《以魔问道[修仙]》作者:燕十六 文案: 前鬼畜后深情忠犬攻X清冷淡漠美人受 —— 身为超级宗门上玄仙宗真传弟子之首,以天才之名响彻九域十八州的姬临川,本应一生顺遂,成为天灵界数千年来最快飞升上界的修士。 然而世事无常,在他突破元婴之际,竟被重生白莲花同门师弟联合外人偷袭重伤于魔域,濒临死亡。 而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已被魔尊炼成了手中一柄魔剑,为所欲为…… —— 姬临川:“我为求道而生,纵身化魔剑,亦无人可阻我向道之心。” 魔尊:“呵,既然你一心求道,我便偏要你忘却所有,唯我是从,甚至沉沦情裕,不能自已。我倒是想看看,你是否能够依旧坚持本心,绝不动摇?” …… 多年以后。 魔尊:“临川,我错了。” —— 本文又名 #八一八魔尊辣个日剑狂魔# #把媳妇炼成了剑怎么破在线等急# #魔尊漫漫追妻路# 阅读指南: ·强强,主受,HE ·渣攻变忠犬狗血梗,慎入 ·先虐后甜,请顽强地支持住 ·本文无替身梗 内容标签:强强 仙侠修真 重生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vip作品简评 以天才之名响彻九域十八州的姬临川,本应一生顺遂,成为天灵界数千年来最快飞升上界的修士。然而世事无常,在他突破元婴之际,竟被重生白莲花同门师弟联合外人偷袭重伤于魔域,濒临死亡。而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已被魔尊炼成了手中一柄魔剑……本文作为一篇修仙文,叙述了一个道修与魔尊相爱相杀的故事。主角姬临川在历经磨难后仍旧不改求道之心,而求而不得的魔尊终于学会怎样真正去爱一个人。故事情节紧凑,代入感强,值得一读。 第1章 作为修真界众所周知的天才道修,姬临川的生活,只可用寡淡二字形容。 修炼,修炼,仍是修炼。 他时常独自盘坐于雪山之巅,看天地苍茫浩渺,探寻天道之极,亦或闭目静坐于洞府之内,感受体内真气流转,体悟大道真义。 这种生活对他人而言简直无趣至极,对他来说却再正常不过。 姬临川尚且记得,当初拜入上玄仙宗时,师尊对他所说的话语。 “临川,你且记住,你这辈子都是为了求道而生的。” “你应潜心修炼,不为外物所扰,进而得征道途,才不枉为师对你这般高的期许。” 对于师尊的话,他一向遵循。 潜心修炼,一心求道,不足百年便突破至元婴之境,这在天灵界的漫长岁月中,似乎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人可以做到,而这些人,无一不是日后的绝世大能。 而作为上玄仙宗年轻一辈真传弟子之首,他向来恪尽职责,对门中师弟师妹加以关照爱护,即便生性冷淡不善言辞,也是谨守本分尽力帮助的。 承担为人责任,追求天道无极。 这便是他所有行动的凭依。 他本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维持下去,直到他破界飞升亦或寿元耗尽那天到来。 是的,他本以为。 姬临川是在剧痛中清醒的。 四肢百骸,无处不痛。而相对于肉体上的痛苦,神魂则像被人狠狠揉碎再粘合起来,痛得让他几欲发狂,下意识想挣扎,却发现自己已被牢牢禁锢,连动一动亦是奢望。 他脑海中闪过昏迷前叶子逸骤然变脸,自背后将他一剑穿胸的场景。 是了,他在渡元婴劫后最虚弱而没有防备的时候,被叶子逸联合外人偷袭重伤,更在濒死之际,被其用传送阵法丢于魔域外围。 他并不知道这个同门师弟对他是哪儿来的恨意,一如他被背叛时震惊的心情。 姬临川回想起重伤昏迷前最后一刹,似乎有一个黑衣人向他走来。 正当他苦苦思索那人容貌时,撕裂灵魂的痛楚却将他拉回现实,让他再无暇思考其他分毫,只能于这痛苦中奋力挣扎,竭力维持自身清明,却无可奈何地被蔓延而上的森然魔气狠狠纠缠,将他支离破碎的神魂染成别的颜色。 魔域九重,陨灭殿。 幽暗的宫殿内,只有几朵静默燃烧的幽蓝鬼火维持着光亮。 冰寒的白玉床上,躺着一人。 修长削瘦的身体比例几近完美,苍白无暇的皮肤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上面布满诡异绮丽的血色纹路。那纹路相当密集,仿佛要将这人牢牢束缚其中,让人平白多了几分想要狠狠凌虐他的欲望。 这人长着一张清冷至极的面容,淡漠出尘犹如谪仙,却似乎因为痛苦眼尾带上了淡淡的红,乌发铺散开来,衬着苍白肌肤,在寡淡中透出极致的冶艳。 床边站着一人。 漆黑的魔气氤氲在那人身侧,只露出一截漆黑衣角。在魔气中若隐若现的面容俊美而妖异,漆黑瞳眸中倒映出床上那人,神色冰冷而漠然——那是一种看待物品,而非看待人的目光。 他伸出手,抚摸过床上人的脸颊,渐而继续往下,划过那具完美的躯体,嘴角缓缓勾出一个具有残忍意味的笑容。 “你醒了。” 姬临川睁开眼,便听到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 他勉力撑起身体,却力不从心,集中精神使力几次都无法成功。他尚未从那种神魂撕裂的极致痛苦缓过神来,如此几次已是浑身无力,只得维持原来的平躺姿势无法动弹。 然后,便对上那人居高临下的视线。 映入眼帘那张俊美妖异的面容令他恍惚一瞬,对方看待玩物的眼神更是让他毛骨悚然,随即涌上深深的戒备警惕——这人修为深不可测,浑身魔气缠绕,分明是个魔修! 他以重伤之身落入魔域,侥幸保得一命,却也晓得这魔修的目的绝不会单纯。是以,他竭力保持冷静道:“多谢前辈相救,前辈若能让我离开魔域,他日必有重谢。” 却听得那人轻笑一声,笑声冰冷而带着一丝残虐,并未回应他的请求,反而轻声道:“……前、辈?” 他一字一句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微笑道:“错了。” 他伸手抬起姬临川的下巴,凑近他面前,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占有和掠夺:“你应称呼我为‘主人’,知道么?” 姬临川第一时间想要反驳对方的荒谬话语,张了张嘴却发现话卡在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冥冥之中的东西强行限制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 反倒是男人低沉冰冷的话语,穿透所有防备直击神魂深处,触动烙印其中的禁制,让他无法控制地开口:“唔……”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然收缩,声音颤抖着,意识拼命阻止自己将要发出的声音,然而那未竟的话语终归还是脱口而出:“……主人。” 随着这一声“主人”唤出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他惊骇内视,便发现他昏迷前结成的元婴竟被黑色的锁链牢牢拘禁于内府之中,幻化成一把魔剑的形状,而所有经脉血肉则被无穷无尽般深邃的魔气充斥,处处透着冰冷邪恶的气息。 这躯体已不似活人,倒像是一件被精心炼制的器物。 “你对我做了什么!”姬临川失声道。 魔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出的真相冰冷残酷:“我以你的血肉为祭,将你炼成了这世间一等一的魔器。”魔尊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开心么?至此不必修炼,也可得到永生。然凡事皆需等价交换,奉我为主,就是你的代价。” 姬临川却觉得他的话相当可笑。 他从来未曾奢求永生! 天道有常,他自七岁加入仙门,行于求道之途,便从来不曾畏惧死亡,只愿某天能臻至天道终极,窥得世间真谛,而非所谓永生。 他所真正畏惧的,是无法求道,是永远无休止的无知。 而这魔修居然毁了他的道途! 姬临川心中已然愤恨不已,只碍于禁锢无法动手。 魔尊看着他因愤怒而愈加摄人心魄的容色,忽然轻轻笑了笑。 “呵,看你的模样,似乎并不甘心,”他温柔又残酷地道,“那我便让你牢牢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和对我应有的态度。” “奉我为主,可不只是作为我的兵器,为我而战。” “我还要你的身体,完完全全,被我操控,为我臣服。” 姬临川被他抱起来砸到地上。 被完全炼化为兵器的身体无法反抗魔尊任何动作和命令,只得僵硬而颤抖的躺着,修长的四肢张开,乌黑的发铺了满地。 他清冷而禁欲的脸上带了静默的恨意,却更加艳丽起来,仿佛上仙被拽落凡尘,强拉着染上红尘烟火,感受浴望沉沦。 魔尊已靠近他压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他微笑着道。 姬临川为人向来冷淡少言,此时却仿佛有数不清的话想要骂出,然而对于这个将他的身体到神魂都控制的男人,却完全无法吐出任何不敬之语,只得恨声道:“放开我。” 男人的手抚过他的长发,落在他赤果圆润的肩上,低声道:“这可由不得你。” …… 数日后。 寒玉铸就的温泉池旁,炙热水汽袅袅升起,魔尊抱着怀中之人,缓缓步入其中。 他伸手懒懒玩弄着怀中人纤长的睫毛,漫不经心道:“该醒了。” 下一刻,姬临川因过度疲惫陷入沉睡的神识,便被这声命令强行唤醒过来。 他刚一睁眼,便发现自己正依偎在一个温热结实的胸膛上。 体内翻涌的魔气在这人面前乖顺得不可思议,陷入昏迷前的意识因被魔气侵染而混乱不清,但他仍旧记得,这人究竟是如何把他摆弄成极为不堪的姿势,然后肆意侵占的场景。 他平静无波了数年之久的心境在这一刻全然无法维持,狭长漆黑的眸氤氲着些微水汽朦胧,却完全无法遮掩住自眼底涌上的刻骨杀意! 魔尊觉察到他的动静,却只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用指腹摩擦着他的脸颊。深沉如渊的黑眸慵懒而危险,仿佛在逗弄着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若我能脱离此境,必让你生不如死……”姬临川侧头躲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 他清冷的嗓音本如寒凛的冰泉,却因为魔尊三天三夜的折磨而带上微微的沙哑,听在旁人心中,倒像是欲迎还拒的诱惑。 魔尊却突然凑近,低沉犹如魔鬼般的声音在姬临川耳边响起:“说了,要叫主人。” 姬临川眼眸霎时睁大,情不自禁发出一声痛哼,却被魔尊伸入他口中的手指给堵上声音。他的背脊被按在冰冷的寒玉池壁上,身周却是炙热的温泉,随着魔尊动作流淌进身体深处。他听到魔尊低低的喘息,听到自己破碎沙哑的低吟,还有肢体碰撞带出的水声,似乎永不止息…… 一切就像一场可怕的噩梦。 他捂住眼睛,冰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流下,流入温泉中,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欢迎支持~ 第2章 天灵界有九域十八州。 其中九域为修真界,十八州则归凡人所辖。 九域之中的魔域,居于大陆西北,乃昏暗惶惑之地,常有魔障惑心,魔修弒命,等闲修士不敢入内,皆避之唯恐不及。魔域有九重,自里而外扩散,域内皆以实力为尊,性命相抵,是以魔修嗜杀成风。 而魔域域主,乃普天之下唯一大乘期魔修,居于九重境内,号为魔尊。 与此相对,则是位于大陆东部的五大仙宗,其各占一域,实力强盛,却也只能堪堪与魔域形成平衡相抗之势。其内大乘期修士亦有,曾试图围攻魔尊,不料魔尊修为已臻极境,最终围攻修士二死三逃,事情不了了之。 而横空出世的道修天才姬临川,曾被喻为是近千年来,最有可能成长至能与魔尊抗衡之人。 此时,上玄仙宗。 身形纤细、长相俊秀的青年一步步踏上通往宗门的玄天阶,蓝白道袍破损处处,脸色十分苍白虚弱,神情不掩惊慌。 他脚步踉跄,更添一丝惹人怜爱的气质。 守山弟子注意到此人,不禁为其风姿而意动,走过去想要开口相帮,却在瞥见其腰间玉佩时神色一变,带上了几丝殷勤恳切:“这位……内门师兄,你现下是否受了伤?若有师弟能够帮忙之处,请尽管吩咐就是。” 青年抬头看向他,一双眼睛中秋水动人,愈发楚楚可怜。他拉住这守山弟子的手,急声道:“请尽快……尽快通知掌教,临川师兄受魔修偷袭,现已落入魔域……生死不明。” 说完,他便似放下负担,再支撑不住自己身体,径直倒了下去。 守山弟子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扶起,随后才反应过来其方才所说之语,脸色凝重。 他没看见的是,被他搀扶于身侧的俊秀青年,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姬临川于魔域失踪,甚至很可能已经陨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修真界。 许多修士忍不住扼腕叹息,慨叹又一个天之骄子的逝去。而更多心慕其绝世风姿的年轻女修更是终日垂泪,敛了欢颜。 但可能所有人都没想到,姬临川不但没死,还被他的命中大敌生生炼成了魔器,从身到心凌虐得奄奄一息,比寻常魔修狎玩的炉鼎玩物更有不如。 魔域深处,血炼池。 带着血腥味的魔气笼罩其上,周围静寂无人,只池中央的玄色石柱上,锁着一人。 漆黑锁链将他苍白的躯体牢牢束缚,只稍微动弹,便是一阵细碎声响。那人面容清冷出尘,纤长睫羽下,黑如长夜般的瞳眸隐隐泛出血色。 血池翻滚,灼热液体流过,有诡异纹路隐约自那苍白身体上浮现,血池之水亦随之渗入纹路中,令那人发出痛苦压抑的喘息。 那日自寒玉池清洗过后,魔尊便将姬临川锁在此处,美名其曰“惩罚”,自己却消失无踪。 如今已整整八十一日。 姬临川目光茫然而涣散,纯净透彻的神魂在血气侵蚀下渐渐染上凌厉暴虐的杀戮之意,而唯一清醒的神智,却仿佛已脱离开了这个躯体,眼睁睁看着其在血海中沉沦,却无力挣脱。 姬临川觉得自己的人生,自从落入魔域那一刻起,便被完全扭曲了。 他修为至元婴期之前的人生经历,堪称顺遂。 冰系天灵根并先天道体的资质,冷淡寡言六欲稀薄的性格,让他在修道一途顺畅无比,一路突破各大境界臻至元婴,几无瓶颈可言。 他时常能感觉到上玄仙宗掌门及各大长老对他深深的期许,亦曾听闻星罗仙门对他作出了极其轰动的批命,更知道宗内许多弟子在暗地里称他为“天命眷顾之人”。 然而这一切,他都并不十分在意。 他一生所求,无非道之一字,纵死无悔。而世间种种羁绊,于他而言不过责任而已,虽有牵挂,却从未影响他的向道之心。 然而世事无常,一入魔域不复为人,魔尊对他的折辱与欺凌,让他无法再维持往日心境,一颗道心亦因此蒙尘,心魔渐生无所可解。 如此,唯有杀了那个给予他这般苦厄的人,方可有一线生机! 姬临川这般想着,对魔尊杀念愈发深重,黑色瞳眸中泛出血色则更深。血池锁链深深嵌入皮肉之中,带来一阵又一阵尖锐刺痛。 耳边响起清晰的脚步声。 他勉力睁眼,隐约看到池边站着一道黑色身影,周身漆黑魔气缠绕,透出纯粹的邪恶。那人手中正拿着一件东西,让他莫名而生一阵恐惧…… 正在他心神恍惚间,那人审视而冰冷的目光投了过来,下一刻,紧紧缠绕的锁链便缓缓松开。 “过来。”他听到魔尊说。 姬临川因禁制所限无法违抗魔尊的命令,但经过长时间的浸泡,他的双腿早已虚软,只能艰难地扶着石柱站起,踉跄地向魔尊走去。他每走几步便摔倒一次,膝盖被池底细碎锋利的沙石切割了一次又一次,极为痛苦,却不能停下脚步。 到最后,他几乎是爬着上岸的。 魔尊眯眼看着眼前无力跪倒在地上的身体。 苍白无暇的肌肤和乌黑披散的发,构成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血水顺着发梢在他的身体蜿蜒而下,与锁链勒出的鲜艳红痕交映成辉,有种残破妖冶的美感。而最让人心动的,莫过于那双狭长而清冷的眸,在痛苦中涣散失焦的动人模样。 天生尤物,不做炉鼎可惜了。 不过,成为被他完全控制在手中的魔剑,也算不错。 魔尊漫不经心地想着,勾起一抹残忍又温柔的笑容,他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狼狈不堪的人,命令道:“抬起头看我。” 姬临川纵使内心极力挣扎,也只得依言听命抬头。 但只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送你一样礼物,”魔尊的声音低沉而戏谑,“你看看,喜欢么?” 那是一个剑鞘。 黑底红纹,华丽精致,却魔气森然。 这样近的距离,姬临川甚至能感受到其与自身神魂之间的紧密联系。对他而言,这剑鞘便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令他徒然从心底涌上一股寒气。 魔尊看着他面露抗拒,声音变得不悦起来,冷声道:“怎么,看你的样子,似乎对此物并不满意?” 他俯下身,挑起姬临川的下巴,“可惜,即便你再不满意,也只能收着。” 剑鞘被扔在姬临川的面前。 “双手捧起来。”魔尊冷淡命令道。 姬临川低下头,静默良久,方才极不情愿地靠近那黑色的剑鞘,艰难将其捧起。 他清冷的眼眸已近乎屈辱地闭上,而从剑鞘上传来的压迫感极深极重,将他迫得难以呼吸,双手亦微微颤抖。 “拿了我的东西,不应说些什么吗?”魔尊似笑非笑。 姬临川低着头,神色看不分明,沉默半晌,才不得不沙哑着声音艰难蹦出一句:“感谢吾主赐予。” 魔尊低低笑了,笑声惑人心弦,“你倒是学乖了不少,不枉我费心教导这许多日,合该奖励一番。”他伸手点在姬临川的前额,指尖冰凉刺骨,“奖励什么好呢?——唔,就赏赐你一个名字吧。” 闻言,姬临川再也无法保持顺从姿态。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不可再惹恼眼前这魔修,待其放松戒备方可逃出生天,但这人所言实在令人不得不心生愤怒。 姓名受之于父母,乃立身此世的凭依,怎可一言改之,还美名其曰“赐予”! 他抬起头,直视着魔尊,一字一顿道:“我已有自己的名字,吾主不必费心再取。” 不料随后却是魔尊毫无感情的话语,“自己的名字?”他眼神冷酷至极,“我想,你仍未弄清自己的身份,我的……魔剑。” “你所拥有之一切,早在被炼化时便烟消云散,从此世间再无姬临川此人。而留着这世上的,唯有一件灌注了大量魔气,为我所用的魔器罢了。” “你又有什么权利,拒绝我的赐名?” 魔尊冷淡说完,意念微动,姬临川身上便浮现出道道血色纹路。 那纹路发出微弱亮光,像绳索般将他包裹束缚,然后四处游走起来。残留在身上的血池之水很快被纹路吸食干净,汹涌的黑色魔气自身体中泄露出来,将姬临川浑身笼罩。 而当魔气散开,留在地上的,便只剩了一把剑。 剑身修长锋锐,其上镌刻着玄而又玄却又恰合大道的诡秘图案。剑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寒芒,嗜血的魔气隐而不发,危险至极。 魔尊上前捡起这把长剑,伸手划过冰冷的剑身,自语道:“不愧是用先天道体祭炼而成的魔器……”他敏锐地觉察到剑上透露出的不甘与执念,便屈指弹了一下剑身,“可惜,仍未彻底臣服于我,还需再磨一磨。” 他将剑鞘也捡了起来,反手将颤动不已的长剑扣进剑鞘之中。 剑鞘上的符文散发出幽暗的光。 长剑的震动则仿佛被什么东西生生扼住,诡异的平静下来。 “下次放出来的时候,想必能够乖巧顺从些罢……” 第3章 在天灵界,若问这世上最可怕的修士姓甚名谁,恐怕十成十的人都会斩钉截铁说是魔尊,却也十成十的人都说不出魔尊真正的名讳。 魔尊来历太过神秘,站于此界巅峰的时间也太过悠久,很多过往都已经消散在岁月长河中,包括他的名讳,而唯一众所周知的是,其乃五千年前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早早便臻至大乘期,只消一个念头便可飞升,却不知为何滞留下界,直至今日。 但很多时候,世人所以为的,其实并不全然真实。 魔域九重,幽暗魔宫。 魔尊慵懒的坐在高座之上,指尖轻抚过手中长剑,神情带上缱绻的温柔。 对于这把淬炼了许久的魔器,他心底是相当喜爱的。 为祭炼此剑,他已准备了将近千年。 数月之前,他自域外取回最后一样灵物,本欲立刻着手炼制,却在路过魔域外围的时候,遇到了浑身染血坠地的青年道修。 只一眼,倒是像极了记忆中那人。 近看却全然不同。 青年道修的眉眼清俊出尘,如同远山冰雪,天边残月,却独独少了那一抹静水流深、不动声色的温柔。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却仍是携了这人回来。期间发现其乃万年难遇的先天道体,更是他欲练之剑的上好容器,倒是意外之喜了。 世人皆道他不愿飞升,但唯有他自己知道,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心有执念,谈何成仙? 他的七情六欲早已磨灭在数千年沉寂的岁月中,而往后,却还有数万年的时间需要蹉跎。 而那个被他炼制成剑的青年道修,终究不过是他消磨这漫长时间的玩物罢了。 他喜欢看姬临川冷漠的神色在他面前融化,然后染上欲望的动人色泽,享受这种将其身体完全掌控在手心,看其挣扎却永远无法得到解脱的快感。 只有完完全全的掌控,方可令他安心。 剑鞘世界。 姬临川沉浸在黑暗中。 他无法动弹,无法感知时间流逝,甚至因为已经非人的缘故,连自己的心跳和脉搏都无法感知。 没有光,没有声,什么都没有。 只有自己在上玄仙宗静默修炼数十载光阴,在神魂中流转着。 那些寡淡记忆在不断追索之下慢慢散乱,其中画面逐渐变成阴翳的灰色,但最后那两个月在魔域中被人□□、羞耻不堪的记忆,却变得愈发鲜明。 他感受周围沉寂的黑暗,脑海中却浮现出魔尊将他双腿强行弯折,用那异乎常人的巨物将他肆意□□的场景。 他挣扎反抗,却似乎永远无法逃脱那人的掌心,只需一句随意的命令,便能迫得他抛却自尊和骄傲,打开身体奉承迎合。 对那人深深的恐惧,就在这记忆中一次次的有力撞击中烙印于心底,愈发深重,不可磨灭…… 何不臣服呢? 那人操控了他的身家性命、神魂躯体,所有反抗都只是徒劳,自己既已身化魔剑,认其为主,何必执着于从前身份,妄图逃离? 不如安心做那人手中一柄魔剑,让其彻底控制,并奉上这具身体,供其玩弄取乐,毕竟这本来就是那人的所有物,不是么? 何必反抗,不过是自找苦吃,愚蠢至极…… 黑暗中,姬临川所有的思维都刻意地被引导至同一个方向——臣服。 臣服于魔尊,沉沦于黑暗,享受永生的美好,放纵杀戮的欲望…… 姬临川模糊的神智被这一声声自心底生出的魔音诱导着向下不断坠落,坠落在更加深沉的黑暗中。那声音语速越来越快,似乎正在迫他作出抉择。 是选择臣服,还是永无止境的痛苦? “不……”姬临川本能地抵制着这深入神魂、仿佛无处不在的诡秘魔音,但渐趋虚弱的精神却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几乎控制不住答应下来,以此寻得短暂解脱。 但恍惚之间,脑海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他最初入道时的场景。 孤冷的雪山之巅,少年时的他静默盘坐,寒风吹起蓝白色的道袍,雪花落在肩上。真气流转间,天生与道相合的体质,让他的视线能够透过这苍茫天地,窥见那玄奥无比的大道一角。 仅此一眼,便令他心神巨震不可自拔。 浩瀚无边的天地大道向他敞开怀抱,让他以筑基期修士之身,提前体会到了就连渡劫修士也难以触及的“合道”之境。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此生宏愿,是登临绝顶,体悟大道真意,而非成为那人手中一柄魔剑,沉沦此身此心。 纵使深陷魔窟,万事不由己,他也绝不该弃了自己的向道之心! 就在他堪破魔念的那一瞬,神魂中扰人不休的魔音便停止了。但得到的平静只有片刻,随即席卷而来的,却是炙烈至极、灼烧神魂的剧痛! 臣服,亦或无休无止的痛苦。 魔尊在剑鞘上布下的,是上古流传下来、专门用以折磨人的阵法。 名曰,噬心炼魂阵。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 姬临川神魂不知已被灼烧了多久,已然忘却了时间的概念,期间有几次痛苦暂歇重见天日,却是被魔尊从剑鞘中抽出,放在手中细细摩挲。 魔尊的手修长有力,拭剑时缓缓滑过剑身,于他而言,却是直接落在了毫无遮蔽的身体上,引起阵阵战栗。 但这温存不过片刻,待魔尊腻味了,他便又要被囚禁回那漆黑无声的剑鞘中,经受噬心炼魂阵周而复始的折磨。 纵是姬临川的神魂再如何强大,也抵不过这日复一日的消耗,再这样下去,他不必多久便会神智不存,彻底丧失神志,遑论逃走报复。 于是待魔尊再度将剑取出时,姬临川终于压制心中深沉的恨意,控制着剑身轻轻颤抖起来,并竭力传出一道示弱的意念。 接着,姬临川便感觉到在自己身上抚过的手一顿。 随后,他便再度化为人形。 入目仍旧是幽暗的宫殿,幽蓝鬼火静默漂浮。昏暗中,魔尊的身形并不分明,但他周身环绕的魔气森然凌厉,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强大恐怖。 姬临川无力躺在地上,黑发铺散开来,摞露的肌肤与冰凉的地面直接接触,冷得一阵颤栗,刚刚化形的身体却僵硬而迟滞,连撑起身子都无法做到。 他抬眼看了魔尊片刻,便无声的垂下,挡住眼中恨意。 魔尊却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道:“……三年了,才学会向我求饶,你倒是相当不错。”他的语气不咸不淡,似是赞扬,却更像嘲讽。 说罢,将怀中身体扔在柔软的床铺上。 姬临川突然反应过来魔尊想要做什么,脸上浮现挣扎之色。若非被魔尊禁锢了动作,恐怕他下一秒就会不顾一切拉着魔尊同归于尽。 但魔尊并没有如他所想般马上动作,而是伸手拿起他的几缕长发,漫不经心地玩弄起来。 “……此前,我欲赐你姓名,”魔尊缓缓开口道,“我思索许久,不若便叫离渊,流离的离,深渊的渊。你的新名字,记住了么?” 姬临川浑身一震,张口欲言,却被魔尊封住声音。 “此为命令,莫要再言。”魔尊俊脸凑近他面前,眼神中是深深的冷漠危险之色,“我早已说了,姬临川此人,与你再无关系。” 姬临川脸色愈发苍白,被其强行压迫着点了点头。 魔尊这才放开对他的禁锢,低笑道:“你若是早早学着服从我的命令,便不必平白受那许多磋磨。好了,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么?” 姬临川已无话可说。 既然说什么都只是徒劳,又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然而迎着魔尊冰寒隐含命令的视线,他却再不能沉默下去,只得低哑着声音道:“离渊……谢主人赐名。” 魔尊拍拍他的脸颊道:“真乖。” 他抚上姬临川双眼,漫不经心道:“我本只欲令你以魔剑模样示人,此生只可在我面前化为人形。不过看在你今日乖顺的表现,反倒是有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魔尊的手向下移动,转而揉躏起姬临川浅淡诱人的薄唇,声音低沉诱惑:“过来,把我服侍好了,我便予你一个……为人的身份,如何?” 第4章 姬临川薄唇被魔尊揉躏得绯红,他偏头似是想躲开,却在听到魔尊的话语时僵了一瞬。 他做梦也想逃离这人的禁锢,然而魔尊却将他日日困于魔宫之中,甚至区区剑鞘之内,一举一动皆被掌握,连逃跑的心思也得按捺住不露分毫,唯恐其设下更严密的禁制。 这座宫殿幽冷而死寂,仿佛没有其他活物存在,笼罩宫殿的阵法环环相扣,繁复至极,以他如今的情况,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他需要一个离开宫殿,现于人前的机会,唯有如此,方可有一线希望。 而魔尊似乎已料定了他的心思,提出这般羞辱践踏他的条件…… “不说话,便当你答应了。”魔尊微笑道。 “不。”姬临川闭上双眼,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唯有此事,绝无可能。” 魔尊笑意收敛,冷冷盯着他,突然叹道:“你总是如此——明知反抗无用,却总是要我强行命令你,这可不好呐。” …… 完事过后,姬临川被其随意扔在寒玉池中。 滚烫的温泉水将身上的青紫伤痕浸没,引发火辣辣的刺痛。尤其身后那处被人着重凌虐之地,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血液混杂着白浊在水中散开。他的双腿酸软,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之地,只得扶着池壁缓慢调整姿势,闭上眼睛低低喘息。 口中还残留着膻腥味道,姬临川只觉胃部翻涌,突然侧过头干呕几声,伸手捂住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内心对魔尊的恨意已升至极点,不仅恨魔尊,恨将他推入此境的小师弟,更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他用力深呼吸几次,方才慢慢平息了沸腾心绪。 并非是不恨了,而是这恨意已被深深印刻在神魂深处,此生再不能忘。 就这样静默在温泉中许久,姬临川才恢复了些微体力,伸手开始擦拭着这一身不堪的痕迹。他用力之大几乎骨节泛白,落在伤口上更是极其疼痛,他却眼也不眨,只一遍又一遍擦拭身体。 但轮到清理被魔尊揉躏得红肿不堪那处时,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其实这本用一个清洁术法便可解决,魔尊却非逼着他亲自动手,不过是想借机羞辱他罢了。 …… 折腾许久,才算清理干净。 他收回手,无力靠坐在寒玉池边,再不想动弹分毫。 不知泡了多久,直觉魔尊可能已等得不耐烦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岸,却突然想起,魔尊并未给他准备衣物。 不,不是没有准备,而是压根儿就没打算准备。他回想起被困在魔宫这数年,自己在魔尊面前,竟都是壹丝不挂、毫无尊严可言的。 魔尊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在魔尊眼里,他可能是一件物品,亦或一个用以泄欲的玩物,而唯独不是一个能与其平等对话的人。 姬临川身体有些发冷,而他的心却也仿佛坠入了冰窟,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冷寂。他低头站于水中,凄冷的月色落在苍白身体上,显出近乎虚幻的透明,墨色长发蜿蜒身后,水珠顺着背脊流淌,落入水中。 突然,神魂禁制被触碰,识海中传来魔尊辨不清喜怒的声音。 “怎么洗了这般久,嗯?” 姬临川面上露出一丝屈辱,半晌才传去意念:“……我需要一套衣物。” 魔尊似是沉默了一下,才似笑非笑回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为了这等小事。” 姬临川沉默不语,手却已渐渐握紧。 “作为魔剑,本就不需这等外物,三年了,莫非你仍不习惯么?”魔尊淡淡道。 姬临川心中陡然怒火升腾。魔尊说的倒是轻巧,这叫他如何习惯?诚然,魔尊从未当他是人看待,但是他却也从未接受过被人强加的魔器身份! 正当他强忍怒意,准备再度请求时,魔尊的神念却再度传来:“罢了,毕竟允你一个为人的身份,满足这些许要求也无不可。” 说罢,空间便被撕裂开来,其中落下一物。 “接好了,然后速来见我。” 姬临川下意识接住,低头却发现并非衣物,而是那把魔尊专门为他祭炼的剑鞘。 魔尊予他此物究竟何意? 他握着剑鞘,差点忍不住将其扔进水里。 然而下一刻,这剑鞘便散发出幽幽亮光,随后化作一套黑底红纹、散发着淡淡魔气的衣物穿在了他身上。 姬临川神魂蓦然战栗,剑鞘上的噬心炼魂阵已然再次将他锁定,只消魔尊一个念头,便可给予他以无尽炼魂之苦。 他试图解开这衣袍,却发现完全无法做到,甚至念头刚刚升起,便有阵法发动,强行禁锢他的动作。如此一来,这衣袍便唯有魔尊方可脱下。 当真是好手段,好算计,便是这时,也不忘给他再设下一个禁制。 姬临川冷冷地想着,眼底愈发冰寒。 终有一天,他会将魔尊所给予他的一切,一一奉还。 魔宫主殿。 魔尊慵懒地坐在高座之上,周身魔气森然,气场深不可测。 立于下首的三人额角不约而同流下冷汗。 他们分别来自魔域三大宗门,皆是门派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在魔尊面前却战战兢兢如同蝼蚁,唯恐惹其不快,心中猜测魔尊唤他们前来的目的。 这三人中有一妖娆女子,轻纱缥缈,胴体曼妙,美艳脸庞精致绝伦,乃魔域赫赫有名的妙舟仙子。 这妙舟仙子乃极乐仙宗的副宗主,修为已至渡劫期,不知被多少修士所倾倒恋慕,然而妙舟仙子向来高傲自矜,并不如其他魔道女修般放浪不堪,但此时见了魔尊,却是粉面微红,对这世间一等一的强大修士动心不已。 魔门女子向来不拘礼节,因而尽管心存忌惮,妙舟仙子仍是上前一步,微笑着问道:“奴家这厢有礼了,敢问魔尊此次唤我等前来,所谓何事?” 妙舟仙子一双美目秋水横波,直直凝望过来,其中充满了爱慕崇敬之意,更衬着那张妖娆粉面如盛开荼靡动人至极,怕是这世间男子看了,没有哪个会不动心的。 然而魔尊却是个例外。 他只懒懒地在妙舟仙子脸上扫过,却没有停留哪怕一秒,声音亦是淡淡:“不过给尔等引介一人罢了,静候便是。另外,不想就此殒命,最好把你的极乐无极大法收起来。” 妙舟仙子口中突然闷哼一声溢出鲜血,显然已被魔尊隔空重击以示警醒。她暗忖失策,见满腔情意已被无视彻底,只好万分不愿地退了下去。 旁边围观二人心底嗤笑妙舟仙子鲁莽做派,实在是毫无头脑愚蠢至极,谁人不知魔尊冷血无情喜怒不定,在他面前做小动作无疑于自寻死路。 嗤笑过后,却又对魔尊口中那人感到好奇,疑惑究竟是何等人物,才值得让魔尊亲自传讯命令三宗来人,只为引介其身份? 但很快他们便知道了答案。 长发如墨,眉目清冷,神情冷淡的青年道修自殿外缓步走进来。 他一身气质如仙临尘,缥缈空寂,似山间冷月,寒天飞雪,偏生却身着黑衣,衣摆上还绣着妖异诡谲的血色暗纹,周身魔气虽淡,却不容忽视。 两种不同气质交织,矛盾至极,却也惊艳至极。 妙舟仙子怔愣片刻后回过神来,蹙眉细细看了好几遍这青年道修的脸,方才惊讶地吐出一个名字:“姬临川?!” 第5章 也怪不得妙舟仙子这般惊讶。 姬临川虽是小辈,修行岁月甚至不足百年,但在许多大能修士眼里,却是个鼎鼎大名的角色。 不单是因为其妖孽资质和修炼速度令人忌惮,更是因为星罗仙门曾作出的那则轰动天下的批命——千年之内必成仙,世间修士无可撄其锋芒者。 星罗仙门的话在很多时候便代表了那冥冥中的命数。纵使许多修士势要将如此妖孽扼杀在摇篮中,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然而姬临川却缕缕逢凶化吉,修为更是因此一日千里。 他容貌清俊,气质超然,不知多少人为其绝代风姿折服,甚至暗暗倾慕于心,姬临川之名,很快传遍修真界,可谓天命眷顾,气运盛极。 如此百年不到,大部分为难他的人便已心生怯意,转而想要拉拢交好,妙舟仙子也是其一。然而姬临川性情冷淡,全然缺少了常人应有的七情六欲,对诸多讨好视而不见,妙舟仙子无法,也只得无奈放弃。 一晃数年,此前还传出姬临川陨落的消息,妙舟仙子却是不信。堂堂天命之子,哪有什么陨落之危?十有八氿是困在某个秘境中遇到机缘了罢。 但不料事情似乎非她所想,再见面时,竟是在魔宫之中。而且看姬临川的模样,分明已然入魔……但一个被断定成仙的天之骄子,又怎会入魔呢? 然而更惊讶的事还在继续。 只见魔尊嘴角微勾,招了招手。姬临川似是犹豫了片刻,才慢慢走上前去,在魔尊面前……跪了下来。 那面容清冷的青年道修就那样跪伏在魔尊膝上,乌发垂落,看不清神情。而魔尊则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动作温柔缱绻,不似情人之间的调情,却更像是主人在抚摸着自己的宠物。 妙舟仙子不禁恍神——莫非魔尊这次想引介之人,便是眼前这似已被驯服的道修天才? 想想也便释然。这世间,或许也只有魔尊这等人物,方可违逆天命,把这气运极强的天才傲骨折断,化作身下娈宠,尽情享用。 但魔尊接下来的话语却令她感到有些意外。 “诚如此前所言,吾今日唤诸位前来,是想给尔等引介一人。”魔尊满意地感受到姬临川的身体微僵,继续道:“此子自愿背弃宗门入我门下,所有前尘往事一并勾销,此后便是吾座下唯一真传弟子,离渊。” 魔尊禁锢住姬临川骤然颤抖起来的身体,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下方三人:“诸位可有话说?” 妙舟仙子等人已然目瞪口呆,愣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恭贺魔尊喜获良徒,姬……离渊既为魔尊座下弟子,辈分崇高,理应是魔域三宗真传弟子之首。我等这便去传递消息昭告魔域,不知魔尊可还有其它吩咐?” 魔尊见目的达成,便拂袖道:“且去罢。” 待其余人等消失,魔尊才解开在姬临川身上所下禁制,俯身在其耳边道:“满意我为你准备的新身份么?我的……魔剑。” 姬临川挣扎颤抖的身体已慢慢平息,他侧头凝视魔尊眼睛,眼中尽是冰冷杀意,“……设计我众叛亲离,名姓无存,吾主似乎很是高兴?” 魔尊低笑道:“这世间可没有值得我去设计的人。所有我想要的,终会变成事实。” 姬临川道:“是么?那您最好现在就把我杀了,否则万事流转,我却是永远不会遂您所愿的。” 魔尊抚上他的长发,道:“我怎舍得?”他的声音很是温柔,说出的话却带着暧昧意味,“……能用又能屮的兵器,这世间可就仅此一把,我的离渊。” 姬临川不说话了,面色却是隐隐发白,厌恶之色无法掩饰,胃部隐隐翻腾。 魔尊却继续调笑道:“如今你我在外已是师徒身份,不若叫我一声师尊听听?” 姬临川冷声道:“休想!” 他的师尊从始至终都是上玄仙宗清霄峰主道衍真君,而非魔尊这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仇人! ……只是,不知师尊出关之后,见他这不孝徒儿居然叛门而去,会是何种感受,即便是魔尊强迫在先,归根到底,也是他修为不足,才被算计至此等境地。 思及此,他的眼神微微黯淡。 “明知道不可反抗,却依旧执意而为,”魔尊叹息道:“我还以为你乖顺了许多,未曾想仍是这执拗性子,当真是本性难移,自找罪受。” 姬临川闭上眼睛,漠然道:“纵被折磨神魂躯体,受损亦不过皮囊表象,若违背本心臣服于你,才是真真正正的愚不可及。” 魔尊看着他那一副全然不顾的模样,开口嘲讽道:“我看你坚持的,也尽是些愚不可及的事情。” “你以为你那师尊见你叛门入魔,会是什么反应?即便你将一切缘由解释清楚,事情真相亦大白于天下,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也绝容不下你。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回到上玄仙宗,做回以前那个光风霁月的道修天才不成?”他慢条斯理,温柔又残酷地说着,“不可能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魔尊话语字字诛心。 姬临川面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指甲亦深深陷入掌心。 “况且现在有又有什么不好?你在上玄仙宗是万人敬仰的首席大师兄,到了我这魔域,也是当之无愧的真传弟子之首,同样身份尊贵,受人钦羡。”魔尊顿了顿,在说到‘师兄’二字时,不知为何声音有些飘忽,突然之间就带上了一丝委屈,“我这般厚待于你,你怎么就学不会领情呢?” “我从不在乎这些。”姬临川睁开眼睛,一双狭长的眼眸清冷而静寂,好似万事万物皆无法留下痕迹,唯有那苍茫而不可捉摸的天道,似亘古般倒映其中。 “我一生所求,无关富贵荣华,无关爱恨悲喜,唯道之一字,心所向之,纵死无悔。吾主滞留下界久矣,想必是沉溺于红尘声色,早早弃了当初的求道之心,才会对我说出这般荒谬话语来。” 魔尊看着他那双清冷到极致却也透彻到了极致的眼眸,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言语。 姬临川说罢,亦不再看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魔尊脸上那冰冷嘲讽之意渐渐退去,妖异俊美的脸再度面无表情。他眼中一片漆黑暗沉,好似已沉寂了久远岁月,沉寂到不见波澜,然而这平静的眼眸深处,却似藏有无尽执念,兀自翻涌不休。 他看着姬临川,却似是透过他,看向遥远岁月中那人。同样清冷淡漠,天资绝伦,却独独在面对他时,流露出不动声色的温柔。 但所有一切,其实皆是虚妄。 他原以为那人的淡漠不过是不善言辞,温柔则是外冷内热的流露,却不曾想淡漠是假,温柔亦是假,什么外冷内热通通狗屁,唯有决然无情才是真! 于那人而言,这世间无可留恋之物,无可挂念之人,所谓尊敬师长、爱护同辈,都不过是俗世所强加于他的责任,那人唯一心心念念、日夜求索之物,便只有…… “好一个一心求道,”魔尊慢慢地,一字一顿开口,眼中仿佛有恐怖凶兽挣脱牢笼,在人前显露其狰狞獠牙,“一心求道,呵……” 魔尊狠狠捏住姬临川的下巴,触动噬心炼魂阵的禁制,迫他冷淡的脸上露出痛苦神情,怒极而笑道:“好,当真是好极了。” 神魂灼烧的痛楚让姬临川的身体痉挛颤抖不止,他却仍断续回道:“……自然是好极了。吾辈修士,当诚求道之心,以征修道之途……反观您,竟因欲望沉沦俗世,实在是可笑至极……” “吾主,您可真令我……不齿。” …… 雪山之巅。 白衣道修缓缓回头,平静目光寂然无物,倒映着苍茫天地,却唯独倒映不出他这个人。 “可笑,”他冷淡道,“吾辈修仙之人,当断情绝念,斩断红尘,一心追寻天道之极,又怎可贪恋凡俗,心存妄念,乃至徘徊不前。” “师弟,我对你……很是失望。” …… “住口!”魔尊眼睛发红,周身魔气翻腾,“你过于放肆了,不过区区一件魔器,有何资格与我谈论这些。你当真以为,我治不了你么?” “既然你一心求道,我便偏要你忘却所有,唯我是从,甚至沉沦情浴,不能自已。我倒是想看看,你是否能够依旧坚持本心,绝不动摇?” “我要你,成为你最厌恶的那种人,我的离渊。” 第6章 上玄仙宗,沧缈仙湖。 湖泊位于仙宗深处群山之中,亦是数处灵脉交汇之所。只见湖面上灵气氤氲,已然凝成一片朦胧薄雾,更显得此湖缥缈沧茫,如临仙境,无愧沧缈之名。 湖心有一座古亭,亭内端坐两人。 一人身形纤瘦,白衣似雪,墨色长发松松束在身后。仅观背影,便十分淡泊出尘,却又显几分弱柳扶风之态,莫名令人怜惜。 这人风姿已是相当出色,但相较其对面端坐的男子,却似萤火与皓月之别,霎时被衬得黯淡无光。 那人羽冠束发,华袍加身,面容俊美至极,自骨子里透出凛然尊贵的意味。他凌厉眉宇下是一双狭长眼眸,目光慵懒而危险,只随意扫来,便令人无端生出臣服追随之意,落在叶子逸眼中,更觉心动不已。 凌煜宸,破妄剑宗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叶子逸在心中默念这个眷念了他前世今生的名字,差点便把一腔情意全然诉出,只求那人一个关切眼神。 强自按捺下翻腾思绪,叶子逸面上只作淡漠之色,歉然道:“不知凌师兄前来拜访,子逸招待不周,但请师兄莫怪。” 凌煜宸微笑道:“无妨,是我贸然前来,叨扰师弟才是。” 叶子逸闻言,心中欢喜。 凌煜宸何等人物,不说将来成就,只论现下,便已是闻名修真界的修道奇才,相比姬临川亦不遑多让。只不过,后者是先天道体天道眷顾,而凌煜宸,却拥有着这天底下最接近仙人的血脉。 凌煜宸乃破妄剑宗两位剑仙留在下界的唯一子嗣,血脉中天生流淌着至纯灵气,剑意天成。放眼天下,是唯一能够与姬临川匹敌的天才修士。 按理来说,这样的两人,应当视对方为毕生尊敬的对手、亦或互相欣赏的知己,但重生过一次的叶子逸却知道,凌煜宸所抱有的,可不仅仅是那样单纯的心思…… 但这一世,姬临川已死,这世上能够得凌煜宸倾心以待的,便唯有他叶子逸! 思及此,叶子逸面上便流露出些微笑意,一双清澈眼眸向凌煜宸望将过去,看着那俊美面容有些失神。 突然意识到此举不妥,叶子逸赶紧低头沏茶,压下胸膛中如雷心跳,粉嫩耳根却已微微泛红,差点再维持不住那清冷淡漠的模样。 待茶斟好,叶子逸伸出纤白手腕将茶端递去,一边道:“师兄不远至此,想必未曾休息,不若先喝一杯清茶,再论它事。” “师弟有心了。”凌煜宸执起茶杯抿了一口,热气升腾模糊了其过于凌厉的面容,神色并不分明。放下茶杯,他沉吟片刻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此次匆匆前来,实有一事相询。” 叶子逸忙道:“师兄尽管问便是,子逸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便劳烦师弟了。”凌煜宸狭长眼眸中慵懒散尽,露出了眼底几丝焦灼之色,声音低沉道:“日前我出关之时,听闻临川遭遇不测,心下大惊。师弟可否将当时经过向我叙述一番?” 闻言,叶子逸握着茶杯的手忽的颤抖一下,心底已然掀起铺天盖地的妒意,搅得他心绪难平。 叶子逸已厌恶姬临川久矣。 彼时他还只刚拜入仙宗,因相貌清秀,性情羞涩,受到许多同门师兄师姐的关照宠爱。他内心窃喜,面上却愈发乖巧可人,短短数月,便讨尽了门中上下欢心。 只是,在叶子逸自以为得意之际,他遇到了姬临川。 一袭白衣,如仙临尘。 叶子逸自本身相貌已是极端秀丽,便是在修士中亦算得上等之姿,但站在那人面前,却霎时成了庸脂俗粉,只呆呆看着那一袭白衣,失了言语。 那人清冷眉眼仿佛由上天雕琢造就,全然找不出一丝瑕疵,无缺容颜几近令人目眩神迷,但更吸引人的,却是那身不染尘埃的孤高气质。 仿佛是孤冷雪山上静默飘扬的飞雪,亦或是九天之上降临人间的谪仙。 叶子逸很快发现,相较姬临川,他所谓的受尽宠爱,其实什么都不是。 之前对他颇为照顾的师兄师姐,每当见了姬临川,便立时将他抛之脑后,眼中满是尊敬崇拜地追随姬临川的身影。 常常夸耀他修行速度的师尊,每每念及姬临川之际,总会流露出的无法掩饰的赞叹和期许,还经常可惜收其为徒的为何不是自己。 凡姬临川所在之地,其他所有同辈弟子都只能沦为陪衬。而姬临川纵然冷漠寡言,却对门中弟子极尽职责,是以,对其感激倾慕者多,嫉妒厌恶者少。 而叶子逸恰恰是后者。 他极讨厌姬临川这番做派,看似爱护同辈,可亲可敬,其实打心底对所有人不屑一顾,简直虚伪至极! 而这种厌恶,在得知心仪之人亦恋慕姬临川时达到巅峰。 为何天底下所有好事都向着姬临川? 他不甘心! 执念聚集心底,一朝走火入魔修为尽毁,只眼睁睁看着那人登临绝顶破界飞升,自己则寿元耗尽身死道消,实在是满腔怨愤不甘至极!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狂喜得知自己重生之后,第一要紧的事,便是除掉姬临川。却没料到,这人即便如他所愿死在了魔域,仍旧阴魂不散纠缠至今。 没人比他更清楚,凌煜宸这几年正在闭关冲击元婴,前几日方才功成圆满破关而出。而重生一次,叶子逸早早准备了贺礼送去,没想到凌煜宸却亲自过来,却还是为了姬临川这个祸害! 破妄剑宗距离上玄仙宗有数十万里之遥,便是元婴期剑修御剑飞行,想要两日之内到达此地,也须得日夜兼程不眠不休。 由此可见,凌煜宸心中是何等心急如焚,怕是根本没有稳固元婴修为,便匆匆赶来。而他这表现,怕是早已对姬临川情愫暗生。 叶子逸心中气极,面上却是流露出浓浓哀伤之色,缓缓沉痛道:“……凌师兄所听闻的确实事实。三年前,临川师兄遭魔修偷袭,重伤落入魔域。我匆匆返回宗门求救,却被告知师兄……魂灯已灭。” 他看凌煜宸面脸上闪过掩饰不住的震惊和痛苦之色,心中只觉酸涩难当,又有忍不住的快意升腾,继续道:“掌门大人并未将此事公之于众,但我等皆知,临川师兄怕是凶多吉少了……子逸心中亦是难受至极,遂闭关三载,勉力修行,以期有朝一日,能为师兄报仇。” 凌煜宸面色难看,手背敲击石桌,俊美凌厉的脸上一片沉沉怒意,声音沙哑低沉:“临川……怎么会……” 他放在身侧的长剑感受到主人愤怒情绪,发出一声嗡鸣。杀伐剑意几欲破体而出,又被其强行按捺下去。 半晌,凌煜宸深吸一口气,望向叶子逸道:“师弟可还记得,当初临川失踪之地?” 叶子逸眼睛微睁,衣袖中的手慢慢握紧,强装平静道:“自然记得。只是子逸心中疑惑,不知师兄问起这个,意欲为何?” 凌煜宸道:“自是寻他回来。” 第7章 魔域九重,魔宫。 魔尊负手而立,看着白玉床上再度被迫陷入沉眠之人,静默良久,忽而自嘲一笑。 什么时候,他顾暝渊也需动用这等手段,迫使一个人屈从于他? 他忆起初见姬临川时,这人胸口被长剑穿透,汩汩鲜血沾湿了白衣,明明已濒临死亡,神色却仍旧淡漠,仿佛生死对其而言,并非是如何重要之物。 眼看这人瞳孔将近涣散,气息微不可闻,恰巧路过魔域外围的他,竟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不由自主走到这人面前,将其拦腰抱起,用丹药堪堪吊住其一条性命。 顾暝渊素来不是心怀善念之人,不过人已是救了,便细细端详起了这人面容来。 他越看,越是觉得其眉目宛如天成,清冷孤绝得不染世俗尘埃,乃至让他回想起了,那渺渺岁月之前,那早已不可捉摸的记忆。 于是,便将其带回魔宫,炼制成剑。 他原以为,自己带回来的,不过是一个恰合眼缘的暖床人,亦或是用以炼剑的良材。 然而事情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魔剑炼成之日,他忽有所感。随即,世所罕见的九重雷劫便如同疯了一般劈下,却并未劈在那把已达上界魔器级别的魔剑上,反倒是劈了他这个炼剑之人。 顾暝渊当时有些怔愣。 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雷劫了? 犹记得上一次所见,还是那人魂飞魄散之时。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极端恶劣起来,大乘期巅峰沉淀数千年的可怕实力猛然爆发,强行与那雷劫抗衡对峙。 那是此界天道几乎倾尽全力的一次雷劫,整整四十九日,每一道都能够令普通大乘期修士灰飞烟灭的劫雷连续劈下,打在顾暝渊身上,仿佛诉说着天道对其的怒意。 劈到第四十九日,顾暝渊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不怒反笑,在雷劫中抽空伸手将那把祭炼完好的魔剑拿起,迎着天劫挥出一道剑光。 下一刻。 那徘徊不去的劫云,便在这轻轻巧巧的一道攻击中土崩瓦解,不甘不愿地散去。 那时他便知道,他一时兴起救回来的这个青年道修,是此界天命之子。 ——受尽天地眷顾,注定一路顺遂,得道飞升之人。 而他将其炼制成剑,断其道途,便相当于违逆天命。所以,他才会遭受这场无妄劫灾。不但如此,他还感觉得到,自那以后,此界法则对他的压制和排斥比之以往更深了数分。 好一个天命之子,顾暝渊眼神幽暗。 他恨这天道久矣,而任何受这天道庇护之人,他亦是痛恨至极。 此界天道太过冰冷无情,将这芸芸众生皆当做世界的养料,自出生起便被钦定了命运,任他绝世天才亦或庸碌凡人,天道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只能死。 天道之下皆蝼蚁,唯独那些受天道眷顾的,所谓天命之子,可以肆意妄为,得到数不清的机缘和法宝,所有磨难皆可一一化解,最终收获一切,破界飞升。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人可以一路顺遂,而数千年前那人拼死抵御天地大劫,换得此界生灵安稳,却最终落得个遭受天谴,在九重雷劫中魂飞魄散的下场? 凭什么这人可以得到所有,而他顾暝渊滞留下界苦苦寻觅那人魂魄碎片,却数千年来一无所得,只能日复一日沉浸在无尽苦痛思念之中,连一线希望也不曾留下? 不若,便毁了吧。 付出些许代价又何妨? 此界天道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那高高在上,可以随意生杀予夺的存在了。而他,也绝不会再像数千年前般,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死去,而无能为力…… 他已沉沦于此界漫长岁月,拉着一个天命之子共同陪葬,岂不快哉? 每每思及此,他心底便是一阵快意滋生,仿佛那数千年来的沉郁痛苦和求而不得的疯狂,都被转移了目标,发泄在这天命之子身上。 他强迫姬临川在自己身下张开双腿任他驰骋,让其名姓无存众叛亲离,折其羽翼断其傲骨,将其囚于身侧日日折磨,方才不枉他费了这般多的力气扭转天命。 而现下,他却突然生出了一点迟疑。 他真的要……彻底毁了这人么? 他想起姬临川即便身处无可反抗之境,被他折辱至奄奄一息,眼中却仍旧充斥着对求道的坚定,任他如何嘲讽皆不动摇,忽然就产生了一丝无力。 ——就如同千年前,他看着那人一心求道,祈求其回头看他一眼亦不可得,只能将浓郁的感情困积于心渐渐疯狂的日子,无力得可笑。 他的眸色愈发幽暗起来。突然,深藏心底的暴戾执念席卷而上,将心中仅有的那丝不忍和怜惜冲得一干二净。 他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第二个人因求道而远去! 顾暝渊神色冰冷而疯狂,不再犹豫,指尖勾起一阵血色诡异的魔气,将其灌注到姬临川身体之中,同时双手掐诀,布下繁复至极的封禁阵法。 与此同时,可怕的天雷再度劈下! 顾暝渊面无表情地沐浴在雷电中,手中动作不停,上古禁术继续施展开来。 ——他要将眼前这人,对天地感知途径彻底封禁。 先天道体为天地所眷顾,即便炼制成剑,亦无碍于其对大道的感知,凭姬临川的悟性,以魔器之身问道亦无不可,但被此法封禁后,便彻底断绝了此种可能。 如此,修为想要提升,便只能走魔修杀戮炼魂之道,为天地所不容。他倒是要看看,当记忆感知皆被封禁,姬临川是否还能一心向道,至死不渝? 就在封禁完成的那一刻,顾暝渊心底陡然涌起一阵莫名心悸之感。 仿佛有什么重要至极的东西,被他亲手毁灭,再不可挽回。 三年后。 魔域第七重,荒境。 已是黄昏时刻。无垠的荒境深处却是一片血气冲天之景,浓郁血气与如血残阳交织在一起,残酷而瑰丽。 到处皆是堆积的尸骸和残破的法器,尸体死不瞑目的惊恐神情仍旧凝聚在面上,却已没了生息。 在这满目血腥中,静立着一人。 一袭黑衣,魔气森然。 苍白肌肤似月色凄冷,墨色长发蜿蜒身后,暗红眼眸诡艳得近乎妖异,透出鬼魅邪恶的意味,周身血腥味极其浓郁,分明是个杀人无数的魔修。 然而他的五官却是极清冷的,倘若闭上双眸,便像极了那些个无欲无求、淡然出尘的道修。 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刃沾血,神色漠然。 剑锋所指,是个跌倒在血泊中的魔修。 这魔修中年模样,长相阴鹜,狠狠盯着眼前之人,自知无力回天,话语便愈发放肆:“……哈哈哈,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不远万里奔波而来,屠我教众赶尽杀绝,仅为了魔尊那荒诞理由……” “离渊,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一道剑光划过,中年魔修未尽的话语便卡在了喉咙里,瞳孔微微扩散,已是尸首分离。 “废话太多。”离渊冷淡落下一句话,随后指尖轻抚手中长剑,面无表情地拭去上面鲜血。 不久,远处跑来一年轻修士。 “师兄,”这年轻修士战战兢兢唤道,面上恐惧恭敬,“我已搜遍鬼门宗上下,并未发现血魂珠所在,想必是阴魔老祖那厮藏的太紧……” 他口中的阴魔老祖,便是方才死在离渊剑下那中年魔修,修为已臻至化神期,乃荒境中一尊大能,以修鬼道之法闻名。 然而对于离渊而言,这世间对他最无用的,便是鬼道之法,是以方可跨一大境界,将阴魔老祖斩杀于此。 年轻修士忐忑不安说完,抬头望向离渊,却见那双暗沉无光,仿佛干涸血迹的眼眸不带感情地扫过来,里面仿佛隐藏着无尽血腥炼狱。 他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后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是…是梓州办事不力,请师兄责罚!” 离渊沉默几秒,突然道:“我很可怕?” 徐梓州面色泛白,不敢回应,只低头颤抖,唯恐说错一字便性命不保。 也怪不得他如此惊恐,如今这魔域之中,已无人不知离渊凶名。 其自五年前拜入魔尊座下,之前姓名来历全然空白,知情之人对此缄口不言,暗中却流言四起。许多人也曾猜测其乃八年前失踪的姬临川,毕竟普天之下百年结婴的天才又有几个? 只是上玄仙宗早已出面否认,并将姬临川魂灯已灭身死道消的情况告知天下,竭力与这魔修撇清关系。 而离渊本人虽未否认,却深居魔宫之中,寥寥几次现于人前必大开杀戒,见过他的人大部分都去见阎王了,自然无人可站出来验证流言。 此次被宗门命令前来协助离渊,徐梓州其实是万分不愿的,唯恐这喜怒不定的杀神一个手抖,便将自己一条小命拿了去——他可是亲眼看过离渊单手执剑展开杀戮时场景的,其手段之凌厉狠辣,非寻常魔修所能及。 徐梓州正兀自恐惧,离渊却早已收回目光,停下拭剑的动作,冷淡道:“起身走罢,东西已得手,不必再寻。” 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拂而过,徐梓州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抬头,却只看到离渊的背影。 残阳之下,那人的背影静默而孤独,脚下是无边血迹,头顶却是逐渐暗下的天幕,和慢慢消逝的天光。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涉及排雷与剧透: 本文没有替身梗,魔尊从始至终爱的其实都是姬临川_(:з”∠)_ 第8章 得了血魂珠,两人便驾驭法宝一路疾行。 徐梓州脚下法宝乃一玄色罗盘,他立于其上,心情久不得平静,眼尾余光时不时瞥向身侧之人。 离渊御剑而行,任由凛冽的风划过身体,乌发与玄色衣袂齐齐飞舞,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闭目修炼,静默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不知为何,徐梓州突然觉得,这杀人无数的魔修,此刻看上去竟有些缥缈。那张冷白面容清俊孤冷,似是天边残破的月光,寥落地垂落人间。 但下一刻,他便在心底嗤笑一声。 这比喻实在太过荒谬,怕是这魔域中人听了,皆会笑掉大牙——堂堂魔尊首徒,狠辣手段魔域皆知,却被他形容得像个道修,岂不可笑至极? 万万不可被其表象迷惑才是。 徐梓州心中暗自警告,并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却不知为何,仍旧心绪难平。 魔域第八重,魔道三大宗门所在。 身为骨炼宗弟子,徐梓州一到此处,便向离渊道:“这一路劳烦师兄照顾,梓州感激不尽,这便向师兄告辞了。” 离渊淡淡道:“师弟不必客气。” 徐梓州却并未急着离开,踌躇片刻又道:“实不相瞒,临行前,家师曾嘱我务必请师兄代他向魔尊问一声好,不知师兄可否……” 离渊颔首道:“我自会如数传达。” 得到应允,徐梓州悬起的心重重落下,他躬身行了一礼,便收起法宝落在骨炼宗前,脚步匆匆走了进去,模样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离渊并未在意徐梓州如何,只静立于半空,睫羽微垂。 半晌,他的眼角眉梢突然浮现出一种极深极重的厌倦和疲惫。 此处离魔宫还有数万里之遥。 他遥遥向着北方望去。 那里只一片云雾朦胧,他的目光却仿若穿透了重重障碍,看到了那座伫立在魔域中心,连绵不尽的庞大魔宫,像一个要将人吞噬殆尽、不见天光的牢笼。 魔尊首徒?魔域弟子之首? 他勾起唇角,嘲讽般笑了笑。 离渊向来清楚,他是一把剑。 一把,由魔尊亲手炼制而成的魔剑。 充斥身体的魔气,铭刻神魂的禁制,还有渴望杀戮的欲望,无一不向他证实这点。 他想起三年前,他自黑暗中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魔尊。 他的……主人。 魔尊唤他离渊,说是予他的名讳。 他直觉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空白茫然的记忆,却全然无法告知他这感觉的由来。只有一种隐晦的、无法形容的情绪在心底燃烧,让他仿佛本能般开口说了一个字。 他说:“不。” 接着,魔尊面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扭曲神情。 充斥着沉沉的戾气,极阴郁而又极疯狂。 他牢牢记住了这个表情,因为此后发生的一切,让他彻底明白一个道理。 这世上,绝无魔尊得不到的东西。如若得不到,便只能毁掉。 ——而他,算是被摧毁了么? 离渊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那里面汹涌流动着无尽的魔气,被上古咒文封禁在体内,形成了这具有着活人模样,内里却是一件死物的身躯。 他突然感到有些恶心。 恶心至极。 回到魔宫后,离渊径直向主殿行去。 偌大魔宫安静得近乎死寂。并非无人,便是离渊走来这一路,便看到了不下百个魔修与数量众多的傀儡。这些魔修皆笼罩于黑色斗篷下,走路悄无声息,几不与人交谈,如同飘荡的幽灵。而失了神智的傀儡则机械般重复手中动作,神色木然。 整座魔宫的气氛压抑而森冷,四处蔓延着一种诡异的味道,似有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盘踞其中,莫名的恐怖笼罩着此地。 离渊面无表情地走过,浑身魔气缠绕,修长苍白的手中握着一把黑鞘长剑,血色的纹路镌刻在剑鞘上,却仿佛有灵性般沿着他的手没入皮肤中,诡谲至极。 那些幽灵影子般的魔修见了他,便纷纷停下弯腰行礼,他却只视若无物,快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魔宫主殿,魔尊便在其中,但还有其他人的气息。 离渊脚步停下,思索是否要先行离去,但很快,神魂中便传来魔尊的命令:“进来。” 他便打消了离去的念头,自纳戒中取出装着血魂珠的黑木匣,迈步走进殿内。 魔宫主殿幽暗空旷,穹顶极高,几盏幽冥鬼火灯点燃于通道两侧。 魔尊端坐于高位俯视下方,手指懒懒敲击着扶手,表情莫测。各派魔修则立于下首,冷汗涔涔地揣测魔尊心意,见其久久不语,心更是提到了极处。 便在此时,只听殿门吱呀一声响。 黑衣魔修走进来,乌发雪肤,神色漠然。 身后殿门再度缓缓合上。 幽暗空间中,唯有那双沉沉血眸如同盛开在深渊地狱的红莲,妖异得令人心惊。 众人只觉神魂不稳,甚至合体期的大能,都被这双眼眸摄神片刻。他们回过神后皆暗暗心惊,慨叹其无愧是魔尊亲传,不过元婴后期便能影响到他们这些修为更高之人。 离渊却无视这诸多目光,只静默看向高座上的魔尊,像是等待,又像是问询。 魔尊似是愉悦地轻笑一声,低沉嗓音在大殿中响起:“走上前来,吾徒。数日未见,本尊交予你之事办的如何了?” 话音落下,众人便默契分开让出中间道路。 离渊走到人群前方,缓缓跪了下来,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他双手捧着那黑木匣举过头顶,姿态相当恭顺,声音却冰冷得仿佛毫无情感的傀儡:“弟子不辱使命,已取回血魂珠,请师尊查看。” 魔尊眯起眼睛,看也未看那黑木匣,只放肆地打量着跪在下首那人,从上身看到下身,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衣物,看到那具修长美丽的身体。 在他的目光下,离渊本能般颤抖了一下。 许久,魔尊方才收回目光,道:“把它拿上来。”转而扫向其他人,“今日议事已毕,请诸位谨记今日之承诺。若无它事,便散了罢。”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开口反驳,皆默契地退了。 待旁人散尽,魔尊便伸手撑着头,姿态更加慵懒。离渊则拿着匣子走近他身前,再次跪伏了下来。 这是他们平日一贯相处的方式——要么魔尊坐着,离渊跪着,要么便是魔尊抱着离渊行那欢爱之事。 对离渊而言,在魔尊身边,除了苦痛和刑罚,其他什么都没有。所有情绪皆被消磨得麻木,感受不到欢乐喜悦,亦无愤怒与悲伤。 他存在于这世上,没有意义地存在着。 只是存在,而非活着。 他直觉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被封禁在这具令人厌烦的躯体内,却仍旧深深的、深深的融入神魂执念之中,令他不自觉伸手想要触及。 那是什么呢? 那是……是…… 是他绝不应忘记的东西啊…… 第9章 魔尊指尖勾起离渊一缕乌发玩弄,模样颇有些乐此不疲,对那黑木匣却是兴致缺缺,连眼尾余光亦不曾分出半点。 离渊神思不属,跪伏在魔尊身侧任其动作,纤长睫羽投下阴影,挡住那双颜色不详的眼眸,稍显苍白的清俊眉眼却越发显得动人。 离渊回忆着他短短三年的记忆,一点一滴不漏丝毫,却完全无法回想起自己忘却的那极重要之物究竟为何,反而越往记忆深处探寻,便觉得越是迷茫,乃至头脑阵阵发晕,间或夹杂几缕尖锐的刺痛。 忽而听到魔尊漫不经心道:“在想什么,嗯?” 离渊迅速回过神来,他不动声色地控制住脸上神色,同时侧头在魔尊膝上蹭了蹭,将手上的黑木匣递过去,低低道:“在想主人……您的血魂珠。” 魔尊把玩头发的动作顿了顿,瞥了眼离渊手中的黑木匣,轻笑道:“你如今倒是愈发懂得讨好我了,怎么,当我不知你又起了别的心思么?” 离渊抿唇不语。 魔尊又道:“罢了,看在你最近还算乖顺的份上,此次先不罚你。”他心情似乎相当愉悦,道:“知我为何命你取回血魂珠么?” “离渊不知。” 魔尊摸了摸他的头,道:“自是为了你。” 离渊身体一僵。 魔尊感受到手掌下的身体的僵硬,脸上笑容微微收敛起来。他俯下身,将那具修长瘦削的身体拉入怀中,一手环住离渊的腰,一手抚摸上那张因他的接触而泛起红晕的苍白脸颊,叹息道:“何必俱我至此,我的离渊。” 离渊微微发抖。 “只要你乖乖的,我便不会像初时那般待你,”魔尊的拇指压上他几无血色的薄唇,直将其揉躏得绯红,方才满意的移开,“若早早便像现在这般惹人怜爱,我又怎舍得伤你半分。” 离渊沉默许久,才道:“主人喜欢……便好。” 魔尊听着他用清冷仿若碎玉般的声音,说出这么一句几近顺从的话语,情不自禁便将他的身子揽得更紧了些,埋首在他的肩窝上舔舐着那微冷的肌肤。 离渊只感觉到魔尊温热呼吸倾吐在脖颈上,带着□□的沙哑声音自耳边响起:“离渊,你之一切皆属于我。你将为我而生,为我而死,永生永世,无法远离……” 那话语深沉而温柔,又带着近乎偏执的疯狂。离渊眼眸微微睁大,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而在离渊看不到的地方,魔尊的眼神幽黯。 自那人死后,离渊是唯一一个,令他心绪产生波动的人。他厌恶离渊受天道庇护的身份,却又情不自禁地想占有他,拥抱他。 一念生而诸劫起。 即便他此世再无可能爱上他人,却也是不想把这人放离自己手心的。 他不想再尝试失却的滋味。 所以,唯有将其羽翼折断,记忆抹去,囚于身旁,方才安心。纵使再无情爱,唯余怨恨,只要逃不开挣不掉,那又有何妨? 他要的,从来不是得到,而是不再失去。 魔尊的手顺着衣襟而入,触碰到那白玉般冰凉无暇的肌肤,而后慢慢向下滑去。极好的触感令他喟叹一声,呼吸之间便带上些许火热意味。 离渊衣物随着他的动作滑落,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乌发如瀑般铺散,眼尾绯红渐次晕染,衬得那双血眸更加惊心动魄的妖冶。他环着魔尊脖颈,发出压抑的喘息,身体变得愈发火热的同时,心底却更加冰寒。 这些年来,魔尊已不知多少次抱着他亵玩揉躏,发泄浴望,然而他对于碃事的恐惧和厌恶,却未曾因为习惯而褪去,反而更加深刻地扎根于心,成为萦绕一生的梦魇。 他徒然睁着眼睛,其中尽是茫然的情浴之色,身体随着魔尊的动作起伏,血色浸染的眼底,却是一片荒凉麻木。 一番云雨过后。 离渊无力靠在魔尊怀中,虚软的身体上遍布红痕。他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仍带着几滴欲坠未坠的泪珠,神色相当疲惫。 “这么快便累了?”魔尊低头咬住他的耳垂,轻笑道,“方才说要将予你之物,还记得么?” 离渊茫然地睁开眼看着他。只见魔尊指尖微勾,方才随意置放的黑木匣便应声而开,一颗散发着浓郁血腥的珠子飞入魔尊手中。 是血魂珠。 阴魔老祖耗费九百余年,以百万性命为代价炼成的绝世凶戾之物,阴邪至极。 “此珠血气浓郁,正适合你之体质。”魔尊温柔看着他道,“施以血炼之法,吸收其上杀气,可令你之剑体更加纯粹,杀伐凌厉无坚不摧。” 他温柔的声音渐渐变得残酷:“身为我之兵器,你总应早日炼神化魔,为我所用才是。为此,我命你修习血煞炼魂大法,可惜你却从来只是敷衍。” “因而,今日,我需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 血煞炼魂大法。 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离渊眼中恢复一线清明,随后便是深深抗拒涌上心头。 所谓血煞炼魂,便是引四方血气煞气,以淬炼神魂的魔修之法。 经此法浸染的神魂,将会逐渐堕落成扭曲的魔灵,这也就是魔尊所谓的炼神化魔。到那时候,他的神魂虽还保有自主意识,却也和一个寻常的魔器器灵无甚区别。 他将沉溺于无尽的杀戮血腥之中,永生永世为魔尊所控,再不可超脱。 当初魔尊将此法传授给他时,他表面上答应,内心却是抗拒的。 ……他不愿如此。 这不愿来得是那样迅猛剧烈,仿佛那些被魔尊强行压制的情绪,都逆流奔涌而至,重新填满这个被驯服得如同傀儡的身体。 于是,他敷衍了魔尊命令,只修了血煞炼魂入门,营造出修魔假象,之后便尽力压制着自己的修为。然而魔域九重血煞之气太过浓郁,而他体内还有魔尊所灌输的至纯魔气,便是压制着不去修炼,那血煞魔气也能够透过身体融入神魂,令他不久便突破至元婴中期,距离化魔更近一步。 也就是那时,他产生了逃离魔域的念头。 那一回,魔尊命他出外办事,他借则机逃出魔域,遁入天灵界三大禁地中的梦魇之地。只因他清楚知道,无论自己逃往何方,只消魔尊一声命令,便只能乖乖返回,而唯有凶险至极的梦魇之地,魔尊即便命令,他也出不来了。 对他而言,唯有这样九死无生的险境,方可觅得一线生机。 然而他错了。 不过十日,魔尊便找到了他。 魔尊的表情阴沉到可怖,将他囚回身边之后,更将他折磨得几近崩溃。而之后,更是强行让他屠尽魔域外围一个小型门派上下近千人…… 他的脸上和身上沾满了鲜血,血煞炼魂大法自行运转,吸收那些徘徊不去的怨念杀气,意识被杀戮的本能拖入深渊,温热的血液自剑上滑过,身体因兴奋而战栗。 魔尊就悬浮在半空漠然看着,看着他浑身染血宛如厉鬼,看着他沉沦杀戮无法自制,也看着他恢复神智后跪在血染的土地上,悲痛后悔。 自那夜过后,他的修为突破至元婴后期。 而他,自此断了逃跑的念头。 只是血煞炼魂大法,仍旧被他本能般抗拒压制,却完全无法遏制飞速增长的修为。他本以为魔尊未曾觉察,没想到…… 离渊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衬得脸颊上病态的晕红更加惹人怜惜,他实在不想去思考,魔尊所说的教训,到底是什么。 离渊虽有人形,身体看似与常人无异,可他的本体到底到底是一件魔器。这魔器由无数绝世灵珍并一个活人炼制而成,内中贮藏着无尽魔气,经魔尊以上古禁术炼制而成,自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是以世上能伤着离渊的人少之又少。 奈何魔尊便是这些人之一。 作为魔器之主,但凡魔尊愿意,自可令他遍体鳞伤,痛苦难言。 离渊已然闭上了双眼,等待痛苦的来临。 “别害怕,”魔尊拿着血魂珠贴近他的胸口,轻声道,“不会太为难你的——乖乖把它炼化,就不会再疼了。” 说罢手中用力,将血魂珠一寸一寸地,强行推入离渊的血肉之中。 离渊无力仰头,睁大的眼睛中瞳孔几近涣散,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至锁骨。他的身体抖如筛糠,浑身冷汗涔涔,却只能生生受着,发出呜咽般的细碎声音。 血液自伤口汹涌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而后化为深邃的魔气飘散。 魔尊轻柔吻去那纤长睫羽上挂着的泪珠,看着那因痛苦而愈发动人的清冷面容。 是的,就像这样,彻底沉沦吧…… 我的离渊。 第10章 离渊是被魔尊抱回偏殿的。 他整个人痛得痉挛,虚软的身体被魔尊毫不费力地抱着,浓稠的鲜血洒了一地。 到了偏殿,魔尊便将他放在聚魔阵之中,动作相当轻柔。 这聚魔阵乃离渊平日修炼之所,由魔尊亲手布下,效用与聚灵阵相差不远,唯一的区别便是,聚灵阵聚的是灵气,聚魔阵聚的则是魔气罢了。 离渊被冷汗浸湿的发一缕缕粘在身上,他勉力睁眼,只见得魔尊伸手将阵法启动,四方魔气如同潮水般涌入阵中,之后被魔尊操控着涌入他的身体之中,渐渐将那处惨不忍睹的伤口填补起来,直至了无痕迹。 做完一切,魔尊忍不住安抚性地用指腹擦干离渊眼中泪水,温声哄道:“别哭了,很快就不疼了。” 离渊并不想理会这苍白可笑的安慰。 他如何听不出来,魔尊说得轻巧,言下之意,还是要他炼化血魂珠。 现下虽说魔尊大发慈悲让伤口痊愈,甚至看不出丁点痕迹,但血魂珠中的阴戾煞气以及数百万人枉死而产生的怨气,仍旧时刻与体内魔气剧烈冲撞着,让他苦不堪言,几乎要在这疼痛中溺死过去。只有在他将血魂珠完全炼化之后,才能真正将这疼痛消弭。 魔尊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轻柔地将离渊散乱的衣物整理妥帖,丢下一句“好好休养”便施施然走了。 离渊在聚魔阵中躺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支起身体,忍着剧痛,艰难地炼化起血魂珠来。 一晃便是半月过去。 离渊体内血魂珠已被炼化一半,疼痛已然减轻不少,起码可以正常起身活动一番,只剧烈动用魔功时心口仍会有剧痛滋生,其他已无大碍。 离渊静默盘坐在聚魔阵内,周身魔气流转,双手上平放着一柄长剑,神情漠然。无尽血煞之气被炼化入四肢百骸,连同手上长剑一起——此剑乃他部分剑体所化,与他本为一体。 血煞炼魂大法亦是自主运行,推动着体内魔气与神魂纠葛更深,显露在外的修为也在飞速增涨。待离渊停止运功,那层薄薄的境界壁垒已触手可及,元婴大圆满已然不远。 普通修士元婴之后,是化神期,而对他而言,便是炼神化魔,永堕深渊。 真的,别无他法了么? 离渊心神不宁,隐隐被煞气沾染了神志。他闷哼一声,反手握住剑柄,那森然冰寒的杀戮之意直直传入心底,妖冶血眸染上暗色,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想要……杀戮…… 想要……血。 他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勉强用剑将手腕划开,鲜红的血从伤口处涌出,他低头舔舐着手腕上的血,将那汹涌的杀戮欲望慢慢按捺下去。 不能……再吸收下去了。 否则,他就会彻底沦为只知杀戮的魔物。 离渊踉跄起身,卡在胸口血肉之中的珠子随着他的移动而隐隐作痛,他伸手掐诀,手中魔剑化光融入身体之中,玄色衣物禁欲而冷肃,血色暗纹却妖异诡谲。 “速来见我。” 离渊神魂中萦绕着魔尊话语,脸色更加苍白几分。 魔尊已半月未曾碰他,此时突然召见,莫非是再次起了兴致,又要干那档子事?还是想出了更多折磨他的手段? 多想无益。 离渊稳住身形,快步向魔宫主殿而去。 不多时,他便行至主殿外。 出乎他意料的,殿内除却魔尊,还有一人。 那人一身血衣,身形纤细瘦削,五官精致绝伦,是个不可多得的绝世美人,然而那白皙肌肤上却覆盖满黑色符文,生生破坏了那倾城美貌,变作可怖之态。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眸则全然被眼白充斥,没有丝毫瞳仁,望过来时,直让人毛骨悚然。 这红衣人虽立于下首,气势却与魔尊相差仿佛,并未如离渊此前所见那些人般唯唯诺诺,此时正面带冷笑看着魔尊,表情相当讥诮。 魔尊神色慵懒,并未因其冒犯的姿态而不悦,见离渊来了,便勾了勾手示意他过去。 离渊收敛思绪低头走去,经过那魔修时,却觉察其诡异森冷的目光正紧紧落在他身上,一个辨不清男女的阴冷声音响起:“顾师兄,这是你新收的宠物么?” 魔尊瞥他一眼,淡淡道:“黎忱,以你的修为,莫非看不出,此乃我之魔剑?” 黎忱勾起一个鬼魅笑容,充斥眼白的双眼直直与魔尊对视,冷笑道:“呵,我却是不知,顾师兄何时有了炼剑的爱好,更何况……” 他突然将离渊拉进怀中,白皙纤长、布满黑色纹路的手温柔地拂过渊寂的脸颊,“更何况,虽然五官不尽相同,但这张脸的□□,可真是……” “黎忱!”魔尊打断了他的话语,低沉的话语隐含杀气:“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 “师兄可舍不得,”黎忱笑得诡谲,“这世上,还挂念着那人的,可就只剩你我二人了。杀了我,还有谁能帮你呢?” 魔尊面无表情地看他,杀气却慢慢收了回去,冷声道:“放开他。” 黎忱道:“一把魔剑,予我玩玩又何妨。” 离渊被离忱按在怀中,被对方以强大修为牢牢压制无法动弹。黎忱的身形纤细,怀抱倒是温暖柔和,还带着一种甜腻香气。 离渊被这惑人香气熏得意识不清,昏迷之前,萦绕在心底唯有一个念头——这普天之下,居然还有第二个,大乘期的魔修…… 待他再醒过来,黎忱已走了。 近在咫尺的是魔尊俊美妖异的脸,正温柔地吮吸着他的唇,舔舐得不亦乐乎。 魔尊见他醒来,没有停下动作,反而加重力度,将舌头伸进他微张的口中搅弄侵占,像一头标记领地的凶兽。离渊尚未完全清醒,又被他吻的头脑昏沉,苍白脸颊涌现出病态晕红,却只任着魔尊予取予求。 就在离渊以为接下来又是一场难捱□□时,魔尊却突然把他放开,皱眉看着他,眼中划过沉沉暗色。 其中情绪复杂,却唯独没有□□。 离渊垂眸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吾主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魔尊沉沉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百年之期已至,九幽秘境不日将启,我需要你取回一样东西。”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惜一切代价。” 离渊心头一震。 魔尊的语气太过郑重,所谓不惜一切代价,其中是否也包括,他的性命? 若是那般,倒也算是解脱。 不欲它想,他顺从答道:“谨遵吾主之命。”旋即又问:“不知吾主欲我所取之物,具体为何?” “那物已数万年未曾现世,无人知晓其品貌形态,名字亦已失传。”魔尊淡淡道,“但如此亦无妨,你只需深入秘境中心,觅得九幽黄泉,溯源而上直至尽头,到时便自然知晓,我要你找的是为何物。” 离渊点头不再问询,只道:“是。” 魔尊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道:“九幽秘境位于仙峦域内,道修众多,以你现在的身份,倒是颇为不便……”他取出一个玄色令牌递去,“九域之内,见此令如吾亲临。现下此物予你,魔域此次派去所有人等,皆随你调遣。” 离渊接过令牌道:“离渊必尽所能,不负吾主之托。” 魔尊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眯眼看他,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 是了。 他轻笑一声,自纳戒中取出一物,放于离渊脸上。 那清冷出尘的五官被冰冷面具覆盖,只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下颚和如血染就的双眸。乌发如墨,黑衣加身,魔气氤氲,再无一丝道修痕迹显露。 魔尊这才满意地收回手,将离渊拉回怀中,轻声道:“小心点儿,受伤的话,我可是会心疼的。” 第11章 魔域第八重,血漠。 极乐仙宗、骨炼宗、鬼刹宗数百元婴弟子皆聚在一处。这是数百年来,魔道三大超级宗门首次聚首。 九幽秘境开启,乃天灵界一大盛事,其中秘宝机缘无数,引众多修道之士垂涎,而作为魔域顶尖势力三大宗门,自然不可错过如此盛会。 虽如此,但三宗本可不必同行,只因数日前魔尊一道命令,便将他们集合在一处,只为成就一人。 妙舟仙子思及此,便微微叹了口气。 她脑中忆起多年前上玄仙宗那个白衣翩然、风华绝代的道修,又想起三年前其在魔尊前下跪臣服的身影,心中不知为何,便有了些许怅惘之意。 旁边相貌清甜可人的元婴女修见了,不由关切问道:“不知师尊因何事烦忧,凌玥可否为师尊分担些许?” 妙舟仙子蹙眉道:“不过慨叹一故人罢……唉,此事关系甚多,吾徒不必在意。” 凌玥大眼眨了眨,知师尊不愿多谈,便也贴心地不再问询。 便在这时,从旁走来一英俊男修。 这男子气宇轩昂,仪表堂堂,风姿仪态远超寻常魔修。他先是对妙舟仙子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晚辈秦乾见过仙子,许久未见,仙子风姿更甚当年。”随即又看向凌玥,笑道:“凌玥师妹修为亦是愈发精进了。” 妙舟仙子抿唇微笑,那无端愁便绪被其暗暗压至心底不露丝毫。 眼前秦乾,乃骨炼宗首席核心大弟子,三百余岁便已臻至元婴中期,在当今天下,亦算是少有的惊才艳艳之士,既有心于自家徒儿,也无妨顺水推舟一把。 想罢,她便道:“秦乾小友客气了。”转而侧头道:“凌玥徒儿,你且与你秦大哥叙旧去吧,为师有事暂离片刻。” 凌玥睁着大眼,乖巧道:“好,师尊。” 妙舟仙子莲步轻移,光华流转间,便来到三宗之前。 骨炼宗长老、鬼刹宗长老见她来了,皆满脸笑容迎上去,言语之间却不乏试探:“现下仙子亦到了,如此想来,魔域便只差一人未至。” 妙舟仙子叹道:“亦是最重要的一人。我等此行,还需听其调遣,全力相助才是。” 两长老看她语气诚恳,不似假意,便暗暗把心中不忿心思压了下去。本来,若非魔尊命令,要他们三大渡劫长老听从一个元婴小辈调遣,他们是怎么也不愿的。本欲假意敷衍一番,然此时既然妙舟仙子如此表态,他们亦不好作出违逆之举了。 妙舟仙子亦是笑容微敛,自然猜到这两位长老打的是何心思。魔域实力为尊,堂堂渡劫期魔修听从小辈命令,其实是颇为侮辱人的一件事。 只不过,姬……离渊此人,可并非是能以修为衡量的人物,何况其背后还有魔尊倚仗。不若老老实实送其一程,倒也免得平白无故惹得一身腥。 静候的时间总是无趣,妙舟仙子正闭目修炼,不料神识却捕捉到鬼刹宗众弟子中传来一声冷笑:“……哈哈,你们个个以为离渊是何等天才资质,未曾想为何魔域弟子众多,偏偏是他得魔尊青眼?呵,我曾远远见其一眼,真真是个绝世尤物,想必不仅是魔尊首徒,还得兼当娈宠,以色侍人,方才换的如今修为名头!” 妙舟仙子睁眼,便见那鬼刹宗长老脸色微变,骂道:“放肆!” 却未曾真的去阻止。 那鬼刹宗弟子的话语仍在继续:“此次三宗聚首,我等齐聚于此候他一人,其却自诩身价迟迟不到,实在目下无尘狂妄至极!何德何能令我等屈于其下,唤他一声师兄?” 他的话语引来一阵稀稀疏疏的附和之声。 妙舟仙子皱眉正想出声,却见天边血芒划过,一道玄衣身影落于地面,漆黑魔气缠绕周身,其纯度令渡劫修士也觉心惊。血色瞳眸透过冰冷的金属面具漠然看过来,玄色衣袂被风扬起,手中握着一把闪烁凛冽寒芒的魔剑。 在场忽然鸦雀无声,众修士心底不约而同浮现一个名字。 离渊。 那黑衣魔修径自从凛冽风中行来,身后是一轮凄冷的弯月。而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漠然,其中一片荒凉死寂,让所有与他对视之人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尤其是,心中有鬼之人。 鬼刹宗弟子中,段亦麟脸色微僵,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退完却后悔不迭,暗忖自己失了分寸。这魔修分明才刚刚到达,想必未曾听清方才那番侮辱言论,何必自乱阵脚,助长他人威风? 他这般想着,却是低着头再不敢动弹,极力减弱自身存在感。 本以段亦麟的身份,实不应对这等人物加以讨论。 只是临行前,他无意得听长老言语,知其对离渊观感不佳,便想迎合其心意,刻意在众人面前大肆说了离渊一通,不过是想得长老青眼,混些好处罢了。是以方才那番话语,其中未免有几分嫉妒钦羡之意,各种揣测更是相当无理。 无论如何,离渊能成为魔尊座下弟子,当有其自身本事,他也就只能妄自议论一番罢了,事实如何,许多人都心知肚明。更何况,离渊在这魔域中的名头,可不仅仅因为其乃魔尊弟子,更多的,是那狠辣无情的手段和深不可测的修为。 段亦麟心中隐隐后悔,却已是晚了。 他那番话早已被离渊听了个全。 兼当娈宠,以色侍人。 离渊素来不在意外人对他评价如何,偏偏段亦麟踩在了他最不可言说的痛处之上,心中不由愠怒。他的神魂被血煞之气侵蚀,整个人心性较之以往更为狠戾不说,魔剑的凶性更是在迫切地渴望着杀戮和鲜血。 魔域实力为尊,这人既然敢说出来,便要有承担他怒火的准备。 离渊神色冷淡,魔气流转速度陡然加快,除却三位渡劫期长老,在场所有元婴修士还未看清,便已悍然出手,一道血色剑光如同惊雷般向段亦麟袭去! 段亦麟脸色陡变,急忙放出法宝抵御,心底暗骂离渊气量太小,竟如此经不得撩拨,亏得这魔域弟子之首的美名! 只是他段亦麟亦不是好惹的,作为鬼刹宗真传弟子前三位的人物,他有足够的资本傲然于魔域修士中,离渊虽被传得神乎其神,但现在修为也不过是元婴期而已,与他同等修为,区区一击就想把他击溃,没门! 他自信满满地想着,可下一秒,所有信心便轰然倒塌。 震惊、绝望、悔恨之色不断在他那张尚且英俊的脸上交织,那用来抵御的法宝在这道不甚惊人的血色剑光下被绞得粉碎,同时他的身体也被这剑光活活洞穿! 段亦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受损的元婴从残躯中脱出,惊惶地向外逃逸而去,模样狼狈极了。 在场元婴修士都离渊一剑吓得呆愣当场,还未曾反应过来,只觉背脊一股凉气升起,满心的敬畏和毛骨悚然,惊得是动弹不得。 离渊却只抬起长剑,剑尖直指他逃逸的方向。 眼看着段亦麟元婴即将殒命于离渊剑下,鬼刹宗又要少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苗子,那鬼刹宗长老才回神大声喝到:“住手!” 离渊看也没看他,血色剑光再度升起,刺向那个逃逸的魔修元婴。 那速度实在太快,就在鬼刹宗长老刚刚运功想要阻拦时,事情便已成了定局。 元婴破碎,神魂不再,段亦麟算是死得透透的了。 鬼刹宗长老当即黑了脸,不由质问道:“离渊,你这是什么意思?” 离渊面无表情,没有理会他的质问和现场他人敬畏的注视,只不紧不慢地伸手拭去剑上那并不存在的血迹,像是拭去了一层污秽。 随后,他径直走到三宗长老前,修长的手中亮出一玄色令牌,清冽嗓音冷冷响起:“魔尊禁令在此,此次九幽秘境之行,诸位皆随我调遣。” 妙舟仙子怔愣一瞬,很快回神应道:“见令如同魔尊亲临,自当如此。” 那骨炼宗长老连忙也道:“应当的,应当的。”丝毫看不出此前的勉强之意。 唯有那鬼刹宗长老,说出的质问得不到回音,僵在那里进退不得,脸色黑如锅底,脸上硬生生憋出了点渗人杀意。 离渊淡淡道:“既已人齐,你们便各自带领宗门子弟,出发前往秘境吧。” 妙舟仙子微笑道:“好。”说着扔出一件船型法宝。 此宝仙气渺渺,宝光笼罩,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飞行法器,只不过那缥缈仙气中夹杂着一丝粉红云雾,似有暧昧之音飘荡船身,显露出炼制者的魔修身份。 她挥袖一摆,渡劫期手段使出,那数百名极乐仙宗弟子便被转移到法宝之内。 一切完毕后,妙舟仙子看了眼那心中暗藏杀意的鬼刹宗长老,忽道:“离渊小友,我这‘合欢无极舟’乃上等法宝,且比寻常御剑要快上数倍,小友若是愿意,不妨到我这儿来,好生歇息一番,省却这数日劳顿之苦。” 她此刻之举,却摆明是要护着离渊,引得那鬼刹宗长老冷哼一声。 离渊对那长老其实并不如何畏惧,只不过能够减少麻烦,他自然乐意,是以便颔首答应下来:“有劳仙子。”说罢径自踏上那船型法宝,再不言语。 妙舟仙子亦是轻点莲步,消失在法器之中。 鬼刹宗长老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浓重的杀意和怒火几乎遮掩不住。他冷哼一声,恨声蹦出一句:“此子狂傲无礼,若非魔尊护着,我顷刻便可取其性命。” 骨炼宗长老则摇了摇头,嘲讽道:“我倒是奉劝你少说几句,有魔尊依仗,他不指手画脚指使我等做事已是不错,你还想打他主意?小心白白送命。” “你!”鬼刹宗气急,眼神阴鹜,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爆发,只阴森森道:“不需要你好心提醒,魔尊威能确实非我等所能及。只是世事流转,魔尊对他的看重又能维持到几时?到那时候,呵呵……” 骨炼宗长老懒得理他,直接转身取出宗门飞行法宝安排弟子而去,留鬼刹宗长老在那兀自笑得渗人,最后才带着鬼刹宗弟子匆匆赶上众人步伐。 第12章 离渊上了这船型法宝,便自寻了一处偏僻无人房间,闭目修炼起来。 妙舟仙子不欲扰他,便一并吩咐宗门弟子少在离渊门前走动,却抵不住这些弟子对他的好奇之心。 这并不难以理解,毕竟极乐仙宗以双修之法闻名,对众多仙宗弟子而言,找到一个修为精湛、资质上乘的双修道侣,的确是踏上道途之后的头等大事。 而离渊作为魔域年轻一辈最神秘却也最负盛名之人,那日一剑斩敌的风姿仍然深深刻在众人脑中,虽说那冰冷面具之下的容貌如何尚无人可知,但仅凭那身实力和傲然风姿,已是引得不少仙宗弟子心生垂涎,甚至不顾妙舟仙子命令前去试探。 当然,一个个都无功而返便是了。 这日,离渊正在打坐。 他控制着体内魔气流转,极力平复体内尚未炼化完全的血煞之力,构建起血魂珠与身体之间一个微妙的平衡,使得在运转功力时不至于反噬自身。 那日他动用魔功将那鬼刹宗弟子斩于剑下时,其实已触动了这凶戾之物,使得煞气魔气再度冲突,致使神魂沉沦于杀戮之境,杀念失控,以至于本来他动手之时并未曾想将那冒犯之人赶尽杀绝,最终却失手将元婴一起绞碎,杀念久不得平息。 这血魂珠终究是个隐患。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将其完全炼化,只是他如今境界已然太高,若将其中煞气炼化完毕,必将突破大圆满之境,甚至提前进入化神期,强行炼神化魔。 他不愿如此,自然是忍着剧痛,拖得一时是一时。但九幽秘境将启,之后争斗势必剧烈,他若是被血魂珠拖累,恐怕完成不了魔尊命令是其次,被魔尊一怒之下多‘赐予’几个类似之物才真真是苦不堪言。 他一边寻思,一边自嘲地笑了笑。 说到底,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何必呢?他问自己。炼神化魔又不是彻底失去自主意识,不过是沉沦杀戮,永为魔尊所控罢了,和他现在处境又有何不同?而反抗魔尊的下场,却比这要痛苦得多。 炼神化魔,为人操控,再不可超脱。 这是所有魔器的宿命,也应是……他的宿命。 不,不对。 ……不应如此。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他的宿命,绝非是囿于魔器之身,沉沦此身此心,而应是…… 应是什么? 离渊极力往深处想去,突然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蚂蚁在脑海中爬行,疼得抱着脑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痉挛不止。过了许久,方才慢慢缓过来,整个人却已经被汗水湿透,几近虚脱。 他茫然地看着上方,脑海中却还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 他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来,乌发散落在苍白的脸颊边,衣衫在方才的挣扎中散乱开来,薄唇紧抿的弧度冷漠而阴郁。他伸手整理好身上衣物,有些身形不稳地站起身,低头静默许久,推门走了出去。 他想出去透透气。 然而刚一出门,铺面而来的甜腻香气就让他想把门再度关上。 众所周知,极乐仙宗名字虽有一个仙字,修的却是魔道双修采补之法。恰巧这合欢无极舟暗含双修之道,极利于仙宗弟子修行,是以许多仙宗弟子就趁此机会在这舟中翻云覆雨不断,更让这舟中幽幽□□气息更加浓厚了些许。 离渊并不喜这般气味,因为这会让他联想到一些并不愉快的画面,仿佛噩梦般将他缠绕。他的心情本就不佳,现在更加烦躁起来,开始想自己出来透气是否是个错误。 所幸当他快步走过那一排排暧昧房间,来到法宝外部后,那股缠绕不去的甜腻香气便消散一空。 这合欢无极舟行于浮云之上,站于外部时,凛冽的风透过防护阵法变得轻柔,吹拂于身顿觉神清气爽,连日以来的阴郁也消散了些许。 正当他闭目清空思绪和缓精神时,旁忽然传来一阵幽幽香气。 这香气却与那些充斥情谷欠的靡靡香氛并不相同。它并不浓郁,只似有若无,像是山间幽谷中一朵洁白摇曳的花,清冽却勾人。 离渊神情仍旧沉默如同雕塑,他知道有人来了,不过懒得理会罢了。 “……” 凌玥站在旁边,无奈地撇了撇嘴,好奇地看着着眼前这个奇怪之人。 是的,奇怪。 那日离渊一剑把段亦麟斩得神魂俱灭时,她也是在场的。对于段亦麟之死,凌玥心底相当愉悦,恨不得拍手称快。 她自然不是什么纯善少女,虽看似娇憨可爱,但毕竟也是个魔修,奉行的亦是魔修那套处事法则。段亦麟虽是魔域有名的真传弟子,却偏偏喜欢使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实在叫人恶心,死了倒是痛快,因而凌玥离渊也便多了几丝好感,不自觉多关注一点,便愈发觉得这人奇怪。 身为魔修,对于欲望向来放荡,何况是离渊这种修为高深的魔修,大多都应该喜怒不定,性喜杀人,各种妻妾娈宠如云才是。可这离渊,除却最初眼也不眨斩杀那姓段的之外,这些天来全无动作,即便那些胆大貌美前仆后继的极乐仙宗男修女修偷偷摸摸前去欲和离渊行那苟且之事,也只是被丢出房间了事。也有许多人说离渊手段残暴,可这些擅闯之人却连修为都未曾损失分毫。 如此表现,着实是清心寡欲极了,天天呆在房间中不做它事便只修炼,着实不像个魔修。或者说,莫非这世间天才,都是修炼狂魔? 凌玥情不自禁想起多年以前,师尊曾带着她见过的一个道修天才,也是天天只专注于修仙求道,对这世间俗物仿佛没有丝毫挂念,清心寡欲得近乎无欲无求,短短十数年进境便足以抵得上他人数百年勤修不辍,实在是可敬又可怕。 而这离渊,岂不也是如此? 不知怎的,凌玥看着那面具下方线条优美的下颚,就愈发觉得有点熟悉了,忍不住开口唤道:“离渊师兄。”见离渊侧头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她粉面微红,接着道:“凌玥仰慕师兄久矣,今日一见果如传言般风姿出众,忍不住便想上来结识一番,只愿师兄莫怪凌玥唐突才是。” 离渊见得她面相十分眼熟,乍一见竟与妙舟仙子有几分相似,便不好继续漠然以待,只道:“幸会。”声音却仍是冷淡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凌玥也不计较这些,灵动大眼转了转,便有些大胆地试探道:“不知为何,兴许是师兄戴着面具看不真切的缘故,总令凌玥觉得与一个故人颇为相似” 离渊心念一动,面上却只不动声色,淡淡道:“是么,师妹不妨说说。” 凌玥眼中闪过追忆的神色,“说起来,我只在数年前见过其一面,一见却惊为天人,真真是绝世之姿,叫人难以忘怀。如若他仍活着,想必是我等魔修的头号劲敌。”凌玥微微一笑,言语之间不乏试探意味,“不知师兄是否听说过他的名讳,便是那上玄仙宗真传弟子之首,所谓‘谪仙临尘,月映万川’的……” “——姬、临、川。” 第13章 姬临川。 这个名字落在离渊耳边,无疑于一道惊雷,震得他神魂不稳,眼前发黑,方才那堪堪压下去的头疼又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捂着额角痛哼一声,脸色顿时煞白无比。 凌玥本只是好奇试探一番,未料得他的反应居然这般大,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惴惴不安道:“师兄,你……你怎么了?” 离渊没吭声,实际上他已痛得发不出声音了。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墙低低喘气,冷汗一滴一滴顺着额角滑落,半阖的双眼涣散又茫然。 凌玥怔怔站在一旁,见这在外被传得可怖至极的魔修此刻形容狼狈,汗水顺着苍白的下颚滴落至玄色衣襟中,淡无血色的薄唇紧抿,将那痛苦声音生生咽回腹中…… 不知怎的,她心中仿佛被一把毛茸茸的刷子轻轻扫过,竟是有些心疼焦虑起来,恨不能将这人揽入怀中轻轻安抚,为他分担这痛苦才好。 待她理智回笼,觉察到自个想法后又是一惊,直觉入了魔怔。 想她凌玥身为极乐仙宗真传,向来被许多魔修趋之若鹜,却从未动过一分一毫真心,然而之前见得离渊一剑斩敌而心生好感也便罢了,此刻竟是被其难得流露的脆弱姿态彻底俘虏了心思,全然不似她冷心冷清的本性。 突然,她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人便是师尊曾说过的,她命中注定的劫数么? 凌玥不敢再深想下去,忐忑伸手欲扶一把离渊,却被他本能避开,只好无奈将神识探入纳戒中,手忙脚乱寻觅着有无可以帮得离渊的丹药。 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道曼妙声音:“凌玥徒儿。” 凌玥抬头,便见得妙舟仙子一身素色衣物匆匆走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靠在墙边喘息的离渊,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先回去罢,这儿交与为师便是。” 凌玥暗自咬了咬唇,头一回有了想要反驳自家师尊的念头,只是她修为低微,即便能留在此处,又能帮得上什么忙?于是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满含着担忧之情离去了。 妙舟仙子见她这模样,哪里还不清楚自己这徒儿已是春心萌动。数年前她算得这孩子命中合该有一情劫,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情劫的对象居然是离渊。 但离渊哪里是凌玥可碰得的人?堂堂天命之子,本就气运不凡,魔尊费了这般大的力气才将这人握在手心,又岂容得他人染指?想来凌玥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求而不得若是一个不好,还可能惹上杀身之祸。 只是明知是劫数,凌玥却已陷了进去,能否化解亦只能看运气了。 妙舟仙子叹了一口气。 她发现,自从自己碰着离渊,便变得特别容易叹气。 不知是慨叹他的遭遇,还是在可惜他这个人。 眼见得离渊脸色愈发苍白,她脸色凝重,庞大神识扫过离渊,却只看出他的躯体被魔尊下了层层封禁,外人欲想探得其体内状况,至少也得与魔尊同等修为。可她不过渡劫中期,离大乘期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与魔尊修为更是天上地下,一时竟是无计可施。 妙舟仙子蹙眉迟疑片刻,只好伸手掐诀,死马当活马医,静心咒安神咒轮番落下,接着观察离渊神色,见其好转不少,方才松了一口气。 离渊头脑中疼痛消减,气息慢慢平稳下来,他有些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向妙舟仙子,声音沙哑道:“多谢仙子相助。” 妙舟仙子收回法力,关切道:“无妨,也怪我教导无方,叫座下弟子言语冲撞了小友,我这当师尊的,便在此替她陪个不是了。” 离渊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恍惚,避重就轻道:“不关凌玥师妹的事,只是方才不小心触动体内旧伤,一时有些疼痛罢了。” 妙舟仙子深深看他一眼,没有揭穿他的隐瞒,只道:“无事便好。”说罢拿出一瓶丹药递去,“此乃‘九转化生丹’,于内伤有奇效,小友不妨拿去试试。” 离渊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接过丹药,道谢离去。 妙舟仙子看着他的背影,冶艳昳丽的面容中流露一丝奇特之色。 不知道她现在做的,是否正确。 罢了,就当结个善缘。眼见着一个天才毁去,总归是于心不忍的,况且,他还与自家徒儿有那般牵扯…… 数日后,魔域众人抵达彼方城。 彼方城位于仙栾域中心,乃最靠近九幽秘境的一座城池,为散修联盟所辖。散修联盟的人对魔域来人接待得颇为热情,很快便将一众魔修安排妥当,按修为高低准备好了洞府,并与五大仙宗道修洞府远远隔开。 单看此举,未免有些避免冲突的意思。 只可惜散修联盟盘算再好,也抵不住仙峦域气场天生与魔修不合,让许多魔修浑身上下不得劲儿,心情烦躁有之,频频生事有之。 这些人在魔域都是惹是生非惯了的主儿,一时不爽,便开始作天作地胡作非为。 离渊本不欲理会他们,但眼见秘境快要开启,魔修却在冲突中无端折损了几人,白白损失战力,只好强令三宗弟子收敛脾性,乖乖待在洞府中,少出去招惹事端。 ——如有不服,尽管来战。 他敢放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有许多人前来挑战。这些人眼觑着段亦麟这个前车之鉴,来的时候都做好了礼节准备,美名其曰“请师兄指教”,然后开始所谓“切磋”,其实均是下了狠手的比斗。 离渊懒得废话太多,只干脆利落解决了数人,只堪堪留住他们一条性命。如此三天过去,魔修们便安分了不少,更有许多一见离渊,就开始腿软乖顺无比。 也便是此时,离渊魔域弟子之首的名头,才完全被这些魔修所认同。 离渊并不在乎这些,解决完此间事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日他头痛欲裂,平复下来后竟模糊忆起几幅画面。那些画面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出群山苍茫,仙气缥缈,冰雪覆盖的景色,与魔域昏暗惶惑之景全然不同。 他猜测,这可能便是他那全无记忆的过往,属于……一个人的过往。 他并不是生来就是一把魔剑。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下欣喜之余,却更加不得解脱。倘若他本就是一把魔剑那也便罢了,但身为一个人,却被活生生炼制成一把魔剑,受人掌控被迫沉沦,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么? 他从未如此渴望能够挣脱这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枷锁,脱离这个腐朽而肮脏的躯壳,他迫切想知道自己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姬临川…… 这名字熟悉得仿佛刻入骨血之中,而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会不会就是以前的他? 离渊细细思索着。 此人于六年前于魔域失踪,后被证实死亡,而他则在三年前醒来,这时间也未必也太过巧合。而如若他真的就是这人,那么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变成如今的模样? 满心的疑惑无从解答,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黑袍披在身上,拉下兜帽遮住半张脸,无声无息走出洞府,来到彼方城一处茶馆中。 这茶馆名唤‘碧落阁’,相传乃一名合体期大能所开,以‘往生茶’闻名,相传能够凝神静心,助人体悟大道,引得诸多修士闻讯而来,是以日日人声鼎沸,也算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离渊静默地坐在二楼,一边听着周围修士高谈阔论,一边拿起茶杯轻抿。 杯中茶水清澈见底,泛着一丝翡翠般的绿意,似有若无的茶香飘散开来。清冽而微苦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回味尤甘。 茶水慢慢见了底,他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拎起茶壶满上。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动作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他觉得,原来那个身为人的自己,兴许是喜欢品茗的,这喜欢延续到了现在,便化作了习惯。 ——是这具身体残余下来的习惯。 他这些年在魔域不吃不喝,仅靠着吸收污秽血腥的魔气过活,本不会有这样的习惯。 用魔尊的话来说,就是身为魔剑,连衣物都不需要,还要吃喝做甚? 他沉默地遵循着魔尊定下的规则,所有情绪埋葬在无尽黑暗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甚至觉得自己其实已经与魔宫那些傀儡无异。 他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他……本也是有自己喜好的。 第14章 离渊勾唇笑了笑,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知为何,明明喝的是茶非酒,却感觉自己有点醉了——醉在这个没有魔尊,却难得自由的陌生之地。 他甚至有点可惜,可惜此次秘境之后要立即返回魔域,恐怕是没有机会喝到这碧落阁的名茶‘浮生’了,五年一度的浮生茶会,往后恐怕也见不着了吧…… 他目光有些散乱地扫向楼下,耳畔传来各路修士的嘈杂声音。 楼下有一桌修士,高谈阔论得十分高兴,其中有人摇头晃脑道:“这九域十八州,天才修士不知凡几,我此次前来仙栾域,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便说那名声最盛的凌煜宸,曾经单枪匹马闯入魔域外围杀了个七进七出,我本以为传言过于夸大,直至前日亲眼目睹他将数十魔修斩于剑下,方知传言是真,这世上竟有如此人物,实在敬服!” 另一人突然叹道:“说起天才,我倒是想起六年前一个人物。” “你说的可是上玄仙宗的姬临川?”旁有人插话道,“此子确实天资非凡,可惜半途夭折,身死道消于魔修手下,若非如此,如今道修年轻一辈领头人是谁还未可知。” 又一人反驳道:“这虽说少了姬临川,不还有个叶子逸么,一百余年便结成元婴,这运道也不差他师兄太多了,最重要的是,叶子逸还活着,姬临川却已死了。” 众人一时默然,似是在感叹世事无常,昔日天才也不免化为一抔黄土。 离渊支着头,单手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有人忽道:“我听闻道衍真君闭关十年,如今算算,也是时候要出关了,不知听闻自家徒儿被魔修偷袭致死,会是什么反应?” “这还不简单,”一人敲敲桌子,“大乘真君一怒,魔域外围恐怕得尸横遍野。魔尊若是不出手,恐怕那些个小型宗门,就岌岌可危了……” 离渊在听到“道衍真君”时,心念一动,敲击桌面的手一顿。 与此同时,同样是茶馆二层,叶子逸坐在隔间中,握紧了手中酒杯。 他俊秀脸庞上好似笼着浓浓阴云,心情十分不悦,万万没想到闲来无事出来一趟,还会碰上与姬临川有关的言论。而尤其令他不悦的,却是这群人竟提起了道衍真君,整个上玄仙宗最令他忌惮之人。 这道衍真君乃是大乘期修士,由他出手,很有可能查出杀死姬临川的事情经他之手,那时候事情便麻烦了。 正在他烦躁之际,楼下那谈论的声音却继续传来。 “话说回来,魔域这次应该也要来人罢?” “不错,听闻是由那手段狠辣、得了魔尊真传的离渊领头,据说这魔修实力非凡,不足百年便已结婴,不知与凌煜宸比起来,哪一个更为厉害些……” 叶子逸只觉脑仁更疼。 离渊此人,他前生从未听闻。而今生这人突兀出现,崛起的速度又这般诡异,不得不令叶子逸怀疑,这人也是重生之辈,如若不是,那么更大的可能,便是那个本应死在魔域的姬临川。 叶子逸很清楚,姬临川一向气运加身,他没有亲自动手杀了姬临川,一方面怕被人以因果之术追溯到他动手的痕迹,另一方面则是害怕杀了这人会染上巨额因果,这才费尽心思将重伤濒死的姬临川传送至魔域外围任其自生自灭。 本以为姬临川魂灯已灭总算是死了,现下想来,却也可能死里逃生,侥幸活了下来,改名换姓在魔域混的风生水起。 而无论哪个解释,都不是他想要的。 总应想个办法除掉才是。 叶子逸将茶杯捏碎,付了灵石,头也不回地走出茶馆。 而茶馆二楼,离渊看着叶子逸离去的身影,散乱的目光陡然清醒。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伸手按住桌面上颤动不止的长剑,兜帽下血眸闪过一道凶戾的红芒。 这个人……是谁? 好想……杀了他…… 心底杀念骤生,勾连起体内血魂珠的感应,煞气汹涌而出,体内岌岌可危的平衡几近崩塌。 离渊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当机立断划开手腕,任由猩红血液落在杯中,浓郁魔气飘散开来,被他随手一道结界阻挡。他几近狼狈地将这杯由魔气凝聚而成的鲜血灌了下去,极力克制着属于魔剑的凶戾本性。 待他好不容易压抑住心中那嗜血欲望,方才那悠闲的心境却也荡然无存了。 他看着自己滴落着鲜血的手腕,心想:他方才实在太过天真,以为暂时无人管束便算是自由。但其实,无论身体亦或神魂,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即便离开了魔尊。 他也从来都不得自由。 第15章 离渊回到洞府,无心修炼,便查阅起魔修弟子搜集回来的秘境资料来。 这九幽秘境每隔百年会开启一次,每次开启三个月,元婴期及以下修士皆可入内。秘境入口位于仙栾域中心的仙环湖中,被九大仙山所环绕。这仙环湖乃是由九座仙山各自的九道巨瀑汇聚而成,十分奇妙。 传说,越接近秘境开启,这湖泊的水便会愈发浑浊,直至接近传说中黄泉的颜色。 黄泉么…… 离渊想起魔尊语焉不详的吩咐,将手中玉简放下,揉了揉眉心。 他突然感到有些疲惫,茫然看着洞府石壁,维持着盘坐的姿势静默不语。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 这一天,接二连三的灵力波动从湖泊方向扫来,惊动彼方城诸多修士向湖泊赶去。不多时,聚集在湖泊边的人,便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股势力——有宗门势力依仗的道修一处、魔修一处,以及明显势弱的散修一处。 叶子逸站于上玄仙宗诸弟子之前,俨然一副领头人的模样。 他现在的境界虽只是初入元婴,却因有前世记忆,抢夺到了诸多机缘,实力突飞猛进,比之一般的元婴后期修士亦是不差。他正在和门派中同行之人交谈,眼底隐有傲然自得之色,面上却一派谦逊温和。 旁有新加入仙宗不久的弟子钦羡地看着叶子逸,情不自禁对同伴道:“叶师兄品行高洁,修为深厚,实乃我辈楷模,我却不知要修炼多少时日,才能有师兄一半的风姿气度。” 其同伴安慰道:“修行之道重在炼心,只要诚心正意,总归可以达成所愿。” 那人思索片刻,释然道:“是我想岔了。”顿了顿又道:“是了道友,我一直疑惑,以叶师兄的人品修为,早有资格成为真传弟子之首,却不知为何这位置一空便是这许多年?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个逝去之人,我心下很不理解……” 其同伴闻言,却是神色微黯,摇了摇头道:“林渠道友,你若见过临川师兄一面,便知他在本门的位置,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林渠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站在他们旁边,一个身穿蓝白道袍,双手怀抱长剑,正闭目修炼的男子忽然睁眼,冷笑道:“呵,叶子逸这等道貌岸然之辈,何德何能与临川师兄相提并论?” 林渠看向这个口出狂言之徒,但见这人眉目冷峻,却是青霄峰主座下弟子封扬。 封扬平日行事低调终日苦修,光芒一直被其师兄掩盖,但此时一见,修为居然也是深不可测,分明已经达到了元婴后期。林渠不欲得罪此人,只好道:“在下初入宗门,对临川师兄了解不深,若有不敬之语,但请师兄莫怪。” 封扬道:“你现在既然知道了,便不要再问那些愚蠢问题。” 林渠脸色有些难看。 叶子逸离得不远,早已听到这边动静。他停下交谈,缓步走到封扬面前,诚挚道:“封师兄怕是对我有所误会,子逸钦慕临川师兄久矣,从未有过与其攀比之心,这真传之首的位置,也合该为师兄留着。” 封扬冷哼一声,懒得搭理。林渠却是被叶子逸这番谦逊说辞说动,顿时佩服起这位同门师兄来,对封扬的指责更觉无礼。 便在此时,在场忽然一阵喧哗。只见遥遥空中,数道剑光疾驰而来,引得云雾变幻气流骤起。待剑光落下,一众剑修显出身形,无论男女,皆身姿挺拔,剑意凛然。 正是破妄剑宗来人。 走在前方那人,身着玄色衣物,华丽繁复的暗金纹路镌刻在衣袍之上,华贵非常。男子银冠束发,俊美深刻的五官在阳光下几近灼目,凌厉狭长的双眸中隐有暗金之色流淌,乃是对金属性灵力领悟至极深之处的表现,一身剑气浩荡,分明已接近元婴大圆满之境。 ——凌煜宸。 在场修士脑中不约而同闪过这个名字,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叹这人修为进境过于惊人,三年连破两个小境界,这等天赋简直可怕。 叶子逸却不惊反喜,脱口而出道:“凌师兄!” 凌煜宸向他微微点头,灵力传音道:“许久不见,叶师弟。” 叶子逸心下激动无比,差点没把持住飞奔过去。天知道他是何等想念凌煜宸,偏偏凌煜宸在得知姬临川身死的消息后,竟一头扎进魔域杀了个七进七出,一副连性命都全然不顾的模样,实在令他担忧又不甘。 虽说剑主杀伐,凌煜宸也因此得益进境颇快,但若其能助他一臂之力,将他前生得知、今世却力有不逮的诸多机缘一一夺取,那两人境界一起突飞猛进又有何难? 凌煜宸对他终究是不够在意。 叶子逸这般想着,便想上前与凌煜宸攀谈一二,却忽觉天色变幻乌云压顶。他抬头看去,发现哪里是乌云,分明是漆黑氤氲的魔气。 凄厉哭嚎随风而来,数百魔修气势汹汹落下。站在首位那人,玄衣墨发,魔气森然,冰冷面具后一双血色双眸冷冷望来。 不知为何,叶子逸只觉身后寒气骤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而生。他连忙往旁边望去,只见凌煜宸看着那魔修,竟是表情怔然定在了原地。 他猛然再度看向那玄衣魔修,片刻后,心中惊涛骇浪涌起。 他曾在低处仰望了姬临川数十年,重生而来也模仿了姬临川数十年,上至身形容貌,下至言语习惯,他自认为这世上无人能比他更了解姬临川。所以即便看不清容貌,他也绝不会感觉错,这个魔修,十有八氿就是姬临川! 他几乎想当场揭穿其身份,让姬临川彻底身败名裂,让那些将其捧上天的人再把他狠狠摔下地狱。只是他此刻却毫无证据仅凭直觉,贸然出头不但讨不了好,反而还会遭致诘难,便只得闷声憋气不语,心底纠结至极。 离渊并不知道有人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只面无表情掐诀,令手中长剑化光投入体内,径自走到一个地方站定,闭目修炼起来。 站在他身后的众魔修也马上跟随他而去,看得许多人啧啧称奇——毕竟以往道魔聚首,总会相互挑衅乃至干上一架,现在却因为离渊个人压制,令魔修们都收敛了脾性了乖巧无比,这反差不可谓不大。 不远处,凌煜宸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魔修身上收回,心中却有一种熟悉感挥之不去。在摆在心尖上那人陨落于魔修手下后,他便对魔道修士厌恶至极,剑下也不知沾了多少魔修鲜血,然而此时此刻,却对那个站在前头的魔修生不起一点儿厌恶之感。 离渊双手抱胸闭目调息,因面具遮掩看不清表情,却感觉到一直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终于移开,心下轻咦一声,却未加以理会。 突然,那九道自仙山飞流而下的瀑布同时停止,偌大的湖面安静无比。 在场修士安静下来,他们屏息静气,等待九幽秘境现世。 便在众人注目下,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起来。 湖泊中心慢慢形成一个漩涡,这旋涡越转越大,接着一座古朴的石门便自水下缓缓升起,门缝中溢出仿若来自幽冥的灰暗气息,苍茫幽远,仿若通向九幽。 第16章 那古朴石门旁有两根巨大石柱,粗糙石壁上刻着数条石龙。石龙通体漆黑,鳞片精细,相互盘绕,呈现交缠姿态,表情愠怒狰狞。 最为诡异的是石龙双目,眼眶全然漆黑,唯独眼珠中心被一点纯白点缀——这纯白并非是平常空洞虚无的白色,而是深邃得仿若要将人的灵魂吸入其中的浩瀚白色,其中似蕴藏着无限神秘与奥妙。 在场修士,无论修为高低,心神皆被石龙勾去,表情怔然定在原地,仿若经年的石雕。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表情却是越来越痴迷,越来越狂热,好似见证了什么奇迹,俨然一副朝圣的姿态。 不知是谁先回过神来,狂热之色还未从其脸上退去,却脱口而出一声惨呼:“天啊!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诸多修士被这声惨叫唤回神志,纷纷向那修士望去。只见那修士下肢已经完全变作了灰白颜色,生机急速消减,最后完全消散在虚空中,不留一点痕迹,直叫人毛骨悚然。 众人还未回神,又有一人撕心裂肺道:“不!元婴,我的元婴!”随着其叫声,一个小小元婴从其躯壳内脱出,形体也变作了灰白之色,以同样的方式消散在虚空之中。 不一会儿,出现异像的修士越来越多,有的失却肢体,有的元婴破碎,而最为严重的,则是神魂俱灭。还有一些并未遭受实质性的损伤的修士,也是脸色煞白,惊惶无措。 纵观全场,能够神色不变完好无损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其中大部分是这些年声名显赫的天才之辈,亦或是陪同前来的长老之流,这些人皆有一个特点,便是求道意志坚定。 众人惶然不安,场面几近失控。 离渊艰难地将目光从石龙上收回,竭力平复沸腾心绪。 方才他被那纯白颜色摄去神智,眼前被一片浩荡白色充斥,分明没有任何影像画面,却仿佛经历了千古沧桑无尽岁月,看到了此界的产生与破灭,心神巨震之下惊叹不已。 幸亏这数年来所受噬心炼魂之苦早已令他的心智无比凝练,才没有彻底沉溺其中,及时回神觉察到体内有一股极其诡异的力量滋生。 他心念一动驱动体内魔气,将这些力量驱赶至一处,直至凝成一颗灰白种子。这种子上方镌刻着极其繁复的纹路,只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 离渊虽然无法体悟这纹路真义,却觉得上面的气息令他甚为熟悉,但细细回忆,却全然找不出思绪。而此物被置放在内府中,之前因杀念颤动不止的血魂珠与魔剑器灵竟诡异地安静下来。 离渊内心隐隐对此物有亲近之意,他斟酌片刻,思及此物现在对他无害,反倒能够平衡体内力量,一时便没有着急将其从体内取出。 他便暂且将这灰白种子抛之脑后,神识扫过后方魔修查探情况,发现许多魔修受伤不轻,神魂俱灭也有不少。三大渡劫长老倒是全然无损,只那鬼刹宗长老脸色煞白,神魂不稳。 妙舟仙子神色凝重,见他看来,便有意提醒道:“离渊小友,此次秘境开启十分古怪,以往数千年从未出现过今日情状,恐怕秘境之内也有巨大变化,小友进去之后,务必加倍小心。” 离渊微微点头,道:“多谢仙子提醒,我自会注意。”思绪却被那古朴石门吸引,只觉一种隐秘的召唤自那敞开的门缝中传来,让他不得安宁。 过了大约有半刻钟,诸多修士惊惶喝骂方才渐渐平息,此时已有几近五分之一的修士退出了秘境争夺。 喧嚣之后是极度的安静,在这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诡异情况之下,不少人心头已经萌生退意。 离渊遥遥向人群中望去,目光落在远处一人身上。 一袭白衣。俊秀容颜,出尘气度,正是那天他在碧落阁所见之人。莫名杀意再次升起,他暗觉不妙,正欲强自按捺,内府中灰白种子却突然弥出清凉的气息流转全身,将体内的凶戾之气平息。 离渊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方才知道此物能够平衡体内力量,却没料到其还有清心凝神的作用。这还是他化为魔剑以来,第一次没有依靠自残方式平复心中杀念。 若是没有副作用,将此物长久留存体内也无不可。 远处,叶子逸却一直保持着垂头姿态。 有前世记忆作为凭依,他早就知道九幽秘境开启之时有此意外,是以早有防备。他内心蓬勃野心似火燎原,心道:重生前,姬临川自此秘境中得到了莫大机缘,从此势不可挡,同阶再无人能敌,而此世种种已然不同,机不可失,这机缘合该是他叶子逸的! 突然,伴随着隆隆巨响,石门慢慢开启。浓郁的雾气从门中泄露而出,模糊了众人视线,其中悠远亘古的气息,让诸多见识广博的修士亦心生渺小之意。 众多修士踌躇片刻,许多按捺不住之人的已经冲了进去。但也有部分修士因方才巨变心生胆怯,犹豫再三决定离去。 九幽秘境限制修为,只有元婴期及以下修士可以进入,魔域三大渡劫长老只是作为接应的依仗,是以妙舟仙子道:“秘境既已开启,我等便在外头候着了。” 离渊道:“有劳。”他目光扫过身后众人,驱动传音之法,冷冽嗓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一切尽按计划进行,进入秘境后尽快于秘境第三层汇合,诸位可听清了?” 众魔修齐声道:“是!” 离渊点头收回目光,转身祭出长剑飞身而上,转瞬之间进入石门之中。 众多魔修随后跟上。 穿过湿冷的雾气,离渊神识恍惚一瞬。 下一刻,他身周便转换了景象,身周人等皆不见了踪影。他孤身站立于黄土之上,周围是荒漠连绵,仰头是群星浩瀚,星空渺渺,周天星斗自主运行。 离渊闭目感应片刻,察觉体内魔气运转正常,被没有受到压制,紧绷神经放松些许,自纳戒中取出一幅地图,与周遭景象细细对比起来。 临行前,魔尊曾予他的一幅九幽秘境地图,比当世流传的地图要详细数倍。 地图来源已不可考,离渊只记得魔尊将地图放在他手中时,眼里似有追忆之色,但他却没有力气去猜测为何魔尊会露出如此神情了。 他只需完成魔尊交与他的任务,其余的没必要想,也没必要问。 地图上,九幽秘境共分九重,与魔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魔域是自内而外扩散,越往外空间越大,而九幽则是自上而下,越往下空间越小。 他现在所处的,便是九幽秘境第一层,虚实境。 虚实境暗藏杀机,一步一幻阵,心智不坚之辈只能困死于阵中无法解脱。按照周遭的景物来看,他现在所处之地,应该在虚实境内西北荒漠之地。 他试探着往前行走数里,周遭景色陡然变幻,心下不由一凛。 正是幻境来袭。 第17章 入目是云雾缥缈,仙阙琼楼,和缓清风吹拂于身,袅袅仙音清澈而空灵。 他无声无息行走在白玉制成的地面上,对周围的景色感到陌生而熟悉。 不远处有身穿蓝白道袍的弟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见他走来,便立即停止谈笑端正神色,恭敬弯腰行礼,齐声道:“临川师兄。” 那一双双清亮的眼睛中带着崇敬和仰慕,看得他有些无措。 他们喊他……临川师兄? 不,不对…… 他并不是…… 他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他脑中一片茫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体却本能颔首,应道:“多日未见,诸位师弟师妹修行可还顺利?修炼上若有疑难,尽管开口便是。” 众弟子脸上浮现喜色——姬临川常年苦修,见面极为不易,而身为万年难遇的先天道体,对天道领悟极为深刻,许多渡劫修士都不能及,若能得其指点片刻,便抵得上数年体悟,如此良机,不容错过! 是以,众弟子迫不及待地开始问询,一开始还有所拘束,但见其虽外表冷漠,态度却相当温和,也便抛开拘谨,各式问题层出不穷。 他一一耐心解答,并无不耐之色流露,聚拢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突然,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走上前来,道:“久闻师兄之名,子逸初入仙宗,对基础剑诀仍有些许不明,可否请师兄指点指点?” 他神色不变,将前一个弟子的疑问细心讲解完毕,方才转过身,淡淡道:“自无不可。你且在此施展一番,让我看看有何问题。” 那人一笑,当即抽出剑舞动起来。 其出剑若流风回雪,动作行云流水,长剑划动之间隐有破风之声响起,一套剑法被还原得相当精细。这人对剑法的领悟已是相当深厚,在年轻一辈弟子中算得上翘楚,引得围观弟子皆露出惊叹赞赏的目光。 少年一套剑法使毕,拱手微笑道:“临川师兄,你可看出我的问题所在了么?” 少年眼神自信,笑容颇有些傲气,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剑招还有问题。 他并未因少年的挑衅而生怒,沉吟半晌,缓缓道:“问题么……罢了,你且先看我使一遍。” 说罢,长剑锵然出鞘。 少年恭谨道:“那便有劳师兄示范一番。”眼神却有些不以为然。 但很快,少年的表情就变了。 风吹竹林传来依稀的沙沙声,明明日光和煦,却仿若有凉意滋生。 那人一袭白衣翩跹,身形变幻之间,清冷的面容仍旧不动声色,那狭长黑眸却是极专注的,隐隐透出凌厉之意,手中长剑划出玄妙而深奥的轨迹——如月下风前倒映清泉之上的那轮残月,又如寂夜将息时划破天际的那抹晨光。 剑意如浮云蔽日,剑招若蹑影追风。 明明使的是一模一样的剑招,却仿若天差地别。 少年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停下使剑,淡然道:“剑招有形而剑意无形,子逸师弟,你在在剑法架势和真气运用上已算得圆融自如,然而剑法有形而无神,终究算不得上乘,这便是你最大的问题所在。” 少年眼中似有愤然之色闪过,却无法反驳半句。 周遭旁观的弟子则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对少年刚才流畅的剑法顿时失了兴趣,看向青年道修时眼中钦慕却是更深。 “你出剑时杂念太多,心不诚意不坚,空执着于招式精妙,而却少了剑出无悔的气势。若要真正突破,还需你自己顿悟才是。” 少年猛然低头,掩住脸上扭曲神情,低低道:“子逸……谢师兄指点。” 他并未介意少年态度如何,只道:“无妨。” 他垂眸,习惯性伸手拭剑,随后将剑慢慢扣回剑鞘,却在看到那黑底红纹的剑鞘时动作一顿,盯着看了剑鞘片刻后,脑中如惊雷划过,陡然清明起来。 此处是幻境! 离渊收剑回鞘,再度抬头,面前所有人却已消失不见,只剩了寂然无声的亭台楼阁。他皱眉回忆起方才所见,那个向他请教的弟子,分明便是他在碧落阁一见而杀念骤生之人。 子逸……叶子逸 他呢喃着这个名字,心中杀念被灰白种子流淌出的清凉之气平和,却完全无法阻止自己对这个人的厌恶之情。 离渊眼神黯了黯,却无暇思索太多——如今深陷幻境,需得尽快找到破解之法才是。 他匆匆往前走,直至走到一处仙湖边缘,湖岸石碑上刻着几个古字。 沧缈仙湖。 离渊在倒映的湖面上看到自己的身影。 没有面具的遮掩,面容与他一般无二,一双黑如长夜的眼眸静默与他对视,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让他心神震动。 ——这并非那双因为日日修炼血煞炼魂大法而被血色浸染的双眼。 他身着素色白衣,乌发被道冠束起,肤色也并非被多年囚禁于魔宫之中不见天日的苍白,而是温润如同无暇白玉。 鲜活温热的血液在身体中流淌,体内元婴仍是人类的模样,而不是被锁链牢牢束缚的魔剑剑灵,清澈纯净的灵力在周身游走,舒服得让他几欲叹息出声。 这竟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类的身体。 …… 凌煜宸行走在雾气之中,神色冷静,眼中暗金之色流淌,凌厉剑意破体而出。 他知晓自己是陷入了秘境幻阵之中。 他修行数年,早已练就坚韧至极的意志,区区幻境于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在这迷雾中细细观察着,寻觅着破阵契机,正欲祭出本命剑尝试强行破阵,眼前迷雾却突然豁然开朗。 入目是沧波渺渺,熟悉景物。 ——是沧缈仙湖。 凌煜宸面上闪过怔然之色,无法抑制地想起了自己放在心尖上那人。 他与姬临川相识于一处秘境之中,在危难之际并肩协作,逐渐为对方的实力眼界所叹服。而自秘境出去后,又因种种巧合,很快便与姬临川成了莫逆之交。姬临川常与他在沧缈仙湖的湖心亭内喝茶论道,是以凌煜宸对此处印象不可谓不深。 后来,他对姬临川逐渐生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心思,便时常到上玄仙宗走动,名义上是交流剑法,实则只是想多看那人几眼。 但不料世事无常,他闭关三年出关之后,姬临川已是生死不明。他在魔域找了数年,连其尸身都未曾找到,此时突兀见了这熟悉场景,未免产生些许悲意。 他摇了摇头,将酸涩情感封存于心底,免得被幻境探得,将他置于危险之地。他祭出长剑,正想挥剑斩破幻境妄念时,目光却突然停驻在一个地方。 被渺渺仙气环绕的湖心亭中,正立着一人。 白衣乌发,清冷面容。 那面容是如此熟悉,熟悉得令凌煜宸握剑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第18章 凌煜宸心中涌起失而复得的狂喜,下一刻却立刻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只是身处幻境之中,所见所闻不过是心中最隐秘的渴望罢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步一步地往亭中走去。 亭中人孤身而立,冷白面容如同天边皎皎明月,看似近在咫尺,却始终遥不可及。 凌煜宸凝视着这个虚幻的影像,面上冷肃神情柔和些许,他微不可查地叹息,极缓慢而又极低沉地吐出一个名字:“……临川。” 那人听到声音,便侧头向他看来,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狭长黑眸中好似覆盖着一层皑皑冰雪,却又带着几分印象中绝不该有的寥落,如同天边坠落的残星。 那人看着他的眼神亦是陌生的,清冽嗓音淡淡传来:“你是何人?” 凌煜宸闻言一愣,心中疑惑——按理说,幻境中的姬临川应由他心头执念幻化而生,身形容貌、言语行事都应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不应该不认识他,为何现在却以如此陌生的态度询问他的名讳? 他有些迟疑地道:“在下破妄剑宗弟子……凌煜宸。” …… 离渊安静看着眼前之人。 凌煜宸这个名字在魔域相当出名,出名到离渊虽身处魔域九重,亦听说过此人名讳。传闻其因挚友身亡,对魔修深恶痛极,曾七次杀入魔域之中,剑下不知取了多少魔修性命,可谓煞神般的存在。 但真正令他注意到此人却是进入秘境之前,其目光不知为何,曾停留在自己身上许久。那时离渊并未深思,现在想来,兴许是和以前的他有所关联,乃至于这个幻境之中,也出现了与其一般无二的幻象……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地道:“原来是凌道友。” 凌煜宸并未回应,脸色凝重似在深思。 离渊十分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话,心中琢磨着这幻境的展开形式,一边寻觅着破除幻境的契机。 未料到对面之人突然开口,问道:“临川,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离渊面上一僵,眼眸微微睁大。 忘了?这幻象如何看出他忘了? 他按捺下心中惊讶,沉声道:“凌道友何出此言?” “你我乃至至交好友,向来直呼对方姓名,而不以道友相称。”凌煜宸皱眉看着他,继续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离渊沉默不语。 凌煜宸看着他,面上露出一丝犹疑。 你到底……是不是姬临川? 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他早就清楚,眼前之人不过是一抹幻象,而非真正的姬临川。 他主动走到这幻境中来,不过是想多看那人一眼,至于这幻象为何会不认识他,其实并没有必要去弄清楚,而询问其到底是不是姬临川,更是荒谬而没有意义的。 只是,那被封存于心的情感,在乍然见到眼前这熟悉容颜时,便已不由自主奔涌而出,迫切想要倾诉出来——而眼前的幻象,不就是极好的人选么? “罢了,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他生硬的转移话题,沉默半晌,忽而道:“临川,修道之途长路漫漫,放眼望去看不见终极。你可曾思考过,情爱二字对我等的意义所在么?” 离渊不明白凌煜宸为何不再追问,却转而丢出这样一个奇怪问题来。他松了一口气之余,心底却有些犯难。 他曾被迫尝试过情浴的滋味如何,却从未知晓情爱是为何物。他的情绪被压制和封存太久,喜怒哀乐都已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逐渐沉寂,遑论情爱。 是以,只能干巴巴回道:“修仙一途不谈情爱。” 凌煜宸眼神一黯,道:“诚然,欲登仙途需一心一意不可分心,执着情爱终究只是耽搁,只是,只是……” 他深深地看着离渊,“情爱之念不知所起,不知所终,非人力所能抹去。恐怕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多了这七情六欲吧。” 离渊沉默。 凌煜宸忽而洒然笑道:“临川,实不相瞒,我与你相识这短短数十载,乃是我一生之幸。我心中早已有妄念滋生,曾欲将此情深藏于心,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渴慕。” 若给凌煜宸在幻境之外与姬临川见面的机会,他是万万不会将心中情意倾诉而出的,只因他实在太了解姬临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感情寡淡几近于无,一生只为求道。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被情爱所束缚的。他未曾说出口的话语早已注定了结局,还不如掩埋心底,只做那人身边的好友,还可并肩同行。 只是如今面对的既然是幻象,那也便不用顾忌太多。凌煜宸其实真的很想知道,若姬临川知道他的想法,会是什么反应。 这般想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字一顿道:“临川,我心慕于你。” 离渊心神巨震,心中感到十分荒谬,还带着一点可笑。 凌煜宸……居然说心慕于他? 他神思恍惚,一时不察,竟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凌煜宸低低的嗓音自耳畔响起,只喃喃重复念着:“……临川,临川。”语气深沉而温柔。 离渊面色突然煞白,一丝淡淡的晕红自脸颊浮现。 他极为厌恶他人的触碰,只因经过魔域数年炼狱般的生活,他的身体会因为他人触碰,出现一些……令他难堪的反应。 比如此时,仅仅是一个拥抱,就让他双腿酸软,心跳加快。 离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猛然挣开凌煜宸的怀抱,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大意了,竟被一个幻象逼迫至此等境地。 他心中愠怒,眼神转冷,手中长剑出鞘,面无表情地指向凌煜宸。 凌煜宸只觉怀中一空,怀中人已挣脱出去,他苦笑一声,叹息道:“不愧是你,真人如此……幻象也如此,当真容不下半点世俗尘埃。” 离渊神色微变。 凌煜宸方才说……幻象?!凌煜宸以为他是幻象? 难道不是对方才是幻象么? 但未等他思索完毕,对方却已祭出长剑,与他遥遥对峙。 凌煜宸眼中方才充斥的深情与苦痛已经消失不见,他面色肃然,眼中一片清明,凌厉俊美的面容看不出情绪深浅,一身剑意纯粹凛然。 ——方才放纵一番说了这许多话,已是他的极限。 他已沉溺在这幻境中太长时间,也是时候,挥剑斩破这场虚妄执念了。 第19章 凌煜宸持剑而立,漆黑瞳仁深处映着一把玄色长剑,凌厉目光似能穿破重重迷障,堪破世间虚妄。 破妄剑宗以破妄为名,向来是世间幻境的克星。 这幻境困不住他。 离渊神色沉凝,正欲开口试探凌煜宸方才所说幻象是何意思,却发现对方没有任何与他交流的意思,而是抬手便使出一道凌厉剑光向他袭来。 他只好催动手中魔剑抵御,仓促之下却暗道一声糟糕——身处幻境之中,他的身体仍是人类,体内流淌着的纯净灵气与手中魔剑相互抵触,一身实力如今十不存一。 他心下一沉,却见凌煜宸的剑光已至眼前。 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瞳孔剧烈收缩,电光火石之间,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一丝极其玄妙的感觉自身体深处迸发。 他本能般运转灵力,却惊讶发现此时灵力运行路线他从未听闻,却奇异地与体内灵力无比契合。 同时,他手中长剑挥出一道玄奥轨迹,周围空间波纹荡漾而出,竟是引起了天地之间的共鸣。 离渊心底再度讶然,他从未体悟过如此宛如天成般的剑法!身为魔修,他走的是杀戮炼魂之道,一向被天地所排斥,每次使剑除了嗜血欲望并无其他,但此时此刻,心底却是一阵开阔,仿佛有清凉之意流遍全身,将他失却已久之物慢慢补全。 这是他身为人类时修炼的剑法! 未等他多想,下一瞬,双方长剑相撞! 无坚不摧的剑意和玄之又玄的剑意碰撞在一处,锋锐的金系灵力和清澈的纯净灵力相互交织,引起沧缈仙湖水浪滔天,水珠纷纷扬扬洒落,仿佛下了一场暴雨。 凌煜宸脸色有些发白,喃喃道:“不愧是你,随时随地可契合天地大道……” 离渊却是闷哼一声倒退数米,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嘴角血迹溢出。他的腰间亦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汩汩鲜血湿透衣裳,滴落在地面。 握着一把与自身抵触的兵器,对上一个拿着本命剑的剑修,着实吃亏,而且幻境之中他的身体颇为脆弱,受伤意料之中。 他看着对面几乎毫发无伤之人,顿觉事情棘手起来。 凌煜宸却并没有如他所料般立刻攻上来,而是突然道:“你的本命剑呢?” 离渊抬手擦去唇边鲜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犹豫片刻后,低哑开口道:“我不是幻……” 他话未说完,眼睛突然睁大,冷汗涔涔流下,仿佛失却了所有力气般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剑柄,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完全倒下去。 经脉中本按照奇异路线运行的灵力突然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隔,被压迫着逆向运行,慢慢演变回血煞炼魂大法的运行路线。 与此同时,他与天地产生共鸣的意境被生生打破,意识被重新囚禁回逼仄的躯壳之内,那玄妙的联系也彻底断绝。 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不甘的怒吼,拼力想要挣脱重重禁锢而出,然而体内上古封禁却轰然发动,将那东西牢牢压制回心底。 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离渊咬牙将声音咽回喉咙中,未尽的话语却再也无法说出口,几乎要在这痛苦中溺毙过去。 凌煜宸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之人。 青年道修单膝跪地,脸色因疼痛而苍白无比,乌发散乱,神情脆弱。 明明只需要一剑,就可以彻底破除眼前幻象,却不知为何下不了手,反倒有想要伸手将其揽入怀中的冲动。 ——兴许只是因为,这人是他朝思暮想之人幻象的缘故。 凌煜宸闭上眼又睁开,将心头怜惜挥去,定了定神,对眼前之人慢慢抬起了剑尖…… 就在他将要下手之际,幻境开始剧烈摇晃,周围场景渐渐崩塌。 凌煜宸稳住身形,抬眼望去。只见无数破碎模糊的幻象之中,那人的影像仍旧清晰,他艰难跪在地面之上,看不清神色,却有诡异的血色纹路自白皙的肌肤上显露,将其身体重重束缚起来,莫名有种残虐的美感…… 凌煜宸呼吸一窒,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那人真的是幻象吗? 如若不是,如若不是的话…… 幻境消失之前,凌煜宸只看到那人抬头,涣散失焦的眼眸向他看来。 ——那其中有无边血色,如地狱盛开的红莲。 …… 离渊跪在地上低低喘气,克制着身体传来的痛楚。封禁的反噬相当剧烈,体内经脉血肉以极快的速度被魔气所充斥,逐步恢复成魔剑本应有的样子。 随着幻境渐渐消失,周围又是那片黄沙漫天之景。他支着长剑站起来,下意识摸了一把腰侧,满手黏腻的鲜血,过了片刻,才化作魔气消失在空气之中。 幻境中的伤害竟然直接反映在了他的本体之上——这本是不可能的,魔剑之体非大乘期修士不可伤,凌煜宸修为不过元婴后期,能伤了幻境中的他,却伤不了他的本体。 离渊越是思考,越是觉得幻境中的一切都透着诡异。 而更令他在意的,却是方才感受到的,与天地之间那丝玄而又玄的联系,最后竟触动了体内的封禁,直接将幻境破除,还将他置于那般狼狈的境地。 失却的记忆,神秘的联系,被隐藏的过去…… 魔尊究竟对以前的他做了什么? 这或许并不难猜。在魔域生活这数年,离渊对魔尊的性情也算了解一二,知道其做事的动机从来简单而直接,想必此前的自己是做了什么令其愤怒的事情才会遭此下场。 只是,若一切如他所想,那么,他想要逃离魔尊的掌控,恐怕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他心头沉郁,拿出地图寻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疗伤之后,便向秘境第三层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走亲访友过程中暗戳戳掏出手提码出来的一章,有点短小亲们莫怪,过几天得空了写大粗长么么哒然后,谢谢腐烂的梨子、季微然燃、Are妮、狂吃饼、渲染、细盏灯辛、千隐、百鬼夜行、octopus的渔、若兮扔的地雷,比心~ 第20章 要前往秘境下一层,需经过界碑的考验。而每层秘境界碑有四,位于四方尽头之处。 离渊此刻身处第一层西北荒漠之地,因此选择了距离最近的北界碑作为入口。 他御剑向目的地赶去,期间根据地图避开数个大大小小的幻阵,避不过的便硬闯,如此一路疾行,三日之后终于来到北方尽头。 北界碑高约数百丈,巍峨立于沙漠之中,后面则是充斥着空间乱流的虚空混沌。 以界碑为中心,笼罩着一层土黄色光幕,进入其中便会开启试炼,通过者可前往下一层。而秘境第一层名曰虚实境,是以,此层试炼也与幻境相关。 离渊闭上双目调息片刻,便迈步走进了光幕之中。 周身场景一阵变幻。 离渊环视周围,发现他正身处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 离渊不可遏制联想起那令他厌恶至极的剑鞘空间,心下涌出些许烦躁。 他定了定神,将杂念从头脑中剔除,尝试在这幻境中寻找出路。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他的思维有些停滞,前方忽然出现微微的光亮。 他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仅有一物。 那是一朵静默燃烧的灰白火焰。 火焰在漆黑的空间中跳动着,那苍茫的白色既不冰冷,也不灼人,仿佛蕴藏了世间万物的起始与毁灭,蕴藏了生死轮回、因果命运的规则交替,玄奥无比深邃至极。 离渊神魂震动,这震动比秘境初启时见到那漆黑龙目中心那点白色时更要强烈数百倍,震得他心神失守,眼中除了那灰白火焰再放不下其他。 他不知在这空间中呆了多久,体内灰白色种子突然颤动了一下,流淌出清凉之意传遍全身。 待离渊渐渐回过神来,漆黑空间已消失不见。 他正踏在秘境第二层被血色浸染的土地上,高低不平的漆黑荒山向远处连绵,带着铁锈味的风让他的神智更加清醒,方才的一切恍若梦境。 但离渊很清楚,那绝不是一场梦。 自秘境开启时便开始在心底萦绕的微弱呼唤突兀强烈了起来,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找到那灰白火焰,得到它,炼化它…… 他蓦然抬眸向秘境最深处望去,一股强烈的吸引自九幽底层生发而来,仿若穿透的重重禁制和空间阻隔,重重落在他的心底。 他莫名有所预感,此物对他必有大用。 ——甚至于,可能是唯一可以拯救他脱离魔尊掌控之物。 就在他思索之际,远处突然传来震天的咆哮之声,几个身高两丈,浑身血红的怪物向这边行来。它们有的像人,有的则像动物,唯一相同的是,它们均无皮肤包裹,鲜红的肉露在外头,十分恶心。 这些怪物是秘境特有的产物,名唤血傀儡,由秘境中心血海产生,在第二层到处游荡,择人而噬,实力不一,据传在血海中心,甚至有大乘期的血傀儡,不知真假。 简而言之,第二层血海境,乃是杀戮之地。 离渊缓缓抽出长剑,迎着怪物走去。 血海境有禁空禁制无法御剑而行,与其躲避,不如先下手将这些血傀儡解决干净。 他驱动体内魔气,手中长剑发出暗红光晕,闪烁着妖异寒芒的剑锋斜斜指向体型庞大的血傀儡。他脚尖点地,腾空而起,玄色衣袂翻飞,修长有力的手腕猛然发力,汹涌魔气与魔剑贯通,数道剑芒划破天际交织而成一张血网,将这数个血傀儡绞杀其中! 只一瞬,离渊便落地收剑入鞘。 在他身后,那几个造型骇人的血傀儡已变成了一堆碎肉,散落在血染的地面上。 将血傀儡解决,他自纳戒中取出地图对照,确定方位后便向东界碑而去。 九幽秘境有一个独特规律。 两层试炼,一层机缘,三层为一循环。比方说,秘境前两层凶险颇多宝物稀少,第三层则相反,这也是魔域修士为何决定在第三层集合的原因。 离渊一边杀戮一边前行。 此层血煞之气密集,他却没有再像此前般被血魂珠反噬自身,盖因内府那一颗灰白种子,每每关键时刻都会沁出一股冰凉气流助他平复体内煞气魔气的冲突。只是同时,这灰白种子也在不断减小着,终有用完的那一天,这也令离渊坚定了得到那抹灰白火焰的念头。 正当他临近东界碑之时,一道娇俏急切的声音突然传来:“离渊师兄!” 离渊放开神识,只见凌玥与一个英俊男子站在一个小型法舟之上,一身嫩黄衣衫被血沾染,形容狼狈神色惊惶。旁边男子亦是脸色灰白,口中吐血不止,情况十分不妙。 凌玥驱动法舟来到离渊面前,便跳下来,急急道:“师兄,有一群道修在东方界碑设下埋伏,专挑落单魔修下手,已有不少魔域弟子殒命其中。我与秦乾虽拼死逃出,却也受伤不轻。此事若不解决,恐怕魔域会损失更多,这该如何是好?” 离渊皱眉正欲开口,忽然心有所感,道:“有人来了。” 便见阵阵清光闪过,数条人影落地。 待看清了这伙人,凌玥瞳孔紧缩,恨声骂道:“是他们!阴魂不散的家伙!” 只见为首那人身着素色白衣,气质淡然出尘,头戴银色道冠,腰佩灵器玉坠,脚踏浮云靴履,手握灵宝长剑,浑身上下宝光湛湛,不知带着多少法器珍宝。此时其上前一步,面露厌恶不屑之色,淡漠道:“尔等魔修作恶多端,还不束手就擒?” 他身后众弟子皆身着蓝白道袍,有人附和道:“子逸师兄法力高强,你们乖乖自废魔功,还可留得一条性命。” 离渊眼神已冷了下来。 叶子逸此时才注意到对面多了一个玄衣魔修,正是他此前疑心是姬临川之人! 他微微眯起眼睛,心道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早就想将姬临川身份揭穿,只苦于寻不到机会。 现在却好了,他人多势众,先逼姬临川自废修为,再揭开面具,让在场所有人看清楚其真面目,那是何等快意! 尤其是,当着那个当众落他面子的封扬面前—— 叶子逸眼角余光扫过那个抱剑站在一旁的俊美男子,心中冷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狂吃饼、通天络却、季微然燃、若兮、细盏灯辛、夜夜笙歌、鹿龟、何处惹尘埃、是向日葵不是太阳花、风轻扔的地雷~ 第21章 离渊见叶子逸目露敌意,便知以前自己与其有一段牵扯——恐怕还是仇怨,而这想必也是自己一见此人便心生杀念的原因。 他抬起手中长剑,指向叶子逸,觉得此人实在有些碍眼,便冷声道:“你若自废功力,我倒是可以留你全尸。” 闻言,凌玥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方才的紧张不翼而飞。而方才附和叶子逸的弟子则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拔剑想冲过去,却被叶子逸伸手拦下。 叶子逸面色淡然,似乎完全没有被激怒,只惋惜地道:“我方才已经给了你们机会,你却偏要自寻死路,那就别怪我下手太狠。” 离渊漠然道:“要战便战,废话那么多作甚。” 叶子逸眼中划过一丝阴霾,皮笑肉不笑道:“希望你待会还能这样与我说话。” 说罢,数个顶级法器齐齐发动,气息攀升到巅峰。叶子逸整个人氤氲在宝光之中,手持顶级灵剑,一层湛蓝色火焰顺着剑柄席卷而上,将他面容映照的有些诡谲。 待看清了那火焰形态,凌玥失声道:“海天神炎?!此物怎会被他所得!” 方才那附和弟子得意洋洋道:“为何不能?子逸师兄品行修为举世罕有,这神炎能被师兄收服,也是它的福气。” 叶子逸运转体内神炎,心中快意非常。 说起这海天神炎,上辈子还是姬临川之物,这辈子却被他得到。 两年前,海天尊者洞府开启之际,他早早有所准备,兼之没了姬临川阻碍,十分顺利便将神炎收归囊中,不仅如此,还得到许多本该属于姬临川的法器。 当然,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若能将姬临川置于死地,那所有属于姬临川的机缘,都可以被他所继承,那时候破界飞升又有何难! 他眼中野望愈重,体内神炎爆发,连人带剑一同向离渊袭去。 离渊下意识一挡,只觉热浪扑面,极高的温度让手中长剑灼热滚烫。他所握之剑乃是自身剑体所化,心神相通,是以体内也仿若有烈焰炙烧,虽不至于令他剑体受损,到底还是有些不适。 叶子逸自信离渊抵抗不了神炎威力,面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 离渊颇为冷淡地看了叶子逸一眼,血色瞳孔映照着湛蓝火光,并无丝毫畏惧之色。长剑分开,他飞身而退,同时浓郁魔气自身体深处涌出,化为数条长链,将叶子逸困在其中。 “区区魔气,休想困住我!”叶子逸不屑道,海天神炎喷薄而出,将近身魔气燃烧殆尽,待他抬头想要再度攻击离渊时,却发现前方之人早已不见踪影。 叶子逸放开神识查探,却无法觉察离渊的踪迹,心下烦躁,有意激将道:“偷偷摸摸乃小人所为,你就不敢堂堂正正与我一战么?” 却见对面那黄衣少女看着他,娇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同时有弟子惊呼道:“子逸师兄小心!” 叶子逸心中寒气骤起,瞳孔急剧收缩——不知何时,一把长剑已经轻轻巧巧地出现在他身后,距离不足半米! 此时转身回防已来不及,他只好激活身上防护灵宝,匆匆闪避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叶子逸腰间玉佩跌落在地,颜色黯淡,显然已经失去效用。 然而还不待叶子逸松一口气,那妖异长剑又从另一个诡异角度袭来,他心下大惊,咬牙再度启动防护灵宝,狼狈躲闪。 下一秒,只见其头顶发冠轰然破碎,一头乌发凌乱披下,形容狼狈不已。 叶子逸那张俊秀容颜已经完全失了平日风度,脸色阴沉扭曲。 旁观众人已经被这等变故吓呆,尤其那个一直吹捧着叶子逸的弟子,更是脸色煞白呐呐无言。 离渊却没有再次发起攻击,反倒显出身形,淡淡道:“废物。” “得了神炎却无法运用自如,满身法宝修为却不加长进,剑法无神白白侮辱了那顶级灵剑。原来这就是你们道修之中的所谓天才?恕我直言……” 他慢慢吐出四个字:“——不过如此。” 随着他话语落下,在场落针可闻,实力悬殊对比之下,竟是无人可以开口反驳。 忽有一个低沉声音开口道:“什么天才,不过是他自卖自夸罢了。” 离渊没有想到这群道修之中竟然有人附和自己,一时觉得相当有趣,便将目光移去。 只见那人身形高大,面庞冷肃英俊,浑身真气内敛圆融,分明是个元婴后期的修士,比那叶子逸不知强出多少倍。 离渊只觉这人面熟,兴许是自己当年故人,便开口道:“你们之中,倒是有个明白人。” 封扬神情一动,没有接话。 他从前对魔修并无太大成见,但自从师兄被魔修所害之后,便对魔修生了恶感。是以叶子逸提出埋伏魔修的计划时,他没有赞成亦无反对。但此时不知为何,却是莫名对眼前魔修生出好感,甚至置叶子逸脸面于不顾,说出这样一句偏颇话语来。 虽如此,他也并不后悔。 旁边叶子逸缓过气来,怒而喝到:“封扬,你这是什么意思!” 封扬平静道:“没有什么意思,实话实说而已。” 离渊唇边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接话道:“我方才,亦是实话实说。” 叶子逸见他俩一唱一和,气得脸色发白,口不择言道:“……姬临川!我看你才是最不要脸之人,自甘堕落成为魔修,简直是上玄仙宗之耻!” “你说什么!”封扬脸色巨变。 “我说,”叶子逸好像握住了什么把柄般,冷笑道:“你们眼前这个魔修,就是咱们上玄仙宗的好师兄,姬、临、川!” 离渊静默看着神色癫狂的叶子逸,也不言语,一双血眸冷然似冰。 封扬视线紧紧盯了离渊许久,脸上神情变幻数次,忽而转头对着叶子逸,冷哼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姬临川?师兄魂灯已灭世人皆知,莫非还能死而复生变成魔修不成?简直荒谬!” 他步步紧逼,继续道:“你若是拿不出证据,那我倒是要问问了,你如此随意污蔑师兄名声,到底何意?” 叶子逸心底已经有些后悔方才的口不择言。他太过急切想把姬临川拉下泥潭,还未找到证据仅凭直觉就一口断定,不但不能使人信服,还很可能如封扬所言,坐实污蔑姬临川的恶名,把自己经营的毁之一旦。 不,绝不能如此。 叶子逸将满腹心虚按捺心底,脸上一副肯定神色,指着离渊道:“是或不是,让他把面具摘下来,不就知道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碧天长、细盏灯辛、渲染、22172198、腐烂的梨子、季微然燃、长空夜的地雷以及戈游鱼、Are妮、长空夜的手榴弹,比心~然后,最近很多读者小天使都想抱走咱们川川,窝就随手写了个小剧场,觉得会出戏的亲可以跳过不看哈;-) 小剧场: 姬临川:(清冷面容露出一丝迟疑)听说你们想……带我走? 众小天使:(脸色绯红)对对对!川川咱们抛弃渣攻情缘远走高飞走上人生巅峰吧!(内心OS:好想扛起川川就跑……) 姬临川:(面上一丝薄红)这…… 魔尊:(沉沉看向众小天使)闭嘴!临川是我的!(转头委屈又深情地望向身侧之人,扯了扯其衣袖)不要离开我……咱们回家吧,嗯? 姬临川:(冷淡地看他一眼)滚。 第22章 这人智商着实堪忧。 离渊目光奇异地看着他,反问道:“我为何要听你的?” 叶子逸冷哼一声,自顾自道:“怎么,你不敢摘下面具,莫非是做贼心虚?” “做贼心虚?”离渊咀嚼着这个词,半晌忽道:“你方才一口一个姬临川,话中处处透着怨气,分明对其不满已久。但据我了解,世人皆知姬临川向来对门中弟子关照爱护,想来也不会对你有所偏颇,那么,你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不满呢?” “我看,做贼心虚的人,分明是你才对吧。” 叶子逸神色一慌,惊觉方才自己语气不对。 他这些年为了巩固在门派中的地位,塑造而出谦逊有礼的形象,在外人面前对姬临川的态度从来都是钦慕景仰的,只因姬临川在门派中的地位着实太过特殊。 叶子逸知道门派中弟子对姬临川是何等崇拜—— 明明极少现于人前,但每次出现都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就像高悬于夜空之中那轮皎皎明月,映照山河万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其光辉,却永远遥不可及,只能抬头仰视。 那种狂热的姿态,几近于奉若神明。 这在修仙之人中,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姬临川又不是天道,凭何值得这么多人拥护追随? 但叶子逸却不得不屈从在这种狂热之下,毕竟,要想得到上玄仙宗众弟子的认可,没有比同样仰慕姬临川更来得亲切的了。 除了封扬。 封扬是上玄仙宗唯一一个对姬临川亲近胜过于敬慕之人。他虽比姬临川要晚入青霄峰,年龄却比其要大,真正说起来,对其还是照顾爱护居多。 叶子逸思绪忽然一震——既然封扬与姬临川相处时日那般多,对姬临川的了解应该不下于他,方才他已明确说出那魔修就是姬临川,封扬若是细看肯定会产生怀疑,怎么会立刻反驳于他? 除非,封扬虽已认出了姬临川的身份,却下定决心要助他隐瞒! 叶子逸想通了这一点,顿时愤恨不已。他心中一口气还未缓过来,便听到离渊淡淡道:“我之前说过,若你自废功力,我可以留你全尸。” “你欺人太甚!”叶子逸气极,忽而转头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无论他是谁,现在就是个作恶多端的魔修,还不速速上前助我将其斩杀?” 众仙宗弟子一愣,才突然醒悟过来,祭出法器一齐向离渊袭去,但心中原本对叶子逸的敬服大多已消失不见,助他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道魔之别。 如此情况之下,身为仙宗弟子的封扬也不得不拔剑加入战斗,然而攻击相当敷衍,几乎都是虚晃而过,并不愿伤到离渊,看得叶子逸心中恼火不已。 离渊眼见得这群人已经离心,主心骨成了摆设,便不继续刺激叶子逸,只执剑迎战。 他此前在幻境之中体会到一点天地真义,受益匪浅,此刻虽被封禁压制,一身剑法却更加缥缈难寻,原本充斥着杀戮凶戾之气的剑意之中,也出现了一丝苍茫悠远的气息。 十数个元婴道修各式法术向他袭来,中间夹杂着叶子逸的炙热神火,在半空中炸开绚丽的火光,离渊眼睛微微眯起,寻找着破绽与空隙,手中长剑留下道道残影。 他在魔域之中虽沾染了无尽鲜血,早应视人命如草芥,但其实,除非魔尊强迫亦或被杀戮之意侵蚀,他很少对无辜之人下手。是以,此刻他心中生出杀念的,也唯有叶子逸一人,对其他仙宗弟子并无下狠手的意思。 叶子逸似是看出了他这一点,有意识地躲避在众弟子身后,眼见着十数人仍奈何不料离渊,他眼神渐渐阴鹜,自纳戒中取出一样幽蓝物体,手指捏紧,趁离渊不备向其丢去。 “去死吧!”他怒吼道。 那幽蓝之物直直向离渊射去,离渊皱眉,下意识用剑格挡,那东西却一下子没入剑中。瞳孔微微收缩,只觉炙热至极的火焰汹涌而来,自手中剑蔓延至全身。 “幽冥神炎火种的滋味如何?”叶子逸冷冷笑道,“本欲留着日后炼化,现在先让你成为神火之下第一个祭品,倒是便宜你了,呵……” 离渊已无暇回应他,浑身燃烧起幽幽蓝色火光,那凶猛剧烈的温度几乎要将周围一切燃烧殆尽,数个围攻他的仙宗弟子逃也似地想四周散开,不幸沾染上些许火种的弟子一阵惨嚎,慌忙将着火之处砍下,却直接整个人燃成了灰烬。 封扬担忧地看了一眼姬临川,忽而沉沉对叶子逸道:“你枉顾仙宗弟子生命,使出如此阴毒手段,即便是为了对付魔修,宗门戒律堂也不会放过你。” 叶子逸脸色变幻,忽而笑得渗人:“只要能除去这魔修,我付出多大代价都是值得的。”他凝视着那个燃烧着火光的人影,这是完全没有封禁的幽冥神火,比之海天神炎强度要高上数倍,不到渡劫期的修士碰上便是陨落,他倒是要看看姬临川如何逃得过此劫! 但片刻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只见离渊浑身燃烧的蓝色火焰没有熄灭的痕迹,但却始终毫发无损,只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那双妖异血眸中露出渗人杀意,冰冷的视线牢牢锁定了他,微微偏头,露出一个带着几丝残忍意味的笑容。 叶子逸突然心中发毛,似乎被什么恐怖至极的怪物盯上一般。 离渊现在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好。 幽冥神炎温度太高,并且与体内煞气魔气属性相近,刚一碰撞便互相催化起来,愈烧愈烈。他仗着魔剑之身的强度不至于被烧成灰烬,但体内痛苦却是成几何倍地攀升,交织的神炎煞气魔气翻涌不已,体内血魂珠像受了刺激般剧烈震动着。 他并未受伤,神智却已被杀戮之意侵染,看向叶子逸的目光凶戾危险。 下一秒,血色剑芒破空袭去! 叶子逸还未反应过来,外罩的白色衣裳便破碎开来,上面镌刻的防护阵法完全碎裂,只有单薄的里衣堪堪令他不至于当众出丑。 他后知后觉地露出些许恐惧神色,眼睁睁看着离渊温柔抚过手中长剑,指尖流下鲜血将剑身沾染,整个人如同炼狱修罗。 可怕的剑芒再度向着叶子逸袭去,而他此刻已经再无防御性灵器。他脸色煞白,拼命想着办法逃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越来越近。 突然,空间突然显现出一条黑色裂缝,将叶子逸吞入其中消失不见。 离渊的身形硬生生刹住,他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被血色浸染的眼底凶戾的杀意却未曾平复,反而愈加汹涌和疯狂…… “空间裂痕?为何会在此时出现?”一旁的凌玥喃喃道。 虽说秘境空间比外界更不稳定,空间裂痕的发生频率较高,但如此巧合在战斗之中出现,又把险些丧命的那一方传送走,却未免太过巧合…… 第23章 幽蓝色的诡异火焰狂乱摇曳着,被笼罩其中的人影慢慢自空中落下,双脚踏在暗红色的土地之上,一阵能够灼伤神魂的热浪以其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众仙宗弟子站在数百米外呈包围状,目光警惕地盯着离渊,浑身戒备提到最高。 诡异而静寂的气氛中,只有风吹过时火焰燃烧的声音。有的仙宗弟子承受不住心理压力,竟不自觉地后退几步,神色畏惧。 突然,离渊的身形在原地踉跄了一下。 他闭上眼,将长剑插在地上维持住身形,脸上露出些许痛苦挣扎的神色。 本来还在畏惧的仙宗弟子们眼神顿时发生了变化,过了许久,不知是谁高声喊道:“快,趁现在攻击他!这魔修已是强弩之末了!” 众仙宗弟子心中意动,有人试探性地放出几个法术在离渊身旁炸开,见其并未理会,便愈发肯定其在神火之下受伤不轻,已经无暇顾及他们。 一时之间,众人掐诀施法,各式法术纷纷向离渊袭去。 封扬脸色一变,喝到:“住手!”然而已来不及,那些法术释放不过一瞬,便已接近了离渊身前。 面对近身的危险,离渊猛然睁开双眼,血色瞳眸冷厉地注视着这些人,妖异瞳色邪恶如同厉鬼,但如果细看,却可以觉察其眼神深处透着涣散和茫然。 他抬手,诡异不详的浓郁魔气混杂着神炎缠绕在魔剑之上,其中隐有血芒流转,气息森冷无比,他的身体重心微微下移,下一刻,一道凌厉至极的血色剑芒便横扫了出去! 众仙宗弟子瞳孔放大,那避无可避的剑招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恐怖无比的力量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出——这哪里是一个重伤之人的能够发出的攻击! 他们心中后悔无比,却只能束手无策看着剑光逼近,但却没有第二道空间裂缝能够救他们的性命了。 封扬心中暗骂一声,不再刻意隐藏实力,雄浑至极的灵力爆发,飞身来到仙宗弟子和离渊中间,硬生生接下了其他人避无可避的这一剑。 可怖气浪席卷开去,将周围的人都向周围扫荡数十里,许多人直接昏迷过去。 封扬后退几步,擦掉嘴边溢出的一点鲜血,平复体内紊乱灵力。 为了接住刚才那一击,他已经受伤不轻。 但相比于受伤,他更在意的,却是眼前之人。 封扬眼神复杂地看着离渊。 他现在仍旧不愿相信,这个魔气浓郁,出手狠辣之人就是他的师兄姬临川。或者说,他不敢相信的是,这世界上,到底有哪个人,能够把姬临川变成如今的模样。 在封扬的印象中,他的师兄绝不会因外物的干扰而改变自己的意志,因此,这世间没有人能够强迫其修魔,除非……他自己愿意。 可他怎么可能会愿意! 封扬疑惑不得而解,他眼见周围已经无人,便沉声喝道:“临川师兄!” 离渊身体一僵,涣散的瞳孔身处微微凝起一丝清醒。 封扬见他反应,心中确定几分,继续问道:“你消失六年之久,期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离渊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喃喃道:“你唤我……临川师兄?” 封扬忽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便见离渊偏头看着他,用一种陌生的语气道:“你……是何人?” 封扬面上闪过震惊之色。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推测错误,眼前之人并非姬临川,所以才会不知道他是谁。 但下一秒,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与姬临川相处之久,几乎是看着姬临川长大的。他比姬临川晚入门三年,却比其要大上百余年,亲眼见证姬临川从少年成长至青年,自筑基一路突破至金丹。 眼前之人身上带给他那熟悉之感,的确是姬临川无疑。 那么,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姬临川因意外失忆亦或被人强行抹去了记忆,从而堕入魔道……而这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到底是谁!封扬心中怒意勃发,这件事,必须要尽快向师尊道衍真君禀报。 可惜道衍真君闭关冲击大乘期圆满,正处于万事不能打搅的阶段,幸而他来秘境之前观察到,青霄峰顶已祥云弥漫仙气氤氲,想必道衍真君很快便会功成圆满破关而出,到时候,姬临川的事情,应该也会有解决之法。 只是现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沉沦魔道么? 封扬将手中剑握紧,涩声开口道:“临川师兄,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会堕入魔道?” “我不是姬临川。”离渊低声说着,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神色,讥讽道:“我是离渊,魔尊座下……弟子,不是你那师兄。” 他说着,突然神色一变,眼中闪过痛苦癫狂之色:“……你快走!离我越远越好!” 封扬道:“师兄,你先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 离渊眼中清明已快要维持不住,他没力气回答封扬的问题,见其迟迟不走,只好用最后的神智御剑而起,向未知的方向远遁而去。 封扬动作只慢了一瞬,便已追不上他的身影,他神色懊恼,心中忧虑,不禁握紧了拳头。 …… 无人的血海边缘,形容可怖的血傀儡四处游荡。 但在一处空旷的平地上,却只静立着一人,身上燃烧的幽蓝火光几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无数堆积的尸块铺在地面之上,画面血腥而残酷。 他低着头,似乎在抵抗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身上的火焰终于渐渐减弱。他摇晃了一下,旋即直接盘坐下来,无数深邃玄奥的符文在周身流淌,连同火焰一同隐没在体内。 待离渊睁开眼睛,神智已经恢复清明。 他心念一动,手掌上出现了一朵幽蓝色的火焰。 这是已被炼化的幽冥神炎。 他此前神志几近沉沦,远离人群之后不再操控自己的身体了,而将所有的神志都凝聚于内府,寻找着解决的方法。 引起混乱的根源,毫无疑问是叶子逸扔进他体内的幽冥神火本源。若非体内那颗灰白种子在关键时刻保住他一缕神志,兼之本身魔剑之体堪比大乘修士,他恐怕最后就不是将神火炼化,而是被神火吞噬神魂躯体了。 叶子逸此人终究是祸害。 离渊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杀念平复。 如今神火炼化已毕,那颗灰白种子却已经完全消耗殆尽,只留下了一个奇异印记在他的内府之中,那清心凝神的作用也已消失不见,他若是不想出大乱子,还是得控制好自己的心神才是。 离渊合上掌心,手中神火熄灭。 他遥望秘境深处。那里,会有他想要的东西么? 第24章 离渊将体内煞气平复之后,正欲往第二层界碑处赶去,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巨大声响,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血雨淋下。 他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血海乍然翻起滔天巨浪,数量庞大的血傀儡在血浪翻滚之中涌现,一起向岸边靠近着。 他心底暗道一声糟糕:方才失去神志之后,竟在不知不觉间靠近了血海边缘! 众所周知第二层血海境中,最危险的绝不是那些在陆地上到处游荡的血傀儡,而是位于第二层中心的血海禁地! 血海之所以被称呼为禁地,是因为越靠近血海,游荡的血傀儡实力便越高,血海边缘的血傀儡已有元婴期,内里实力可想而知,兼之数量众多,普通元婴修士进入不过是送死。 离渊本也打算远远避开血海直接通过界碑进入下一层,却没想到中途发生了意外。 如今之际,也只有尽快远离此处为上。 离渊思绪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当机立断御剑而起,打断破空而去,却也是在此时,血海中心,一个如山之高的血傀儡缓缓站了起来,仰天发出一声巨吼! 他常年跟随于魔尊身侧,对大乘期修士的气息早已十分熟悉,这血海中出现的这只巨型傀儡,绝对已经达到了大乘期! 离渊心中升起一种莫大的危机感,他直觉血海之中恐怕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不再顾得其他,他催动魔气御剑向界碑方向疾驰而去,下一秒,却感觉那庞然大物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毛骨悚然,一股凉气自背后升起,这怪物莫非已经锁定了他? 他一边催动长剑以最快速度飞行,一边用神识扫了一眼身后,却发现引发血海巨浪的血傀儡竟然就在方才片刻之间,消失了踪影。 然而他的心底却没有丝毫放松与安慰,而那危机感却是愈来愈重。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因为刚飞出血海边缘不远,他就发现自己正前方的飞行路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血红色的人影。 纤细的骨架身形,披散凌乱的长发,被锁链束缚的四肢,血红色的皮肤暴露在外,空洞洞的眼眶一片漆黑,大乘期的可怖气息自其身上散发! 这分明就是方才那个巨型血傀儡,变幻身形追了过来! 只见这个形容狰狞的血傀儡慢慢抬起头,血肉模糊的脸直直的看着他,勾起一个咧到耳根的诡异笑容。他挂在漆黑锁链上,浑身软塌塌的,就像挖空了内脏的一副血肉皮囊。它的眼眶嘴巴中都只是全然的漆黑空洞,衬得那笑容更是恐怖至极。 它嘴中发出嘶哑的咆哮:“嗬……嗬嗬……” 离渊紧紧看着眼前的怪物,冷静地思考自己获胜的几率,得出的结论是不宜正面对抗。他不是那种只懂得死磕的人,想明白了这点自然转身就跑,但刚御剑不远,前方又出现了这个血傀儡。 它歪着头,大大张开双臂,数条铁链就如同灵蛇般向他袭来。 那些铁链完全封锁了他的所有方向,仅剩一道细小的缝隙。就算明知是陷阱,离渊也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从那道缝隙中掠出,心底已经准备好硬扛血傀儡的一记攻击。 然而片刻之后,他却发现意料之中的伤害并未到来,那血傀儡仍旧静静漂浮在原地,嘴边还是挂着那抹诡异笑容。 离渊心底疑虑一闪而逝,便抓住机会向远方遁去。 然而不过一会儿,那血傀儡又突兀出现在他面前,数条锁链迎面扑来,仅留一道缝隙通过。 如此反复数次,离渊终于明白,这个血傀儡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将他强行驱赶到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恐怕就是血海。 血海仍旧翻涌,那大乘期血傀儡就悬浮在半空之中。 离渊知道再逃下去也是无果,他所幸停止御剑,立在血海上方,冷冷地看着那个血傀儡,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冷淡道:“你迫我来这个地方,究竟有何目的?” 那血傀儡却似乎是听懂了,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它慢慢伸出一只被锁链缠绕的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离渊的瞳孔骤然睁大。 下一秒,血海中心忽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旋涡越转越快,几乎在离渊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就将他吸入这旋涡之中。 在完全没入血海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血傀儡,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丝熟悉,还未等他仔细思索,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 待离渊再醒过来时,周围一片幽暗,连半点光线都没有,空气也弥漫着一股幽幽的凉意,身下则是冰凉刺骨的地板。 离渊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伸手放出数朵幽冥神炎四散飞开,照亮周围空间。 这个空间非常大,前后左右皆是无尽的黑暗,往下看是黑色的地板,冰凉光滑,上面镌刻着奇异的字符,每一块地板所对应的符号都有不同,但同样深邃玄奥。 但离渊肯定,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 这空间一切都透着诡异。离渊尝试往前走了数分钟,除了地板上的文字,其他东西都一成不变。突然,他神色一动,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微弱的声响。 他加快前行的步伐,那声响渐渐大了起来。 ——是潺潺的水声。 离渊心底突兀生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为了验证这猜测,他快步向水声发出之地走去。 愈发接近了,那水声愈发大了起来,一股腐朽而沧桑的味道遥遥传了过来。 离渊突然站定。 他面前的地面仿佛被人一剑劈出了一条平整的缝隙,那缝隙极宽,往下看去,竟是一条流淌的浑浊长河。 而长河两侧的地面上,则竖立着许多石柱。这些石柱与九幽秘境初开之际那扇玄色石门之前的石柱造型一模一样,上面是两条漆黑石龙缠绕,只是黑色双目之内少了那一点深邃的白。 石柱之上,盛放着银色的灯盏。 离渊心中一动,弹指飞出一点火星将灯盏点亮。之后只见石柱上灯盏很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连绵而去不可知的远方。 而那黄色浑浊的长河,也一直延伸至目不可及之处。 第25章 无边黑暗中,只有幽光映照之下的浑浊长河在静默流淌。 离渊沿着长河向前行走,幽冷的风自远处吹来,带起刺骨的寒意。 他的目光突然凝固。 只见远处河面之上,缓缓漂来数具浮尸。尸体的穿着极为古朴,依稀可以追溯到数万年前,透出沧桑腐朽的气息。接着,便是浮浮沉沉的兵器法宝被汹涌河水冲刷而过,它们大多都已残破不堪,被斑斑锈迹覆盖,诉说着漫长岁月的痕迹。 离渊终于确定,此处便是九幽秘境最底层。 ——黄泉境。 他仍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数万年来,不知多少进入九幽秘境的修士,都想到达秘境第九重夺取机缘,但无一不是铩羽而归,还有更多的修士在第七、第八重陨落身亡。黄泉境,被认为是真正的九幽所在,亡者归处。 而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来到了此处? 离渊面上突然闪过一丝讥讽神色,脑中闪过那个大乘期血傀儡如同猫戏耗子般将他逼至血海中心,强行传送的场景。 一切似乎被冥冥中一只大手将操控,而他就像是棋盘之上的提线木偶,被推动前行,无可反抗无可挣脱,明知前方是无底深渊,却也只能纵身跳下。 离渊想起魔尊临行前的嘱托。 “……你只需深入秘境中心,觅得九幽黄泉,溯源而上直至尽头,到时便自然知晓,我要你找的,是为何物。” “得到它,不惜一切代价。” 溯源而上,直至尽头。 他遥望远方,那自心底而生的强烈呼唤仍旧一刻不停地催促着他前行。 魔尊想要的,和他迫切寻觅的……到底…… 天灵界,北荒禁地,天劫废墟。 目之所及,是一片无垠的焦土,只禁地正中央,有一座高耸的荒山。这座荒山已被拦腰砍断一半,其高度却仍旧令人敬畏,几入云霄。 魔尊站在荒山之巅,遥望着这一片荒芜的景色,俊美妖异的容颜神色漠然。他的目光并不如平日般深沉难测,而是相当缥缈,似乎已经穿过这片天地,望向不可知之处。 凛冽的山风扬起他的衣袂,沉沉的乌云向这里迫近。 他眼中似乎流淌着沉寂的恨意,深处却似有一把烈火在燃烧,仿佛无声而痛苦的咆哮。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浓郁的情绪,又被他沉淀在更深更深的地方,最后重归漠然。 有人向山上行来。 宽大的血衣随风飘扬,衬得那柔软纤细的骨架更加弱不禁风,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去。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被黑色符文覆盖,狭长凤目被眼白充斥,生生从一个俏美人变作了可怖的怪物。 他径直走到魔尊身侧站定,迎风看向远处。 许久,辨不清男女的柔和音色幽幽响起:“……还有三个月,便是那人的祭日。” 隔了一会儿,魔尊才回了三个字:“我知道。” 黎忱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容,“你不着急?” 魔尊面上生出些许波澜,半晌淡淡道:“几千年都已过去,又何妨再等这些许时日。况且,此界天道一日尚在,成功与否,就只是个未知之数。”他摇了摇头,“不该抱太大希望。” 黎忱道:“你那魔剑不是此界天命之子么,还能有什么意外不成?亏我还耗费了许多心神将他送到了那东西跟前。” 魔尊并未反驳,只皱眉道:“黎忱,你又动用了那副破破烂烂的肉身?”他顿了顿,略带责备道:“不要命了么?” 黎忱一愣,意味不明地笑出声:“今儿倒是稀奇,顾师兄居然还会关心于我。”他眨了眨那双充斥眼白的诡异眼睛,向魔尊抛了个媚眼儿,“可你也要清楚,我可不是你啊,还有数万年的岁月可以蹉跎……若此次不成,再有下一个百年,我已等不起了。” 说着,他勾唇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我实在太想念那个人了,若能赶在临死之前见他一面,才不枉我苟延残喘了这许多年。”他的笑容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歪头看着魔尊,“倒是你,如若事情真的成功,那么我亲爱的顾师兄啊,你该怎么办呢?” “你知道的,你此生再无可能飞升,又如何能够挽留那人?” “挽留?”魔尊重复了这个词,眼神微黯,道:“他从来就不是我能挽留的,我也并不打算……” “哈哈哈哈哈……”他话未说完,黎忱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真的假的,你不打算动用什么手段么?这可不像你的行事作风,你以前在仙宗的时候,不是也天天用各种理由粘着师兄不让我们靠近么,怎么,现在终于有了绑住他的能力,却反而想通了?” “黎忱,”魔尊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低低道:“你不必再试探于我。我绝不会伤害他,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黎忱沉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姑且信你一回。顾师兄,不是我多疑,你这种人,天生冷情冷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若是死了,那人落到你手里,你却发起疯来把他毁了,那我便魂飞魄散也不得安宁。” 两人沉默下来。 乌云已经悄然来到了他们上方,刹那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嘈杂的声响中,黎忱再度开口,却是换了个话题:“顾师兄,看你的样子,似乎对你那魔剑的安危并不担心?” “我连自己的安危都不在乎,何况只是我炼制的一柄魔剑?”魔尊淡淡道,“况且你不是把他送到那东西跟前了么,现在担心已经无用,一切造化全看他自己。” 黎忱道:“就算他坠入黄泉,神魂俱灭?” “不会。”魔尊沉默半晌,“这世界上若还有人得到那东西的认可,便只有他了。” “凭他是天命之子?”黎忱冷笑道,“那东西超脱于此界之外,天命对其没有任何影响,而且你那魔剑的神魂波动和那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怎么可能得到认可!” “自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魔尊并不欲多言,只道:“你且静候便是。” 黎忱楞了一下,冷哼道:“呵,那便拭目以待。” “希望你真的有把握,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这次再不成功,”黎忱缓缓道:“……那我便再帮不了你了。” 第26章 离渊沿着长河走了许久,前方突然出现一片起伏的黑影,走得近些才发现黑影其实是一座宏伟至极的玄色宫殿,目之所及竟望不见尽头。 它伫立在九幽底层,如同沉眠的巨兽,透出莫可名状的可怖威压。 宫殿外墙由一块块深黑色石砖构成,其上镌刻着繁复的血色纹路,密密麻麻地蜿蜒各处,十分诡异。 正对着离渊的是巨大的宫殿正门,这石门与他此前所见那扇通往秘境的石门十分相似,体积却要大上百倍不止,门上雕刻的图案也更为细致而栩栩如生。 两扇石门正成敞开之态,里面一片幽黑,只见得那滚滚浑浊长河自门中流淌而出,与之一起扑面而来的,是那股幽深而腐朽的气味,愈发浓郁而不详。 离渊停在石门之外。 那向他发出呼唤的东西已经极为接近,恐怕就在这宫殿之中,然而,与之相伴随的,却是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提醒着他不要接近此地。 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丝犹疑,却并非因为门内传出的压迫感,而是因为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和巧合,让他不禁怀疑一切只是将他诱骗至此的陷阱。 但很快他就将这丝怀疑打消。 即便是陷阱,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生与死对他而言已无意义,那么是否被利用,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如若里面真的有让他解脱之物,即便几率只是千万分之一,那也不妨试上一试。 他已经没有可失去的了。 想通了这点,离渊便不再犹豫,沿着河流向石门走去。 在他靠近石门约摸十丈时,整座宫殿却似被他惊动,那些蜿蜒在外墙之上的纹路奇异般亮起,发出暗红色的光晕。 无数线路汇聚在石门两侧,使得石门上的浮雕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终化为虚影直直冲入离渊体内! 周围画面突变。 离渊身处一处悬浮的祭坛之上,身体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身前竟有一条庞大无比的巨龙! 巨龙通体鳞片漆黑,龙首威严无比,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被漆黑充斥的龙目中,两朵熊熊燃烧的灰白火焰深邃无比,似能将人的灵魂勾去。 它身上的气息可怕至极,似已超越了大乘期,达到离渊看不透的境界。 那灰白火焰是如此熟悉,却又透着虚幻的光泽。离渊心底警惕提到最高,便听得那巨龙缓缓开口:“人类。”其声音如同雷鸣,震得人耳膜生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立刻离开,饶你不死。” 离渊沉默片刻,站在原地没动,只道:“我并非人类。” 那巨龙轻哼一声,喷出一阵鼻息,不屑道:“不必蒙骗于我,即便以身炼器,神魂还不是完全的器灵,又怎么不是人类了?” 离渊闻言心底一震,他的神魂还是人类? 未等他思索完,那巨龙突然轻咦一声,俯下龙首凑近他面前,“咦,”它观察了一会儿,疑惑道:“你身上怎会有它的印记?” 离渊心念急转,立刻明白巨龙所说的是那灰白印记。他直觉其与巨龙有所关联,兴许能助他进入宫殿,是以并未隐瞒,道:“此乃我进入九幽秘境前偶然所得。” 那巨龙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别处,“秘境?”它喃喃一声,随后反应过来,便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你们以为,这里是秘境?哈哈哈哈哈,可笑,实在可笑……” 巨龙的大笑声震得四周气流震动不止,眼中两束灰白火苗不停抖动。 待它的笑声渐渐停歇,浑厚声音再度响起:“数万年过去,堂堂九幽地狱,居然被你等无知人类说成了秘境?简直可笑至极!” 九幽地狱?! 虽说离渊此前便知这秘境并不简单,却万万没想到真相竟如此惊人。 天有九霄,地有九幽。九霄之上为仙界,九幽之下为虚无。真正的九幽地狱在天灵界一直是个传说,而若九幽秘境便是九幽地狱,那么牵涉到的,就极为复杂了。 怪不得秘境第九重从未有人进入,盖因此地有黄泉存在,生灵绝迹鬼气深重,活人进入不过死路一条。而他之所以到现在都毫发无伤,兴许是因为魔剑之体已算不得活人的缘故?魔尊是否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才吩咐他来取那样东西? 离渊心绪凌乱,种种疑点纷至沓来。 不,不对。他脑中闪过浑浊长河上漂浮的古尸,看目测起码已有数万年岁月,又闪过方才初见这座宫殿时,那沉寂无声的状态。 这绝非是九幽地狱应有的模样! 然而那巨龙却并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只道:“也罢,既然你有它烙下的印记,便有进去的资格,但在此之前,你需得先给我一样东西。” 巨龙盯着他,抖动了一下龙须,“给我一滴你的血。” 血? 他的血液皆由魔气凝结而成,取出身体后不一会儿便会化作魔气消散,这巨龙想要的,想必不是这样的血液。 就在离渊思索之际,巨龙却似乎等的不耐烦了,摇身化为人形落在祭坛上。它身形高大,面容俊美,一双灰白竖瞳,透着龙族特有的冰冷威严。 它迈出一步,直接瞬移至离渊面前,手穿透离渊的胸膛,在他身体中取出一物。 奇异的是,当它的手离开后,离渊身上并无伤口,一切完好如初。 但离渊的感觉却绝不好受,他脸色有些发白,感觉体内有相当重要的东西被分离出了一部分,神魂骤然虚弱,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的目光落在巨龙掌心。 那是他的血液?血红中透出暗金的色泽,流转着动人的光华,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他看见巨龙神色震惊,渐而染上一丝惧色,口中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但他还未听清,周围的景物就变得摇摇欲坠起来,眼前一片模糊,摇晃了两下便要向后摔去,下一秒则被人扶住,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待他自那阵眩晕中恢复过来,那巨龙已消失不见。他沉思片刻,才开始打量周围环境。 他来到了宫殿内部。 宫殿穹顶极高,地面铺满玄色石砖,其上字符比之殿外更加繁复。宫殿内部极为宽广,呈现倾斜上升的状态,而浑浊长河便自上而下流淌着。 心中的呼唤愈发迫切。 离渊向前快步行走,许久,终于接近长河的源头。 入目一物吸引了他的视线。 第27章 长河的源头,是望而无尽的黑暗,无数粗长锁链交缠在黑暗之中,浑浊的黄泉之水沿着这些锁链向下滴落,汇聚起来形成深不见底的黄泉。 宫殿到此截然而止,那些石柱灯盏、刻满字符的玄色地面,均在同一个地方突兀消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去了踪迹。 黄泉与宫殿,就像两个被强行粘合的空间,唯一相连之处,则是宫殿中央那道被劈开的裂缝。 黄泉之水自另一个空间流淌过来,顺着裂缝流向宫殿之外。 离渊站在宫殿边缘,目光凝聚在那无垠黄泉中一处。 纠缠的锁链之下,有东西正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那是一朵盛开在黄泉之中的莲。 莲花呈黑白二色,黑是浓郁至极的黑,白是深邃无比的白,黑与白依照一种玄奥的轨迹层层堆叠,白色孕育生机,黑色沉积死亡,花瓣开合之间,便是一个生死轮回。 溯源而上,直至尽头。 这便是,魔尊所要的东西么? 而他所想要的那束灰白火焰…… 离渊闭目感应,与心底发出呼呼之地已无比接近,却比莲花所在之地更深、更远……那物的方位,似乎是在黄泉之底? 他伸出手,驱动魔气凝结成长链穿过空间交界之处,探入下方黄泉之中。然而刚刚触及黄泉之水,魔气长链便瞬间解体,消散得无影无踪,更有一股诡异气息追溯而来。 离渊立即将附在魔气之上那丝心神掐断,心中警惕更甚。传说中黄泉之水能够吞噬记忆因果,使人往生轮回,他若是被沾上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他不敢再贸然上前,又暂时找不到突破的办法,只好将目光再度放在那朵莲花之上。 此处有禁制无法动用浮空术法,若要接近那朵莲花,恐怕还要借助外物方可。 他看向交缠空中的诸多锁链。 这些锁链极长,看不出源自何处,上面镌刻着繁复神纹。当神纹亮起之时,锁链会渗出黄泉之水滴落下方,而当神纹暗下,锁链便恢复原状。 离渊琢磨完其中规律,便飞身一跃而上,落在一道神纹黯淡的锁链之上。 细长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声音在漆黑的空间中传出很远、很远,空气中腐朽的气息愈发浓郁,却又夹杂这一点儿幽幽的香气。 离渊站在百丈高空,下边是无边黄泉,细长锁链晃荡不已,他神情冷静几个腾跃,却都精确无比地踩在了锁链上借力,向着莲花之处快速接近。 越接近黄泉内部,离渊发现上面漂浮的兵器法宝就越多,而那些漂浮的古尸却不见踪影。 脚下锁链神纹突然亮起,他心神一凛,向左下方跃去,落到另一道锁链之上,随即继续向前掠去。如此几番辗转,终于接近了莲花所在之地。 离莲花最近的锁链都有数丈距离,而在一条锁链上停留的时间却不能过长,离渊只得将魔气缠绕在锁链上纵身跃下。 当他触及到莲花花瓣之时,一阵触动神魂的颤栗自指尖传来。下一刻,所有锁链齐齐震动,所有神纹一齐亮起! 离渊脸色一变,来不及撤回去,只得解散手中魔气,整个人落在莲花之中。 不过片刻,神纹便将整个漆黑空间照亮,无尽黄泉之水自空中落下,唯有莲花所在之处,被一层光幕所笼罩,挡住了黄泉的侵蚀。 离渊站在莲花之中,柔软的黑白花瓣将他围绕。入目是忽黑忽白的亮光,扑面而来是莲香幽幽。 虽然逃过方才一劫,他的状况却算不得好,这莲花之内生死之气太过浓郁,居然正在化解他的身体! 他方才还疑惑为何越靠近黄泉中心,漂浮古尸便越是稀少,想必都已经被这朵莲花逸散出的气息化解得一干二净。古尸尚且如此,他的剑体虽已近大乘,却也只能稍稍延缓这股力量的侵蚀,半个时辰内若不能脱困而出,也只能就此消散。 外面的黄泉之水仍然持续落下未曾停歇,根本没有一丝缝隙逃脱,这朵莲花产生的护罩,护住了他却也囚禁了他——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离渊神色不动,内心冷静至极,寻思着逃脱之法,他不在乎生死,但是也并不愿意这么轻易的殒命于此。 即纵使失却记忆,他却仍旧知道,自己还有一样甘愿放弃生命追求的东西——他的意识被封禁在这具令人厌烦的躯体内,那执念却仍旧深深铭记神魂之中的,永不能忘怀。 正是这铭刻至深的执念,才使他受尽磋磨都不愿屈从于魔尊掌控,挣扎而不至于沉沦。 这是他的意志,他的所有…… 他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想法,拼力去回想自己最深的执念,到底为何…… 体内的上古封禁果不其然再次被触动,浮现于体表,头脑刺痛如约而来,他嘴边溢出一声闷哼,心中却松了一口气——果不其然,那生死轮回之力找到了新的目标,开始和他体外的上古封禁对抗起来。 时间流逝,封禁的力量开始节节败退,逐渐消弱。 随着一声破碎的轻响,身体骤然轻松许多,不再与万物有一层深深的隔阂,而是被天地接纳其中…… 离渊眼神渐渐清明,身体仍旧被周围的生死轮回之气缓慢侵蚀着,他却仿佛进入了一个玄妙至极的境界—— 生死之道…… 轮回之道…… 莲花所蕴含的天地道则在他眼前无所遁形,一切都那般自然而然。 他盘膝坐下,以一种几乎耸人听闻的速度体悟着莲花的大道本源,而当半个时辰过去,因解体而生的虚弱已经稳住,无尽的天地洪流向他袭来。 数日之后,当离渊再度睁开双眼,血色的眼底,那因杀戮而生的戾气已经悄然消退了不少,深邃的道则痕迹自眼底划过,其中似有生死轮回之意透出。 离渊终于想起那时时萦绕于心,自己一生所求之物,到底为何。 是那蕴藏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亘古永存的—— 天道啊。 第28章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值得一个人不顾一切去追寻的。对离渊而言,毫无疑问便是天道。 他迫切想将所有精力沉浸于天地道则之中,只是他知道,他现在还不能。 他需要自由,而现在的他还不得自由。 离渊缓缓呼出一口气,将心神自道则体悟中收回,生死轮回之道呈现眼前,周围逸散的生死之气已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不仅如此,在炼化莲花之上所蕴藏的生死道则时,他还知晓了此物的一些具体状况。 此物本名为九幽轮回莲,乃天生具有自主意识的天地灵物,却不知为何被抹灭神志,置于黄泉。其外在虽尚算完整,其实已残缺不全,最核心的莲蕊处被人挖空,一身威能失了大半。 便在那挖空之处旁,镌刻着一个凌厉至极的古字,离渊不知其意义为何,只是心中一跳,隐隐感觉有莫名因果缠绕其中,却无法看破其中关联,只道自己多心。 虽说此莲残缺,威能不再,但其护罩仍然能够抵御黄泉之水的侵蚀,对离渊而言是极大助力。他欲往黄泉之底,便暂时将其炼化,倚靠其护持沉入黄泉之内。 黄泉之深难以想象,九幽轮回莲越往下降,周围光亮便越少,最后化为一片沉寂的黑暗。万古沧桑洪流静默流淌,透过护罩传入离渊感知之中。他心念一动,突生顿悟,立即盘膝于九幽轮回莲内,体悟此间真义。 不知过了多久,九幽轮回莲终于停下。 离渊睁开双眼,有深邃道则自眼中一闪而逝。他收束心神,感知周围环境,发现自己此时已来到了黄泉之底。 然而…… 那灰白火焰的呼唤虽然已极为接近,却还要在更深更远的地方。 离渊讶然,莫非那火焰竟存在于黄泉之下?九霄之上为仙界,九幽之下为虚无,黄泉位于九幽底层,是以黄泉之下,便是虚无之境。 虚无。他默念着这两个字,脑海中回忆起许多相关记载。 严格来说,虚无之境已非此界范畴。 众所周知,下界三千,天灵界只是其一,而虚无之境,却是所有下界共同的基石,里面一片浑沌,比之空间乱流更为可怖。 穿越黄泉已经费了他莫大功夫,若要进入虚无之地,就算他是大乘期剑体,也无法逃脱顷刻化为虚无的下场。况且进入虚无之地前还要打破天灵界的界壁,仅此一点,没有数个大乘期修士联手,就休想做到。 莫非只能望洋兴叹? 离渊别无他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泉底幽暗,辨不清方向,离渊凭着感觉控制九幽轮回莲向前移动,出乎他意料的是,不一会儿竟发现了亮光。 那是无尽漆黑中一抹亮色,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离渊接近一看,发现光亮发出之地,竟是一处极为薄弱的界壁。这界壁实在是太薄,如同一层透明光膜,下面苍茫的虚无浑沌透过界壁散发出白光。 透过界壁,离渊看到了那无限浑沌中一点灰白火光。那火光微弱得像是随时都要熄灭,存在感却不容忽视,它自主摇曳着,似是在向他招手。 离渊只觉一阵亲近感传来,暗道终于找到了火焰本体,随即却心下犯难。 灰白火焰身处界壁之外,若要取得恐怕得先把界壁打破,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就是界壁打破后虚无侵入,便是凶险至极。 虚无不比其他,若真的沾染上了,恐怕不会给他反应的时间。 那火苗见他迟迟未动,便主动凑了过来,蹭了蹭那处薄薄的界壁。 离渊观察片刻,似是看懂了他的意思,起身落到界壁上,九幽轮回莲则跟在身侧展开护罩。他微微俯身,试探性将修长的手与界壁极薄弱之处贴合。 体内灰白印记骤然亮起,隔着界壁,离渊感觉到手掌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缓缓融入,与那灰白印记融合,而界壁那头的灰白火焰则渐渐缩小。很快,内府中的灰白印记越来越亮,最后,一缕极其微小的灰白火苗便自印记中脱身而出! 这火焰竟有穿透界壁之能。 顾不得惊讶,离渊当即盘膝坐下试图炼化,却发现此火虽然对他亲近,却似乎并未打算让他控制,只稳居于内府之中,将体内煞气魔气彻底压制。 而此前炼化的幽冥神炎仿若看到天敌,自内府中心一路逃窜至边缘。 灰白火焰似乎相当虚弱,不过摇曳了片刻,向他表达了亲切之意后,便再度隐没在灰白印记之中没了声息,但隐隐流出的清凉之气,却仍然维护着离渊神智清明。 离渊观察那灰白印记,便见其上面多了几道繁复至极的道则,竟比他此前所见的法则更为玄奥深邃。 无法彻底掌控此火固然让他有些失望,然而仅凭印记上多出的这几道法则,这次冒险进入黄泉便已是值得。 他隐隐有所预感,若他能够真正掌握上面的道则,便能完全发挥此火威能,要破解魔尊设在他神魂躯体之上的禁制亦非难事,到那时候,他便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半月后。 秘境之外,妙舟仙子等人早已等候许久。 九幽秘境开启时间为四十九日,如今算来,已到了接近关闭的时刻。各派修士接二连三自石门中走出,妙舟仙子却紧盯着石门,眉头紧皱,目含忧虑。 无它,魔域弟子至今还没有一个脱身而出。 妙舟仙子心中已生出些许焦虑。 待她终于看见一个妙龄黄衣女修自石门中走出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师尊!”凌玥落在妙舟仙子跟前,俏脸有些发白,分明受伤不轻。 妙舟仙子连忙将其扶住,纤纤素手将法力传送入凌玥体内稳住其伤势,关切问道:“凌玥徒儿,秘境中究竟生了什么事,令你受伤至此?” “此事说来话长。”凌玥缓过一口气来,开始叙述。 便从那日她受离渊战斗波及昏迷后说起。那日一战之后,离渊了无踪迹,魔域众弟子群龙无首元气大伤陷入道修重围,凌玥与秦乾费了极大功夫才把人聚集起来强行硬闯过去,但到了第三层便无力继续向下突进,只眼睁睁看着道修占领了第六层,夺得莫大机缘。 “道修欺人太甚。”妙舟仙子愈听愈是脸色沉重,忽而道:“你说离渊失踪了?” 凌玥点了点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心,“是的,我最后见到他是在秘境二层,当时我被余波震晕,醒来后在约定之地等候许久,却迟迟未见其身影。”她顿了顿,有些急切道:“师尊,离渊师兄他是否……” “稍安勿躁,”妙舟仙子打断她,“秘境尚未关闭,事情如何还未可知。” 凌玥只好咽下未尽的话语,面上焦急之色却无法掩饰。 然而她不说话,有人却偏要插嘴。那鬼刹宗长老离得较近,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此刻阴阳怪气地道:“有些人太过骄狂,恐怕是将自己衡量过高,误入险境,身死道消了罢。” “长老请慎言。”妙舟仙子不悦道。 鬼刹宗长老冷哼一声,不好驳妙舟仙子的脸面,心底却已将离渊咒了几个来回,恨不能他真的死在里面。 继凌玥之后,魔域弟子陆陆续续出来,皆是受伤不轻,人数折损过半,证明凌玥所言不虚。 三大长老脸色都不好看,毕竟此次派遣进入秘境的,都是宗门精英弟子,死一个已是心疼,就这么折了过半,回去也不知如何向宗门交代。 眼见着石门就要关上,凌玥抿唇,有晶莹泪珠在眼眶中流转,而那鬼刹宗长老眼中则有得意之色浮现。 “不必再等了,纯粹浪费时……”鬼刹宗长老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话语,脸色犹如便秘。 便见一道黑色身影,自石门之中跨出。 第29章 出了石门,离渊便在湖面上一点,落在魔域众人面前。 他一身玄色衣物完好如初,银色面具遮住大半面容,一双血色瞳眸沉静而淡漠,落在众人眼里,与进入秘境之前并无两样,甚至于周身气息更加深沉难测,分明是修为又有了突破。 在魔域或伤或死的众多弟子中,他算是状况最好的一个了。 凌玥面上顿时展颜而笑,盈满眼眶的泪水也收了回去,简直比自己逃出生天还要高兴,情不自禁喊道:“离渊师兄!” 离渊向她颔首,应道:“凌玥师妹。”突然思及那日煞气发作匆忙离开之事,便道:“那日血海境内,我未曾告知便自行离去,让师妹忧心了。” 凌玥善解人意道:“秘境之中变幻莫测,遇到意外也是难免,师兄不必介怀于心。反倒是师兄在道修手下救我一命,我是万分感激,无以为报。” 离渊摆摆手,道:“无妨,不过举手之劳。”说罢望向三大长老,道:“这些时日,劳烦诸位在外接应了,魔域弟子已全部从秘境中出来了么?” 妙舟仙子接过话头,道:“除却陨落在秘境里头的,应是全部了。” 离渊看着折损过半的魔域修士,面具之下神色看不分明,只道:“既已人齐,那便启程回魔域罢。” 那鬼刹宗长老忽冷笑道:“我魔域弟子在秘境之中被道修围攻,你作为领头之人,莫名失踪也便罢了,如今出了秘境,难道不准备先给那些陨落在秘境之中的弟子一个交代么?” “交代?”离渊重复这两个字,淡淡道:“此事是我失责在先。然而天理昭昭,若我牵连他人殒命,其中因果自然由我来承担,又何必长老多言?” 一番话让鬼刹宗长老哑口无言。 凌玥在旁看着离渊说这话时眼神淡漠,忽觉与初次见面相比,他身上似乎多了些难以说清道明的东西,让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 她暗自摇了摇头,只道是自己想多。 妙舟仙子出来打圆场,道:“长老忧心门下弟子的心情我亦知晓,只是秘境之中生死自负,万万不可将责任全然推拒于一人身上。道修此次有计划而来,令众多魔域弟子遭殃,自当有仇报仇,然而一切反击之举,还需先回魔域再行商议。” 说罢祭出合欢无极舟,将一众极乐仙宗弟子转移至法宝之中。离渊亦不欲再与鬼刹宗长老继续争论,直接迈步向法宝走去,走到半途却忽有所感,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不远处,凌煜宸正直直凝视着离渊身影,面上露出犹疑之色。 他记得很清楚,之前幻境破碎,姬临川的幻象抬头向他看来时,眼睛是同样的血红色泽…… 他其实未曾假设过姬临川其实没死,还在秘境中与他巧遇的状况,只觉一切只是他的妄想。只是最近秘境之中,却不知为何频频传出谣言,说有人亲眼目睹魔域领头那魔修的真面目,说其与姬临川长得一模一样。 凌煜宸本是不信的,但如今越是细看,便越觉得这身形甚为熟悉,且这魔修的眼睛色泽与那幻象实在是太过巧合,容不得他不多想。 凌煜宸握紧了拳头。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心慕之人可能会堕入魔道,只因他太过清楚姬临川是个怎样的人,无论遇到何种情况,他都绝不会甘愿修魔,行违逆天道之举。 只是…… 这世上有一种气质是很难被模仿的,如群山之巅云雾缥缈,淡泊离世不入红尘。进入秘境之前未曾觉察,但此时凌煜宸却发现,那魔修一身气质与姬临川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般。 莫非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姬临川变成现在的模样? 而如若离渊真的就是姬临川,那么他此前在秘境中,岂不是……亲手伤害了自己的心爱之人? 凌煜宸心中不得安宁,既担忧又悔恨,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他极想走上前与对方攀谈,却碍于双方身份立场无法立时付诸行动,只能用灼灼目光紧盯着那人身影。 离渊早已觉察凌煜宸的视线,心中莫名生出些许叹息。 他还记得此人曾在幻境中追问他情爱为何,之后还向他表明心迹,着实令他吃了一惊。当时他无言以对,现在更是无法作出回应。挣脱魔尊束缚,追求天道之极,仅此两件事,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心神,再谈及情爱的话题,似乎太过苍白无力。 只是离渊对凌煜宸确实没有太大恶感,就算其曾经在失控之下对他作出了冒犯行为,愤怒也不过一瞬之间,如今已无芥蒂。 到底是他的故人。 离渊想罢,便侧过头看向凌煜宸,向他微微点头。 便见那人凌厉目光忽然柔软下来,接着便是一句传音入密。 “你还好么?”男人低沉的嗓音,透着担忧关切,还有隐藏极深的情意。他并没有问他是不是姬临川,语气中却已带了七分了然肯定。 离渊并不意外凌煜宸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如今实在不能与他人有太多牵扯,只能深深看了凌煜宸一眼,既不点头亦不摇头,便转身离去。 凌煜宸站在原地,默默握紧了拳头。 九幽秘境外的石门完全关闭,因秘境聚拢于此的修士们也纷纷散去。仙环湖的水渐渐变得清澈起来,九道瀑布亦恢复了倾泻之态,石门缓缓向湖底移去,那诡异的石柱也随之沉下。 而谁也没有看到的是,在石柱消失前最后一刻,上面的龙形浮雕突然闪烁了一下,一道白光从其中掠出,消失在远方。 离渊再度踏上合欢无极舟时,与来时相比,心境已有了很大不同。 之前的他,满心沉郁绝望,被动地与炼神化魔抗衡,但归根到底只是垂死挣扎。那时候,他厌倦了魔尊周而复始的折磨,也厌倦了无法反抗的自己,甚至想要以死解脱。 而如今,他身上的上古封禁破碎,终于想起一生的执念为何,对于死亡的态度也不再那般轻忽。 他固然可以为了求道而死,却不会再将生命当做儿戏,毕竟,他只有活着,才能摆脱魔尊对他设下的禁锢,追求天道无极。 神魂中的禁制无形无影,肉身的禁制也只破除了部分,现在的他还无法违抗魔尊的命令,因而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到他将灰白印记之中的道则领悟,完全掌控那灰白火焰,将神魂躯体中的禁制化解之时,便是他真正逃出生天之日。 但在此之前,还需要继续与魔尊虚与委蛇。 设在他身上的封禁碎裂,想必魔尊也会有所感应,到时怎么才能糊弄过去,是个极大的问题。还有体内的灰白火焰,虽隐没于印记之中,却也无法保证能瞒过魔尊,一切都需从长计议。 其实,若是还有其他的办法,离渊是万分不想再回到那座昏暗魔宫之中。他实在已经对那里厌恶至极,厌恶之中还夹杂着本能的恐惧。 那里是他此生噩梦所在,每每想起,便是无尽苦痛与黑暗。只是现在事情已有了转机,万万不能因自己一时好恶而坏了大事。 只要再忍受些许时日…… 思及此,离渊心中沉郁。他只好凝神静心,将所有杂念收敛起来,开始体悟天地大道。 如今留给他心无旁骛修炼的时间已经不多,若再不抓住机会,回到魔宫之后,在魔尊的眼皮子底下,能够静心修炼的机会只会更加稀少。 时间缓缓流逝,正当离渊沉浸于玄奥之境时,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离渊师兄,我是凌玥,方便让我进来么?”清脆声音如出谷黄鹂,自门外传来。 离渊睁开眼睛,将心神自道则之上收回,一身气息缓缓平复,许久,才淡淡道:“请进。” 若是旁人突然前来打搅他修炼,恐怕早已被他丢了出去,不过对象是凌玥,看在妙舟仙子的面上,也不好对她太过强硬。 凌玥有些局促地推门走了进来。 她今日似乎是经过了精心打扮,一件浅粉色的轻薄衣裳,更衬得肌肤白皙如雪,娇美面容上氤氲着淡淡薄红,是少女的娇羞。 她的身上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体香,比之极乐仙宗大多数弟子身上的靡靡香氛更加淡雅清新,如同幽谷中摇曳的白花,勾人至极。 而吸引离渊注意的,却不是凌玥的美貌,而是她的体质。离渊如今恢复对天地的感知,自然可以看出凌玥身上圆融道则,其不仅是上佳的修炼体质,更是顶级的炉鼎之体,修炼的又是双修之法,难怪被众多魔域修士趋之若鹜。 却不知为何对他如此执着。 “师妹前来找我,所为何事?”离渊起身问道。 凌玥于是盈盈行了一礼,道:“凌玥上次为师兄所救,今儿专程前来道谢。”她粉面微红,恰似清晨仍旧带着露珠的娇嫩鲜花,美得不可方物。 犹豫片刻,又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师兄若有需要凌玥之处,请尽管说便是,凌玥……自然都是愿意的。”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将近微不可闻,脸上红晕更甚。 这几乎便是在邀请了。 天知道凌玥此次前来,下了多大决心。她本不是轻浮放浪之辈,然而为了心爱之人,即便抛却脸面也是值得。 这世间有一种男子,遇到了便是劫数,而她早已深陷于劫数之中不可自拔,一颗芳心扑在了离渊上面。师尊说这是她命定的情劫,而她甘之如饴。 离渊哪里还听不出她的意思,他微微皱眉,在遭受魔尊强迫之后,他早已对□□厌恶至极,对凌玥自愿献身的做法心底十分不悦。 但此等难堪过往不足以为外人道也,他只好强自按捺心绪,有些冷淡地道:“不必如此,师妹请回罢。” 果真是毫不留情的回绝。 凌玥面上一白,虽然她早已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绝,还是让她一时有些难受。 即使她明知道,离渊就应该是这么一个人。 凌玥还想再坚持一下,声音便微微带上一丝哭腔:“……若不报答师兄,凌玥于心不安。” 离渊有些不耐,他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我救你一命,日若若有需要,你便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此两不相欠,如何?” 当真是半点机会都不留,断的干干净净。 凌玥心底苦笑,知道自己今日是彻底没有机会了,只好道:“这样也好,只是一个要求抵一条性命着实太过廉价,师兄日后若有所需,尽可来找我,凌玥必竭尽全力相帮。” 说罢,凌玥有些狼狈地转身离去,她怕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离渊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只觉奇怪。 他又联想到凌煜宸。 一个两个,为何都如此执着于情爱二字?天道无常,若要飞升,牵挂太多终究只是耽搁。 合欢无极舟飞行速度极快,不过三日便横跨数域,来到魔域境内。 离渊心情不愉,他婉拒了妙舟仙子邀他到极乐仙宗一聚的建议,很快便回到了魔域九重。 庞大魔宫连绵数里,仍旧静寂而恐怖,然而见识过九幽底层那处巨大无边的玄色宫殿后,离渊的心情已变得波澜不惊。 他缓缓步入魔宫之中,负责洒扫的傀儡仍旧如往常般机械工作着,整座魔宫比之以前却更为凄清冷寂,那些幽灵般默不作声的黑袍魔修已不见踪影。 他的心底生出讽刺。这里倒是越来越像一个庞大无比的囚笼了,只是不知道,被囚禁在此处的,到底是他,还是魔尊? 但很快,他就把自己的思绪清空。 在面对魔尊的时候,思绪太多只会令自己受苦。魔尊对他的所思所想几乎了如指掌,一旦他表现出抗拒和厌恶,只会遭受到更加残暴的对待。 魔尊最喜欢看的,是他在痛苦中沉沦屈服的模样。 只是,即便神魂躯体在痛苦中沉沦,他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屈从于魔尊的。 那便是他的意志,他的执念。 这是他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离渊来到魔宫主殿,却发现魔尊并不在此处。 整座魔宫都处在魔尊神识笼罩范围之下,魔尊肯定已经觉察到他回来,至于为何并未立时召唤他过去,可能……是在那个地方吧。 离渊眼神微暗,他实在不想此时去触魔尊的霉头,但是每次外出回来之后必须立时复命,这是魔尊对给他定下的规矩。 不遵守规矩的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他只好故意绕了远路,走路也放慢了步伐,然而走得再慢,也终究会有到达的时候。 魔宫后方禁地。 月凉如水。 风吹竹林吹来沙沙的声响,月光洒落在竹身之上,深色的斑点犹如泪痕。 魔尊倚靠在一座无字的石碑上,乌发垂落,凝望着远处群山连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身影却似有一丝寂寥和孤独。 离渊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犹豫着是否上前。他揣测不出魔尊此时心情如何,但想来并不愉快。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思绪完全放空,极力调整为顺从的姿态,走到魔尊身侧缓缓跪下。 魔尊并未出声,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离渊低着头,膝盖慢慢开始发麻,他开始猜想自己今日要跪上多少个时辰。 这其实只是看魔尊的意思,短的话几个时辰方可,长的话,几天几夜也有可能。 他散乱的目光游移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忽然目光一凝。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魔尊的手上握着一物。 是一管竹萧。 萧身是近乎翡翠般的绿意,打磨的光洁如玉,上面用凌厉的笔画雕刻着一个古字。 离渊心底一震,忽觉那个古字极为熟悉,不就是他在九幽轮回莲莲心处所见的那个字吗? 未等他多想,魔尊冰冷审视的目光便落在他的身上。离渊反射般浑身一僵,这么多年来,他身体上对魔尊本能的恐惧反应,早已不可磨灭。 “你倒还舍得回来。”魔尊的声音辨不清喜怒,“我要的东西呢?” 离渊将九幽轮回莲取出,双手呈上,低声道:“我按照您的吩咐,在黄泉尽头取得此物,不知是不是主人要的东西?” 魔尊没有回答,只伸手接过,指尖在莲花上一扫,将离渊留在莲花上的心神烙印强行抹去。 离渊闷哼一声,隐在面具之下的脸色白了一瞬。 尽管他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炼化莲花时只投入了少许心神,但猝不及防之下,还是受了轻伤。 魔尊却并未关心他伤势如何,只掂量着手中的九幽轮回莲,眼神变得愈发深沉,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开口赞赏道:“做的不错。” 他将九幽轮回莲收入空间法器内,随后俯下身,手指缠上离渊一缕乌发,漫不经心地玩弄起来,另一只手则伸到离渊面上,将那碍事的面具取下,让那张清冷无暇的面容暴露在空气中。 魔尊拿着那冰冷面具抬起离渊的下巴,迫使两人对视,“玩的可还开心么?我的离渊。” 离渊身体不自觉地一颤,魔尊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他所有防备,洞穿他的灵魂深处,一切秘密皆无所遁形。 离渊没想过能够瞒住魔尊封禁破碎一事,见其态度诡异,只好低低唤道:“……主人。” 无论何时,这两个字都是令魔尊心情愉悦的法宝。 果不其然,魔尊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过来。” 离渊有些踉跄地站起,下一秒就被魔尊拉入怀中。 他是魔剑之体,体温向来比常人要低上许多,刚一接触魔尊的身体,那温热的体温便仿佛要将他融化,兼之铭刻神魂的禁制让他连细微的反抗动作都无法做出,只好乖巧无比地窝在魔尊怀中。 他苍白的脸颊浮上一抹动人的红晕,双腿酸软,心跳如雷,身体轻轻颤抖着。心理上的厌恶和生理上的本能,让他在被动承受的过程中无比难堪。 魔尊却仍然调笑道:“反应这么主动,莫非是想我了?”话语之中带着强硬意味,似乎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 离渊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偏头蹭了蹭魔尊胸膛表明态度。他的身体分明已经动情,眼神却仍旧浅淡而冰冷。他看着天空中的弯月,涣散的目光没有焦距。 魔尊将他拦腰抱起,他便埋首在魔尊怀中,如此一路回到寝殿。 厚重的帘幕垂下,幽幽火光亮起,将魔尊俊美妖异的面容映照得如同鬼魅。他眼中藏着很深很深的欲念,还有一些无法言明的浓烈情绪,让人恐惧。 离渊嘴边溢出一声喘息。他伸手想要捂住眼睛,却被魔尊抓住按在床头。 他乌发铺散,肤色苍白,有种浓墨重彩般的艳丽,然而五官却是那么清冷,清冷得近乎无情,在动情时就愈发让人想要摧毁。 纤长睫羽脆弱地颤动着,晶莹的泪珠将其沾湿,绯红的眼尾动人至极。 魔尊情不自禁吻上他的眼睛,动作温柔而缱绻。在最激烈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耳边呢喃着:“离渊……我的离渊。” 翻云覆雨过后,已是第七日的凌晨。 帘幕之内仍旧昏暗,离渊茫然地看着上方,浑身酸痛不已。他动了动身体想要蜷缩起来,却被魔尊一把拉回怀中,强硬地贴在胸口上。 离渊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身体几乎散架。他被迫听着魔尊胸膛的心跳声,心底无法控制生出一丝杀意。待他心中一跳,强自把杀意按捺下去时,却已经迟了。 魔尊对杀意最为敏感。 犹如魔鬼般冰冷危险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方才在想什么,嗯?” 离渊的眼睛微微睁大,无措地喊了一声:“主人……” “呵,”魔尊冷笑一声,触动噬心炼魂阵的禁制,“放出去一次,回来就敢对我生出杀心,看来对你的教训还是不够。也许最好还是把你永远囚禁起来,你才能真正学会顺从?” 离渊神魂被灼烧,浑身痛苦地痉挛不止。 魔尊却没有丝毫怜惜,又道:“感悟天道的滋味如何?比被我干还要爽么?” 离渊面上露出屈辱的神色。魔尊果然已经知道了,接下来,是囚禁,还是连同这几年的记忆一起将他再度封禁?然后又周而复始的把他折磨到麻木,直至他的意识完全沉沦? 他眼中渐渐露出绝望之色,魔尊却不打算放过他,只冷酷地问道:“滋味如何,你倒是说啊?” 离渊只能继续沉默。 他知道怎样的回答才能令魔尊满意,但他实在无法说出口。明明此前魔尊也曾迫他说出许多难堪话语,然而此时此刻,唯有天道,他无法违背自己的真心。 见他迟迟不回答,面上甚至有抗拒之色流露,魔尊的表情渐渐变得阴郁起来。 离渊熟悉这个表情,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惹怒魔尊时所见到的表情。 自那以后,他就被魔尊彻底摧毁了。 那是一段无法形容的噩梦,自那以后,他再不敢反抗魔尊的任何要求,相处习惯下跪,见面只称主人,活得简直像一个傀儡。 而现在呢,现在魔尊又打算对他做什么? “你总是惹我生气,”魔尊的手抚过他的面颊,掐住他修长的脖颈,缓缓使力,道:“是觉得我舍不得对你如何么?” 离渊被掐得有些难受,这时反而冷静下来,艰难道:“不是……这样……的……” “是么?”魔忽然尊放开手,把离渊抱入怀中,力道之大让离渊觉得浑身骨骼都在哀嚎,“有时候,真想把你彻底打破,让你只能看到我一个人,只能拥抱我一个人……” 说着,他脸上的阴郁之色渐渐收敛,突然露出了一种厌倦疲惫的神色,将离渊狠狠推开,道:“立刻滚出去,自己去血池领罚。” 离渊莫名其妙逃过一劫,他松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下床,便要向门外走去。 魔尊沉沉地看着他,忽而皱眉,弹指让落在地上的剑鞘化为一件纤薄外衣套在离渊身上。 外衣宽大,只能堪堪遮住满身不堪痕迹。 离渊安静地退出房间,没有再求魔尊给他一件完整的衣物,毕竟魔尊在盛怒之下,还肯给他套上衣服已是难得,毕竟有一段时间,他连穿衣的资格都没有。 血池的距离并不近,离渊赤脚走在路上,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凉意透过宽大的外袍钻入体内,身体每一寸都疼痛不已。 半途中却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黎忱。 离渊薄唇紧抿,觉得相当难堪,任谁这副狼狈模样让人看见了,都不会感到坦然。 他低头想要匆匆走过,却被人拉住了衣袖。猝不及防之下,松散的衣襟被扯开了些许,露出一大片被凌虐过后的青紫肌肤。 黎忱似乎怔愣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微笑,道:“小魔剑,看来你的日子并不好过啊,啧啧,顾师兄这么残暴,你吃得消么?” 离渊将衣襟拉好,冷淡道:“阁下请自重。” 黎忱视线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忽而道:“我之前竟没有看出来,原来是天生道体,难怪顾师兄对你……” 之后的话黎忱没有再说下去,离渊却感觉到了几丝蹊跷。只是他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与人交谈,浑身都是情爱过后的粘腻气味,只想尽快打发了这人。 “阁下若是还有事情,就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黎忱笑道:“不急不急,我这不是本来要去找顾师兄的么?不过看你的模样,他一时半会也不会见我,何必急着去寻不自在?更何况……” 他骤然接近离渊面前,调笑道:“我这人最爱欣赏美人,你这么漂亮,倒不如跟了我吧?我可比顾师兄温柔多了。” 离渊丝毫不受他蛊惑,只冷冰冰道:“不劳阁下费心。” 他以后自有办法离开魔尊,如今不过是忍上一忍,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再等些许时日又何妨? 黎忱状似失望般叹了口气,忽而又狡黠一笑,道:“逗你玩呢,你还真信了?顾师兄的人,我可不敢动,你大可不必如此警惕。” 离渊懒得理他,只道:“若无事,我便先走一步了。” “等等!”黎忱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道:“今儿心情好帮你一次,不必谢我。” 离渊一愣,随即便想将他的手甩开,然而大乘修士的压制岂是如此容易便可挣脱,最后他也只能放弃挣扎任他施为。 随后,却惊讶地觉察一股精纯能量顺着手腕传递过来,将他身上魔尊弄出的伤痕一一修复。 他的剑体已达大乘期,落下伤痕容易,想要修复却不是那么简单的。黎忱此举相当于为一个大乘期修士疗伤,耗费的法力甚是巨大。 他于黎忱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又何必做到如此程度?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黎忱却已疗伤完毕,松开了他的手腕,顺手落下一个清洁咒便施施然离去,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离渊身体恢复清爽,浑身酸痛也消失不见,不再去想黎忱此举到底为何,转身便向血池行去。 待到达血池,浓郁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他对这里相当熟悉,毕竟除了魔尊寝殿和自己锁居的偏殿,最常来的地方便是血池。 血池之内血煞之气浓郁,会无声地渗入神魂之中,与血魂珠的用处一般无二,只不过,血魂珠的功效发挥即时猛烈无比,血池却是润物细无声,旨在不经意之间的侵蚀。 离渊迈步走入血池之中,深色的纹路在他苍白的躯体上亮起又隐没,血池之水一点点渗入躯体之中,带来阵阵刺痛。他背靠着血池中央的石柱展开双手,粗长的锁链便自动将他缠绕束缚起来。 隐没在灰白印记中的火焰仍在沉睡,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只堪堪维持着他神智清明,却无法抵御这侵蚀之苦。 他低低喘息着,忍耐着从身体深处升起的痛苦,思绪却已飘远。 他现在已经引起了魔尊的怒火和怀疑,而对灰白印记上的道则体悟却堪堪只有三分之一,若是此时便被再度封禁对天道的感知,他之前的以前努力便会全部化作泡影。 无论如何,都要延迟魔尊动手的时间,如此才能在炼化道则掌控火焰后,破除禁制逃出生天。 他必须重新获得魔尊的信任。 而这,需要冒险一搏。 魔尊不是天天催促着他炼神化魔么? 他思索许久,干脆将计就计,炼化起体内的血魂珠来,向炼神化魔之境靠拢。 他现在只缺少两个月时间炼化道则,在此之后便可彻底掌控火焰,到时禁制不存,所谓炼神化魔,对他也就没有什么影响了。 而这,是让魔尊放心的最好办法。 十日之后。 魔尊在感觉到魔剑禁制受到触动,匆匆赶来血炼池时,心下有一点不安。 血池之中的青年,似是听到了声响,微微睁开眼睛。那一双血红的瞳眸已经完全被血煞之气侵蚀,不复以往清明,分明是炼神化魔之兆。 他脸上的表情无波无澜,不是如同此前般强自按捺情绪之后的冰冷,而是真正的空白。 魔尊不知为何,突然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后悔。 他有些复杂地招了招手,离渊便跌跌撞撞向他行来,修长瘦削的身体上只披着一件松散的外衣,此时腰带已经掉落,露出了大半身体,然而那人脸上却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屈辱,没有不甘。 离渊顺从地跪在他的身前,神色沉默臣服,眼中却是全然的戾气和对杀戮的渴望。 这是一个魔器器灵所应有的模样。 明明一切都已经按他的想法发展,魔尊面上却没有丝毫高兴的神色。 他蹲下身,将离渊的衣物拉好,想了想,又找出一套完整的衣物让他穿戴整齐,才道:“跟紧我。” 离渊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言不语,神色麻木,犹如傀儡。 他的意识已经隐没在躯体之中,一切依靠被血煞之气侵染的身体本能活动。这具身体会顺从的服从魔尊任何指令,如同真正被炼神化魔。 而他的所有精神,则专注于体悟灰白印记上的道则,默默积蓄着反抗的力量,对外界再不过问。 这一回,魔尊应当满意了吧。 第30章 寒玉池。 袅袅热气升腾而起,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天上皎皎圆月,形成一个模糊的虚影。 水波微漾,细微的波纹一圈圈散开。 魔尊背靠着冰凉的寒玉池壁,任由炙热的泉水浸泡周身,身边传来的血腥之气久久不曾消散,沉寂许久的心此刻却有一丝紊乱滋生。 他侧头看去,离渊正闭目靠在他的身上休憩,那清冷的眉眼低垂,纤长睫羽在面部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月色洒落在他苍白无暇的肌肤上,有一种几近透明的虚幻。 漆黑如墨的长发在水面上漂浮,如同铺开的精致绸缎,有水珠沿着他的脸颊向下滴落,落在向内凹陷的肩窝上,缱绻地不肯离去。 魔尊呼吸一窒,用拇指将离渊肩窝上的水珠揩去,然后环住他的身体,让他更加靠近,却没有如同以往般强行拉拽,而是下意识放轻了力度。 离渊不得不随着他的动作变更姿势,从靠在他身侧变成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浓密长睫轻轻颤动了两下,离渊有些缓慢地睁开双眼,血红色的眸子冶艳而诡异,生生破坏了他容貌中那种清冷如同谪仙的美感。 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只映照着魔尊一个人的身影,但又仿佛任何东西都没有落在他的眼中,犹如一个失去生机的傀儡。 离渊身上氤氲着淡淡的魔气,缠绕在眼角眉梢,透出阴冷的鬼魅,这本是魔尊最熟悉的气息,但落在离渊身上,却不知为何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离渊跟在他身边这许多年,魔尊心底却仍旧记得初遇这人时的模样。 一袭白衣不染尘埃,纵使染血坠落于地,仍旧高不可攀如隔云端。 他三年前在离渊身上落下封禁之时,其实有过犹豫——是否真的要把这个人彻底摧毁? 但犹豫只一瞬,数千年来对天道不公的怨恨盖过了所有,让他只能发泄在这个受尽天道宠爱的人身上。 于是离渊,成了他手下的牺牲品。 不过一把魔剑而已,又有何值得在乎的。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只是事情总是出乎意料。 在这人记忆全失之后,却仍旧下意识抗拒着他时,他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怒意,数千年来求而不得的痛苦刹那间回荡心底。 明明他所有情绪都早已沉寂于心,却总是在频频因为这个人而再度忆起,那汹涌的情绪变本加厉袭来,犹如冥冥中不可知的牵引。 他厌恶这样的变数,于是他亲自下手,将这个人驯服成另外的模样。 可是为何……如今却更为烦躁了呢? 他心中积郁,手中的力度不觉大了些许。 离渊忽然在他怀中蹭了蹭。 魔尊回过神来,便见那人抬眼看着他,眼中带着纯粹的茫然和疑惑,“主人。” 清冷的音色透着微微的沙哑,语气像是陈述,内容却像撒娇,他说:“我疼……” 魔尊心中一跳,立时放松了力道,面色复杂。 ……以前离渊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即便在最黑暗和痛苦的时刻,他也只是默默将痛苦咽下,从来不会发出示弱的求饶,只有在被他折腾地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在嘴边溢出一声压抑的喘息,亦或一声低低的、被闷在喉咙里的呜咽,脆弱又倔强。 是真的不同了。直到这时,魔尊才终于确认,这人是真的已经炼神化魔。 他知道这么多年以来,这人一直在顽强地抗拒着煞气侵袭,只是境界原本就十分接近,此前被他塞了一颗血魂珠之后现在又在血池浸泡了许久,恐怕真的已经…… 心中似乎落下一声叹息。 他伸手抚摸着离渊的脸颊,让那处浮起一丝血色,又向下移动,将他浅淡的薄唇按压的嫣红。离渊的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看上去似有了一丝生气。 只是眼神依旧空洞无物。 魔尊只好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一手环着他瘦削坚韧的腰,另一只手着抚摸着他那湿漉漉的长发,却又想到这人再也不会露出那种压抑情绪,敢怒不敢言的神情了,不免感到一丝无趣。 他开始思索起自己变得如此奇怪的原因。 其实他之前早就料到,要取得黄泉之中的东西,离渊身上的封禁必然会被破解。 他期待着看到一个鲜活的他,后来离渊回来之后的确是鲜活许多了,与他之间的隔阂却也愈发深重。即使离渊拼命掩饰,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以前并不在乎两人是否有隔阂,他只要他身体上对他臣服。只是现在他却发现,他想要的更多了。他想要离渊全心全意地看着他,在乎他,不仅是服从他的命令,而是真心实意将他摆在心尖上。 这种莫名的*不停壮大。 是的,他想要……彻底得到他。 只是炼神化魔之后,这种彻底得到的可能便已经化为了虚无,一个已经没有心的玩偶,又怎么会全心全意在乎他呢? 这应该便是他烦躁的原因吧。魔尊想。 不是的…… 心中却隐隐升起一个反驳的声音。 魔尊不欲再深想下去,转身将离渊压在了寒玉池壁上,俯身再度将他狠狠侵占。模糊的水汽渐渐模糊了两人的身形,急促的喘息低低响起,离渊主动迎合着魔尊,眼泪从眼眶中淌落。 魔尊不经意间突然摸到满手冰凉泪水,将他翻过身来看到满脸未干的泪痕,心底顿时暗骂一声,觉得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掌控。 他匆匆结束一切,把离渊整个人收拾干净,抱回到其平时所居住的偏殿中,动作轻柔地将人放下,有些急切地想要离去,却听到那人一声呜咽。 他离开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身便看到离渊正直直凝视着他,血色眼眸妖异得惊人,已完全被血煞之气侵蚀,满是赤果的渴求之色,断断续续地说道:“主人,我想要……血……唔……” 渴望鲜血和杀戮,是所有魔器器灵共有的特性。 离渊以前压制得太好,以至于魔尊从未想过,他竟也会如此渴求着杀戮的浇灌。 魔尊犹豫片刻,走上前去,将他按入怀中安抚。 离渊的眼神愈发狂乱,他乖乖缩在魔尊怀里,指尖轻车熟路般在手腕处一划,浓稠的鲜血混杂着魔气流出。 他低头舔舐着手腕的伤口,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脸上露出餍足的神色。 “……”魔尊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突然想起来,离渊身为魔剑,又被他时刻逼迫着炼神化魔,恐怕早就已经一直在被血煞之气折磨着神智,而他却长期将其囚禁于魔宫之中,恐怕其杀戮的*一直没有得到缓解。 可即便如此,他还在继续死撑,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像今日一般伤害自己。 魔尊妖异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连他也看不懂的复杂神色,一把将离渊的手拉开,道:“够了。” 离渊抬头看他,下意识道:“抱歉,主人……”尽管他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清楚,但身体本能告诉他,魔尊因他生气,他便需要认错。 魔尊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止住他的话语,道:“过来。” 他划破指尖,一丝蕴藏着惊人气息的血液渗出。 离渊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顺从地凑过去舔舐着魔尊的指尖,将缓缓流出的鲜血舔舐干净。 温热的舌尖像是一根羽毛般轻轻撩在了魔尊心上,明明是如此旖旎的场景,他现在却完全生不出什么欲念,只觉满心的烦躁。 他的血是极其珍贵之物,沉浸了数千年力量沉淀,为了一把魔剑如此贡献出来其实并不值得。只是,再看着离渊因杀戮的*无法满足而伤害自己时,他心中却压抑至极,放点血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离渊气息渐渐平复下来,血液中蕴藏的精纯力量极大地平复了他心底的杀戮*。 只是,明明是自己渴求不已的东西,他的动作却仍旧是小心翼翼极为克制的,眼睛时不时便要抬起望一望魔尊的表情,见其默许,才会将动作继续下去。 魔尊看着他犹豫的动作,不知为何更加烦躁了。他干脆将离渊抱到自己膝上,对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唇,就这样深深吻了下去。 离渊口中还带着血液的铁锈味,然而亲吻着那柔软的唇瓣,魔尊心底的烦躁却悄然降下了许多,他吻得愈发深入,许久才将人放开。 他听到离渊急促的喘息声,脸上浮起动人的血色,心情浮起一丝愉悦。 但当他的视线接触到那双空洞的双眼后,良好的心情便骤然停滞。 为什么会这样? 魔尊眼中露出一丝压抑的痛苦,他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没办法,干脆将离渊化为长剑,扣在剑鞘之内,眼不见心不烦。 但思及离渊在剑鞘内会遭受噬心炼魂阵的折磨,他又将阵法关闭,然后才带着长剑匆匆离开。 他必须要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离渊处在剑鞘世界之中,意识聚集在那处灰白印记旁,被其逸散的气息护持着。他现在完全依靠着身体本能活动,意识无法从内府出去,否则便会完全被血煞之气侵染,彻底炼神化魔。 但他却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究竟被做了什么。 他看着自己像傀儡一般被魔尊摆弄,心中无波无澜,甚至于漠然,仿佛那已不是他的身体。 他全心投入到对灰白印记的感悟之中,他有预感,很快,他就可以摆脱这一切。 若能逃出生天…… 他冷淡地想。 他必会让魔尊付出代价。 第31章 静室之内,魔尊盘坐于聚魔法阵之中,膝上放置着一柄魔剑。他伸出指尖,一寸一寸轻抚过手中长剑,俊美面容上神情漠然,眼底却似有暗流汹涌。 剑刃锋锐,泛着妖异凛冽的寒芒,剑身上则镌刻着精细繁复的纹路,似乎暗含天地至理,纯然浓郁的杀戮之气氤氲在魔器周围,邪恶而危险。 这的确是一件绝世魔器,任这世上哪一个炼器大师见了,都要赞叹不已。恐怕在下界之中,再找不到第二件能与此剑媲美的魔器了。 魔尊本应对此极为满意。 他寻觅了上千年,凑齐无数灵珍,最后还献祭上一个先天道体,方才炼出这么一把能够承载他所有力量,甚至可以抗衡天道的兵器来。 但当他的手一次又一次轻抚过长剑,却再感受不到其中涌动的压抑的情绪,唯有一片冰冷渗人的杀气传来时,却感到不适……甚至于不悦起来。 魔尊拭剑动作一顿,修长的手微微收紧,旋即又放轻了力度。剑刃割破掌心,鲜红血液自指缝中滑落,沾染到剑身之上,然后慢慢深入其中。 魔剑剑身轻轻颤动了两下,向他散发出亲近的意味,似乎在渴求更多。 他垂眸看着手中长剑,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片刻后沉默地拿起身侧的剑鞘,缓缓将长剑扣回其中,随后起身走出静室,望向远方月明。 凄冷的月色洒落在这座森寒的宫殿之中,一切建筑都沉寂无声,蕴着岁月沉淀的孤冷,就如同他一样,数千年来,一直孤身一人。 他想要的,和得不到的,总是交织在一起,宛如既定的宿命。 魔尊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催动起魔道炼神之法来。汹涌的魔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化为阴冷的魔息汇入体内,安抚着躁动的心神。 距离那一天的到来已越来越近了。 他本不该再为其他琐事耗费心神,离渊于他而言,本来不过一把祭炼完成的魔剑,一个用以对抗天道的道具,亦或者……救活那人的契机。 他不能、也不应该产生方才那般软弱的情绪。 他所要做的事情,绝不容许他有一丝后悔,无论代价如何,只能不断前行,唯有如此,方可为那人挣得一线生机。 他强自将心底生出的不安压下,重复着告诉自己不能后悔,直至心底恢复往日般漠然的心境。 黎忱说的不错,他的确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子。为了再见那个人一次,他连生命都可不顾,又何须在乎其他东西? 想罢,魔尊心中再无犹豫。 他将思绪收回,便觉察到一抹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转身一袭艳丽至极的红衣映入眼帘。 “黎忱?”他平静道,“你来做什么?” 黎忱轻笑道:“莫非无事便不可来扰你么?亲爱的顾师兄。”他目光落在魔尊手中长剑上,面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调笑道:“怎么,打搅到你和你那魔剑亲近了?” “不过,对着一把冷冰冰的魔剑,又有什么趣味,还是恢复人形的时候有趣得多。” 魔尊心中不喜黎忱这轻佻的口吻,直接开口问道:“他身上的伤,是你治好的?” 黎忱道:“你看这偌大魔宫,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能为他疗伤的大乘期修士么?” 魔尊皱眉道:“为什么?”据他所知,自己这师弟可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之人。 闻言,黎忱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看在他是个美人儿的份上。”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张扬而艳丽,“……只是话又说回来,看着这等美人被你糟蹋,我着实心疼得紧,师兄若是不上心,不如将他让给我,我自会想方设法好好宠爱。” “异想天开,”魔尊打断他,低沉道:“这是我的魔剑。”他在‘我的’上面咬字极重,沉默片刻,又道,“……况且,你明知道他的用途。” 黎忱面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他直视魔尊的双眼,缓缓道:“我当然知道。” “既然师兄说起这个,那我就想问问,只剩下半个月时间,师兄准备得如何了?” 魔尊道:“只待时机一到,便可动手。” 黎忱缓缓叹了一口气,面上神色恍惚,“希望不要再出差错。”他突然歪头看着魔尊:“我已经把遗言想好了,师兄可要听听?” 魔尊沉默片刻,道:“说。” “——便是我死之后,师兄务必记住,要好好对待那人,不要干出什么混账事儿来,就像对你那魔剑一样……”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多好的美人啊,就这样被你毁了……” 魔尊不悦道:“一直提他作甚。” 他这样说着,心底却有些走神。 他突然想起,那人从前虽然一心修道,但却并不厌恶魔修,在那人面前,众生皆平等,是以他虽堕入魔道,其实并不担心那人会如何看待他。 然而相反的是,那人平生最恨阻人道途之人,而离渊却恰恰被他生生断绝道途,化为魔器。 这可就有些难办了。 ——倘若离渊并未被他炼制成剑,其兴许会和那人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吧。 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划过一丝奇异的想法,但还没等他抓住,这丝想法就消失无踪了。 黎忱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并非我一直刻意提她,但你要知道,到时若要成事,必须借助他的力量,毕竟,用天命之子对付天道,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魔尊冷淡道:“我知道。” “你知道?”黎忱冷笑道:“倘若你知道,为何仍那样待他?我此前为他疗伤,耗费法力不知多少,按你这折磨人的方法,就真的不怕把人弄疯了?呵,以你那魔剑的性子,我觉得还真有可能。” “不会的。”魔尊沉沉道,“他已炼神化魔。” 黎忱面上露出惊诧之色,讶道:“炼神化魔?!天啊,顾师兄,你可真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那魔剑遇上你,实在是不幸至极,堂堂天命之子……” “幸还是不幸,不是你说了算的。” 魔尊说罢,不欲再说下去,只好拂袖离去。 剑鞘世界。 离渊正静默地领悟着灰白印记上的道则,全部意识皆投入其中,心神已经将外界情况尽数屏蔽。 无尽浩瀚的大道洪流向他涌来,他的精神愈发深入,对道则的领悟速度几乎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若寻常修士见了,怕是会大吃一惊。 对大部分修士而言,若要领悟天地道则,需得到渡劫期方可,且领悟时间长达数年。而灰白印记之上铭刻的道则,更比寻常道则要复杂玄奥数倍,炼化时间便越久。 但以离渊现下的速度,只怕还有月余便可彻底炼化,这等速度即便放在渡劫修士身上也是不可思议的,更何况他此时境界不过元婴。 实际上,虽说离渊是天生道体,但受境界所限,炼化速度也不可能达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境界。 然而不知为何,这灰白印记之上的道则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以至于炼化起来水到渠成畅通无阻,进境更是飞快。 而随着他的领悟愈发深入,便愈发觉得灰白火焰十分不凡。且不论其能够存在于虚无之境,便说其上镌刻的道则之深邃浩瀚,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火焰恐怕已经超脱下界规则所限。 这对他而言是好事,毕竟魔尊在他神魂躯体烙下的封禁虽然可怕,但仍旧属于此界范畴之内,他若是能将此火控制成功,自然便可将其除去。 这般想着,离渊心中那道无形缠绕的枷锁仿佛渐渐松开,他浑身沉浸在道则的世界之中,从未如现在般觉得自己的意识是如此清明而舒畅。 他合该就是为了求道而生的。 若能让他长久沉浸此境,那想必是一生幸事。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过去。 离渊已经慢慢探触道灰白印记的核心之处,那里一片浩瀚苍茫,但他却在不经意间赫然发现,之前有人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印记。 那是一个古老的字符。 ——与在九幽轮回莲莲心处、魔尊手握竹萧上所刻的字符一模一样。 离渊此前并不知晓字符的意思,但是这一回,恐怕是意识直接接触的原因,那字符仿佛直直烙印在他心底,其意思也直接映照在他意识之中。 这是一个,离字。 离? 是一个人的名字么? 离渊直觉这个字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记忆之中却完全找不出什么关联。思索无果,他只好将此事放在一边,继续体悟下去。 忽然,他的意识被一片白茫茫的景象笼罩。接着,便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涌入脑海之中。 九幽底层,黄泉所在。 虽然还是那个地方,但时间却似乎是无尽岁月之前,处处透着更加古朴沧桑的意味。 黄泉正在汹涌地翻滚着,巨浪滔天而起,不知袭卷至何方。而当巨浪稍稍平息,便可见无尽的锁链之中,竟锁着一个人。 那人身子修长,乌发披散,五官清俊。 他一袭衣裳被鲜血染成暗红的颜色,又被黄泉之水冲刷,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周围的黄泉上漂浮着无数的尸体和兵器法宝,比之离渊那日所见,更要多上许多,而且看其模样,只是刚刚陨落不久。 便在这时,那个被锁在黄泉中央的人,竟似乎觉察了离渊的视线,慢慢睁开了双眼。 相较于他清俊出尘的容颜,其眼眸却是深沉至极的墨色,漆黑如同无尽深渊。 那分明是一个,真正的…… 魔。 第32章 那魔物周身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浓郁至极的暗沉魔气缠绕周身,仿佛凝聚了整个黄泉的幽暗和邪恶。那些漆黑细长的锁链将其四肢牢牢禁锢,吊在半空之中,随着其胸膛起伏,锁链上的神纹亦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而当神纹亮起,那些锁链中渗出的,却并不是如离渊此前所见的黄泉之水,而是混杂了无尽怨气、煞气的漆黑液体,源源不断地倾泻入那魔物体内。 若是普通修士被锁在那处,恐怕不过片刻,便会被这些凝聚了如此之多负面气息的污秽之物侵染得神智无存,最后爆体而亡。然而那魔物虽已彻底堕落,但他的神志却仍旧是清醒的,漆黑无比的眼眸中冷静得近乎无波无澜。 那魔物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张了张口,似乎无声地在诉说着什么东西,然而还未等离渊看清,黄泉便再度卷起巨浪,将他的视线遮挡,同时画面渐渐扭曲模糊,被浓重的虚幻所笼罩。 离渊极力回想着那魔物的口型,他方才似乎说的是,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什么? 他还没有想出所以然来,画面已经再度变幻。 仍旧是黄泉,但此时沸腾的黄泉之水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不再掀起巨浪。 时间已不知流逝了多久,久到漂浮在黄泉上的尸体已被侵蚀大半,无数兵器法宝亦被锈迹覆盖。 那魔物仍旧被锁在半空之中,身上的恐怖气息愈发深重,肌肤比之前更加苍白,苍白得能看见其中流动的血管和脉络,浑身被浓郁的死气所包裹。 他低垂着头,四肢上被锁链缠绕的地方已经变作了森森白骨,胸膛的起伏微不可查。锁链上倾泻的漆黑液体从汹涌洪流便成了涓涓细流,日渐减少。 忽然一阵水声响起,一条黑色巨龙自黄泉中破水而出,化为一个灰白竖瞳的俊美男人,踏着黄泉之水向那人走去。 这巨龙正是离渊此前在黄泉殿内所见那一条。 巨龙手上托着一物,离渊细看发现那是一朵莲花。 莲花花瓣洁白无瑕,氤氲着纯粹至极的浓郁灵气,然而除却纯白颜色,品相却与他此前所得的九幽轮回莲一模一样。 便见巨龙将莲花放在那人下方的黄泉中,随即仰起头,缓缓开口道:“我只能帮你至此了,你……好自为之。” 闻言,那魔物勉力睁开眼睛看着巨龙。他的身体稍稍挣扎了一下,缠绕四肢的锁链顿时发出细碎的声响,下一刻繁复的神纹亮起,强大的禁制重重压下。 他闷哼一声,周身气息似乎更加萎靡了一些,面上却仍旧一片淡漠之色,久未开口的声音十分沙哑:“……多谢。” 巨龙皱眉看着他,面上掠过一丝担忧,忽而道:“外界已过万余年,一切灾难皆已复原,你的牺牲终归没有白费……又何必再挣扎于此,最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魔物仍旧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亦没有动摇。 巨龙只得叹了一口气,只好转身离去。 那魔物在巨龙离去之后,忽然轻不可闻地喃喃道:“错了。” “一切……还远远还没有结束……” 画面又是一转。 锁链上流淌的液体已几近于无,而锁在锁链上的那魔物也彻底变作了一副骨架。 骨架的颜色是纯然的漆黑之色,其中邪恶之气流淌,底下那朵莲花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九幽轮回莲的模样。其上黑白之色交织着,白色孕育生机,黑色沉积死亡,生死之气交缠,莲心之处,是一片浑沌。 随着最后一丝漆黑液体流入那魔物体内,锁住那魔物的锁链神纹也彻底暗下。 随即,整具骨架轰然破碎,纷纷扬扬的黑色骨灰散落在黄泉之中,其中有一滴被无数道则包裹的血液,正正落在了莲心之中。 生死之气涌动,莲心浑沌愈发苍茫,仿佛经过了无数轮回交替、因果流转,混沌之中终于诞生了一丝微弱至极的灰白火焰,摇曳在莲心之上。 画面到此截然而止。 离渊的意识已经重新回到内府中,他下意识感知了一下灰白印记的核心之处,却发现那个“离”字已悄然消散,与此同时,他对印记上道则的领悟凭空增长了许多。 若说之前还有月余便可领悟完毕,现在时间可能已经缩短了一大半。究其原因,似乎是他在方才那段画面中,看到那滴最后关头滴落的血液有关。 那血液上蕴含着灰白印记道则的核心真义。 根据方才所见,这朵灰白火焰的来历,并不是自然诞生,而是那魔物以自身祭炼而成……那为何他见到这灰白火焰时,却是在虚无之境中呢? 他又想到九幽轮回莲那被挖去的莲心,想到那许多冥冥中所感受到的联系,只觉得事情愈发复杂,思索许久都不得其解,只好将注意力再度放回体悟道则之上。 无论如何,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便是将灰白火焰炼化。纵使这条路上疑点重重,甚至本来就是一条绝路,他也只能不断走下去,不能有一丝犹豫。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上玄仙宗,青霄峰。 封扬正在后山树林之中修炼,他盘坐在一块玄石之上,闭目吐纳之间,浑身真炁流转。他睁开双眼,其中精光一闪,便是铿然一声长剑出鞘。 他跳下玄石,在空地之上练起剑法来,剑气流党之间锋锐无比,元婴期真气澎湃浩瀚,却被他收敛得圆融自如,没有伤到周围一草一木分毫。 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封扬动作一僵,骤然停顿下来。他双指之间夹着一片被剑气割开的叶子,说明了他在练剑过程中的分心。 他沉默片刻,缓缓收剑。 再练下去已经无用。 他的心已乱了。 这种情况在这些天来已经多次出现。自那日九幽秘境中遇到姬临川,知晓其失忆之后,他修炼之时便很难静下心来,满心焦虑担忧。 他的师兄这些年来一心求道,从未被外物所扰,也正因如此,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身为缺乏,恐怕也是因此才会被奸人所害落入魔域,遭受如此磨难。 在得知姬临川在魔域之中的身份乃魔尊座下弟子离渊之后,封扬便刻意去调查了一番他的情况,结果让他不敢置信。 嗜杀残暴,令人闻风丧胆不足以形容离渊在魔域之中的凶名,凡其出手必然血流成河的事实让封扬震惊又疑惑。 自家师兄自家清楚,他明白他的师兄无论失忆与否,都绝不会是肆意杀人之辈,虽然事实摆在眼前,其中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封扬马上想到了魔尊,因为如今与他的师兄最接近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师兄之所以会变成如今的模样,肯定少不了魔尊的掺和。 魔尊是整个天灵界公认修为最深不可测之人,其性格喜怒不定,他的师兄落在魔尊手里,恐怕是要吃大亏。 封扬越想越是担忧,他有些急切地抬头看着峰顶那座已经关闭已久的洞府。如今能够撼动魔尊的修士,整个上玄仙宗之内,也只有他的师尊道衍真君。 只是道衍真君已经闭关十余载,如今更是到了濒临突破最紧要的关头,封扬纵使心中焦急无比,也是万万不能前去扰他的。毕竟修道之人最忌讳突破之际被人打搅,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受伤殒命,代价不可谓不大。 封扬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周围景象忽然暗下,天空之中雷云汇聚,竟是雷劫已至。 道衍真君终于突破大乘后期了!封扬心中一喜,并未太过担心他的师尊会渡不过这雷劫,毕竟其实力一直强横,在大乘中期便有硬抗大乘后期修士的战绩,对付几道突破小境界的天雷,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不其然,当粗壮的劫雷混杂着天地威严重重劈下之时,青霄峰顶直接飞身而出一人,紧接着,他竟是未曾祭出任何法宝,直接用肉身抗下第一道劫雷! 雷电散去,那人一袭白衣猎猎,竟是毫发无损。 随即便是第二道、第三道劫雷……通通都以肉身抗下,直至雷劫第九道,亦是最后一道时道衍真君才拔剑迎上。 一道剑光如同惊雷般掠过天际,直直撞上那粗壮的劫雷,强大的力量碰撞使那处空间都被撕裂开几道微小的空间裂缝。 片刻之后,劫雷消散,道衍真君渡劫成功! 旁观的封扬心中只有惊叹,尽管他早就知道道衍真君渡劫不难,但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简单,甚至只是出了一剑,便将天雷劈散。 但惊叹过后,他又马上想起自己记挂着的姬临川之事,也顾不得礼数,立时便往青霄峰顶废去。 脚落在峰顶之上,便见道衍真君身着一袭白色云纹道袍,站在被天雷劈焦的土地之上,一头白发被道冠束起,俊美面上一片淡漠之色,浑身气息浩瀚无边,分明已是无比稳固的大乘后期,连稳固境界的阶段也直接跳过了。 封扬收拾心绪,正准备向其禀报姬临川之事,然而未等他开口,道衍真君便已先一步问道:“封扬,你师兄呢?” 第33章 封扬正欲开口,又思及姬临川的状况十分复杂,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起。 道衍真君见他迟迟不语,眉头微皱,直接放出大乘期神识扫荡而去,才发现以青霄峰为中心方圆数万里之地,都没有姬临川的气息。 他轻咦一声,觉得十分奇怪。他这徒儿虽一心修道,但向来敬重师长,每次当他出关时都第一时间前来等候,此次却不见了踪影,现下稍一探寻,竟不在上玄仙宗? 他再度将视线投向封扬,催促其回答。 便见封扬深吸一口气,面色严肃道:“师尊闭关数年,恐怕有所不知,临川师兄在六年前便已下落不明,魂灯也是骤然熄灭。我知此事后甚为震惊,今日总算等到您破关而出,便立刻赶来找您。” “你说临川魂灯已灭?”道衍真君神色蒙上一层冰霜,同时手中长剑发出一声带着肃杀之意的长鸣,声音隐有怒气,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且详细说说。” 封扬继续组织语言,道:“六年前,临川师兄只身前往秘境试炼,以寻觅突破契机,却在渡劫之际被魔修偷袭,以至于被设计落入魔域生死不知。”停顿片刻,他试探性地问道:“师尊,我记得师兄曾在您那儿烙下一枚精神印记,不知现在是否也已消散?” 封扬这样问是有他的考虑的。 精神印记与魂灯不同,魂灯上点燃的是神魂之火,不仅死亡,当神魂被强行隔绝与外界联系的时候,魂灯也有可能熄灭;精神印记却不同,只要一个人意识未散,这印记也就不会消失。 只是烙下精神印记需要极亲近之人协助,否则若被奸人所用,将会对其道途产生极大的危害,是以,上玄仙宗之中,也唯有道衍真君一人有姬临川的精神印记罢了。 迎着封扬隐含焦虑的目光,道衍真君直切要害道:“没有消散,他仍活着。”片刻之后,又沉沉补充道:“有人对他的神魂做了手脚。” 他俊美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霾。 姬临川可是他悉心照顾了数十年的徒儿,更是……无论如何,也绝不容许外人对其下手。 封扬却是松了一口气,有了道衍真君这一句话,他之前的猜测十有八氿就是真的。姬临川没有死,而且就是现在的离渊。 肯定了这点之后,他连忙道:“我亦觉得师兄绝不会如此轻易死去。实不相瞒,此前我前往九幽秘境时碰到一人,其身形竟与师兄极其想象,调查之后更是发现其在魔域出现的时间蹊跷,就是在师兄失踪的三年之后。” 道衍真君道:“继续。” 封扬便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我心下怀疑他便是临川师兄,几番言语试探,却觉察其似乎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师尊您觉得呢?” 道衍真君沉思片刻,问道:“那人是谁?” “便是魔尊座下弟子离渊。” 封扬说这句话时小心翼翼。姬临川时道衍真君最为爱护的徒弟,如今却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弟子,恐怕道衍真君会勃然大怒。 而道衍真君的确生气了,却不是因为封扬所猜想的远远,而是在其提起魔尊二字后,眼神骤变杀意升腾,冷声道:“原来是他所为……” 他咬牙吐出一个名字:“——顾暝渊!” 封扬心中一震。 顾暝渊?魔尊的名讳? 他有些疑惑。道衍真君一向生性淡漠,心境极其坚固,除却对姬临川会显现出明显的亲近之意,平时对许多事情都表现得淡泊超然,几乎难以见到其情绪变化。为何方才之事听到了魔尊二字,便立即勃然大怒生出杀意? 莫非他们旧时有怨? 只是此时并非是他思索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姬临川从魔尊手中救回,到时修魔也罢,失忆也罢,师尊总有办法可以解决。 是以他再度开口问道:“若离渊便是临川师兄,不知师尊有何打算?” 道衍真君没有犹豫,道:“你且先留在青霄峰。”他的面色已经恢复平静,浑身气势凝而不发,眼神冰冷,道:“为师要去一趟魔域,将你师兄带回来。” 封扬闻言欣喜,又有一丝隐隐担忧。魔尊实力深不可测,自家师尊虽已突破大乘后期,但对上魔尊恐怕胜算不大,如此没有丝毫准备便直接过去,是否有些不妥? 但他话还没说出口,道衍真君便像知道了他的想法,淡淡道:“不必担心,静候便是。” 说罢御剑而起,向魔域方向疾驰而去,留封扬一人站在原地。 道衍真君脚踏灵剑,大乘期实力完全催发,御剑速度风驰电掣。上玄仙宗众弟子只觉一阵强大威压自空中掠过,未曾看清便已不见踪影。 众多长老亦被惊动,心念一转便知道衍真君知道了他那徒儿身死之事,要去魔域讨一个公道,纷纷感叹其爱徒心切。 当道衍真君离开上玄仙宗护宗大阵范围后,忽有一道白光自远处飞来落入他的掌心。 仿佛接收到了什么信息,他的面色一变再变,冷淡的眼神再维持不下去,其中满是震惊与痛苦,恨声道:“顾暝渊……岂有此理!” 他没有再说下去,御剑的速度却又快了一截。 而在遥远的魔域,魔尊忽然心中一动,向东方望去。 天灵界之中诸多大乘修士之间都有一种冥冥间的感应,而就在方才,东方有一个大乘修士的气机遥遥锁定了他。 东方……上玄仙宗? 他突然想起,在离渊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道修天才时,有一个大乘期的师尊,名唤道衍真君? 他其实对如今大乘修士的了解并不多,只因他留存于世的时间实在太长,认识的大乘修士或死或飞升,早已消失在此界中。 而他也不需要了解太多,因为他的实力已经远远不是普通大乘修士所能及。此前他曾遭受数名大乘修士围攻,还不是通通斩于剑下,简直不堪一击。 只不过,仪式即将开始,如今已容不得旁人打搅分毫,更不能再有其他变数产生。 想罢,魔尊直接传令魔域三大超级宗门,命他们派遣修士拦截,同时打开魔宫之内的上古仿佛阵法,其威力足以挡下数十个大乘修士的围攻。 做完这一切,他便开始等待。 两日之后,便是那人的祭日,亦是他这数千年思念和苦痛终结之时。成或不成,都已几乎是最后的机会,黎忱的生命即将走至尽头,而离渊…… 魔尊凝视着手中长剑,眼神一黯。 仪式过后,这把剑很可能就废了吧。 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忍,然而这丝不忍很快被决绝所覆盖。他摩挲了长剑剑鞘片刻,忽然想要留下最后的念想,便将长剑缓缓抽出,让离渊再度化为人形。 并没有像此前一般将长剑扔在地上让其化形,而是轻柔的揽在怀中。离渊自剑鞘空间脱离后,直接碰触的便是魔尊胸膛,赤果的肌肤与魔尊的意料相摩擦,引起阵阵颤栗。 离渊下意识往魔尊怀中蹭了蹭,面上浮起一丝红晕,轻声道:“主人。” 魔尊心念一动,那放在身侧的剑鞘便化作衣物穿在离渊身上。他抱着这人,指尖轻轻逗弄着那纤长的睫毛,小刷子一样的触感掠过他心底。 他一遍又一遍地勾勒着离渊的容颜,从狭长的眼眸,到高挺的鼻梁,浅淡的薄唇,苍白瘦削的脸颊,直至流连在那白玉般无暇的肌肤之上。 眼前这个人,明明身体已被他看了无数遍,不留一点儿遗漏之处,然而当他每一次再去细看的时候,却总还是带着无比的新奇,仿佛在探寻着一种隐秘而超脱于世俗的美丽,每每都令他目眩神迷。 离渊隐忍的模样、恼怒的模样、哭泣的模样、深陷情浴的模样、沉沦痛苦的模样,都那样生动而惑人,让人想要摧毁和打破之余,不免心生怜惜。就是如今这般一副空白麻木的神情,却也比这世上诸多艳色无边的美人要动人得多。 若是可以,他其实是想将其长久留于身侧的。 魔尊倾身吻上离渊的薄唇,逗弄着他柔软的舌尖,直将其吻得喘不过气来,却仍未将其放开,反而抱得更紧,像是在环抱着自己的心爱之物,却不再是物品那般简单。 那瘦削柔韧的腰肢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极好的手感。魔尊心中一动,伸手在离渊腰边轻轻一挠。 离渊的身体早就被他弄得相当敏感,尤其是这样的位置,直接就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嘴边溢出几丝喘息,还有几声压抑不住的笑声。 魔尊向他望去,便见离渊的眼睛有些失神涣散,薄唇上带着细微的弧度,在他的动作之下颤抖得愈发厉害。他不敢挣扎,只好往他怀里蜷缩。 这是魔尊第一次见到离渊展开笑颜的模样。 虽说只是被迫的本能反应,魔尊仍是愣了一瞬。 离渊嘴边那弧度极为微小,几乎让人无法觉察,但映着那绯红的脸颊,迷茫的双眼,清冷而苍白的面容,就仿佛天光乍破,寒冰初化,美好得令人窒息。 几乎让人想象不出来,若是这人真心实意露出笑容,会是何等模样。 魔尊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停下动作,将离渊放开,侧过头不再看他。 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决定好的事情,从来不容更改,如今只是最后的温存罢了。 其实他本不应将离渊再放出来,那只会扰乱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凌晨已经渐渐到来。 还有一天,再过一天,爱恨也罢,思念也罢,所有的一切,皆会了结。 第34章 剑鞘世界,内府之中。 离渊正全心全意体悟印记之上的道则,意识流转之间穿越万古沧桑洪流,堪破无数因果轮回缠绕,直到臻至那天地之间的本源一点。 ——万事万物,自起始到终结,皆归于浑沌。 他心念一点,突然之间进入一个玄奥至极的境界。他的意识仍旧囿于这一方窄小天地,却又似乎超脱了这方天地,达到更加高渺的地方。 他看到此界诞生与陨灭,看到天地之间无尽道则流转,亦看到了虚无深处混沌之地,一朵神火摇曳。 直到这时,他方才明白,为何这灰白印记之上的道则比寻常道则要繁复数倍,只因它是超脱于此界之外的、更高层次的道则,或者可以称呼其为——混沌道则! 而那朵灰白火焰,则是在浑沌之中诞生的,最为纯粹的混沌神炎! 亦是此刻,他对道则的体悟终于到达圆满之境。他精神一震,立刻开始着手炼化其这朵混沌神炎,随后却发现,即使他已经看破了此火的本质,却仍然难以将其完全炼化。 盖因此火超脱此界规则,而他却位于此界之中,*神魂仍旧为此界规则所束缚,无法跳出此界之外。 也难怪起初这火焰虽对他起了亲近之意,却没有让他炼化。 只因规则不允许。 离渊苦思许久,忽而想起此前所见此火诞生的经过。数万年前,那黄泉之中魔物耗尽自身所有,凝聚而成一滴道则血液,落于九幽轮回莲中,极致的魔气与最为纯净的灵气碰撞从而衍化浑沌,最后诞生了这抹超脱于此界之外的神火。 这可以证明,这朵混沌神炎与此界是有联系的,所以才会主动脱离虚无之境,进入到他的内府之中。 既然是有联系的话,那么…… 离渊思索片刻,决定试上一试。 与此同时,外界。 一日光阴很快便已过去。夜幕降临,幽冷的魔宫显得更加沉寂,只有外围升起的巨大防护阵法上光晕流转,彰显着可怖的威力。 魔尊正向后山禁地行去。 他行走之间,挂念着心底那人,面上神色稍稍柔和。 数千年过去,那人的模样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记得那袭雪一样的白衣,脸上淡漠的神色,和在对待亲近之人时不动声色的温柔。 ——以及,那人心底所真正拥有的彻骨冷漠,那为求天道视一切于无物的冷漠。 那人就像一道厚重的枷锁,数一直将他紧紧缠绕,逐渐凝固成埋藏心底扭曲执念,让他在思念中沉沦,在痛苦中绝望,好似入了魔障。 而他确实也为其入魔。 他忆起初遇那人时的场景。 那时候正是仙宗收徒之日,那人身为内门真传弟子,前来主持筛选事宜。 彼时他仍是个普通凡人,挤在众多等待的人群之中,对修道之人移山填海的力量感到由衷的向往与发自心底的渴望。 然而当他一抬头时,却被那人的风姿摄去心神。 乌发白衣,仙人之姿,如高山之上皑皑冰雪,可望而不可即。 他的仰慕似乎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直到后来,他与那人拜入同门,成为了那人师弟,这种仰慕便逐渐演变成了不可言说的*,想要更加接近那人,与其并肩同行,于是他便拼了命地修炼,日复一日以各种理由与那人亲近。 只是无论他做了怎样的努力,那人对他的态度却仍旧一如既往般不咸不淡,全身心投入到修道之中,唯独对一个人有所例外——那便是他的二师兄,姬映迟。 那人与姬映迟之间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默契,虽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但却愿意花时间与姬映迟喝茶论道。 也正因此,他一度十分厌恶姬映迟,嫉妒其居然能与那人这般亲近。 他求而不得的痛苦郁积于心,甚至于去试探那人,得到的答案却令人绝望,一句“师弟,你令我很是失望”终结了他所有念想。 他一度曾认为自己只此一生,恐怕也只能与那人维持这样的关系,却不料一场天地大劫袭来,所有的奢望也便真的成了奢望。 从此上天入地,再难寻觅那人半点踪迹。 那人是怎么死的呢? 在天地大劫舍命换得此界生灵安稳,却触怒天道遭受九重雷劫,重伤垂死之际无力逃脱,只能陨灭于天劫之下,魂飞魄散神魂不存。 讽刺至极,也可笑至极。 天道至公,为何却如此苛待那人? 也便是那时开始,他再也不相信这世间天道,不再追索修道之人所追寻之物,他堕入魔道,修炼神之法,从此逆天而行,肆意而为,直至今日。 数千年来,他试图寻觅了那人的魂魄碎片无果,终于明白自己是被冥冥之中的天道所阻挠,可愈是被阻挠,他便欲要继续下去。 他要复活那人,即便与天道做对。 他用千年时间搜集灵物炼成绝世魔剑,祭上先天道体承载魔器威能,以此拥有对抗天命的力量。 他要以九幽轮回莲为引,施行召唤魂魄的术法,将那人的魂魄碎片召回,即便这样做势必会触动天道,甚至于降下劫雷,他也无所畏惧。 他只想再见那人一面。 魔尊手握长剑,缓缓走入魔宫禁地之中,穿过静寂的竹林,来到一片巨大的血色阵法笼罩之地。 九幽轮回莲被置放在法阵中央,黑白花瓣舒展。月亮高悬,渐渐被一片阴影遮挡,周围阴戾之气滋生,无尽鬼气自底下渗出,一切诡异而肃杀。 黎忱已在那里等候许久了。 他一身红衣,身姿纤弱,脸上却是冶艳而妖娆的,带着一种将要燃尽生命,也要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的艳丽。 魔尊知道,黎忱对那人的执念,亦是极为深重。 黎忱的命是那人救的,而他现在执意偿还,纵使神魂俱灭亦无妨。 “顾师兄,”黎忱轻声道,“你来晚了。” 他抬头看着天幕,“……马上,就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阴影便将月亮完全遮挡,下一刻,血色法阵骤然亮起,无数阴魂戾气涌入其中,其中隐有鬼哭之声,同时天上劫云汇聚,震耳雷鸣响起。 魔域外围。 道衍真君横跨数域来到此处。 他一袭云纹道袍被风扬起,道冠束起的白发在身后翻飞,俊美的面容上一片冷然之色,正遥遥望向魔域中心,那里传来若有似无的气机感应,让他内心怒火翻腾,几乎难以抑制。 顾暝渊,好一个顾暝渊,竟敢如此对待那人…… 凌厉的杀意自他身上透出,大乘期修士的可怖威压自魔域上空横扫而过,惹起无数魔域修士恐惧警惕,有消息灵通之人很快猜出是道衍真君出关,为他徒弟寻仇来了,不由胆战心惊,立马远远避开这尊大能,避免被其怒火波及。 就在道衍真君一路御剑飞至魔域第八重时,迎面却迎来数个魔域修士,正是受魔尊命令,前来阻挠他的魔域三大宗门之人。 魔修突破大乘期的难度极大,盖因沾染的杀戮因果厚重,为天道所不容,是以除却魔尊之外,魔域之中并无第二个达到大乘之人。 这些前来的魔修都只是渡劫期,但他们早有准备,利用宗门法器结成阵法,将道衍真君困在其中,以求拖延片刻时间。 魔道修士虽说渡劫不易,但实力却也比同阶强上许多,现在又有阵法作为倚靠,多少还是有信心挡住道衍真君的。 道衍真君平日在上玄仙宗内修炼,名声不显,世人只知其修炼速度极快,不足千年便已成为一代大能,但却极不显山露水,素来不喜与人动手,就连几百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围攻魔尊之战亦未参与。 除却封扬等寥寥数人知晓其实力可怖之外,其他仙宗都不知其实力如何,何况这些魔域修士。 他们都小瞧了道衍真君。 便见道衍真君不耐皱眉,当即悍然出剑! 凌厉的剑光划破长空,剑气如虹般向前袭去,其上竟隐隐形成一条蜿蜒的龙形剑气,直直刺入那魔修阵法的核心之处! 一众魔域修士心下大惊,躲闪不及,皆口中溢血后退数步,望向道衍真君的眼神忌惮而惊惧,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暗暗衡量为了魔尊的命令,前来阻挠这么一个可怕修士是否值得。 之前魔尊传讯之时,说阻挠的只是一个大乘修士,并没有说其已经大乘后期,而且实力恐怖如斯,他们受魔尊威压所致听命前来,却并不想自个性命交代在这儿。 是以道衍真君连出数剑后,阵法被破,众渡劫修士自知不敌,皆纷纷让开不再强行阻挠。 宁愿之后受魔尊惩罚,还是先保住性命为好。 众人皆想通了这一点,相视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便各自散去。 没有旁人阻隔,道衍真君很快便来到了魔宫之外,便见到巨大的结界将魔宫牢牢围住,上面上古神纹流淌,庞大威压自其中透出。 看着这道结界,道衍真君停下御剑,他面上闪过一丝思索和追忆之色,明明只是千余年便大乘期的修士,他的眼中似乎沉淀了数万年的沧桑神色。 周围光线忽然暗下。 道衍真君觉察异样,仰头便看到天空中被阴影遮蔽的月亮,以及魔宫深处那正在酝酿的劫云。 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剧烈收缩。 顾暝渊这是疯了!居然真的敢这么做! 再顾不得多想,他抽出长剑,倾尽全力开始破解阵法,面上隐有焦虑之色。 快一点,再快一点…… 否则就来不及了! 第35章 要复活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陨灭已数千年的人,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不过片刻,劫雷已至。 漆黑的夜幕被闪动的雷电映照得犹如白昼,粗壮无比的电蛇自空中骤然劈下,震耳的雷鸣仿佛昭示着天道的怒火,如实质般倾泻在下方欲行逆天之举的两人身上。 黎忱仅剩眼白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席卷而来的电蛇,面上并无丝毫畏惧之色流露,只有满目决然,冷静道:“顾师兄,这里便交给你了。” 魔尊微微点头,没有言语。他闭上双眼,全副心神皆维持着魔宫外围阵法运行,将阵法大部分的力量都转移到对抗劫雷之上。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为黎忱拖延时间。 召唤魂魄阵法繁复,况且那人已魂飞魄散数千年,召唤起来便更加吃力,耗费时间也更多。 而且,最终召唤的结果是否能够成功,还要看那人的意愿。如若那人本能般不想再回到这世间,那么即便成功将其残魂召来,也无法凝聚魂魄成功。 魔尊下意识不欲思考失败的可能,在他的脑海中,那人对着世间万物虽然没有任何留恋,但起码对追寻天道留有执念,若能重回人世继续探寻天道,想必那人也是愿意的吧? 这般想罢,他便强行收敛心神。 这次劫雷的威力太过强大,比起此前他强行将天命之子祭炼成剑时还要强上数倍。魔宫之外的防御阵发虽说是他耗费无数心力布下,采用上古禁术与诸多秘宝炼制而成,但在天劫的轰击之下仍然呈现摇摇欲坠之势,其上的阵法神纹正在飞速消耗着,以这个速度继续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与此同时,他还感觉到结界之外还有一处正在遭受重击,那处传来的力量之强让他也觉心惊,心知是离渊的师尊道衍真君赶来了。 他本以为,道衍真君不过是一个普通大乘修士,但此时所感觉到的实力,分明没有他之前想象的那般简单,竟然是个极为棘手的人物。 为何偏偏是在这时! 魔尊心底暗骂一声魔域三大宗门修士无用,连阻挡道衍真君片刻也无法,尽管这不能完全责怪他们,只是其实力太过恐怖,这些人不是对手。 然而魔尊心中仍旧恼怒非常,任何打搅他复活那人的事物都让他无比厌恶,尤其对道衍真君恶感更甚。只是他现在正在集中精神对抗劫雷无法分心,否则绝对会亲自将此人彻底解决! 魔尊不再理会结界之外的情况,他竭尽全力阻挡劫雷,让黎忱能够安心施法。 魔宫阵法支撑不了太久了,但他还有最后的手段。他目光扫过置放在身侧的长剑,眼神微微一黯,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 而黎忱此刻已靠近了被阴戾之气席卷的九幽轮回莲,凛冽阴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红衣翻飞,他面上神色平静无波,眼底却有一簇正在炽烈燃烧的火焰。 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他将舍弃所有去推动结局的到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黎忱脑海中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他与那人相识相处的一幕幕。 许久之前,他是那人的同门师弟。如同仙宗之内许多人一样,他对那人满怀着景仰,少年心性中却还有一丝不服。 他年纪最小,得到那人的照顾最多,暗地里则将其放在心里,明面上却喜欢挑衅那人。 后来他在天地大劫中陨落,肉身被人炼制成了血傀儡,神魂破灭之际,却被那人伸手救下。 那人在大劫之中亦早已身受重伤,却为了救他,仍旧分出了自己所剩不多的本源之力。 也就是在那时,黎忱方才明白,他这师兄本体并非人类,而是由能够挽救人生命的灵物所化——那人在生死攸关之时,分给黎忱一颗九幽轮回莲的莲子,布下繁复至极的锁魂阵法,是以,黎忱神识得以残存于这颗莲子之中。 黎忱永世无法忘记,那人一边重伤吐血,一边用沾着鲜血的指尖在这副莲子所化的身体之上刻画下一道道阵法印记的场景。 而在那人终于将他奄奄一息的生命救活,自己也虚弱到极致之时,九重雷劫却悄然而至,将几乎无力反抗的那人轰杀。 黎忱眼睁睁看着那人在他面前神魂破碎,魂魄不存,从此满心满眼皆深陷在悔恨之中,日日在无尽苦痛中沉沦。 他知道,若不是为了救他,那人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死去。毕竟那人从来都如同世外仙人,风姿绝世,修为无双,仿佛可以无所不能。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了呢? 黎忱开始怨恨起无能为力的自己来。是这样的自己,只能受那人庇护而无所作为,也是这样的自己,害了那人身死道消。 他迫切想要掌握足够的力量,去复活那人,去把自己的过错弥补回来。 他那时灵根尽毁,苟延残喘在这世上,无法吸纳天地灵气,欲想进阶,便只能修魔。 他于是堕入魔道,无尽的魔气被灌入身体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躯体的极限,神魂亦在炼神之法的淬炼之下变得愈发癫狂,他开始渐渐蜕变得向一个魔修一般,嗜血残暴,沉沦杀戮,而支撑着他意识清醒的唯一信念,便是再见那人一面。 他一人独处的时候,总是一遍又一遍抚摸过自己的身体,抚摸过那一条条用那人鲜血刻下的黑色符文。他被这些符文所缠绕周身,便仿佛被那人用怀抱将他紧紧拥住,那种令人窒息的温柔,让他渴求不已而一生难忘。 因此如今即便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他亦无怨无悔。 欲想召唤那人魂魄,九幽轮回莲还欠缺最后一样东西。 那便是他的莲子。 那人赐予他的这具身体,上面沾满那人的鲜血,那人的烙印,是这世间最为靠近那人的牵引。 黎忱走到九幽轮回莲旁边,狂卷的风将他的身形衬托得尤为脆弱,他艰难地伸手,触及九幽轮回莲的莲心,然后轻轻闭上双眼,将自己身上的阵法一道道解开。 ——当锁魂阵解开之际,便是这具身体重新化为莲子投身莲心之时,同样的,亦会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普通修士神魂离体尚可活下,而他却不同,他是在神魂破碎之后被强行封入身体之中融合的,若是神魂离体,不过片刻,就会神魂破碎,魂魄不存。 可那又如何呢? 他只想在那人醒来时,向其索要一个真正的拥抱,感受那只存于想象之中的极致温柔。 思及此,黎忱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不似以往艳丽妖冶,而是带着孩童般纯粹的天真与期待。 便在此时,忽然响起咔嚓碎裂的声音。 魔尊嘴边溢出一丝鲜血,魔宫上方的结界已经破了一个大洞,狂乱的电蛇自那空洞之中往下袭来。 他望了一眼那丝毫不见消散的劫云,浑身魔气升腾,眼神中渐渐涌现出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决然之色。 只听一声金属脆响,黑底红纹的剑鞘已被他仍在身侧,他手握长剑,飞身迎上劫雷,远超大乘期的可怖实力猛然爆发。 骤然脱离剑鞘世界的离渊立即心生感应,他正被被魔尊握在手中,浑身被其强大的气息环绕,同时承受着天道煌煌威严。 他感受到自己的剑体被汹涌魔气灌注,被魔尊掌控着剑体核心之处,无尽凶戾杀气和魔气在剑体之上流转,而后直接爆发! 他的内府世界陡然一片混乱,被层层锁链环绕的魔剑器灵猛然颤动起来,可怖魔息充斥体内。他的意识仍被灰白印记的清凉气息笼罩在内,却仍感受到那迫人的力量和杀气。 魔尊这是出手了?! 他心底生出几丝疑惑,毕竟魔尊常年居于魔宫之中,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出手。他被炼成魔剑以来,魔尊除却偶尔擦拭,并用意识控制他的神魂增加掌控能力,亦并未真正用他杀过任何一个人。 况且,这世间值得魔尊出手的修士又有几个呢? 未等他思索完毕,下一刻,一阵深入灵魂的痛楚就让他险些昏迷过去。 庞大的毁灭性雷电进入进入剑体之中,肆意破坏着他被淬炼得坚固无比的躯体,造成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连同他的意识一起消磨。 这边离渊正在抗衡着这阵痛苦,而外界魔尊看着天上劫雷,面上仍带着不敢置信之色,握剑的手用力的几近发白。 怎会如此! 他本以为,利用天命之子与天道对抗,多少可以抑制一下天道的威力,虽未期待能够如同上次般一剑将劫云劈散,但多少应该还是会轻松些许。 然而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次天道竟完全不为所动,即便面对天命之子,劈下劫雷的威力也完全没有减轻丝毫! 魔尊惊讶过后,心底却是更加决然。他本还有侥幸,觉得离渊兴许还可在这次天劫之后保存,但按如今情况来看,其恐怕很可能会成为天劫之下的牺牲品,被天劫威力所摧毁。 想到这时,他心中不知为何竟升起一阵不安与痛苦,仿佛有什么重要至极的东西被他亲手放弃。然而这感觉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便被他强行压制在心底,全副心神皆放在眼前劫雷之中,催动起手中魔剑的最大威能,与天劫直接相抗! 而就在结界被破了一个大洞之际,道衍真君眼神一凝,沉沉看着眼前光幕此时已经是结界最为虚弱的时刻,他不再犹豫,眼中陡然升起无尽苍茫浩渺之色,玄奥至极的道则从中浮现。 他举起长剑,磅礴无比的浩瀚灵力倾泻而出,剑气在空中形成一条巨大的云龙,向着结界悍然斩下! 下一刻,结界终于轰然碎裂开来。 第36章 魔尊虽已觉察结界碎裂的动静,并感觉到远处传来道衍真君充斥杀意和怒火的强大神念,却已经无暇顾及。他目光所及,仅有半空中那愈发厚重不曾消散的劫云,其中电流闪动之间,夹杂赤色可怖的火焰。 这九天神雷! 这种雷劫万年难遇,他这一生,也仅在那人身死道消之际,方才得见一次。 魔尊暗暗咬牙,只觉满腔怨愤涌上心头。 果然那人是为天地所不容的异类么?所以数千年前,天道设计一切令其消亡;数千年后,天道亦亦不容许任何人将其复活。 魔尊这样的心念流转只一瞬,下一刻,便是神雷降世!他面色凝重,立即发动身边早已布下的聚魔阵。 此聚魔阵与一般不同,所用之物皆是他这些年来在各种险境之中手记而来的至邪魔物,形成阵法效果比一般阵法要强横数万倍。 是以,当其开始疯狂运转之时,整个魔域的气流皆被引动,在魔宫之中形成一个巨大魔气旋涡,无尽魔气被纳入其中,为他所用。 魔域第八重,极乐仙宗之内,正闭目修炼的妙舟仙子猛然睁开双眼,感知到魔宫方向传来的强大魔气旋涡以及天劫气息,心中是深深的震惊。 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强度的劫雷,莫非是魔尊滞留下界多年,终于要渡劫飞升了么? 不,不对。这不是渡劫的劫雷,而仿佛像是触怒了天道在承受天谴一般,每一道劫雷都不是对修士的考验,而是带着凌厉杀伐毁灭之意的轰杀! 就在妙舟仙子惊讶之余,正在仙宗之外寻觅修行机缘的凌玥亦有所感应,她产生一丝心悸不安之感,仿佛与她联系极深之物正在遭受极大威胁。 她贝齿轻咬下唇,焦虑充斥心底,令她不得安宁。 魔尊浑身缠绕着自整个魔域汇聚而来的狂暴魔气,一双漆黑双眼被魔气充斥,如同深渊一般可怖至极,浑身气势浩瀚无比,似从地狱走出的魔神。 他体内魔气流转,疯狂涌入手中长剑之内,将剑身上所刻下的符文一一激发,随后飞身而上,迎着劫雷发出惊天一击! 魔气洪流与劫雷相撞,随后天地震动!无数空间裂缝出现在两者相撞之地,紊乱的空间乱流隐没其中,虚空之风吹扫而出,为周围的空间增添出刻骨的寒凉之意。 魔尊嘴角有血迹蜿蜒而下,他冷冷直视着天道苍穹,手中长剑轻轻颤动,伴随着一声细不可闻的声响,一道几不可见的微小裂缝显露其上。 当这道劫雷平息之后,半空之中的劫云亦停滞了刹那,但随后便再度疯狂凝聚起来,似乎要与下方这些胆敢违逆天道之人不死不休! 便在这时,远处忽然掠来一道白光,待其在近处停下,身形容貌展露出来,正是道衍真君。他紧盯着魔尊手中长剑,眼中分不清是心疼还是狂怒。 “顾暝渊!” 他咬牙切齿吐出这个名字,随即向着魔尊疾掠而去,手中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长鸣,剑光如惊鸿般闪现。 那庞大剑气所化巨龙向魔尊袭去,却又在魔尊举剑相迎之际生生偏离了方向,在其身侧掠过,仿佛正在顾忌着什么。 魔尊用袖子擦干唇边鲜血,眼神极其凌厉疯狂地盯着道衍真君,仿佛一只被人打搅的恐怖凶兽。 他身上的魔气已经浓郁到不可思议,而周遭被牵引而来的魔气却仍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身体之中。 如果身在此处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乘修士,恐怕早已被这些汹涌而来的魔气强行撑爆!但即便魔尊实力不同凡响,此时的情况也绝不好受。 他正疯狂运转着炼神之法以炼化魔气,体内数千年来沉淀的根基却仍旧在被渐渐摧毁。 他的神志已经慢慢被这些强盛魔气所影响变得愈发狂躁,面对前来阻拦的道衍真君,毫不客气便是一道魔气斩下! 道衍真君因顾及魔尊手中长剑而无法发挥全部实力,面对其疯狂的攻击,不得不被其逼退数步。 正当他怒不可遏直想将魔尊喝醒之际,天上劫云却已经凝聚完毕,一道气息恐怖的劫雷再度轰然落下。 这道劫雷相较此前更为纤细,威力却比之前所有劫雷加起来还要强横数倍。它通体呈现漆黑颜色,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幽暗之物,在其周围是无数不断产生又崩塌的空间裂缝。 魔尊仓促之间举剑相迎,生生受了这一击,脸上骤然煞白无比,剑上那微小的裂痕也渐渐蔓延,逐渐变得肉眼可见起来。 他并未完全挡住劫雷轰击,不远处专心解封的黎忱亦因此受到波及,单膝跪倒在地上,嘴中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洒落在九幽轮回莲之上。 鲜血慢慢渗入莲花花瓣之中,莲花周围生死之气大盛,隐隐飘散出一股清幽至极的莲香,遥遥穿过不可知的阵法融入不可知的虚空之中。 黎忱没有理会身体所受重伤,全心全意地解除着身上的锁魂阵法,随着那些缠绕的黑色符文渐渐褪去,他倾国倾城的精致容颜显露出来,衬着那惨白至极的脸色,透出一种濒临死亡的绝艳凄美。 天上的劫云仍未散去,那道黑色劫雷落下不过一瞬,随即便又是一道劫雷落下! 这道劫雷呈现纯白颜色,里面似有万古沧桑流淌,传出的威压庞大至无法想象的程度,然而形体却极为微小,如同一根鸿毛般飘然落下。 魔尊握剑的手紧了紧,面上是全然的决然疯狂之色,不顾自己已经身受重创,再度迎着劫雷飞身而上! 道衍真君瞳孔紧缩,他看着那即将崩毁的长剑,厉声喝道:“不,顾暝渊,快住手!” 见魔尊完全没有理会,他竟断然将剑锋一转,先魔尊一步迎上那可怖劫雷! 魔尊眼中惊讶只一瞬,随后便抓紧道衍真君阻挡劫雷这一丝短暂时间,调动起周围残存的魔气作最后的防御。 此次雷劫威力实在太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本以为自己这些年来修为愈发深厚,想必已经可能与天道抗衡一二,然而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 但即便如此,黎忱现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此时必须坚持下去! 道衍真君的剑已经迎上了那道劫雷,然而那劫雷却仿佛有意识般拐了个弯从他手边掠过,直直往魔尊身上轰杀而去! 那悄无声息而又惊人至极的雷电落下,魔尊浑身气势迅速萎靡,整个人往地上掉落而去,胸口渗出大片的血迹,而他的手上,长剑已经断为两截。一截插在被雷电烤焦的土地上,一截握在魔尊手中。 魔尊有些怔然,内心不安骤然席卷而来。 “离渊……” 他低声喃道,随后却突然反应过来,他此时所应该在意的绝不是手中这把魔剑,而是,而是…… 他望向黎忱。 劫云在劈完方才那一道之后,已经缓缓消散。 黎忱跪在九幽轮回莲旁边,眼睛缓缓闭上,身上黑色符文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他残缺破碎的神魂慢慢从体内脱离,失去神魂支撑的身体则慢慢倒在地上,化作一颗纯白莲子飘落莲心之中。 只见九幽轮回莲霎时之间光芒大盛,无尽幽冥之气自地下涌现,招魂阵法骤然亮起血光,将平静的夜幕染成暗红之色。 而当血光平息,那九幽轮回莲之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缥缈白影。 魔尊眼睛睁大,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抹身影。 白影渐渐凝实。 天上遮蔽月亮的阴影散开,凄冷的月色穿透那人虚幻的身体,落在那双淡然无波的清冷眼眸之上,映照着那张魔尊朝思暮想的容颜。 他看着魔尊,没有言语。 旁边,道衍真君在看到魔剑断裂成两截之后震惊狂怒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他看着那显露出身形的人影,目露深深的担忧,随即闭目感应,以大乘期的修为,感应到此处天机混乱已然被动了手脚,这才松了一口气。 黎忱神魂已经濒临破碎,此时却仍旧欣喜道:“褚离师兄!” 而魔尊则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上前一步,喃喃道:“师兄……”说着,忽而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容,里面带着已经数千年没有露出过的真心,道:“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却眼神却仍旧是淡漠的,面上并无马上便要死而复生的庆幸,只有无尽漠然之色流露,如同那高高在上的天道般无心无情,连声音也是冰冷的,缓缓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欲回来。” 魔尊脸色一僵。 召魂之法需要本人具有复生意愿方可成功,可褚离话中的意思,分明,分明是…… 魔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此前最不愿意猜想的可能,如今竟成为了现实。 而黎忱则急急问道:“为何不欲回来?师兄,我们盼你回来已数千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却为何、为何……”他声音哽咽,一双狭长凤眼中波光潋滟动人至极,叫人不忍拒绝。 只是那人神情却仍旧不为所动,只道:“抱歉。”淡淡看了魔尊一眼,又补充了一句:“我要离开了,你们不必再寻。” “师兄不要!”闻言,黎忱情绪激动,神魂亦剧烈颤动,看情况马上就要完全碎裂开来。 那人眼中忽然划过一丝不明的情绪,指尖微微一动,凝出一道白光融入黎忱体内。 “褚离……我……” 当魔尊拖着重伤之躯来到九幽轮回莲旁,伸手却只抓到了一把模糊虚影,他面上闪过痛苦绝望之色,未尽的话语便消散在空气中。 数千年来的执念终于彻底成空。 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上,目光渐渐空洞,好似整个人都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抓不住的……永远都抓不住的…… 那人所决定的事情,永远都无法被旁人所左右。即便他付出了这般多的代价,这般多的期许,最后结局亦早已注定……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而道衍真君见那人魂魄渐渐消散,神色不明。他感知到周围的天机渐渐恢复原状,缓缓走到魔尊身侧,冷冷道:“顾师弟,一切成空的滋味如何?” 语气说不清是在可怜还是在嘲讽。 魔尊涣散空白的眼神忽而慢慢凝聚起来,他抬头看着道衍真君冷漠的面容,张了张口,唤出一个名字:“姬映迟!?” 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第37章 眼前之人,虽容貌身形皆不相同,然而那语气称呼却相当熟悉,分明就是那个已经陨落的姬映迟! 魔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人仍活着。 五千年前天地大劫,那人舍身以救天下人,却因此遭受天谴,而常年跟随在那人身边的姬映迟,亦受到牵连从而陨落。 魔尊尚且还记得,那人为替姬映迟报仇,亲赴血海与那尊恐怖至极的存在大战一场,亦因此身受重伤。黎忱为此前去查探,却也将自己交代了出去,被炼制成了血傀儡,永世不得超生。 若非神魂被那人所救,黎忱恐怕早已不复存在。但也正是因为重伤和救人耗费太多心力,那人亦在九重雷劫之下身死道消。 而当天地大劫落幕,所有一切存在的痕迹皆被抹消,当年仙宗被岁月覆盖了无踪迹。 而那人尽管有救世之举,名姓却也早已成为尘埃,如今恐怕仅剩他与黎忱知悉。 所以姬映迟不该活着,他活着,那么数千年前那人为其与血海之中的恐怖存在大战一场是为了什么?那人的牺牲又算什么? 姬映迟既已得到那人这般相待,若是其死亡只是一场谎言,当真不可饶恕。 魔尊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怒火,不知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姬映迟。 他欲拿起长剑将眼前这人除去,却在拿起剑柄时才突兀发现,离渊早已在此前那可怖雷劫之中被完全摧毁,再不能用。 魔尊仿佛被当头浇了一杯冷水,直淋得他心头发冷,浑身如坠冰窟,内心的怒火不知不觉之间褪去,而那种浓郁的茫然绝望却再度涌起,愈发深重难言。 他突然觉得悲哀。 这么多年来,他所求而不得的人,欲留在身边之人,全都离他而去。 是他错了么? 离渊在剑体破碎时,会是怎样的感受? 雷劫加身,想必极为痛苦,可是再痛苦,也抵不过他之前给予其的折磨……离渊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陨灭的?是解脱,还是怨愤…… 不,不对。 离渊早已炼神化魔,又怎会再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应该只是单纯觉得疼罢了。 他突兀想起不久前在寒玉池中,离渊乖顺地窝在他怀里,用那低低的声音唤道“主人,我疼”时候的场景,只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突然被挖去了一大块,带起阵阵痛苦。 道衍真君看着失魂落魄的魔尊,目光又落在那把断裂的魔剑上,面上闪过一丝疼惜。但随即,又转化为对魔尊的痛恨,说出的话语愈发讥讽:“顾师弟,我活下来,你很惊讶么?” 魔尊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哑声质问道:“姬眏迟,你既然活了下来,为何当时不与我们联系?”他步步紧逼道:“褚离师兄知晓你落入血海,只身前往为你报仇,但直至师兄身死道消,你却始终未曾出现……姬映迟,你就不觉得羞愧么?” “可笑,”道衍真君冷冷反问道:“你怎就知道我并未与他联系?” 魔尊脸色一白。 是了,他怎么忘了,姬映迟与那人最为亲近,是那人眼中唯一不与这芸芸众生等同之辈。他们之间总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默契,姬映迟恐怕早就已经与其联系,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然而他却仍旧无法释怀,沉沉道:“无论如何,师兄因你而死。” 道衍真君眼中出现嘲讽之色:“他没有告诉你?” 魔尊道:“告诉我什么?” 道衍真君淡淡道:“前往血海,是阻止天地大劫的唯一途径。无论是不是为了我,他都得去走一趟,你莫非不知道?” 魔尊无言以对,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褚离的了解着实太少,连这等关键之事都不知晓。而褚离,亦早已习惯了把一切扛在身上,不与他人诉说。 沉默片刻,道衍真君忽然冷声道:“顾暝渊,你毁了我的徒儿之事,我还没有与你算账。” 魔尊心中一痛,面上却仍然维持着冷淡神色,只说了一句:“为了复活师兄,即便这世间万物尽皆毁灭,又与我何干?” “是么?”道衍真君面上露出一个奇异神情,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收徒?” 魔尊皱眉。姬映迟一直喜欢独自苦修,并不热衷、亦不擅长教导徒弟,即便其修为极高,却从没有过收徒举动,为何数千年后却收徒了呢? 姬映迟继续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临川纳入门下,悉心照顾,护他周全?” 魔尊思索着,忆起初见姬临川时其已经血染白衣,表情却仍旧漠视生死,灵气流转之间暗含大道真义,与褚离是何等相似…… 姬映迟费尽心思交出这样一个徒弟,莫非就是为了留一个念想么? 见魔尊迟迟不语,道衍真君只道两个字:“愚蠢。” 魔尊心中怒火升起,冷声道:“姬映迟,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道衍真君道:“那我便再问一句。” “——顾师弟,亲手毁掉你所爱之人的滋味,感觉如何?” 这句话如同惊雷划过魔尊心底,他忽然想到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可能,但这可能刚一出现,便被他下意识压到心底,只道:“这不可能!” 道衍真君面无表情道:“这世间本就没有不可能之事。你明明已猜出我的意思,为何仍在自欺欺人?” 魔尊眼中涌起癫狂之色,他仿佛在催眠自己一般道:“不可能的……他的灵魂波动与那人完全不同,我不可能认错,他不可能是那人!” “灵魂波动?”道衍真君打断的话语,道:“这世上能够改变灵魂波动之物很少,但并不代表没有,我想你应该最为清楚。” 一阵极冷极寒的凉意自魔尊心底蔓延而上,他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想明白了话语中隐含的意思。 这世间掩饰灵魂波动之物极少,而最有可能作出此事的,就是天道! 天道设计下所有的局,引诱他们步步踏入,而他却浑然不知,还满心满眼以为自己能够复活自己的挚爱之人,却没想到自己反而亲手将其推向深渊! 道衍真君还嫌不够,再度将他心底的绝望说出。 “师兄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顾暝渊。” 魔尊眼神空洞,只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怎会亲手将他……”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燃起些许希望,急急道:“方才他还显出身形于我面前,师兄没有死!他还存在于这个世间! 说着,他声音转低:“他只是,只是离开了,不愿意回来而已……” 道衍真君眼神一黯,心知姬临川并未死去,毕竟那人可是……然而如今天道昭昭,魔尊此前还用九幽轮回莲行逆天之举泄露了那人气息,以致惹起天道杀机。 他现在必须咬定其已死之事,将所有真相掩盖。 是以他只缓缓道:“师兄已经死了,就是方才,神魂消散意识泯灭,留在我这里的精神烙印也已破碎。这样,你仍旧不信么?” 魔尊却还只是重复道:“你在骗我,师兄分明只是离开了……” 褚离那样的人,便如同天空中的皎皎明月,怎会轻易死去? 只是,只是,如若离渊真的是那人,那他这些时日,究竟做了什么? 他想起自己将姬临川傲骨折断尊严掠取,强迫其承欢身下肆意揉躏,改其名姓断其道途,还迫他作出的诸多不堪之事…… 他觉得一切都那么荒唐,让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无数线索串联起来,连成一个可怕至极的现实。 明明他的心数千年来就已经无所波动,为何却为一个初见之人牵动? 明明他一如既往深沉而疯狂地恋慕着那人,却仍旧会为离渊而心疼? 明明蛛丝马迹如此之多,为何他一直无所觉察! 他回忆起每每关键时候心中闪过一丝怀疑念头,便立刻被冥冥中的天机所掩盖,让他只能将疑惑按捺在心底。 天道! 一切都只是天道设下的局! 他被天道遮蔽双眼,又被沉郁千年求而不得的情绪蒙蔽了真心,致使看不清真相和始终,亲手伤害了自己最为深爱之人。 无数悔恨在心底交织纠缠,魔尊重伤的身体摇摇欲坠,他再度跪倒在地上,猛然呕出一口血来,两行血泪自眼中滑落于地晕染开来。 旁边黎忱被真相惊得呆立当场。他想起自己对离渊不自觉的亲近,总忍不住上前调笑几番;看见其受伤的心疼,以至于不顾身体状况强行出手为其疗伤……无数因果串联,让他整个人神魂震动不已。 下一刻,黎忱凭着意志强行聚拢的神魂,终于完全崩裂开来。 “黎师弟!”道衍真君觉察到黎忱状况,喝道。 他虽责怪其和魔尊一起做了无用之事,但相对于对魔尊的厌恶不同,黎忱作为小师弟,向来是他们加以关照爱护的对象,这习惯同样延续至今。 他忙要设法聚魂,却又见到其诸多魂魄碎片都被一条几不可见的纯白丝线牵连,便默默看了一眼天空,然后撤回法力,心中松了一口气。 无人觉察到的是,那插在地上的一截断剑之中,悄然飞出一缕微弱的灰白火焰。 火焰越飞越远,直至脱离魔宫,去往未可知的远方。 三年后。 天灵界东部,凡人十八州中的平宁州,巨大的府邸内一处偏僻的院子中。 院内杂草丛生,极为荒凉,破旧的房屋与这巨大府邸格格不入。 天空似乎刚刚下过雨,天色仍旧显得有些阴沉。雨水顺着屋顶的裂缝落入屋内,滴落在一个躺于木床的少年身上。 少年脸色极为苍白,嘴唇青紫,似已死去多时。 那滴落的水珠渐渐沾湿了少年发梢,忽然之间,少年之间微微动弹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38章 少年撑着这具僵冷的身体,慢慢地自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面容尚且稚嫩,已经隐约可见俊秀清隽的轮廓,纤长睫羽微垂,深色眼眸中有几丝玄奥纯白之色流淌而过,仿佛倒映了万古沧桑,而眼底深处,似又夹杂着几丝深沉的恨意与怨怒。 随着时间流淌,那些负面的情绪慢慢沉寂,最后通通化作无波无澜的平静与漠然。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划过苍白的下颚,滴落到细致的锁骨之上,继而渗入那身破旧的粗布衣裳中,带来丝丝凉意。 他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意识却已经流转到了三年之前。 那日召魂阵法之中,他被魔尊用以对抗雷劫。 天劫威力极强,他的剑体逐渐在劫雷之下被摧毁,意识亦险些消散。尤其是那道黑色雷劫落下之时,他全部意识皆被雷电所淹没,神魂被生生劈裂的痛苦几近难以言述。 就在他几乎要在这痛苦之中溺毙过去之时,又一道纯白劫雷落下。 这劫雷亦在摧毁着他的剑体,然而不知为何,却隐隐护持着他的意识,甚至于与那道极为恐怖的黑色劫雷相互斗争起来。 黑白劫雷在剑体之中碰撞而又分开,他的意识则短暂自痛苦之中清醒。 他心底有着诸多不甘。明明只差一步便可将意识化入混沌神炎之中,自此跳出此界规则束缚,却偏偏差了那临门一脚。 剑体消亡牵连神魂,对他意识的伤害几乎是毁灭性的,即便有那纯白劫雷隐隐的护持,却仍旧支撑不了多久。 神雷灼烧的剧痛之中,他凭借强大意念堪堪维持着意识不灭,用尽全力往那缕混沌神炎不断靠近……而不知幸与不幸的是,神雷在灼伤神魂之余,也在摧毁着魔尊所烙下的魔器封禁。 便在他意识即将消散的那一刻,魔器封禁终于也被侵蚀殆尽,他残存的意识得以脱离那副残破不堪的身体,投入到混沌神炎之中。 与此同时,那被牢牢封锁在身体深处的记忆终于突破重重障碍,再度涌现。 他终于忆起,他并非魔尊手中魔剑离渊,而是上玄仙宗真传大师兄,姬临川。 记忆恢复之后,对魔尊的怨恨和厌恶之情充斥于他的心头,每每当他想起自己如同娈宠般被魔尊抱在怀中肆意轻薄的场景时,便感到一阵恶心。 恶心至极。 就在他恨不得将魔尊千刀万剐时,忽然又有更多陌生而浑沌的记忆自脑海中划过,却隐约而模糊,无法被他所抓住挽留,只是对记忆中的场景,发自内心的觉得熟悉。 但未等他想明白这些记忆是怎么一回事,意识却骤然陷入浑沌。 他昏迷了过去。 意识不清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冥冥之中的召唤传来。他的神魂下意识想要离体而出,却又仿佛被什么轻柔力量安抚住,始终没有脱离混沌神炎笼罩的范围。 再后来,他便被混沌神炎带离魔宫。 而当他再度清醒后,自身意识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与混沌神炎融合过半。可以说,混沌神炎现在已经算是他的半个身体。 然而对于这种变化,他却觉得仿佛水到渠成般自然,仿佛混沌神炎天生就是他的身体一般。 不,不对。 他还有一半的意识游离在混沌神炎之外,并非全部融入混沌神炎之中。而当他下意识想要将其与混沌神炎融合之时,却受到了规则的阻碍。 为何如此? 思考片刻他便明白,应该是因为他尘缘未断。 尘缘未断,意识便无法跳脱出此界之外。 魔尊将他炼制成魔剑,肆意践踏侮辱,身为离渊那三年,他被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充斥,被剥脱了所有身为人的骄傲与怎样,日日在痛苦与杀戮之中沉沦。 虽然如今已经逃出生天,但魔尊对他的伤害,却仍旧深深铭刻于心底。 此仇不报,此恨不消。 还有那将他推入绝境之中的罪魁祸首叶子逸,亦与他有因果缠绕。 他恐怕得将此间种种完全解决,方才能够放下一切,跳脱此界。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求道之心虽然坚定无比,然而心境上却仍旧存在缺漏之处,无法做到不被外物所影响。他本应将这几年所遭受的一切都只视作求道路上的磋磨,保持着漠然无波的心境,但其实他心底还是会有不甘,会有怨恨。 他自修道以来便不问俗世,断绝七情六欲,减少外物干扰。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境足以支撑他走到求道之路尽头,却不料是他想岔了。 未曾入世,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的出世,彻底的放下。 他恐怕还是得入俗世走一遭。 想通了这点之后,他便开始寻觅身体准备重回人世。他本欲随意选择一具死亡时间尚短的躯体附身,无论资质如何,堪用便可。 但很快,他便觉察事情并非他想的那般简单。 他的神魂已有一半融入混沌神炎之中,隐隐跳出此界之外,欲在此界寻觅一具寻常躯体附身,竟是为天道所不容。每每当他进入一具身体时,立即便会受到天劫轰杀,且落下的皆是那种黑色劫雷,威力恐怖至极。 若非与此同时,又有纯白劫雷涌现替他挡下杀机,兼之混沌神炎护持混乱天机,恐怕他的神魂早已不复存在。 他心底疑虑重重,终于觉察此界天道有问题。 其一方面要将他赶尽杀绝,另一方面又要保他安然无恙,着实奇怪。 他突兀想起此前在混沌神炎印记之中所见那黄泉魔物,其以自身精血与九幽轮回莲融合衍化混沌神炎,并对他说不要相信……却被天机掩盖致使他未曾听清后半句。 现在想来,莫非是不要相信此界天道? 他心底一沉。 他追寻天道百余年,感悟天地至理,体悟大道真义。天道至公,视万物如刍狗,理应对天地生灵一视同仁,然而如今却锁定了他进行轰杀,恐怕并不单纯因为混沌神炎的缘故。 天灵界的天道…… 他沉思许久,终于还是先将心底的疑惑和忧虑放下。他在天灵界九域十八州中游荡许久,终于在平宁州寻觅到一具合适的躯体。 天绝灵根,经脉堵塞,生机断绝,对天道的感应已经降至最低。 他尝试着在混沌神炎的掩护之下进入这具身体,心中并未抱多少侥幸,但最后却是成功了,因此得以在这具身体之中醒转过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握便会握断,苍白的肌肤隐约可见其下青色的血管。这具身体实在太过于瘦弱,若非有他的神魂力量滋养,恐怕早已一命呜呼。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是在饥寒交迫之中被活活饿死的。 而他既已继承了这具身体,便要承担起过去沾染的因果。纵人死如灯灭,承担因果并不代表着能够偿还,然而这是他唯一可以做、也应该做的。 在身体残余的记忆之中,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心情一直沉郁而绝望。 其名为殷棋,乃是殷家私生子。殷家乃平宁州三大世家之一,与平宁州背后所站的仙澜域多有联系,亦是极富盛名的修炼世家。 在这样的家族之中,对资质的重视可见一斑。 殷棋的身份本就上不得台面,兼之资质对天地灵气几乎绝缘,在殷家人看来,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连提一提都要丢了殷家的脸面。 对殷家而言,无用的废物,只能被放弃。 于是殷棋被驱赶至这么一处破旧院落中,被同族子弟讥讽嘲笑,捉弄苛待,最后活活困死在这间荒凉到极致的房屋之中,甚至死了也无人发觉。 姬临川微微叹了一口气,是在为殷棋叹息。 修真界弱肉强食,他这些年来早已见过不少,兼之在魔域之中更是碰到过诸多残忍之事,对这世间不公已是知之甚多。 然而殷棋,其命途孤苦,一生无依,生于世家而不见亲情,仍是令他扼腕。 与此同时,他也知悉了殷棋的执念。 并非报复这对他不公的人世,而是掌握足够的力量脱离殷家。 在此之前,要先到达炼气期。 炼气期是为修士之始,而在炼气期之前的炼体期,则是是否能够成为修士的根基。 他当年被师尊道衍真君收为徒弟之时,早已是炼气期九重,没有修炼之法便自动引气入体,仿佛吃饭喝水般简单。而这具身体却不然,其先天不足,至今只堪堪炼体二重,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好不了多少。 但对于姬临川而言,资质好也罢,资质差也罢,都不是阻碍他继续修道的理由。 甚至于,即便他已经觉察到此界天道存在猫腻,体悟混沌神炎后更觉察出其仍有不完善之处,他的求道之心仍旧未曾改变分毫。 此界天道尚未完善,那么上界天道呢? 求道之路道阻且长,但无论如何,他一生所求,绝不会因一时遭遇而动摇。 魔尊不能,资质不能,所有艰难险阻、顺境逆境尽皆不能。 他一日存活于世,则向道之心不死。 这般想罢,他便开始闭目体察体内经脉脏腑来。 被完全堵塞的纤细经脉,虚弱不堪的五脏六腑……他只一一查探下去。 再接下来,他所要做的,便是早日斩断尘缘,超脱此界,体悟更加广阔的天地大道。并且,他还隐隐觉察得到,他的神魂似乎仍旧缺失了一些东西,须得在此界飞升之后方可得到圆满。 前行的路途仍旧遥远,但他面前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有了一丝光亮。 姬临川心境陡然一阵开阔,意识更加清明起来。 就在他想要静心修炼之时,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痉挛之感,辟谷已久的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作为一个凡人,他此时恐怕需要一些吃食。 他用神魂力量在体内滋养一番,恢复些许力气之后自床上下来。 鞋子已经找不着了,他只好赤脚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之上,从屋中走出,雨水渐渐将发梢浸湿,心底不免对原身感到一丝怜惜。 便在这时,忽然一阵杂乱声音传来,接着便是一阵大笑声,“殷棋,你这没用的废物,这个月的修为检测怎么没来?还要哥哥我亲自过来考较,麻不麻烦?” 姬临川抬头,便见一个身形高壮的少年走进院中,身后跟着一群人。 少年容貌英俊,只不过脸上神色很是嘲讽,眼神带着不容忽视的轻蔑之色。 正是殷棋的堂兄,殷子全。 第39章 殷子全十分看不起自己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堂弟。 明明资质愚钝,却始终不肯服软,天天阴沉着脸自怨自艾,又有何用? 生在殷家这样庞大的家族,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是每个殷家人都共同遵守的生存法则。殷棋连这样的规则都无法适应,倘若真让他入了修真界大门,恐怕殷家的脸面都要被他丢尽。 殷棋的身世不是不可怜,可这世道比他可怜的多了去了,谁又会真的去一个个同情? 他殷子全上头,还被数个殷家直系压着,互相倾轧抢夺资源,其中龃龉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有站在最高处之后,方可有一个尽头。 所以他对殷棋,是当真没有一丝同情的。 因而殷子全并未过问殷棋的意思,一步上前便想拎起这小子去检测修为。然而不知为何,殷棋那时竟恰好身形微动,他便抓了一个空。 殷子全皱眉,正想再度伸手,目光却猝不及防与对方撞上。 这时候他才真正看清了少年的模样。 少年并非炼气期修士,连个避雨法诀都无法施展,雨水便淅淅沥沥地淋在他身上。 少年人的骨架尚且纤细,被那宽大的粗布麻衣衬托得更为瘦弱,脸色苍白无比,然而那双眼睛却十分平静,仿佛蕴着静水流深的意味。 这与以往的殷棋却不大相同了。 以前殷棋独来独往,寡言阴沉,在殷家身份备受歧视,人缘并不怎么好,兼之不会趋炎附势,更是过得十分落魄凄惨。 殷子全不屑于去欺凌这样弱小得他都不放在眼里的人,然而却听闻许多身处底层的家族子弟,都是相当喜欢拿这人出气的。 而这样的人,又怎会有这么一双沉静至极,波澜不惊的眼睛呢? 殷子全疑惑只一瞬,下一刻便运转真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殷棋手腕。入手那纤细得仿佛一握就断般的触感让他再度皱眉,而当目光落在那截自袖中露出,还带着青紫伤痕的手臂时,心头更是微微升起一丝不满。 他那群名义上的弟弟们,做的倒是过分了。 想罢,他声音不觉放柔几分:“跟哥哥去家族试炼堂检测修为,嗯?” 姬临川并不习惯被人碰触,以前在上玄仙宗时便不甚喜欢,而经过魔域那段遭遇之后,在精神上更加厌恶着他人碰触——即便现下换了身体,那些难堪反应已经不再留存。 只是这具身体此时实在太过孱弱,力量亦小的可怜,一时竟无法将殷子全甩脱,片刻后他只好开口道:“放手,我跟你走。” 少年声音清冽,蕴着如同高山冰雪一般的凉意。 殷子全只觉心中一个激灵,突觉自己的举动仿佛是在亵渎眼前之人,便下意识放开了手,待他反应过来后,面色却变得有些不好看。 他今儿这是怎么了?竟对殷棋客气了许多。 思索无果,他只好黑着脸带人往家族试炼堂而去。 殷家府邸占地面积极大,其中曲折走廊弯弯绕绕,路径十分漫长。殷棋所居之处相当偏僻,一路快步走向试炼堂,亦是耗时颇多。 殷棋的身体本就孱弱,兼之仍旧处于饥饿状态,走这么一段路,竟已感到十分疲乏。 听到身边人有些急促的呼吸,殷子全脚步顿了顿,刻意放慢了步伐。走了几步,突然转头看着殷棋,发现这小子居然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也不说一声,一双赤脚走在路上平添了不少伤痕。他目光从那纤细白皙的脚踝扫过,不知为何竟呼吸一窒。 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他连忙给其套上一个避雨诀,想了想又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双鞋子扔在那人身侧,言不由衷道:“穿上,要不然被外人看了,还以为我殷家苛待于你。” 姬临川虽觉这人反复无常的态度着实奇怪,但很快便蹲下身将鞋子穿上,其实,此前若非条件不允许,他亦是不愿意赤脚行于路上的。 少年被雨淋湿的发梢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上,那俊秀的容颜在朦胧雨雾氤氲之下,竟然有一种遥不可及、不染尘俗的美感。 殷子全觉得自个今儿恐怕是疯了,才会对自己堂弟生出这样的想法。要知道,以前他可从不觉得殷棋相貌如何,殷家的规则注定了他只会欣赏强者,而不是这种如同菟丝花一般娇弱的美人。 他只好将自己心思按捺下去,不让旁人觉察丝毫。 两人一路前行,不久便来到家族试炼堂。 殷家规矩之一,家族子弟必须每月检查修为进境,以分配每月资源供给,想来殷棋此前之所以住进那破旧院落,也与这脱不开关系。 殷子全便将他引至一块玄色石头前,道:“到了,殷棋堂弟,你且全力击出一拳,让我看看你的进境如何。” 姬临川回想起殷棋身体残余记忆,发现其本身对每月一次的检测甚为畏惧。 因为诸多原因,殷棋进境极为缓慢,在炼体期便被别人远远落下一大截,连这最基本的试炼玄石都无法击出哪怕一点儿痕迹,接连数月修为没有进展,最后分配的资源少之又少,最后活活困死在院落之中。 为了生存下去,他今日恐怕得展现出些许实力。 身体力量在短时间之内确实无法提高,然而…… 他看着这玄石一眼。 他如今身体,虽然对天地感知能力极低,然而经过魔域数年磋磨,他早已习得如何在最低的感知状态之下感知到最多的东西,兼之他本身境界极深,已对此界道则体悟甚多,是以只稍稍集中精神,便看到了这玄石之中道则流淌。 其中有一支点,乃整块玄石最为脆弱之处。只需在那处轻轻一击,便可将此石击得粉碎。 但他并不欲露出太多破绽,只伸手微微使力击下一拳,便垂下手落在身侧。 殷子全看着殷棋轻飘飘一拳落在玄石之上,正要习惯性开口嘲讽,却又硬生生憋回口中。他想起殷棋如今生活的境况,竟有些担忧起来,毕竟修为检测数月无进步者,家族会针对其设下惩罚。 但他这担忧只一瞬,很快便被深深的惊讶所覆盖。 便见那玄石之上,突兀出现了数道细小裂纹。 这等程度对于其他家族子弟而言自然不值得惊讶,然而放在殷棋身上,却已是相当不错,毕竟这玄石想要击出如此裂缝,非得有炼体五重修为方可,这小子之前才炼体二重,何时得了这般大的进步? 殷子全并不知道殷棋早已不在,而此时占据殷棋身体的,乃是整个天灵界都能算得是顶尖的天才道修姬临川,他只是在疑惑之余笑道:“恭喜堂弟有所突破。” 姬临川微微点头。 殷子全便带着姬临川去往殷家长老处记录。 记录之处已经聚集了诸多殷家子弟,两人只得排队等候。 姬临川神魂局限于身体之内,但到底已经接近化神期,即便在神雷摧毁下受伤不轻,却不是这俗世家族中人可比的,毕竟整个殷家,修为最高不过金丹期。 是以以他现下的能力,在这般嘈杂的幻境之中,亦能分辨出一些重要的东西。 比方说他左前方两名神色激动的殷家子弟正在交谈的内容。 一人问道:“听闻最近仙澜域将有仙人来此收徒?” 另一人则回答:“不错,我听闻今年乃破妄剑宗前来,恐怕咱们平宁州诸多世家都得疯狂。” 那人继续问道:“真的假的?破妄剑宗不是五大超级宗门之一么?上赶着前去拜师的人恐怕不少吧,怎会来平宁州这样的凡人界域收徒?” 另一人笑道:“还是托了殷子诀堂兄的福,据传其在破妄剑宗已经成为内门真传弟子,相当得宗门重视,这才让破妄剑宗之人专门派人前来平宁州考察。” 那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踏入宗门好比一步登天,这样的机会绝不容错过!” 另一人补充道:“不过,即便过了第一重考核亦只是破妄剑宗记名弟子,还不算的真正入的仙宗门下,还需再努力三年通过试炼方可成为真正的仙宗弟子,那试炼据传亦是极难……” “那又如何?便是只能在破妄剑宗转上一圈,也不枉我修行这许多年了!” 后面话语姬临川并未细听,他只是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破妄剑宗。 他脚步一顿,转瞬间便想起了自己的至交好友凌煜宸。凌煜宸与他相识于一处小秘境之中,后来成为相互论道的好友,无所不谈…… 再之后,他成了离渊,在九幽秘境之中,机缘巧合得知其对自己不可言说的心思…… 只是,修真者不谈情爱。 身为离渊时他说这句话是敷衍,恢复记忆之后这句话却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 即便他此番将要入世斩断尘缘,对于情爱之事,也是不想沾染的。他内心并无情爱之欲,亦无想要尝试的想法。 不过,破妄剑宗来人…… 这却是他摆脱殷家的一个绝好契机。 他欲要返回上玄仙宗,然而平宁州距离上玄仙宗足有数千万里之遥,以他如今实力,恐怕走上数百年都无法到达,而破妄剑宗却是一个转机。 以他的能力,应可成为其记名弟子,但他并不打算在破妄剑宗久待。 毕竟他此世的师尊,唯有道衍真君一人而已。 魔域九重,魔宫偏殿。 幽暗的空间之中沉寂安静,些微的幽光在灯盏之上透出。 魔尊坐在床边,倚靠着床头,怀中抱着两截断剑。他修长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从剑刃上划过,鲜血自指缝中缓缓流出,他却浑然不觉。 这里是那人居住过之地,每一寸都沾染着那人的气息。 魔尊脸色苍白,气息浮动,俊美妖异的脸上有深沉而浓郁的痛苦之色流露,无数回忆自脑海中冲刷而过,引起心中无尽的自责悔恨。 那日他被天劫重伤,一切希望尽皆成空,随即又被姬映迟告知真相,整个人已接近崩溃边缘。混乱而无法理清的思绪让他痛苦不堪,在聚魂阵法之中跪了数月之后,才堪堪恢复些许神智,连姬映迟是何时离开的皆不知晓。 他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这数千年来,他耗费所有去寻觅那人踪迹,最后终于见到那人,却亲手将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他被天道遮掩了感知,但所有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他本在首次见到姬临川时便已心有所感,然而内心的偏执却令他看不清真相,唯有将对天道的怨恨一遍又一遍地发泄在自己的挚爱之人身上,何其……荒唐。 他竟然亲手伤害了自己深爱数千年之人。 魔尊看着手中的剑,一滴冰凉的泪溅落在剑身上,与指尖鲜血融合在一起滑落。 他原本最怨恨的是天道,而如今,最怨恨和最无法原谅的,却是他自己。 数千年来,他从未得到过自己所爱之人,而如今,便连旁观那人的资格也被他自己亲手剥夺,从此生死相隔,永世再无相见之法。 他不甘。 他宁愿姬临川对他恨至深处,千刀万剐,亦不愿面对如今这种局面。甚至于,他宁愿永生永世不再涉及那人的生活,亦不愿那人以那样的方式,消散于天地之间。 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办法吗……即便让他付出所有亦无不可…… 魔尊抿唇,一遍遍地搜寻着脑海中记载的上古法门,而他握剑的手亦是越握越紧,残破的剑刃深深陷入掌心之中,带出淋漓的鲜血,恰如他破碎支离的心。 第40章 队伍缓缓向前推移,很快便轮到殷子全二人。 旁观之人看着姬临川,亦或说看着殷棋的壳子时,都有些鄙夷,时不时发出几声嗤笑。 毕竟殷棋早已成了整个殷家的笑话。 其母不详的私生子,灵根断绝的废物,被殷家可有可无地养着,成了殷家底层弟子的出气筒却无法反抗。无人寄托希望于他,亦无人可将其拉出这个泥沼,是只能沦为家族竞争中牺牲品的可怜存在。 就连那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长老看着他时,用的也是一种轻视而冷淡的目光。但当其转头面对殷子全时,却又是一脸和善的微笑:“子全,你此次负责检测殷棋的修为,可有进境?” 也怪不得这长老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毕竟殷子全年仅十七便已是练气三重,在殷家颇受重视。 也因此,殷子全在年轻一辈之中亦有几分话语权,寻常人等不敢惹他。 便见殷子全眼神不悦地扫过周遭对着殷棋窃窃私语的殷家子弟,待众人皆平静下来后,才直视着长老,不徐不疾道:“今儿检测,我这堂弟进步颇大,已是炼体五重。” 炼体五重? 不止长老,周围人眼中皆闪过不可置信的意味。殷棋已经接连数月停滞在炼体二重不得寸进,如今是怎的一跳臻至炼体五重? 而更令他们感到惊讶的,却是殷子全对殷棋的称呼。 堂弟? 殷家等级森然,殷子全这般称呼,分明已是承认了对方身份。可殷棋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何德何能值得殷子全这般承认? 但当众人目光移至殷棋那张苍白亦不掩清秀的面容时,却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直觉自己找到了真相,看向殷棋的异样目光更多。 姬临川并未理会他人是何想法,他的心情仍旧无波无澜,多年的心境磨砺早已让他看淡许多东西,包括各种身外之物,诸如外人的看法。 但他这神情落在殷子全眼中,却是因为此前吃过太多苦头,导致不敢轻易将情绪流露的表现。 殷子全心下不觉对其更加怜惜。 他此前为何会觉得自己这堂弟阴沉难以相处的呢? 殷子全一边思索着,一边应付着长老的问询。 待修为登记之后,殷子全走出队伍,对姬临川笑道:“午时已至,殷棋堂弟,不如与哥哥我一同用膳如何?” 此言一出,又惊掉了不少人下巴。 殷子全却全然不顾,见姬临川没有反对,便径自拉起他的手离去。 跟在他身后的姬临川再度皱眉,想将殷子全的手甩开,却终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他面子。 毕竟,殷子全对他的好意,他亦是感受到的。 殷家府邸位于平宁州中部,坐落于繁华的麓岚城之内。殷家家规,寻常殷家子弟修炼有成之前并不容许踏出殷家家门,但也有例外。 殷子全作为殷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虽只是炼气期,亦拥有通行令牌,可携一人出去。 殷子全猜想,他这堂弟常年居于殷家之中,想必这些年来都未曾见识过外面世界,因而才养成了这么副沉默寡言的性子。 这样一想,此前对殷棋资质愚钝还不肯服软的轻蔑,也自动理解为不通人情世故的青涩可爱来。 姬临川确实从未见过凡人集市,但却并非殷子全猜想的原因。他自小加入仙宗,一心修炼不喜外物干扰,兼之性子喜静,一般都独自于青霄峰顶修行,连出现在人前的机会亦甚是稀少,更何况去往凡人市集了。 是以,乍一见到麓岚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时,他竟是一时有些怔愣。 那些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充斥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中,或忙碌或悠闲的人流走动之间,脸上充斥着不尽相同的表情,悲苦的、喜悦的、兴奋的、平淡的,如此种种,倒映出了世间百态。 这与修真者的集市却是大不相同了,踏入修真界、能被称为修士的大多都已是筑基期往上,早已习惯不将太多情绪外露,集市之中甚是克制和秩序井然,不会有这般热闹熙攘的人气。 姬临川忽觉自己这一趟入世甚为值得。 修真者由凡入道,他却在懵懵懂懂之间便入了道途,即便求道之心再如何坚定,心境上不免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东西。 他感悟着凡人界与修真界不同的种种,道心愈发变得清透空明,仿佛隐隐约约之间体悟到了什么更加深邃之物。 殷子全见他这神游的模样,只道自家这堂弟恐怕是被外界的新奇玩意儿夺去了心神,心下不由怜爱更甚。 他如此想着,不知为何竟脑袋一抽,递出铜钱买了一串麦芽糖递给身旁堂弟,有些踌躇道:“给。” 姬临川游离的神识被他唤回,猝不及防手里便被塞了一串金灿灿的麦芽糖。 他默默看了一眼殷子全暗含期待的目光,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麦芽糖。 “……” 不说他早已辟谷多年,便是辟谷之前,吃喝都是灵米灵泉,灵气充裕味道相当寡淡,因而糖果一类的东西,他却从未尝试过。此时被塞了这么一串甜腻之物,便觉有些头疼。 抱着入世的想法,他只好皱眉将这串玩意儿慢慢解决,仿佛在应对着什么严肃之事。 殷子全见他这严肃的模样却是被逗笑了,笑着笑着却又俊脸一红,说道:“不想吃便不必勉强,哥哥逗你玩儿的。” 姬临川摇了摇头,沉默着将那玩意儿解决了。 这时他也来到一家客栈之中。便见殷子全大手一挥,客栈老板便顶着笑脸出来迎客,将二人安排至三楼雅座之中,数道美食接连被送了上来。 殷子全笑道:“堂弟不必客气,今儿这顿饭,便算是庆祝你修为突破。” 姬临川道:“多谢。” 说罢便也没有客气,直接动筷。 这具身体此前已是饿得很了,若非姬临川拥有绝佳的克制力,此时恐怕早已把持不住大吃特吃。 他的动作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清贵,便连夹菜的动作也是赏心悦目的。殷子全看着看着,便愈发觉得其身上那身粗布麻衣完全配不上他,下决心回去之后,须得多关照一番殷棋的衣食住行。 姬临川口味寡淡,喜爱的皆是素菜一类,殷子全见状,便招手让人多上了几个这样的菜式。 然而殷棋这副身体实在虚弱不堪,胃口亦是小的可怜,是以姬临川吃的并不多,便已经放下碗筷,支着头看向窗外的世界。 殷子全吃饭之余,眼尾余光亦偷偷瞥向对方。 只见少年吃过饭后,面上总算添了几分血色,侧头望向窗外时,那纤长的睫羽仿佛小扇子一般撩人至极,一双漆黑眼眸却深不见底,神色疏离而淡漠,明明近在身侧,却仿佛不在人间。 殷子全顿觉自己的想法奇怪,他这堂弟不过是个炼气期还未到的凡人,又怎会有这般淡然冷彻的气质?他不觉想起自己那个天才堂兄,殷子诀。 殷子诀十岁拜入破妄剑宗,是远近闻名的道修天才。其在修炼有成之后曾回到家族一次,殷子全那时曾见其一面,被其风姿摄神。 殷子诀那时身着道袍,一身剑意凛凛,亦是不染世俗的仙人模样,然而还是有着少年人的意气锋芒流露,并不如殷棋这种自骨子里透出的清冷淡然。 殷子全摇了摇头,将自己心底这荒唐想法压下。自己怎会将殷棋和殷子诀相互比较呢? 明明是身份地位完全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而且以殷棋的资质,怕是永远也无法赶上殷子诀的高度。 况且,他对殷棋还是有私心的,并不想其成长过快,只想如现在般将其护于羽翼之下,捧在手心细心呵护。 他已经全然忘却了,在数个时辰之前,他还说服自己不能喜欢殷棋这样菟丝花般的美人。 正在殷子全看着自家堂弟出神之时,却突然发现其平静无澜的神色有了变化。 顺着殷棋的目光看去,便见楼下街道之中,一个白衣人缓缓走来。 四周寂然无声。 那白衣人面容俊逸清秀,五官精致无比,肌肤洁白如玉,一袭白衣更衬得其气质淡然出尘,面上神色亦是淡漠无比,仿若仙人临世。 以殷子全的修为,竟全然看不透这白衣人修为如何。 但他却也并未如同其他人般出神太久,毕竟白衣人气质虽说淡然,但便如同殷子诀一般,差了那么一点不可言说的意味。 不像殷棋…… 他这般想着,便向殷棋看去,却见其眸色陡然加深许多,他凝望着那白衣人的身影,面上似有一丝怒气划过、怒气? 这可就稀奇了,他今儿碰见殷棋之后,还未见其神色变动分毫,何以现在露出了这般表情? 殷子全心中不解。而叶子逸行走在麓岚城中,享受着诸多凡人仰慕的目光,心底则有些飘飘然。 那日他在秘境之中落入空间裂缝之后,意外到达了九幽秘境第六层,获得了莫大好处,修为也一举突破至元婴后期。他有自信,如今若是再度遇到离渊,他必不会如同此前一般狼狈,而是能够将离渊带给他的耻辱一一讨回。 离渊,姬临川。 一想到这两个名字,叶子逸心中便无法释怀。九幽秘境之后,仙宗便暗地里便传出了许多关于他的流言,他面上并不在意,心底却恨得牙痒痒的。 是离渊毁了他在上玄仙宗经营许久的名声! 幸而他在秘境之中实力又有突破,那些流言便伤害不到他许多,他照样可以受人仰慕,至于是否真心实力,那并不重要。 他只是享受被人仰慕的感觉罢了。 此次他欲前往仙澜域拜访凌煜宸,是因为听闻凌煜宸在那次秘境之后,不知为何开始疯狂闭关提升修为。 他心底很是担忧,亦害怕那个只出现一次的离渊又把凌煜宸的心勾走。思索再三,只好匆匆从上玄仙宗赶来,想探听一番凌煜宸的态度,若能取得进展,便是再好不过。 去往仙澜域需先经过平宁州,御剑数日之后,他正好在这麓岚城稍作休整,毕竟,他可不能在凌煜宸面前留下一个风尘仆仆的印象。 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见到凌煜宸,叶子逸的心情更加雀跃。 在周围凡人敬仰钦羡的目光之下,他面上的神色愈发淡然,神识却是扫过麓岚城各处。 感受到城中一座巨大宅邸中有灵力波动传出,他猜测其应该是这里的修炼世家。 想来对于他这种出身大宗门的修士,这种不入流的修炼世家一定会好好招待才是。 这般想着,他便迈步往那处走去。期间觉察到一道有别于其他仰慕视线的目光落在身上,他脚步一顿,忽而抬头,便与客栈上方少年的视线对上。 第41章 少年容貌并不算得极为出挑,便只是有着几分清秀轮廓罢了,还带着几分稚气,面色是病态的苍白,身形纤瘦,正安静地看着他。 ——只是单纯地看着,并未如同其他凡人般,露出既激动而又仰慕的神情。 叶子逸心中倏忽闪过一丝不悦,然而他却不好与一个孩子计较,只好神色矜傲地移开目光,神色愈发淡漠,仿佛两人之间并非处于同一个世界。 姬临川凝视着他的背影,面上沉静如水,方才那丝怒气已经隐没得无影无踪。 他至今仍不明白,叶子逸为何要在那日出手偷袭,将他置于绝境。他在上玄仙宗对待师弟师妹向来一视同仁,即便隐隐觉察这个师弟对他观感不佳,也并未对其区别对待。 但未曾想,叶子逸是当真对他恨意深重,不死不休,面上却仍那般乖巧,以至于自己在渡劫之时失了警惕,才沦落到此前那般境地。 叶子逸…… 他眸色愈发深黯,思绪更是飘飞至六年前那个雷劫雨夜之中,却突然听到殷子全的声音。 “殷棋堂弟,这顿饭你吃的可还满意?……时间已是不早,不若我们先行回去吧。” 姬临川收回视线,对上殷子全那张带着少年蓬勃朝气的面容,不知为何竟在其上看出了些许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知道是自己方才情绪外泄引了注意,便将情绪收敛,垂眸应道:“好。” 两人便一同回到殷家。然而方一踏入大门,便发现气氛与出去时全然不同。 来往的殷家子弟面上都带着几丝激动兴奋之色,每个人都像是收拾过了般,个个精神奕奕,还有许多精心打扮过的女孩聘婷走在路上,粉面微红。 殷子全见状,皱眉道:“也不知方才那会儿,究竟发生了何事。”说罢从旁拉过来一个行色匆匆的殷家子弟问询。 那人被拉了一把神色似有不悦,但一见是殷子全,马上便摆出满脸笑容:“原来是子全堂兄,不知有何吩咐?“殷子全指了指前方,问道:“是有什么重要的客人来了么?你们一个个如此激动。” 那人面上便涌现一股崇拜之色,笑道:“方才的确来了一个大人物,据说是元婴期的修士大能,家主大人正在招待着呢。” “元婴大能?”殷子全来了点兴趣,“不知是何方神圣?我倒是想要见识一番。” 那人应道:“听闻是上玄仙宗之人。” 殷子全突然想起方才所见那看不透修为的白衣人,于是问道:“这位大能是否身着白衣?” 那人惊讶看着他,“堂兄如何得知?那人的确一身白衣,风姿不俗。” “……”殷子全不知为何,听到风姿不俗这个词时,心下总觉得有些名不副实,也升不起对强者的崇拜,那微末的好奇心顿时也就淡了。 相比于元婴大能,他只想逗弄身边自家堂弟。 想着,他便挥手让那人离开,自个则望向姬临川,见到其稚嫩脸上亦无甚崇拜之色,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不由微笑道:“今儿就让哥哥送你回去吧,嗯?” 姬临川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目光遥遥看了一眼殷家主宅的方向,便跟着殷子全而去。 回到那处偏僻宅院之后,殷子全面色不愉地看着眼前破旧房屋——他的堂弟,以前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断然开口道:“堂弟,你这个月修炼进步颇大,已经无需住在此处,不如跟我走吧。”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还有什么需要拿的东西么?” 姬临川摇了摇头,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他到底还要在殷家住上些许时日,虽说于他而言住在何处皆无不可,但也不用自找罪受。 殷子全对此却是有私心的,他将姬临川带去的,是他所居住的宅院。他在家族地位颇高,所居之地面积自然不小,随便找个房间将人安排进去不是问题。 向殷子全道谢过后,姬临川便关上房门。 房屋之中装饰华丽,处处皆透着世家大族的奢华,然而姬临川却连目光皆未停留半分。 对于修士而言,一切繁华不过过眼云烟,而对于他自己,便是连丹药法宝,他亦不是十分重视。 而最令他惦念的,其实是他自己此前的本命剑,但其却因为那次意外遗落在了魔域,不知所踪。 姬临川叹了口气。 他的本命剑乃道衍真君在他突破金丹期时郑重交予他的,现在他却把剑弄丢了,怕是会受到道衍真君责怪。 想起道衍真君,他又相当忐忑。 道衍真君闭关十年,想想如今也应当出关了。他这些年被魔尊所困,名义上成了魔尊座下弟子,实在有损师道尊严,回去也不知如何交代。 但这一切都是他掉以轻心犯下的过错,他只能一力承当,而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快恢复实力,返回上玄仙宗向师尊交代才是。 这般想罢,他便开始闭目修炼,开始尝试最基础的引气入体。但尝试之后才发现,一切并非他所想象的那般简单。 他本以为这具身体资质虽差,但依靠他神魂的牵引,至少是可以吸纳天地灵气,但如今一试,却发现完全不能。 这身体与其说是资质太差,不如说是完全被天道所排斥,不被灵气所接近,所以才无法引气入体,甚至连炼体期的突破亦成了难事。 姬临川终于明白为何他进入这具身体时天道并未阻挠了。 因为这具身体,同样不被天道所认可。 这该如何是好? 天地灵气无法入体,他便无法进入炼气期,踏足修真之境,恢复实力更是遥遥无期。 他心念急转之间,忽然想起他在魔域曾修行过的血煞炼魂*。 此法乃魔道法门,而魔修向来为天地所排斥,却可以吸收血气魔气进行修炼,这其中关键的途径便是淬炼神魂。 道修以灵气充斥经脉,修金丹,化元婴,合身天地;而魔修则以魔气淬神魂,修体魄,化魔魂,以力抗天,这其中是否有共通之处…… 他如今的身体无法吸纳灵气,却也不愿走魔修杀戮炼魂之道,但炼魂之法,便只有魔修一途么? 他又想起如今自己神魂已有一半融于混沌神炎之内。混沌神炎为天地异物,却能吞噬灵气为己用,那么他是否能够利用魔修炼魂之法,用混沌神炎所炼化的灵气以淬炼神魂? 届时,他的实力进展,便会完全脱离这具身体的束缚,而取决于神魂的强大与否。 而这正合他意。 这具身体本非他可长居之所,不过是用以在此界斩断尘缘的依托罢了,他真正的身体……他隐隐有所感知,便是混沌神炎。 他化入混沌神炎之中的那一半神魂如同水到渠成般自然,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身体,而何时他能将尘缘斩尽,将全部神魂融于混沌神炎之中,并将神魂淬炼至大乘期之上,便是完全超脱此界之时。 想到便做。 姬临川心下空明,平和心境很快令他进入修炼状态,不为外物所扰。 他将混沌神炎祭出,以神魂驱动其吞噬周遭灵气,再结合此前的魔修之法将灵气运用于淬魂之中。 神魂被天劫劈出的伤势慢慢愈合,以细微的速度缓慢增强。而当神魂强大之后,混沌神炎化入体内,也在一定程度上清理着这具身体的杂质。 但此法有一个缺点便是,他的神魂与肉身会慢慢呈现两极分化之势,混沌神炎对身体的强化有限,因而神魂愈强大,身体便会愈虚弱,终有一日,他的身体会因为承载不住神魂的力量而消亡。 在那之前,他必须要斩断尘缘。 时间紧迫,姬临川正在凝神修炼,门外忽然传来殷子全的声音。 “殷棋堂弟,今日家主召见,你且与我同去吧。” 姬临川从空明的修炼状态之中脱离,开门便见到殷子全倚在门外走廊的柱子上,正笑着看他。 打了招呼后,两人便一齐前往前厅。 叶子逸正坐在主座之上,清秀的面庞上仍旧神色淡淡,高高在上不似凡俗中人,旁边殷家家主正满脸堆笑地与他攀谈。 姬临川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实在不懂叶子逸的心思,作为上玄仙宗弟子,仗着修为到一个凡俗界修炼世家中作威作福,实在令他觉得不可理喻。 他的神魂力量尚未完全恢复,但对比叶子逸仍然高出一截,是以并不惧怕其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叶子逸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殷家家主的话语。 他本不屑于在此停留太久,然而听到殷家家主提起其有一个族人名殷子诀,且在破妄剑宗修炼之后,他却长了一个心眼。 殷子诀…… 他前世时,此子甚为出名,乃破妄剑宗一代天骄,并且与凌煜宸拜于同一人门下,感情相当不错。因而叶子逸寻思片刻,便决定卖殷家一个人情,主动提出指点这些殷家小辈的修炼。 殷家家主自然欣喜,当即便将殷家年轻一辈顶尖的那十余个苗子唤来,却没想到殷子全居然把殷棋也带了过来,心下顿觉不悦。 不过贵客在此,他也不好下令赶走,反正只是一个人,多了便多了吧。 而叶子逸看着人群中那个瘦小的孩子,只觉有些眼熟,不由眯起双眼。 但随即他便哂笑一声,只一眼便看透了殷棋的资质,只觉可笑,也便没有理会心头那点隐隐约约冒出的奇异感觉了。 他漫不经心地指点起他人的修炼来,却因为对殷棋不喜,直接将其略过。 姬临川站在角落里,心中思绪收敛不露分毫。他神魂强大,很快便已看出叶子逸的修为已经臻至元婴后期,然而灵气运转并不平稳,比一个刚刚踏入元婴期的修士好不了多少,分明便是心浮气躁的表现。 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成为上玄仙宗的真传弟子。 姬临川向来七情六欲淡泊,但现下却实在对叶子逸产生了切切实实的恶感。 他思索片刻,在隐蔽之处指尖微动,一丝极其细微的灰白火焰便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叶子逸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僵住。 第42章 混沌神炎能够引发心魔。 那日九幽秘境之外,石龙双目之内蕴藏的不过是混沌神炎的子火罢了,纵然如此,无数修士仍被其摄去神魂,意志不坚者甚至直接化归混沌,消散于天地之间,可见其威力之大。 也正因如此,混沌神炎不被这方天地所接纳。 它能够直接抹消修士的因果和存在,乃天地变数,现为姬临川所得,虽只掌控了一半威能,但用以影响叶子逸,仍旧绰绰有余。 便见叶子逸突兀停下对殷家子弟的指点,心中莫名烦躁,俊秀面上生出一丝阴郁。 他本便不是什么修心之人,更何况前世今生还留有一个最大的心魔姬临川,在混沌神炎隐蔽的影响之下,立刻便爆发而出。 他眼前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眼见姬临川与凌煜宸一齐喝茶论道,自己却在旁郁郁寡欢的场景;接着画面一转,则是姬临川破界飞升消息传来,他困于心魔身死道消的景象。 满心的沉郁不甘充斥在他心头。 重生一世,叶子逸极自卑而又极高傲,他在乎他人的目光,近乎病态地与姬临川进行比较,却又无可奈何地模仿着姬临川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脱过其阴影笼罩。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心气难平,便连殷家家主望向他时欣赏的目光,也当作是对他的嘲讽,顿时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念及殷家毕竟与殷子诀有所关联,不好当场发作情绪,只好黑了脸随意搪塞一番便起身离去了。 姬临川看着叶子逸离去的背影,面色漠然。 而本快要轮到其指点的殷子全却觉得有些莫名,待殷家家主放行,他便拉着姬临川一同离去,走在路上时,忽道:“那人……与我想象中的修道之人,实在相差甚远。” 说完才觉不妥,对于自家堂弟而言,叶子逸这样的修士,应是其心目中的向往吧?自己方才这番论断,怕是会惹得殷棋心生不快。 他却不知,姬临川自然不会不快,他对叶子逸的恶感绝不下于殷子全。 他只是在疑惑,方才混沌神炎的力量,似是被抵消了一部分,否则,叶子逸便不只是狼狈离去这般简单了,起码道心上会生出无法弥补的裂痕。 他仰头看着漆黑的夜幕。 天道…… 他想起当初于秘境之中,他将要取走叶子逸性命之时突兀出现的空间裂缝,又思及自己方才,在叶子逸身上所见到的几道神秘道痕,只觉迷雾重重。 任何猜想便只是猜想,他与殷子全道别后,便继续于房间中修炼,次日则听闻叶子逸已经离去。 他心中无波,只觉走了也好,不必如此碍眼。 时光如流,很快便半月过去,到了破妄剑宗派人至殷家选拔弟子之日。 偌大的习武场中,聚集的殷家子弟正在窃窃私语,忽而两道剑光划过,一男一女两名破妄剑宗修士落地显露出身形。 一名是闭目沉默不语的冷淡青年,一名是马尾束起的英气女子,两人身上皆带着凛然剑意,金丹期强大气息流露。 早已候在一旁的殷家家主上前笑道:“有劳两位远道而来,实在不胜感激。” “宗门吩咐罢了,不必如此客气。”那英气女子并不欲客套太多,环视周遭片刻,便开口道:“奉宗门之命,我等来此选拔弟子,若有意向加入本宗的,皆可前来考核。” 停顿片刻,她补充道:“宗门收人一切皆以考核为准,若无通过考核者,宁可不收一个,亦不会放低界限,望诸位见谅。” 殷家家主脸色一僵,如何听不出这女修话中之意。只是殷家这辈子弟资质甚佳,便是双灵根资质的亦有三个,早早便够着了大宗门标准,想来破妄剑宗不会拒绝才是。 然而那女子接下来的话语却令他皱起眉头,“此次考核,不看重修为资质如何。欲入本宗,须得符合两点要求。” “剑宗既有破妄之名,便要求弟子诚心正意,斩断虚妄执念,不为外物所迷;而为剑者,需得对剑法领悟深邃,以剑入道。” “我等此行所考较的,是你们的道心以及对剑法的领悟。“姬临川面上沉静无波。 他早便知晓破妄剑宗的规矩,是以才有把握以这副天绝灵根的身体进入其中。 那女子说完,场中静寂片刻,才有一名俊朗青年迈步而出,正是殷家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弟子之一,年仅十九岁便已练气期大圆满的殷子流。 他自信地望向破妄剑宗那两人,道:“不知两位前辈如何考较,子流愿意一试。” 那女子淡淡看他一眼,自储物戒中拿出一块试剑石置于地上,道:“你且竭尽所能,在此石上落下一剑便可。” 闻言,殷子流便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长剑握在手中,却未发现那女子眼中划过一丝失望神色。 他运转起体内灵气,使出全力一剑劈下,气浪在众人之间席卷而过,炼气期巅峰的修为显露无疑,金火二色灵力缠绕剑身之上,将试剑石劈出一道巨大缝隙。 在场众人皆对其实力惊叹不已,而殷子流脸上亦露出自傲神色。 然而那女子却缓缓摇了摇头,道:“下一个。” 殷子流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讶道:“为什么!?” “子流,不得无礼!”殷家家主喝道,然而心底亦是震惊疑惑。他本以为以殷子流的资质,恐怕是这一辈族人最有可能进入破妄剑宗之人,没想到第一个被筛下的,便是殷子流。 那女子仍旧神色淡然,只开口问道:“你修剑?” 殷子流心底疑惑,点头道:“是。” “修剑之人,当剑不离身,你却将其置于储物袋之中,此为第一点错处。” 殷子流脸色一白,旁观众人亦是暗暗心惊,忙将剑从储物袋之中拿出。 “其二,你之剑招空具架势,却无丝毫剑意流露,更算不得一个剑修。” 那女子下了论断:“你不适合修剑。” 话已至此,殷子流只得黯然退下,而其他人更是鸦雀无声。许久,才有第二个人迈步上前参与考核,正是殷子全。 他抱拳行了一礼,道:“小子殷子全,请前辈考较。”说罢再未言其他,调整气息后拔剑出鞘,一道凛然剑芒划过,落于试剑石上。 殷子全实力不如殷子流,在那试剑石上造成的裂痕不如其大,但却更深。 那女子只看了一眼,便点头道:“好,你通过了,且站在那边吧。”她指了指那冷淡青年的方向。 殷子全面上掠过一丝喜色,在那冷淡青年旁站定之后,便有些担忧地望向姬临川的方向。奈何姬临川并未在意他的目光,只安静地看着试剑石沉默不语。 有了殷子全的成功,参与考较的人便开始踊跃起来。人流一个个从试剑石旁走过,但能够通过的却一直只有两人,一个是殷子全,另一个则是有些看上去十分孤僻的女孩。 很快,便轮到了姬临川。 此时殷家大部分人都已经考核完毕,大多是没通过心情郁郁的,看着殷棋也敢上前参加考核,不禁暗暗发笑,只碍于殷子全在场不敢多言,但目光却是露骨而讥讽的。 尤其是,姬临川手中握着的,还不是一把剑。 姬临川走到试剑石前,闭上双眼。 那女子心神一动,气机被微微引动,不禁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眼前的瘦弱少年。 姬临川是道修,修的并非单纯只是剑道,而是包罗万象的天道。 只是,剑曾经是他的本命法宝,而他自身也曾化身魔剑,早已感悟到人剑合一之境,对剑道的领悟极深,是以并不惧怕这次的考较。 他手上握的,乃方才自地上所捡起的树枝。 这些天来,这具躯体受混沌神炎淬炼,与他神魂的契合度更高,已有炼体九重修为,但未进入炼气期,到底无法做到剑气外放。 但这对他而言并无什么影响。 他睁开双眼,手中树枝沿着一道玄奥的轨迹轻轻一划,一道轻柔的微风飘飞而过。看在众人眼中,便只是拿着树枝在试剑石上轻轻一点,并未造成什么损害。 众人当即一阵哄堂大笑,只有那女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那冷淡青年亦是停止修炼,睁眼看了过去。 女子走到玄石前,手轻轻抚过那被剑风吹拂而过的地方,那里有一道几不可见的微小缝隙,极窄却极深。 这些凡人不了解,她却清楚得很,试剑石虽能被力量所击出裂缝,却只能被剑意所穿透。便如此前殷子流的裂缝虽大却浅,却比不上殷子全的深度,而与眼前这瘦弱少年相比,更是云泥之别。 她眼神有些发亮地看向姬临川,只道自己今个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好苗子,但这一看之下,却发现这孩子灵根断绝,几无可能引气入体,这样的资质,恐怕连踏入炼气期也是无法…… 刚刚的欣赏全然化作叹息,正当她踌躇之际,却听到那冷淡青年的声音,“让他通过。”他说着,望向姬临川,又道:“过来。” 姬临川便走了过去,留下大跌眼镜的众人。 那女子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既然是许师兄开口,那这人自然是可以带走。 殷家家主脸上却有些许后悔之色,他若早知道殷棋会通过考核,此前就应当好好待她,让其与殷家的羁绊越深越好……不过如今想什么都已是枉然。 很快考核便完全结束。 不顾殷家家主挽留,破妄剑宗两人当即便要带着三人离去。那冷淡青年带着姬临川与殷子全御剑而起,而那女子则带着另一女孩不提。 期间殷子全满是欣喜,入了破妄剑宗是其一,最为开心的却是能与自家堂弟在一起不必分离,而姬临川则一直保持着沉默态度,看在他人眼里,却仿佛是在紧张忧虑。 御剑半晌,那冷淡青年忽然望向姬临川,道:“你很好,不必忧心。” 姬临川知他是误会了,却不好拂其好意,只道:“恩。” 那青年微微点头,并未计较姬临川没有叫他前辈,反而贴心地在剑周围加了一层防风护罩,继续御剑向破妄剑宗而去。 而此时,破妄剑宗,中心灵泉处。 洞府之中氤氲着浓郁的灵气,凌煜宸正盘膝静默修炼,灵气化作透明水珠在他俊美的脸颊上滚落,面上神情隐忍而专注。 化神之劫已在慢慢接近,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修炼、变强。 强到能够进入魔域最中心,将姬临川带回来。 那日他眼睁睁看着离渊随魔域众人离开,心中担心不已,回来更是极力搜寻离渊的资料,却发现其一直深居于魔宫之中,露面亦是难得。 如此情况,不得不让凌煜宸怀疑,其是否是受魔尊强迫而困于魔宫。 他极想将人救出来,奈何这世间无人是魔尊对手,宗门亦不愿应他的要求去做无谓之事,他能够依靠的,便唯有他自己。 但以他现在的实力,却仅仅能在魔域外围畅通无阻,而若要闯入离渊所在的魔域九重,恐怕至少也得要渡劫期修为方可。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便只是修炼、修炼。 而今日他仍旧在试图突破化神期,却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从修炼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目光移至旁边的通讯令牌,其上正散发出微光。 他皱了皱眉,拿起令牌查看。 叶子逸?来这里找他作甚? 他心中有些不耐,现在每分每秒的时间对他而言都弥足珍贵,叶子逸的出现无疑会耽误他的修行。只是人已经来了也不能置之不理,他只好披上外袍,出了洞府御剑而去。 第43章 灵泉禁地乃破妄剑宗核心,若非凌煜宸乃前代两位剑仙之子,在剑宗地位极高,单凭其天赋修为,亦不足以进入其中,况且叶子逸这等外人。 是以,叶子逸想要见他,便只能在其修炼洞府外等候。 凌煜宸御剑往洞府飞去,甫一落地,便看到叶子逸的身影。 他心下有些不耐。 不知何时开始,叶子逸开始喜穿一袭白衣,性情也与当初在秘境之中初遇之时不尽相同,倒与姬临川愈发相似,奈何相似的却只是身形而非气度,如同一个不伦不类的赝品。 他知道如此贸然评价他人不好,然而在姬临川失踪多年的今日,每每见了叶子逸总未免会想起姬临川,心中忧虑更深,再看其时未免生出一丝无奈之意。 叶子逸俊逸清秀的脸上溢满喜悦之色,双眸微微发亮,喊道:“凌师兄!” 凌煜宸无奈更甚。如今他早已确定自己对姬临川的恋慕心思,以此及彼,看叶子逸这番表现,哪里还不知其对自己亦生了情愫。奈何他早已心有所属,对叶子逸的心思只得视而不见,只道:“不知师弟远道而来,找我何事?” 声音亦是有意拉开距离的冷淡。 叶子逸面上露出几丝犹豫,踌躇片刻后有些不好意思道:“自九幽秘境一别,我便听闻师兄这些年一直在宗门中闭关不出,想必是在秘境之中有所领悟,正巧子逸亦在秘境之中得了机缘,在门中体悟多年仍未堪透。我琢磨终日闭门造车终究太过狭隘,便特意来寻师兄探讨一番。” 凌煜宸微微皱眉,他虽急于修炼提升实力,然而对叶子逸此番言语却是不好拒绝,只好道:“若是论道,在此恐怕多有不便,师弟不如随我去剑阑阁稍作歇息,再仔细探讨一番。” 叶子逸自然喜上眉梢,连道:“自无不可。” 两人便一同往剑阑阁而去。 与此同时,姬临川等人亦已到达破妄剑宗。 通过路途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他们倒是知晓了破妄剑宗两位接引之人的名讳,那英气女子名为卓兰,而那冷淡青年则名为陆白,皆为金丹期剑修。 卓兰将殷家三人带至破妄剑宗外围放下,便道:“你们先在此住下,剑宗正式大开山门收徒之日尚未到来,先劳烦你们在此等候一番了。” 殷子全道:“一切听从师姐吩咐。” 卓兰便指指那半山腰处,道:“此间木屋你们随意挑选一间居住,自今日起,你们便是剑宗记名弟子了。喏,这是令牌,暂且收好。”说罢递出三块玉牌。 殷子全一齐接过,分给旁边殷棋与殷子云二人,“有劳师姐。” 卓兰便道:“你们先在此熟悉熟悉环境吧,我与陆白便先回宗门长老处复命了。”随即便御剑而起,陆白在临走前向姬临川微微颔首,亦随着卓兰而去。 很快原地便只剩了殷家三人,周围环境安谧,风吹树林传来些微的沙沙声,虫声瑟瑟。 三人中那孤僻女孩殷子云很快便寻了一处木屋走去,而殷子全面上闪过一丝踌躇,随即偏头看向姬临川,见其脸上仍旧一副冷淡表情,有心逗弄道:“殷棋堂弟,不如你我共住一间木屋如何?哥哥年纪稍长,也好对你照顾一二。” 姬临川却摇头道:“此处房屋众多,各寻一处便可。况且我早已习惯一人独处,堂兄不必忧心。” 殷子全本是开玩笑,但听到殷棋自然而然地说道其习惯一人独处时,心中难免闪过一丝心疼,又想起殷棋这些年在殷家的处境,只恨自己没有早日关注殷棋境况,顿时后悔不迭。 他却不欲殷棋发现他的情绪,只好笑道:“哥哥开玩笑罢了,堂弟你自寻一处休憩吧,路途劳累,怕是已经相当疲乏了。” 姬临川点点头,便找了一间木屋径自入内。其中摆设简单,唯有一床一桌,桌上摆着一个茶壶并两个茶杯,墙边则置放着一个水缸,其中灵气氤氲,乃掺杂了灵气的甘泉。 他只淡淡扫过此间摆设,便盘坐于床全心全意修炼起来。 无论身在何处,无论躯体如何,只要能够求索天地至理,于他便是无妨。 他欲回到上玄仙宗,苦于实力无法,而破妄剑宗与上玄仙宗关系向来不错,经常有弟子之间的交流之举,他只需抓住一次机会,便自然可以返回自己真正的宗门。 不是未曾想过去找凌煜宸,然而其为内门核心弟子,以他现在的身份自然难以得见,况且天道昭昭,贸然暴露身份恐怕会牵连他人,尤其是混沌神炎此等异物,终究不容于世,若无足够把握,他不会将其现于人前。 如此想罢,如今所要做的,便是静心修炼,等候契机到来。 此处虽处于破妄剑宗外围,然而仍是仙澜域中灵气极为浓郁之地,与位于凡人界的平宁州有极大区别。混沌神炎吞噬炼化周身灵气,再化入神魂之中,淬神炼体,他的实力亦在缓慢恢复之中。 恐怕不足数月,他的神魂境界便可突破化神期。 然而终究运用的是魔道炼魂之法,自然不可能一帆顺遂。虽说灵气与魔气不同,不会激增心中的杀戮之欲,然而应该滋生的心魔,却是一个未落。 每当淬魂之时,姬临川眼前皆会闪过此世种种妄念与不甘,而最令他感到不适的场景,自然是身在魔域的那六年。那时他的心中充斥着深沉的恨意,在日复一日的沉沦之中涌现出深刻的不甘,每每忆起魔尊的面容便是一阵永无止境噩梦。 那看不见尽头的恐惧仍然徘徊在他心底,不曾消去。 当他清醒过来时,冷汗经常已经湿透了他的背脊。纵使他知道自己应该早日将在魔域的那段经历淡忘,如此才能在求道路上走的更远,然而那些铭刻骨血的伤害又怎能如此轻易忘却? 他清心寡欲数载,是魔尊将他从远离尘世的境界中打落,活生生拖拽入情浴的深渊之中,无力挣扎无法反抗,只能被动承受那一次又一次粗暴的折磨,连身体亦变得不再像自己。 想到这时,他薄唇紧抿,苍白的脸颊露出一种隐忍的痛苦来。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沉郁压下。 这是他求道路上的一道坎,然而无论艰难险阻,他终有一日会以己身之力克服。 只要他一日尚在人世,一日未曾沉沦,便会一直前行。 三日之后。 陆白再度来此,径直找到殷家三人,开门见山道:“殷子诀师兄想见你们。” 殷子全早已有所料想,此时仍未免激动,就连向来孤僻的殷子云脸上亦露出一丝欣喜。 殷子诀向来被诸多殷家子弟暗暗仰慕,七岁炼气十五筑基,如今年仅二十七,便已是金丹修士,即便放在整个天灵界中,亦是赫赫有名的天才之流,不得不令人敬服。 三人便随着陆白而去。 见面地点并非选在殷子诀洞府,毕竟洞府乃私人之地,且位于破妄剑宗内门,寻常弟子无法入内。是以见面之地乃是内外门交界之处的剑阑阁,亦是剑宗弟子平日论道之地。 剑阑阁外有一牌匾,上面笔触极为凌厉霸气,透出剑修一往无前的锋锐之气。姬临川只抬头一望,便觉神魂震动,霸道剑意扑面而来,让他的呼吸一时间有些停滞。 待他回过神来,不禁暗暗慨叹,能令神魂震动,恐怕是已经化为真仙的高人之笔。他又暗暗观察周围几人,发现他们的神色并未异常,想来只有神魂修为较高者方可看出其中奥妙。 很快,几人便踏入剑阑阁内。 只见其中仙气缥缈,回廊弯绕,无数亭台楼阁矗立在灵气迷雾之中看不真切,而地面则云雾涌动,隐约可见其中无数长剑,新旧皆有,淡淡剑意交织散发。 殷子全和殷子云从未见过如此奇异之景,一时之间不由惊叹连连。姬临川却早已见识过万千奇观,上至云雾之巅下至九幽黄泉,是以心神不动,只默默体悟起此间真义。 此地万剑齐聚,剑意纷杂,却被一个神妙至极的阵法压制其中,不至伤人,却能诱发人心中对剑道的体悟。 果然无愧是论道之地。 三人跟着陆白穿过曲折回廊,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古朴石亭中摆放着石桌石凳,其中端坐着一个身着内门弟子袍服的剑修,背脊挺直,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剑,仅是背影,便透出无比强盛的凛然剑意。 听到动静,那人微微侧身,向他们看来。 他面上带着几分冷淡和傲气,然而面相却仍然稚气,只像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殷子诀。 陆白将他们带来此处便离去了。殷子全与殷子云二人有些忐忑不安之际,便见殷子诀面上冷傲神色突然松融些许,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好歹显示出几分善意。 他扬手,作出一个邀请姿势,“坐。” 三人陆续坐下,便听殷子诀道:“几日前便知晓你们加入宗门,却被要事耽搁至今,实在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朗,听在殷子全耳中便觉十分亲切,只觉得面对的是一个同龄人,而非大上十余岁的前辈,是以不再拘束:“子全初来乍到,还望堂兄多多指教。” 殷子诀道:“何必客气。”他拎起桌面上的茶壶,往众人面前茶杯皆斟上一杯,琥珀色茶水在杯中晶莹透亮,其中浓郁灵气氤氲,一见便不是凡品。 “此为草木精华,凝万物之灵气,用以洗去凡尘再好不过,算是为兄一点心意。” 殷子全面上一喜,看向殷子诀的目光之中便带上一丝感激,“多谢师兄。” 姬临川则静默品茗着手中清茶,神色沉静。 忽而神情一动,却是感受到一阵熟悉的神魂波动自不远处传来。 ——是凌煜宸。 第44章 在距离不足百米的一个石亭中,凌煜宸与叶子逸正交谈甚欢。 当然,所谓交谈甚欢,只是叶子逸所以为的。 凌煜宸对他只是出于礼貌的应付,而内心对姬临川安危的担忧一直未曾散去。 叶子逸似是觉察了些许,状似不经意般引导话题:“……说到秘境,此次我碰巧在第六重一块无名石碑之上得了机缘,却一直无法理解透彻。” 说着,拿出一块乳白玉片,继续道:“那石碑已有数万年历史,其上刻有数道剑痕,剑意极为不凡,奈何无法带走,我只好用玉玦将其拓印起来,幸而保留了几分□□,但请师兄一观。” 他仰起头,俊秀面容上有一丝薄红流露:“想来师兄见识甚广,能够点拨子逸一番才是。” “我尽力。”凌煜宸没有细看他的表情,只接过玉片,总算提起几分兴趣。他修长而骨架分明的手在玉片之上划过,片刻后,不由闭目感悟其上气息,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味。 叶子逸看着他凌厉俊美的面容,抿唇微笑起来。 而姬临川端坐于隔壁石亭中,面上不动声色。 殷子诀一边为他们添茶,一边叮嘱道:“欲为剑修,首先要诚于剑,而后再论其他。” 他的声音清亮而认真,“这世间诱惑数之不尽,而修剑必先修心,修心则需灵台空明,唯诚于剑道,方可不为虚幻所迷。” 众人皆点头应是。 殷子诀眉目微微舒展,他本就长了一张少年的脸,表情和缓之下更觉亲切。于是越是交流,殷子全和殷子云便越放得开,五花八门的问题渐渐抛掷而出,殷子诀也一一细心解答。 唯有姬临川,一直不发一语。 殷子诀看着身旁瘦弱少年,以他的眼力,早已看出少年身体孱弱资质不佳。 然而他与陆白向来交好,平日谈论之际亦听其说起,只道其剑意不凡,也便对其上了心。 他此刻见了真人,早已暗暗观察。普通检修剑意初成,往往锋芒毕露,而这人却十分内敛圆融,甚至看不出其身负剑意。这种感觉,不是没有领悟剑意,便是已经到达返璞归真之境。 而现下想来是后者。 这不得不令人惊叹。要知道即便是他,如今也只刚刚触及剑意圆融之境,何况殷棋? 他有心试探一二,便道:“你们平日所用长剑如何?不妨让为兄一观,也好指点一二。” 殷子全与殷子云便应声将长剑置于桌上,应道:“有劳堂兄。” 殷子诀到过桌上长剑一眼,微微点头道:“不错,知道要剑不离身。你们可知为何剑宗要对筑基期以下弟子作如此要求么?“殷子全道:“莫非是让我等与剑心意相同么?” 殷子诀摇摇头,“不仅如此。”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偏头看向姬临川,问道:“你的剑呢?” 姬临川道:“我手中无剑。” “哦?”殷子诀眼眸微眯,脸上似笑非笑,“手中无剑,莫非你心中有剑?” 出乎他意料,姬临川不卑不亢回答道:“是。” 他看着目露质疑之色的殷子诀,忽而伸出指尖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勾画起来。 殷子诀看着其字迹慢慢成型,忽而眼神一凝。 便见那桌上显现的,分明是一个“破”字,字迹流畅内敛,却又蕴着深沉剑意,在平静之中暗含巨大的波澜,令得殷子诀心神一震。 与此同时,身处不远处的凌煜宸忽而心有所感,发现一股剑意自不远处传来。 那剑意是何等熟悉,他与姬临川论道数十载,哪里不清楚这是姬临川的剑意! 他突然将手中玉片放下,站起身对叶子逸道:“抱歉,我有急事暂离片刻。” 叶子逸因这变故微笑的神情一僵,随即善解人意道:“无妨,师兄解决事情要紧,子逸等候片刻并无关系。”石桌下的手却渐渐握紧。 凌煜宸并未注意到他的言不由衷,点点头便匆匆离开,来到了剑意生发之处,便见殷子诀坐在石亭之中,望正着石桌上的字迹发呆。 茶水已干了一半,只剩一个模糊轮廓,凌煜宸却一眼认出那是姬临川的字迹。他定了定神,让自己暂时平静下来,才开口道:“殷师弟。” 殷子诀这才回过神来,有些疑惑道:“……凌师兄?” 凌煜宸道:“方才感受到此地有剑意生出,没想到竟是师弟你。” 殷子诀摇头道:“师兄误会了,这剑意并非我所发出,乃是我族中一小辈,其年纪尚小,剑意已经十分深厚,着实令人惊讶。” 凌煜宸问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说罢,又觉得语气似乎太过急切,补充解释道:“我最近修为遇到瓶颈,感受到其剑意后突有所悟,实在想与其本人探讨一番。” 殷子诀不疑有他,道:“我刚刚差人送其回去,现在想必未曾走远。” 凌煜宸点点头,便往剑阑阁外走去。 一出剑阑阁,便见三人正在门外等候,有内门弟子牵着代步仙鹤过来将要送他们回去。 凌煜宸一眼便注意到三其中最为瘦弱的少年。宽大衣袍衬托得身形弱不禁风,面色是病态的苍白,然而一双眼睛却沉静如同寒潭,那样熟悉。 他情不自禁走过去,深深凝视着姬临川道:“这位师弟,方便随我走一趟么?” 殷子全警惕地看着凌煜宸,有些不放心的扯了扯自家堂弟衣袖。姬临川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便看向凌煜宸道:“但凭师兄吩咐。” 两人走至一个偏僻之处停下。 凌煜宸带着满心疑惑和隐隐期待,缓缓开口:“你的字迹……” 姬临川叹了口气,道:“煜宸。” “你……” 这个称呼如此熟悉,凌煜宸既震惊又狂喜。虽不知姬临川是如何脱离魔尊的,看上去还换了一副躯体,但平安无事便是大幸。 他许久才平复心情,踌躇道:“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姬临川摇了摇头,并不愿提及这些事,只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凌煜宸直接应道:“但说无妨,我必全力相助。” “带我回上玄仙宗。” …… 魔域魔宫,阴沉的乌云正笼罩此处,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 魔尊背靠在竹林禁地中那块无名石碑之上,望着远处被雷劫劈的一片焦黑的土地上,眼神空茫。 他没有使用避雨诀,任凭雨水将他淋得湿透,带来彻骨的冰寒。那两截断剑被他珍而重之地抱在怀中,片刻不离身。 他脑海中近乎自我折磨般,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日的场景。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若能重来一次,他愿献祭上自己所有,只换那人一生顺遂安宁。 然而世间事从来无法重来。 他神色悲凉,水珠在脸颊淌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断裂的剑刃在手腕上毫无留情地剜下深深的伤痕,鲜血流出,他却一动不动,任由痛苦在体内流淌。 这已是他的习惯。 每当痛苦的时候,他便会用这把剑自残,唯有如此,才能够让他感受到一点赎罪之感,不至于在那永无尽头的悔恨之中窒息。 他曾想再度寻觅灵物发动召魂之法,然而一想到当时那人冷淡的眉眼,以及那毫不留情拒绝的话语,便觉得痛苦不堪,再无勇气寻觅下一个千年,然后……再等来无尽的失望。 是他错了。 错在很久之前便已铸成。 他回想起数千年前,他还是仙宗一个默默无名的弟子时,只能极力仰望那人的背影,将无望的情感压抑心底,直至疯魔。 他曾生出过阴暗的念头,想要不择手段得到那人,将其困于身边,肆意占有怜爱,让其眼中再无它物,让其的世界唯有他一人。 这种念头是何等疯狂,他纵然知道这是错误的,内心的*去仍旧失控般疯长,尤其在那人死去之后,更加扭曲疯狂…… 以至于,在看见姬临川之时,他第一时间想要做的,便是彻底的占有。 何必找那么多无谓的借口呢? 天道也罢,仇恨也罢,他终究是……彻底毁了那人。 一切源于低劣的*,不堪的执念。 一切,都是他的错。 时至如今,他才终于想明白,爱并不是占有,而是给予所爱之人以尊重;爱也并不是囚牢,而是给予所爱之人以自由。 现在才知道这一点,是不是太晚了呢? 是他错了。 错的离谱。 他已亲手毁了自己至爱之人。 他罪无可赦。 只是,他不能再如此放任自己沉浸在痛悔和逃避的情绪之中去了,那样于事无补。 他要倾尽所有,去弥补犯下的过错。 魔尊运转起炼神之法,让神智恢复清明,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去回忆那日的场景……回忆那日聚魂而来之时,那人面上无波无澜的表情。 然后,便发觉有些许不对劲。 他以前被自己的妄念痴缠,认为那人心中全然是刻骨的冷漠,可是怎么会呢? 那人明明会在不经意间默默的关心着别人,明明会在沉默中承担别人所畏惧的责任,甚至会在生死之际毅然分出本源之力保住别人性命,又怎么会是个全然冷漠的人呢? 明明是那么、那么的温柔啊…… 而这样的人,即便过了数千年,也绝不会在黎忱魂飞魄散之际漠然相对。 更何况,姬映迟既已承认了姬临川的身份,那为何当时那人魂魄之中,没有他的神魂烙印? 除非,那日在九幽轮回莲中聚魂而来的,并不是其本人,而只是个虚妄幻象罢了。 魔尊陡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又思及姬映迟最后与他说话时愤怒嘲讽的语气,其中并无太多悲伤,按理而言,不应如此…… 那是不是说,姬临川很有可能并没有死? 魔尊浑沌的眼中突然生发出一阵微弱的希望,他迈步向前走去,脚步微微踉跄和狼狈。 他要前往上玄仙宗,找姬眏迟问个清楚。 第45章 对于姬临川所提要求,凌煜宸没有思考太多便答应下来。他知道姬临川如今这具躯体情况糟糕,先天缺陷几乎难以弥补,只有回到上玄仙宗,方可再有一丝踏入仙途的希望。 他不清楚姬临川在魔域究竟遭遇了什么,但想必不是如何美好之事,因而才不愿提及。而姬临川不提,他也就不再问。 至于姬临川现在想要去往上玄仙宗,他就送他过去,并将他留下的摊子处理好。无论如何,他总是尊重这个人所作出的抉择的。 凌煜宸当即便想动身,但又想起自己还晾着一个叶子逸,只好歉然道:“临川,你且稍等片刻,我先去知会一声,便送你回去。” 姬临川微微点头,面对自己多年挚友,心情未免放松些许。片刻之后,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露出复杂神色,但终究没有多言。 凌煜宸走在回廊之中,喜悦的心情已经沉淀下来,不可避免忆起当年在九幽幻境之中那场尴尬的对峙。他一向敢作敢为,但面对姬临川时,却完全不敢提及那日之事,只愿那人还能将他当做朋友。 而如今,姬临川固然仍旧将他看做朋友,然而他的心,却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凌煜宸回到石亭,便见叶子逸一双水润黑瞳向他看来,其中满含期盼。 他在心底组织好语言,尽量平静地道:“抱歉,叶师弟,我现下须得去往上玄仙宗一趟,今日怕是无法继续探讨了,不如等我事情办完后,再来找你?” 听到前面半截话语时,叶子逸还有失望,然而听到后面,那丝失望便化作欣喜,连道:“自无不可,在仙宗探讨也是一样,师兄不必自责。” 凌煜宸道:“多谢师弟体谅。“ 两人于是向剑阑阁外走去,叶子一想到自个要与凌煜宸一同返回仙宗,便十分愉悦。然而行至剑阑阁门口,却见凌煜宸在一名瘦弱少年前站定。 叶子逸心中警铃升起。这不是他那日在殷家所见那名少年么?怎会在此处出现,还似乎与凌煜宸关系颇深? 姬临川自然也注意到了叶子逸,眼神微黯,先一步向凌煜宸道:“凌师兄。” 这称呼显然让凌煜宸一愣,随即便知晓姬临川不愿在叶子逸面前显露身份。只是以前这对师兄弟关系不是向来不错么,为何要如此防备? 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当即顺着姬临川心意,对叶子逸道:“他是我一名好友的堂弟,身体不好,我受好友之托,带其至上玄仙宗寻些丹药。” 上玄仙宗炼药峰在当时出名,破妄剑宗这些年大部分丹药都是从炼药峰取得的,凌煜宸此举倒也合情合理。而那好友叶子逸更是清楚,想必就是殷子诀。 不过凌煜宸能够为殷子诀做到此种程度,看来他在殷家所下那番功夫也算值得。 如此想罢,他便微笑道:“原来如此,师兄有心了。” 三人便一同出了剑阑阁,凌煜宸带着姬临川御剑而起,叶子逸也随之而去。 待飞出数百里,他正要与凌煜宸攀谈一二,却见其正小心翼翼将那少年护在怀中,还在剑身周围布下防风护罩,隔绝了狂风的同时也阻隔了声音。 他只好将攀谈的主意打消,有些烦闷地修炼起来,心下却生出一丝不对味来。 破妄剑宗距上玄仙宗有数百万里之遥,便是御剑飞行,期间稍作歇息亦需一周。 期间叶子逸亲眼目睹凌煜宸是如何将那少年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温柔得简直叫他嫉妒。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凌煜宸是个如此爱护小辈之人呢? 姬临川却是另外的想法。 他现在的躯体尚未少年,体质较弱,凌煜宸不放心他的安危,每每要与他同住一间房间,兼之御剑之时不免有许多肢体上的碰触,让姬临川感到相当不适,只是实在不想凌煜宸看出异样,这才暗自忍耐。 一周之后,心思各异的三人总算来到上玄仙宗。 仙宗位于仙玦境内,乃灵脉汇聚之所,被数座山峰环绕,灵气浓郁。 凌煜宸降落于山门之外,带着姬临川从剑上跃下,叶子逸见状,抓住机会开口道:“我认识几个炼药峰长老,应可帮上师兄的忙。” 凌煜宸摇头道:“多谢师弟好意,只是我已联系了张长老,不必再劳烦他人。师弟不若先回洞府修炼,我将事情处理好便来找你,如何?” 叶子逸暗暗咬牙,面上却只能作赞同之色,道:“如此亦无妨。”说罢御剑离去。 凌煜宸亦带着姬临川往炼药峰方向飞去,但飞至一半却突然折转方向,向着青霄峰而去。他垂眸看着自己怀中少年清秀的眉眼,仿佛透过他看到其去体内那个强大的道修灵魂,不由心中微动,唤道:“临川……” 姬临川将视线从远方山脉中收回,微微侧身看向凌煜宸,“嗯?” 凌煜宸将心底情愫按捺,转而正色问道:“临川,此前我一直想要问你,六年前,你是如何失踪的?是何人害你落入魔域?” 便见姬临川眉宇之间涌现一丝厌倦之色,道:“那人你也认识。” 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是叶子逸。” 凌煜宸心下掀起巨浪!他想到自己三年前匆匆赶来上玄仙宗询问姬临川的下落时,叶子逸说出的那些义正辞严的话语,口口声声说要为姬临川报仇,其实却是害了姬临川的凶手……而他却还被蒙在鼓里,被其欺骗隐瞒。 深深的怒意自心底滋生,叶子逸在他脑中的印象被他完全推翻。 他与叶子逸相识数年,如今方知,那人是何等心思歹毒之辈!竟然陷害姬临川至那等境地,简直不配为修道之人! 凌煜宸心中怒极,狭长眼中有杀意陡现,然后又被他隐藏起来。他终于明白姬临川此前不愿在叶子逸面前透露身份的原因…… 他看着姬临川,沉声开口道:“我饶不了他。” 姬临川道:“叶子逸之事,我自会亲自处理。” 这是叫他不要插手的意思。 凌煜宸叹了一口气,道:“那便如你所愿。” 他将姬临川送到青霄峰,叩开护山大阵,封扬便出现在阵门之中。 封扬一见凌煜宸,便觉有些奇怪,毕竟姬临川出事之后,这位已经许久没有前来拜访了,如今为何……他又注意到其身后跟着的瘦弱少年,只觉莫名熟悉。 他便开口道:“许久未见,凌道友。” 凌煜宸颔首道:“封扬道友。”他面上神色严肃,“敢问道衍真君此刻在否?凌某有要事相告,烦请通传一声。” 封扬微微皱眉,道衍真君自三年前从魔域回来后,便常年在青霄峰上闭关,不许外人打搅,他有意询问姬临川踪迹,亦没有得到答复。 如今凌煜宸想见其一面,恐怕并不容易。 正在他踌躇之际,真传弟子令牌上忽然传来道衍真君的神念,“让他们进来。” 封扬便依言打开大阵缺口,将二人放了进来。 “有劳。”凌煜宸走进青霄峰内,环视周围环境。 忽有一道白光落于他们前面,一袭云纹白衣,白发束冠,正是道衍真君。 凌煜宸便向前两步,正要开口,却见道衍真君看也没看他,只将目光落于姬临川身上,凝视许久之后,突然伸手掐诀,将护山大阵完全启动,遮蔽天机。 然后看向凌煜宸道:“你说吧。” 凌煜宸便要说出事情始末,却见姬临川已直接走上前去,向着道衍真君行弟子礼,低声道:“师尊,临川……回来了。” 封扬站在一旁,突然回过神来,讶道:“临川师兄?” 姬临川向着封扬微微点头,随即与道衍真君辨不清情绪的目光对上。 他心中有些歉疚,这六年在魔域所作所为,即便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仍旧伤了宗门声誉,不知师尊是否会恼怒于他。 却听到道衍真君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接着便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拉入怀中,手轻轻抚过他的发顶,道:“我不怪你。” 姬临川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身体便僵硬起来。 他以前与师尊十分亲密,经常被师尊抱着,并不会感到不适,然而经过魔域那数年磋磨,已然对他人的碰触感到相当恶心,便连师尊……也不例外。 道衍真君自然已经发现了他的异样。他清楚顾暝渊的性格如何,因此姬临川究竟在魔域遭受了其怎样的对待,以至于造成如今身体本能的排斥,他都能想象出一二。 平静了无数年的心境顿时生起波澜,他心中生疼,这是他的珍宝,是他要守护一生的人。他愿意将世间所有都捧到这人面前,只愿看着其某天能够得偿所愿,破界飞升。 然而一切却被魔尊毁了。 那日他恨不能将魔尊千刀万剐,只是心知那人未死,顾暝渊则必须还要留在世上,让那人亲手解决,以此渡过心魔,万劫不侵。 现在姬临川终于回到他的身边,这一次,他不会再给别人伤害他的机会。 凌煜宸看着眼前师徒情深的一幕,心中似乎产生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莫名不想在这儿再待下去,只好道:“既然已将人送到,那我便先走了。” 封扬将他送到阵法生门,真切道:“多谢凌道友相助,我便代临川向你说一声多谢了。” 凌煜宸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挚友帮忙又何须言谢?然而,姬临川最亲密的,始终还是他的师尊与同门,而他,不过是一个连告白都不敢承认的懦弱之人罢了。 他苦笑一声,与封扬告别后便要往青霄峰外走去,却忽然看见一个浑身氤氲着浓郁魔气的魔修落地,怀抱两截断剑,向这边一步步走来。 第46章 那魔修双瞳漆黑,面色苍白, 似有伤在身, 然而气势却仍旧深沉如渊。他手握一柄断剑, 有鲜血沿着指尖滴落下来, 他却并不在意, 只径直向青霄峰走去。 凌煜宸看着他, 心中疑虑。 上玄仙宗护宗大阵能够甄别魔气,寻常魔修很难混入, 眼前这人这么大摇大摆来到此处,为何没有触动阵法分毫? 并且,其身上气息强大无比, 丝毫不比凌煜宸见过的道衍真君弱。 这世间, 还有哪个魔修能有如此威势?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 凌煜宸脑海中便闪过一个名字。 ——魔尊! 是了, 姬临川便是从魔尊手下逃离, 而魔尊现在追到此处, 肯定是想将姬临川再度掳回魔域! 思及此,凌煜宸再不能保持冷静,戒备地看着魔尊。就是这个人, 迫使姬临川堕入魔道,不可饶恕。 然而魔尊却没有在意凌煜宸对他的敌意,而是将手中魔剑握得更紧些,任凭剑刃深深陷入掌心,只欲进入青霄峰, 找到姬映迟问清姬临川的生死。 凌煜宸心念急转。姬临川的实力尚未恢复,即便有道衍真君护着,遇到魔尊怕是也要吃亏。决不能让他进去! 思考不过一瞬,他直接喝道:“站住!” 魔尊前进的步伐顿了顿,他抬眸看了挡在面前的凌煜宸一眼,冷冷道:“让开。” 凌煜宸没有动,只道:“魔修不应踏足上玄仙宗。” 魔尊面无表情道:“我再说一遍,让、开。”见凌煜宸仍旧杵在原地,他毫不留情击出一掌,强大实力使得凌煜宸后退数十步,吐出一口血。 凌煜宸稳住身形,眼中并无恐惧,只有对魔尊的厌恶。他擦去唇边鲜血,自储物戒指之中取出一张仙符,暗暗将灵力灌入其中。 作为破妄剑宗两位剑仙的后人,他手中留有至亲给予的三道仙符,激发之后可抵真仙的全力一击。他对魔尊早已不满至极,眼下见其又要伤害姬临川,心中愤怒再也无法压抑,直接丢出一道仙符向魔尊袭去。 他的想法很简单,即便无法将魔尊斩杀当场,也要让其受到重创,再引来宗门中人,将这个人彻底解决! 魔尊起初并未注意到凌煜宸的举动,在他眼中这小小的元婴期剑修不过蝼蚁。然而下一秒,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一股凉意自背后升起。 那是一道惊世的剑光! 那剑光似已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发出的一瞬便已经到达了魔尊身前。恐怖至极的剑气将一切覆盖,他只来得及抬手相抗,便已被剑光吞噬。 见状,凌煜宸微微松了一口气,终于支撑不住身体,跌坐在地上。 待到剑光彻底消退,魔尊身形再度显露。 他单膝跪在地上,捂着嘴低低咳嗽,鲜血自指缝之中流出,染红了衣襟,分明受伤不轻。 若是普通大乘期修士,恐怕早已在这一击之下灰飞烟灭,但魔尊的实力显然不止如此,这道剑光虽强,但本应只能让他受轻伤。只是三年前,他在天劫之中所受的伤一直未曾痊愈,如今伤上加伤,才让他一时喘不过气来。 魔尊眼中首次流露出浓浓怒火,却并不是因为在意自己的伤势,而是因为手中的魔剑——方才被剑光劈中之时,他虽已竭尽全力保护,却还是因为躲闪不及,让魔剑之上再添了几条缝隙,更加残破不堪。 这是那人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凭依,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将其破坏,而任何损伤到它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他要凌煜宸,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魔尊直接封住凌煜宸动作,他不会再给其第二次使出仙符的机会。 随即,浓郁魔气在手边聚拢,凝成锁链向前袭去,直要将凌煜宸搅成碎片! 但行至半途,却与一道湛然剑光剧烈碰撞,然后溃散消失。魔尊眼神一凝,便见道衍真君衣袂翻飞落下,立于凌煜宸前方。 “你……”魔尊沙哑地开口。 “顾暝渊,”道衍真君声音冰冷,给凌煜宸渡过一丝真气稳住伤势,冷淡道:“在我面前,还是不要太过放肆为好。” 魔尊沉默。方才明明是凌煜宸攻击在先,他只是还手罢了,但毕竟有求于人,也不好开口反驳,只能忍下这一时怒火。 是以,他将手放下,平静道:“看在你的份上,便饶他一命。” 道衍真君轻哼一声,这才淡淡看他,问道:“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魔尊眼睛眨也不眨,直视着他道:“我只是有疑惑未解。那日天劫之后,你说临川的魂魄已经消散,”他眯起眼眸,“如此,可否将他的精神印记与我一观?” 道衍真君语气不悦,道:“我不是说过,精神印记已经破碎了么?” 虽是这么说,当时,这的确只是敷衍魔尊之语,姬临川没死,而真正的精神印记早被他放在天机屏蔽之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魔尊如今问起这个,怕是已经产生了怀疑。 道衍真君仰头看了天空一眼,忽道:“罢了,你且随我来。”说罢直接返回阵中。 阵外无法遮蔽天机,许多事情不好谈论,而阵内则无这等担忧,还可将魔尊实力压制到最低,何而不为?相信以魔尊的执念,也不会畏惧这等威胁才是。 魔尊果然并未犹豫,便随着其进入青霄峰中。 两人在峰顶站定,道衍真君再度开口:“我此前便已说过,你亲手害死了那人,又何必自欺欺人,直至如今?” 魔尊道:“我不信。” 道衍真君反问道:“我为何要骗你?” 魔尊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那日九幽轮回莲唤回的,并非那人的真正的魂魄,是么?”他语气确信,目光深深看进道衍真君眼底,“告诉我,临川的魂魄去了哪儿?” 对此,道衍真君只道:“这不过是你的妄念,他已经死了。” 魔尊的拳头收紧,心中杀念骤生,却被他艰难按捺下来,沉沉道:“此事暂且不提,那你如今是否能够告诉我,五千年前,那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道衍真君用一种讥讽眼神看了他一眼,道:“这件事,你不配知道。” “我不配?”魔尊怒极而笑,道:“我奔波数千年,只为复活那人。如今一切成空,总该有知道一切的权利吧?” 道衍真君冷笑道:“那你也别忘了,把一切弄到这个境地的人,到底是谁。” 魔尊沉默下来,眼中负面情绪涌动,像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师兄,算我请求于你。” 他这辈子从未求人,也最恨求人,然而为了姬临川,却终究放下了身段。 道衍真君见他这副做派,却直接撇开眼。 作为同门,他了解魔尊的性子,知其能够做到如此已甚是不易。但他仍旧不欲改口,只道:“师弟请回吧。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宗门已觉察到此处动静,你若不想与护宗大阵直接对上陨落于此,就速速离开。” 魔尊脸上没有任何面对危机时的慌乱,只沉沉道:“今日我若得不到那人消息,便绝不会离开这里,除非……” 他深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压抑的痛苦,“除非,你能真的证明,那人已死了。” 道衍真君忽觉得这人有些可笑。不欲坦然面对一切,总是在失去之后才设法挽回,当初怎么就不懂得好好对待? 他忍不住继续嘲讽道:“若他没死,你又能做什么?拉回去魔域为所欲为么?” 魔尊被他戳中痛处,哑声道:“不,我会补偿他。” “补偿?”道衍真君嗤笑一声,“你毁他一生,怎么补偿?” 道衍真君的话语如同细针扎入他的心底。是啊,怎么补偿呢?他对那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将其尊严放在脚下践踏,恐怕早已被那人厌恶至极,又谈何补偿。 ——但唯有补偿,才能让他歉疚的心得到些许宽慰。 魔尊终于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他沉默了很久,才再度开口,嗓音极为低沉:“我以神魂起誓,此世必倾尽所有,助姬临川破界飞升,绝不伤害他一分一毫,若违此誓,立即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这已是极为狠毒的誓言了。 道衍真君微微动容,直到现在才终于相信这人是真的已经悔悟。 ——可是,太晚了。 他想起姬临川被他拥抱甚至触碰时下意识僵硬的身体,想起姬临川眼底那微不可查的自厌情绪,便觉得心中隐隐作痛,而面对魔尊这罪魁祸首时,更是完全无法原谅。 他不再理会魔尊的话语,只沉默着不发一言。 魔尊眼神幽暗。他在魔域纵横数年,从来只有别人听从他命令的份,从未想过还有今日请求之时……不过,那也无所谓了。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姬临川,即便其怨他恨他,也再不会爱上他。 是他亏欠了那人,理应遭受如此报应,将罪孽赎清。但是,无论如何,他不愿那人彻底离开他。 与此同时,青霄峰另一处。 姬临川在魔尊到来之时,他便被道衍真君告知,并回到自己的洞府之中。 只是,明明周围的摆设皆是那般熟悉,他却完全无法安心修炼。每当运转炼神之法时,那比往日更加强烈数倍的心魔杂念便会一一涌现,让他一次次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 他垂下眼眸,身体仍旧因恐惧和愤怒微微颤抖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有些东西,他必须要亲自去面对。 他思考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从洞府中出来,径自向青霄峰顶行去。 他着的衣袍仍旧宽大,衬着少年的身形更加瘦弱,然而他的神色却相当平静,平静到几近淡漠。 道衍真君当即便感知到自家徒儿的动向,心下微微一叹。他不愿姬临川过早与魔尊对上,然而到底尊重姬临川的抉择,不会出手阻拦。 况且,有他在身边,谅魔尊也不敢乱来。 魔尊仍在试图让道衍真君告知实情,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道衍真君却始终不为所动,却忽然感受到一道陌生气息正在接近,魔尊神识扫去,便看到了一个衣着普通的瘦弱少年,不禁怔愣一瞬。 少年身上的灵魂波动非常缥缈,仿佛被什么东西掩盖了一般。 而一直没有理会他的道衍真君,神情忽然柔和起来,唤道:“徒儿,过来。” 那少年便来到道衍真君身边,立时被其牵起手拉入怀中。他丝毫没有挣扎反抗,只低声喊了一句:“师尊。” 道衍真君轻轻抚过少年发顶,声音不复与魔尊对话时的冷漠,而是带着淡淡的关怀意味:“你怎么来了?” 少年没有回答,只偏头与魔尊的视线对上。 少年的面容是陌生的,眼神却是熟悉的。 漠然,冷淡,如同雪山之巅不化的冰雪,却又带着几丝深沉的恨意。 ——对他的恨意。 魔尊忽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他面上神色不动,而内心那积聚了数年的愧疚、悔恨和爱意,却似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方向,肆意奔流。 是你吗? 临川。 ……我的临川。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 感谢LANIAKEA、细盏灯辛、雪儿满天飞、魔猫、kuh、咖啡提神_高考倒计时、尧日、丹缡、白卿衣、归梦回、康素爱萝扔的地雷以及风轻扔的火箭炮,么么哒~ 第47章 姬临川平静地看着魔尊,似乎并未因其的突然到来而慌乱。然而, 道衍真君却清晰地感觉到, 怀中少年的身体在一瞬之间有些颤抖, 而下一刻, 又被身体主人强行压制下来。 道衍真君抱着少年的手微微紧了紧, 却又马上放松。他相信姬临川有能力面对眼前这个人, 而且,这也是其所必须要面对的。 魔尊俊美妖异的脸上微微动容, 无人觉察的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缱绻深情。手上剑刃造成伤痕仍在滴血,玄色衣物之上亦是血迹斑斑, 虽姿态狼狈, 一身气势却不减分毫, 低沉道:“果然是你。”语气已是确信。 他上前一步, 面上露出些许歉疚之色, 缓缓道:“临川, 我很抱歉……之前对你所做的一切。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如何?” 姬临川的目光却落在他手中那柄断裂的魔剑上。 他的脑海中顿时闪过许多不堪回首的画面,最后却凝固在最开始时, 他在魔宫中醒来,对上魔尊那居高临下仿若看待玩物的目光时的场景,与此刻眼前这个男人重合。 姬临川忽然觉得可笑,他实在不明白,一直没有把他当做人来对待的魔尊, 缘何在那场雷劫之后,态度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口口声声说要补偿于他。 但是,他不屑于、也不相信这样的补偿。 历经千般磨难,他终于从魔域逃离,魔尊却一路寻至此处,还摆出这样一幅态度给他看,不过是想将他再次囚禁回那个黑暗无比的深渊之中罢了。 魔尊是他这一世,遇到过的最大劫难。 如何原谅? 不可原谅! 他早已不是魔尊手中那柄魔剑,不是一个可以肆意□□的玩物,一把随意操纵的兵器,而是一个能够行走于这世间、得到最起码尊重的人。 他不应对那些受过的折磨和痛苦感到恐惧,而应竭尽所能将之克服。 他也不应还对眼前这个人生出本能的畏惧,因为终有一日,他会将其斩于剑下。 “临川……”魔尊又沉沉唤了一声,声音带上一丝真切的歉意,他心底已经生出一点不确定和慌乱,对姬临川不甚分明的态度。 姬临川拳头紧握。 在他的记忆之中,尤其在他被封禁记忆作为离渊存在的那几年里,魔尊向来喜怒不定、残忍暴戾,高兴时会抱着他轻声调笑,不悦时也会直接翻脸将他压在身下揉躏折磨。这样的人,心里是没有同情心这种东西存在的,更何况于愧疚。 他是如此了解魔尊的性情。 在被迫顺从和揣测之中将这个人了解透彻,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极为清楚,魔尊做事一向不择手段。 为达目的,魔尊可以伤害一切无关之人,亦从不会做无用之功。如今一时的示弱,不过是其要将他重新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手段。 姬临川这般想着,忽而感觉到一阵温和灵气从背脊上传来。 他抬头一看,便见道衍真君正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语气之中有些许安抚意味:“为师一直在。” 所以别怕,一切有我。 姬临川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他没有十岁以前的记忆,但在有记忆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由道衍真君一手带大的。他亲近师尊,而师尊于他,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若说这世界上,有谁还会令他产生依赖心理,恐怕便唯有道衍真君。 他实在不应该去厌恶道衍真君的碰触。 他与魔尊是完全不一样的——虽为师尊,却一直只是引导他,照顾他,尊重他的意愿,而从不会作出强迫之举。 魔尊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少年没有理会他的话语,而是主动伸手怀抱住道衍真君的腰身,面上流露出些许可以称之为安心的神色。 道衍真君摸头的动作一顿,面上更加柔和,目光带着心疼与怜惜。 少年的身高只能达到道衍真君胸膛的高度,但是拥抱在一起时,居然和谐得不可思议,似乎他们之间拥有着深深的羁绊,谁也无法插足,无法磨灭。 魔尊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酸涩嫉妒之意。 姬临川如此厌恶怨恨于他,转身又如此与道衍真君亲近,让他不可避免回想起五千年前,那人与姬映迟之间,也是如此亲密的关系……而他,明明也是那人的师弟,却只能默默在远处旁观,永远得不到自己所希望的回应。 姬临川失去了那时的记忆,而道衍真君却抓住时机收其为徒,将那不可言说的羁绊延续下去,他却早已错失了先机。 他不禁想,如若收姬临川为徒的是他自己,他必会将世间所有珍宝献于他的面前……而姬临川心底,是否也会对他产生哪怕一点点亲近之意?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罢了。即便在魔域之中,离渊曾被迫在人前称呼他为师尊,那一切也不过虚幻。姬临川所在意的,从来不是他。 姬临川此世的师尊,唯道衍真君一人。 魔尊只好将心中酸涩压下,无论如何,他的确对姬临川造成了莫大的伤害。而现在所能做的,只是争取令其心中的仇恨减轻些许。这种情况下,对于姬临川如此亲近重视的道衍真君,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 沉沦魔道、肆意而为了数千年之久后,魔尊突然明白,要挽回一个人,首先不仅要尊重他的意愿,尊重他的选择,而且要尊重那人所追求、所维护的东西。 比方说天道,也比方说,姬映迟。 “临川。”魔尊再度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看我一眼好么?” 他的声音落下,许久,姬临川才缓缓松开环着道衍真君的手,转过身,却没有看他,而只冷冷看着他手上的东西,神色冷漠而厌倦。 魔尊脸色一僵,暗道失策。 是了,他怎么忘了,姬临川再看到这柄魔剑时,心情肯定十分糟糕。这是姬临川此世的躯体,却被他活活祭炼成了一把兵器,对其肆意妄为,甚至于后来有了那般令其羞耻的反应。恐怕在姬临川心底,这已经不是他的躯体,而是一具残酷的枷锁,亦或是……一具连他自己也感到厌恶的残骸。 魔尊此前一直有所侥幸。他觉得以这人一心向道,淡漠清冷的性子,兴许不会被他的伤害影响太多,只看作是道途之上一次磨难罢了,那样的话,等岁月过去,伤痕淡化,他仍有机会再度接近姬临川。 可是他却忘记了,当初的离渊被他封禁了记忆时,亦被他折腾出了心理阴影,见到他便会不自觉发抖;而姬临川和离渊,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又怎能轻易忘却,只当磨砺? 恢复记忆之后的姬临川,只会更恨他。 魔尊真正来到姬临川面前时,才终于明白,自己对他的伤害是多么的深刻。正如姬映迟所言,他毁了姬临川一生,该如何补偿? 那样一个清冷孤高如同谪仙的人,面对他时,竟会不自觉流露出那般深沉的恨意。这已经不是道途之上的磨砺,而是纠缠一生的心魔。 而这绝不是魔尊所希望的…… 他是如此深爱这个人,如此渴望拥有这个人,也曾奢想过将其折断羽翼,囚于牢笼,但如今却更期望看着其扶摇直上,登临九霄,而绝不希望姬临川囿于心魔,不能寸进。那对姬临川而言是莫大的折磨,而对于一切罪魁祸首的他而言,亦是莫大的痛苦。 魔尊其实早就已经明白,姬临川一生所求,唯道而已。若是这人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恐怕终其一生,也不会对他产生哪怕一点点爱意。 他需要让姬临川摆脱他所落下的影响,让其道途再无阻碍,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得到这个人。 他曾经亲手犯下的罪孽,如今需要他亲手偿还。 魔尊心情渐渐沉重。 是了,其实他最好的抉择,便是永远不再出现在姬临川面前,待其修为有成之后,再让姬临川亲手报仇,到时姬临川的心魔自解。 然而,终究还是不甘。 姬临川是他这数千年来思念和痛苦的解药,是他在无尽黑暗之中唯一可见的光明。而现在,这光明却在渐行渐远,而他徒劳地伸出手,却发现愈是挽留,这光明便会愈发微弱。 他像是一个喝了穿肠□□弥留至今的人,仅凭着一口气留存于世,却失手将唯一能够医治他的人,永远杀死在了自己怀中。 何其不甘! “临川……”他重复着姬临川的名字,痛苦和爱意在心底纠结缠绕,俊美的面上露出一种深沉得让人无法捉摸的忍耐之色,看着姬临川的眼神带着克制和疯狂。 临川……我爱你。 姬临川看着魔尊,眼神淡漠。魔尊的表情在他心里,就如同魔尊本身一般虚伪。 他缓缓开口:“六年前,我重伤落入魔域,你将我带回魔宫,有相救之恩。” 魔尊深深看着姬临川,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后来,你将我炼为魔剑,不复为人,有杀身之仇。” 魔尊面无表情,指尖却下意识陷入剑刃之中,依靠着疼痛维持清醒。 “一命抵一命,你我之间的恩怨,本已相互抵消。“魔尊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片刻之后,那丝欣喜便不见踪迹。 姬临川漆黑的眼底映照着魔尊的身影,其中有深沉的情绪涌动,他继续道:“然而,在此之后,你抹消我的记忆,夺取我的姓名,随意践踏侮辱,肆意轻薄。此仇此恨,无法可消。我在此立下誓言——” 魔尊忽然知道了他要说什么,面上第一次露出些许绝望之色,徒然阻止道:“不……不要再说下去了!” 姬临川不为所动,只一字一句道:“我此生此世,必将你斩于剑下,挫骨扬灰,否则道心不存,永不成仙。” 魔尊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明白,他们两人之间,已再无可能。 ——只是彻彻底底的仇人。 他恍惚忆起,数千年前,他与那人的关系虽是淡淡,却起码能够站在远处,抬头仰望……而数千年后,却要落得如此境地,不死不休。 在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是成功让那人将他牢记于心了,不是么? 只是,他却完全笑不出来。就连那数千年无望的等待也无法将他压垮,而此时此刻,他却像已经沉溺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海中,呼吸困难。 他心中难受,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张开双臂,笑道:“临川,只要你想的话,捅我一刀亦无妨。”他缱绻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么?” 道衍真君脸色一变,道:“够了,顾暝渊,立刻给我滚回去魔域!” 姬临川的心魔没有那么轻易便可解决。若真的捅魔尊一刀,姬临川的心魔不但不会消退,只会愈演愈烈得不偿失。 魔尊没有理会道衍真君的话语,只深深凝视着姬临川的瞳孔,仿佛能够看到其中青年道修那强大而坚定的灵魂,让他恋慕如斯。 过错已经无法挽回,补偿亦是空谈。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 那便如你所愿。 但在此之前,至少让我再拥抱你一次,好么? 我的临川。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 谢谢归梦回、长空夜、细盏灯辛、雪儿满天飞、何处惹尘埃、白卿衣、尧日、丹缡、祖南映歌、kuh扔的地雷和长空夜、白卿衣、浅柠、北纬37°的那个凉扔的手榴弹以及风轻、白卿衣扔的火箭炮,抱住亲们蹭蹭~ 第48章 姬临川静默地注视着魔尊。 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直直凝望着他,深沉如墨的眼底蕴着浓烈又疯狂的情感, 俊美面容上是压抑的深情, 简直不像那个生杀予夺、冷酷无情的魔尊了。 姬临川却全然无法理解这样的情感。他自修行以来, 一直七情六欲淡泊, 视情爱于无物, 倘若不是魔尊相迫, 他连恨意也不曾分明,遑论情爱。 所以他也无法理解魔尊此举的意义。 在他看来, 魔尊这样自私的人,如何能为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受伤? 况且,对于魔尊而言, 他不过是一把微不足道的魔剑。而这, 也只是魔尊流于表面、乞求同情的把戏罢了。 相通了这一点, 姬临川对魔尊的话语更是无动于衷, 他眼神愈发冷淡, 道:“是么, 你真的愿意让我杀了你?” 道衍真君微微皱眉,到底没说些什么。 魔尊面色有些苍白。 方才受了凌煜宸那一击,加上天劫所受的伤势, 已经让他的身形摇摇欲坠,然而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在听到姬临川毫不留情的话语时,心中涌上的不甘与痛楚。 临川,你已经不相信我了么? 即便心痛如斯, 他只能继续笑道:“是,如若这是你所希望的话……” “——那又有何不可?” 姬临川沉默片刻,忽而走上前去。 道衍真君目露担忧,想伸手将他拉回来,但终究将手放下。他没有办法阻止姬临川的决定,就像数千年前……他也没法阻止他以身化道一般。 魔尊却因为姬临川终于肯接近他感到一丝满足,即便这人接近他,只是为了杀了他。他半阖着墨色的眼眸,看着身前瘦弱的少年,流露出缱绻温柔的意味。 姬临川搭上魔剑,道:“放手。” 魔尊眼睛微眯,终于明白姬临川的意思,他将抓在剑刃之上的手慢慢放松,鲜血随着伤口留下,他却似没有感到痛苦般,将半截长剑递给了姬临川。 姬临川拿起断裂的魔剑。 他心神微动。即便他早已脱离了那具残破的躯体,即使他对自己的魔剑之体感到无比厌倦,然而此时此刻,那与魔剑血脉相连的感觉却作不得假。 这是属于他的一部分,却被他强行抛却。 姬临川眸色深沉,缓缓将魔剑最锋利的那一截,抵在魔尊胸口之处。 这样靠近魔尊的距离,他心底那徘徊不去的心魔骤然升起,将他本就不甚清明的思绪搅乱。他仿佛回到了那个炼狱一般的深渊之中,他还是被魔尊肆意掌控的那柄魔剑,沉溺杀戮,无法自控。 魔尊看到少年的眼神在心魔的搅乱之下渐渐空洞,嘲讽一般道:“不反抗么?……主人。” 这熟悉的称谓让魔尊的眼眸骤然睁大。 “临川!”他突然想起姬临川在离开魔剑之前,已经因血煞炼魂大法迷乱了神智,莫非这样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接着,他又想起姬临川那日在血池之中走出来之后,那茫然空洞的双眸,在面对他的折辱之时,那如同傀儡一般的迎合举动,让他歉疚无比。 魔尊抿唇不语,撤去周身护体魔气,顾不得其他,伸手将姬临川拉入怀中,却没想到姬临川持剑的手,已经直直推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浓稠的鲜血从伤口处涌出,魔尊的气息迅速削弱,而姬临川则本能般挥开魔尊的手,道衍真君则直接上前将两人分开。 魔尊的视线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他只注意到一件事——姬临川的手在颤抖。 仅仅只是因为碰触了他,就开始颤抖。 他痛哼一声,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伤口,还是因为看到姬临川的反应。 而被强行拉离魔尊身边的姬临川则深吸一口气,骤然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混沌神炎滋生出一股清凉气流流遍全身,将他因魔尊而产生的杀意以及回忆起的噩梦驱散,将他理智唤回。 在魔域那几年,到底是对他产生了影响。 他怨恨着魔尊,却仍旧畏惧着魔尊所带给他的一切。那些不堪的记忆是如此深刻,让他的心魔因魔尊而起,却并非能够因为杀了魔尊便可消退。只有当他能够正视那一段苦痛的经历,而非逃避与遗忘时,他才有可能真正地放下。 这时再将魔尊斩杀,所有仇恨方可消弭。 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姬临川放下手,魔剑掉落在地上,低低地道:“你走吧。” 而一旁,道衍真君在听到那声“主人”的时候便已经暴怒,恨不能让魔尊魂飞魄散。姬临川是他守护了这么多年的人,即便他已经无数次猜想其究竟在魔域之中遭受了怎样不堪的待遇,然而现在仍旧不能接受! 魔尊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这般孤冷高傲的人叫出“主人”二字? 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 然而看到姬临川已经平静下来的神情,他暴怒的理智才渐渐回笼,想到了姬临川未解的心魔。暂时还要留顾暝渊一命。 他拳头紧握,冷冷地看着顾暝渊道:“滚!” 魔尊没有理会他的话语,更没有在乎腹部流血不止的伤口,而是猝不及防将姬临川拉入怀中,轻轻落下带着血腥味的一吻,低沉沙哑道:“我等你……来杀我,” “——我的临川。” 正在这时候,道衍真君直接给了魔尊一掌。 魔尊面无表情地一挡,便转身离开了。 道衍真君怒极,却顾不得追击魔尊,而是转头看向立在当场,浑身发抖,面上流露厌倦之色的姬临川,心生疼惜,恨不能将其拉入怀中关切安抚,更欲知晓他在魔域之中究竟遭受了何等可怕之事,却又怕触及姬临川的伤口,只能按捺于心。 却未想到姬临川平静下来后,忽而转过身,道:“师尊。” “嗯,为师在。”道衍真君关切道。 “弟子尚有一事,要禀告师尊。”姬临川道。 道衍真君道:“但说无妨。” 姬临川直接单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弟子此前重伤落入魔域,曾被魔尊胁迫,投身于其座下……弟子不孝,令师门蒙羞,望师尊责罚。” 道衍真君连忙将他扶起,道:“为师不怪你。”他将姬临川抱在怀中,轻轻安抚着他的背脊,“为人所迫,并非你之过错。” 况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岂是能够以师徒一词概之的? 他不欲姬临川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便转移话题道:“临川,你知道魔尊为何要来此处寻我么?” 姬临川抬头,道:“莫非您与魔尊相识?“ 道衍真君颔首道:“五千年前,我与魔尊乃是亲传师兄弟。” 亲传师兄弟? 一个大乘期魔修,一个大乘期道修,曾师出同门? 姬临川心下疑惑。 修真界道魔之别极大,从未有过道魔双修的宗门,况且,道衍真君在这世间扬名不过两千余年,应当不会与魔尊有所联系才是。 道衍真君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缓缓道:“你可听说过太清仙宗?” 姬临川一愣,道:“师尊所说的,可是上古道修宗门,太清仙宗?” 他知晓这个宗门,还是一次偶然。 太清仙宗在历史之中留下的记载极少,姬临川在上玄仙宗修行数十年,阅读过的书籍数不胜数,却也只是在一本残破的古籍之中看到了些许有关这个宗门的记载。 当时他不知为何对这个宗门感到十分在意,然而翻遍修真界的历史典籍,却无法再找出一丝一毫与太清仙宗有关的线索,只得无奈放弃。 就好像是……被什么存在抹消了一般。 他看着道衍真君,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道衍真君微微叹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是让姬临川知道一切的最好时机,然而,姬临川在魔域遭受到了那般多的折磨,心魔已生,理应知晓一些东西。 “我,魔尊,黎忱师出同门。那时候,是仙宗最为鼎盛的时期,能人辈出,群星璀璨。只是物极必反,大劫来临……” 他摇了摇头,露出沉痛神色,没有仔细说下去。 “天地大劫过后,太清仙宗早已成为历史。魔尊与黎忱得以幸存,而我则转世重修,直至如今。” “魔尊当日在魔域行召魂之法,不过是想要唤回一个在劫难之中陨落的人罢了。而那个人,便是我们三人共同的师兄。”他看了一眼姬临川,继续道:“……其名为,褚离。” 褚离! 姬临川心中震动,这名字与他有着极其深厚的联系,烙印神魂深处,痕迹极深。 而道衍真君默默伸手,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字符。 那个字符是何等熟悉,分明就是他在混沌神炎之中所见的那个字体。 离。 他猛然抬头,撞上道衍真君意味不明的眼神,忽然之间,将所有线索一一串联起来。 他想到自己没有十岁前的记忆,却对修道之事如行云流水般熟悉;想到混沌神炎对他莫名的亲近;想到魔尊在召魂之后对他态度的转变;想到在天劫之下失去意识之时脑海中涌上来的记忆碎片…… 他觉得一切都十分荒谬。 莫非魔尊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那个人,甚至不惜将他祭炼成魔剑对抗天劫,就是他自己吗? 那道衍真君呢?道衍真君将他收为徒弟,是否也只是因为…… 姬临川道:“师尊……” 道衍真君看出他的疑惑,道:“此生我将你收为徒弟,那么,你我便只是师徒,不必多想。”他深深地看着姬临川,意有所指道:“临川,你要谨记,许多时候,都不能被事情的表象所迷惑。” “你所听到的,你所猜测的,很多时候都是虚幻。而真相……” “——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看清。” 青霄峰外。 凌煜宸受了魔尊一掌身受重伤,被道衍真君渡了真气之后才终于清醒过来。他心中急切,想要回到青霄峰了解情况,却见魔尊已经踉跄着步伐走了出来。面色苍白,气息微弱,重伤垂死。魔尊心情似乎非常恶劣,没有理会他便径自离开了。 魔尊没有得手。 得出这个结论,他松了一口气。有道衍真君在,将姬临川带回仙宗,的确是正确之事。而既然姬临川没事……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青霄峰。姬临川需要静心恢复实力,他待在仙宗也是多余,不如多等几年再来探访,现在便先回去罢。 但临行之前,他又想起此前给叶子逸的承诺。 此人陷害姬临川至那等境地,实在令他心中恶感横生,想到其看似淡然出尘的模样便觉倒尽胃口。只是姬临川说要亲自解决,他却是不方便出手了。 但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再与此人交往下去了。 想罢,他便御剑往叶子逸的洞府飞去。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 感谢归梦回、雪儿满天飞、冰炎月、白卿衣、桔子、细盏灯辛、丹缡、静(^_^)、魔猫、kuh、尧日、风轻、那斓、回雪子溯、指间沙扔的地雷以及白卿衣、喵喵爱糖糖扔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49章 叶子逸早已在洞府之中备好灵茶,就等凌煜宸过来。他换了一身素色衣袍, 一头乌发松松束在身后, 身姿纤长, 面容俊秀, 气质出尘, 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他重活一世, 最庆幸的事,并非平白得来的众多机缘与法宝, 亦或是对姬临川报复的机会,而是能够再度遇见凌煜宸。 他上辈子因资质与心魔缘故,停留在元婴期无法寸进, 与凌煜宸的关系也渐渐疏远。这在修真界之中, 本是极为平常的一件事, 毕竟境界不同, 眼界不同, 也谈不上情谊与否。 只是他心底不甘, 尤其在看到凌煜宸一心恋慕追逐着姬临川,却始终求而不得,堂堂渡劫期修士天天往上玄仙宗赶, 却一个目光皆未投注于他时,更是嫉妒不已。 明明他们三人相遇于同一个秘境之中,凭何姬临川便能得到凌煜宸的另眼相待? 这一辈子,他终于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自会倾尽所有, 求得凌煜宸的真心。 他模仿姬临川一言一行,其实不过权宜之计,只想引起凌煜宸的注意。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果然比之前世更为亲近,再近一步前景可期,到那时再将真实的自己流露也不迟。 况且,为了凌煜宸,他伪装一辈子都是愿意的。 想到此时,叶子逸眼中便流露出些微笑意。 忽然,他手边的传讯令牌被触动,传来凌煜宸的信息。他面上飞快闪过一丝欣喜,起身去往洞府之外迎接。甫一出去,便看见了凌煜宸高大俊美的身形。 这是让他一直仰慕而依恋的人啊。 但不知为何,他心底却突兀生出一点不安。 他摇了摇头,将心底的不安驱散,走上前去想将凌煜宸迎入洞府之中,却见其衣衫破损,气息不定,面色稍稍苍白,好似受伤了一般。 叶子逸顿时大吃一惊,连忙问道:“凌师兄,你是怎么了?为何受了伤?” 他脑海中快速闪过几丝可能,气愤道:“若是仙宗之人冒犯,尽管告知于我,子逸必为师兄讨回公道。” 以他在仙宗的身份地位,收拾几个人不成问题。 然而凌煜宸却迟迟没有回应,甚至连礼节性的话语都没有说出一句。 他俊美凌厉的面容上是一片漠然之色,甚至眼角眉梢之间都透出一种冷冽的意味,看他的目光就好似在看陌生人。 叶子逸心下陡然一惊,不安加剧。 就是这种眼神……前世他与凌煜宸再无交集后,凌煜宸看他时露出的眼神。 他早就清楚凌煜宸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两位剑仙之子,天赋卓绝,身份高贵,向来目下无尘,只尊重自己承认的强者,其他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俗世尘埃。 叶子逸爱极了凌煜宸强大而傲岸的性格,而其也确实有高傲的资本,然而凌煜宸却偏偏在姬临川面前放下身段,露出柔和神色,让他又气又怨。 而这一世,自从他有意与凌煜宸交好,修为也一直没有落下之后,凌煜宸已经许久没有对他露出过这种眼神了,他以为……他们已是朋友。 叶子逸已经有些慌了,忐忑道:“师兄若不想说明原因的话也不打紧,只是子逸忧心师兄的伤势。师兄若不介意,不如来我的洞府之中疗伤如何?” 说罢,他伸出手想将凌煜宸搀扶入洞府之中,却被对方一把甩开。接着便听到凌煜宸冷冷的声音传来:“叶子逸。” 叶子逸神色一僵,遭了,凌煜宸为何如此生气,还叫出了他的全名? 却见凌煜宸眼中带着厌恶和压抑的杀意,继续道:“我从未想过你是如此歹毒之人,残害同门,枉顾性命,实乃我等道修之耻。” 叶子逸面色一白,不停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哪一处出了纰漏,很快他便想到一个可能。 数年之前,他在九幽秘境为了对付魔修,不顾同门性命悍然出手,还有他枉顾姬临川名誉随意污蔑的流言……若被凌煜宸听去,以凌煜宸的性子,对他产生恶感不无可能。 果然没有解决掉那当时在场几个人是个错误。 叶子逸恨恨地想着,面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凌师兄,你……你是否误会了什么?” 他一张清秀面容煞白,明明心底委屈,却又强撑着坚强的神情,实在让人怜惜。 然而凌煜宸却完全不为所动,他已经知晓了叶子逸的所作所为,自然不会被他的表象所迷惑,若不是还记得对姬临川的承诺,他恐怕会忍不住直接出手将叶子逸直接解决,还留他碍眼作甚。 他更加冷淡地看了叶子逸一眼,道:“你做了何事,你自己清楚,我却不想再听你那些无谓的解释。你我之间的联系,也便到此为止吧。” 叶子逸瞳孔放大,身体微微颤抖。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凌煜宸要与他绝交? 凌煜宸又道:“最后奉劝你一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作下的事情终究要偿还。修道必先修心,以你的心境,怕是迟早会囿于心魔,不得寸进。” 留下这么一番讽刺话语,他转身便要离去。 但凌煜宸的话语却刚刚好戳中了叶子逸的痛处! 强烈的愤恨不甘席卷叶子逸心头,他面容有些扭曲,看着凌煜宸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大声道:“站住!” 凌煜宸脚步一顿,并未回头,而是直接御剑而起,消失在天际。 叶子逸在原地剁了两脚,面上的愤怒之色慢慢消退,最终化为一阵痛苦和茫然。他跌坐在原地,精心准备的白衣沾染上了尘埃也不自知,呆呆看着空无一人天际,眼泪就哗啦一声掉落下来。 时隔一世,他又一次失去了那个人。 是他做错了吗?爱一个人,不就是应该用尽手段去争取的么? 叶子逸垂头,眼底的茫然渐渐褪去,随即涌上的,是一阵怨毒之色。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让凌煜宸知晓了这些东西? 他绝不会放过这个人! 青霄峰闭关洞府。 姬临川似有所感般睁开眼睛。 那日魔尊离去后,他与道衍真君交谈一番,便回到洞府修炼。 他仍旧想不通道衍真君收他为徒的真实意图。道衍真君说别无二意,就真的是别无二意么? 姬临川想起其说话时眼底的复杂神色,心底迷惘。 师尊是他在这世上最为亲近信赖之人,而若连师尊也有事情隐瞒着他…… 他忽然觉得疲惫。 自陷入魔域以来,他的人生便被完全扭曲。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一层又一层包裹的谜团,他与褚离之间的关系,混沌神炎的来历…… 一切就像一场巨大的局,而他深陷其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前行。 他终于明白魔尊为何在那日复活褚离失败后,便对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所有一切,也正是魔尊对褚离的执念,才发展到这等境地…… 只是他没有褚离的记忆,也不欲承担这莫名而来的因果,只觉疲惫和茫然。 姬临川缓缓将对自身的迷惘压下。 有何可迷惘的呢? 他从来都只是姬临川。 为求道而生,为求道而死,仅此而已。 他毅然开始运转炼神之法。炼神之法引发心魔以淬炼神魂,他现在还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在魔域的那段经历,但以炼神之法磨练意志,一次不行,那便百次,终有一日,他能够将魔尊给自己的影响抹消。 他的求道之路不应该为一人所阻隔。 如此想罢,姬临川开始静心修炼。 如今实力未复,他欲将神魂淬炼至化神之境再行出关。 元婴之境可元婴出窍,却并无攻击力。 而达到化神之境,神魂却已经具备了强大的实力,可幻化于身体之外战斗,远比普通元婴期修士强大,甚至可以与躯体完备的化神期修士媲美。到那时候,这副身体对他的影响,便是微乎其微了。 只是,要突破化神之境,首先要面对自己的心魔,而这,只能看他的是否能够克服。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道衍真君站在青霄峰顶,凛冽山峰吹起他的衣袍,清冷沉寂的眼眸映照着远处的山川,神识却一直在关注着洞府之中修炼的姬临川。 少年不时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身体微微颤抖,甚至有时还会溢出一声低低的喘息,分明是心魔缠身之兆。 但他却只能静默地旁观着,即便内心早已想将少年揽入怀中安抚,却只能将心疼按捺下来,绝不打搅其一丝一毫。 这一关终究要姬临川自己跨过去。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时刻观察着姬临川的修炼情况,在其最危急的时候拉一把,使其不至于陷入走火入魔之境。 即便道衍真君极为清楚,姬临川不可能走火入魔。 毕竟其内府之中,有那等神物坐镇,况且…… 道衍真君抬头望向天空,浮云变幻缥缈,天地道则流淌,似多情又无情。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七年后。 洞府之中,当初的瘦弱少年已经长成身姿修长的青年模样。他身着一身上玄仙宗的弟子袍服,道冠束发,面容清冷淡漠。 比之当年,他的神色更加冰冷,几乎不带丝毫人类的情感。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灰白火焰一闪而逝,苍茫意味流露而出。而待那灰白之色消退,一双眼眸也好似被冰雪覆盖了一般,无波无澜。 隐隐在元婴期与化神期之间浮动的气息从他体内透出。 他伸出指尖,一抹灰白火焰在他的手中燃烧跳跃,周围的天地灵气皆被吞噬一空。 炼神之法继续淬炼神魂,心魔杂念仍旧不断涌现,却因为一遍遍自虐般的重复,由最初痛苦不堪到麻木无感,再到如今如同旁观者一般的漠然,那些记忆如同一幅幅褪色的画面般自脑海中划过,冰封的内心却再无一丝一毫波动滋生。 是时候突破化神期了。 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风轻、不归、细盏灯辛、雪儿满天飞、归梦回、丹缡、尧日扔的地雷以及北纬37°的那个凉扔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50章 青霄峰顶。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道衍真君身侧,白色云纹道袍被风扬起。 他抬头, 便见姬临川洞府之上, 已是劫云汇聚。 这七年来, 他目睹着姬临川心境之上的一步步变化。 由一开始的痛苦挣扎,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仍不自知, 到强行使心境保持平静, 却被反噬吐血,到最后彻底的压制, 漠然以对。 姬临川所经受的一切,让旁观的道衍真君动容。 其中最危急那次,是在两年前。 那时候, 姬临川已强行将心魔压制许久, 却不知为何又被触动遭到反噬, 直接重伤倒地, 蜷缩着身子颤抖, 鲜血染红衣襟, 气息微不可闻。 他顾不得其他,便想进入洞府救人。便见姬临川的手却动了动,慢慢清醒过来。 他当即心下一惊。 无它, 因为姬临川的眼神实在太过冷淡,仿佛全然缺少了许多情感,便连往常看他时那眼底蕴藏的依恋都已消失不见。 他知道自己的隐瞒终究会对姬临川产生影响,但没想到影响会如此之大。看姬临川的模样,分明是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 将内心完全冰封。 道衍真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但是有些东西,他是真的不能说、也无法说。否则,造成的后果不仅会对他不利,甚至对姬临川也是极大的伤害。 然而相比于姬临川对他的观感,他更担心的却是姬临川的情况。 姬临川将心魔压制在心底,以强大的意志力将其冰封,但与此相对的,那些为人的情感,也被他压制到了极点。 只是这样做,却只能是压制而非消灭,强行渡劫恐怕凶险非常——姬临川以神魂渡劫,天劫自当以心魔劫为主,正是其薄弱所在。 但见一道又一道血色心魔劫雷向下劈去,完全无视了诸多防御阵法的阻拦,直接落在姬临川身上。而同时道衍真君的神识也被天劫屏蔽,完全看不到其中情况。 他眉头紧皱,心中忧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直接飞身而下到达姬临川洞府之前。 洞府平静一如往昔,丝毫不像已经经过了一场天劫。而道衍真君则慢慢松了一口气,感知到洞府中人的气息尚存。 他刚想迈步入内,便见姬临川已经走了出来。其身形修长,面色苍白,带着些许疲惫之色,然而神情却如极地的冰雪,瞳孔深处一片漠然,仿佛世间所有人和事都无法倒映在他的眼中。 终究是不一样了。 道衍真君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后悔当初自己为何要闭关冲击境界。 他曾经掐算过姬临川的命途轨迹,得出的结论是此生一切顺遂,无大灾大劫,理应破界飞升。而星落仙门亦曾推演过姬临川,得出的结论却是同样。 受尽天道庇护,自会逢凶化吉。 道衍真君自然知道其并非是天道庇护这般简单,只是这命途是做不得假的。而也正是因为知道姬临川不会遭受性命之危,所以他才放心闭关,没想到却出了如此大祸。 如若不是他的演算出了差池,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道衍真君面上闪过凝重之色,却听青年清冷如同碎玉般的声音响起。 “师尊。” 姬临川垂下头,十分恭谨地行了一个弟子礼,语气却仍旧十分冷淡。 道衍真君微微一怔,心下苦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伸手将他扶住。 青年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才慢慢放松下来。 道衍真君到底还是没有勉强他,只放开了手,道:“已经突破了化神期,不错。” 姬临川道:“多谢师尊在旁护法。” 他知道自己修炼之时,道衍真君全程在旁保护,心底其实并不是不感激的。 只是为了压制心魔,他的情绪也被压制许多,表现在外便令人觉得格外冷淡。 他也并未怨恨道衍真君没有告知他所有真相,只是觉得有些疲惫,甚至于厌倦。在无数谜团之中疲于应对的感觉让人难受。 尤其在应付完方才的心魔劫之后,更是已经疲惫地再无一丝力气。即便他的外表并无太大异常,但精神状态已经不妥。 之所以还强撑着出来,只是不想道衍真君为他担心罢了。 道衍真君很快也看出了这一点,道:“不必如此。”他微微叹息,“虽说突破成功,但你还是太过着急,伤到了神魂。” 不等姬临川反应,道衍真君便凑近前来,将额头贴上了他的额头。 神魂互相碰触。 姬临川瞳孔微微放大,道衍真君大乘期的神魂力量将其完全压制,强大的力量通过碰触的地方传来,修复着他因渡劫而虚弱的神魂。 那种感觉…… 姬临川抿着薄唇,本就虚弱的身体踉跄了一下,跌入道衍真君怀中。 “抱元守一,凝神静心,运转炼神法门,修复神魂。”道衍真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姬临川有些迷茫的眼神骤然清醒,他静下心来,闭目开始运转法门吸收力量。 道衍真君垂头看着眼前青年。 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青年睫羽如同蝶翅般微微颤动,脆弱又美丽,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抱在怀中,如同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神识扫过,已经清楚了姬临川身体的状况。 渡心魔劫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将心魔彻底放下,自然无畏无惧,姬临川尚未做到;二是以意志力强行撑过去,强行渡劫,这种方法对对神魂消耗相当之大,也就意志坚定之人能够尝试。 只是如此一来,心魔无法根除,到渡劫期一齐爆发之时,姬临川很可能陨落当场。 只能慢慢来,走一步看一步了。 道衍真君将心底担忧压下,却听到姬临川忽然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些许鲜血。 道衍真君马上向姬临川体内渡入疗伤灵力,并且伸手将姬临川唇边血迹擦去,却发现事情并未如此简单。 姬临川这具身体,不但是天绝灵根,还无法吸纳一丝一毫灵气。其身体强度如今不过筑基期,无法承担姬临川化神期的神魂,是以其才会受伤吐血。 躯体和神魂的境界差距不能超过两个大境界,否则躯体很快便会崩溃。 当务之急,是要增强姬临川的身体强度。而对于道衍真君而言,帮姬临川强化至金丹期并不困难。 是以,他在姬临川神魂疗伤完毕之后便将人放开,却见姬临川的气息有些不稳,面色在苍白中涌上一丝浅淡的红,这才恍然想起,在神魂交互中,神魂弱小的那一方会受到神魂强大那一方的压制,那种感觉实在有些奇异。 “……”他沉默片刻,避重就轻道:“临川,你如今神魂与躯体之间差距过大,为师需要帮你淬炼身体。” 姬临川微微一愣,面上绯红散去,平静道:“有劳师尊。” 道衍真君当即布置材料并带领姬临川到了九龙泉。 九龙泉乃上玄仙宗九道巨大灵脉交汇之所的中心,道衍真君选取的更是其中灵气最浓郁的一个洞府。 洞府中央,一汪不大的池水兀自沸腾。 姬临川以前也曾来过此处修炼,他迟疑片刻,便褪去衣衫,抬腿走入灵泉之中坐定,水刚刚没到他胸口一半。他的身体无法吸收天地灵气,但被灵泉包裹其中,巨大的灵气洪流冲刷之下,对淬炼体魄也有几分效果。 但想凭此便达到金丹期肉身并无可能。 道衍真君盘坐在池边,自空间戒指中掏出一个玉瓶,倒入灵泉之内。 玉瓶之中的液体呈现金红的璀璨颜色,竟是一瓶珍贵至极的龙血。刹那之间,洞府之内有龙吟之声响起,灵泉更加剧烈地沸腾起来。 无尽真龙血脉之力涌入姬临川体内,淬炼着他的血脉之力。 姬临川额角渗出滴滴冷汗。 血脉融合,筋骨重塑,必然痛苦至极。 他此前受过的痛苦已经足够多,以至于这足以让普通人发狂的痛苦,只是让他发出了一声低低压抑的喘息。 道衍真君看其吸收的差不多,又倒入第二瓶真龙之血。 若有普通修士在此,恐怕一定会骂道衍真君暴殄天物!龙血这等珍贵之物,便连渡劫期修士仍旧趋之若鹜,乃炼体神物,他却用在一个无法吸收灵气之人身上,这是多大的浪费! 龙血之中蕴含的庞大灵气将被完全挥霍一空,仅余些许血脉之力被保存入其体内增强体魄,实在是九牛一毛。 不,也不能说是浪费。 姬临川体内的混沌神炎也通过这里炼化了不少灵气,转化为精纯的能量淬炼他的神魂,巩固他的神魂修为,到底还是有些益处的。 时间再度流淌。 姬临川的面色渐渐平静下来,神情松融几许。 道衍真君向池中的青年望去。灵泉薄雾在他冷白面上凝成几滴水珠,睫羽之上的水珠颤颤欲滴,挠得人心痒至极。那修长瘦削的身体毫不掩饰地端坐在灵泉之中,却又堪堪遮住了最要紧的部分,直看得人心神浮躁。 道衍真君将心底思绪压下,见姬临川休息的差不多了,知道其现在缺的只是缓缓的吸收锤炼,便有意开口谈论几句,顺便将自己心底疑惑解答。 “临川。”他的语气在水雾之中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师尊?”姬临川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能否告诉为师,当初你落入魔域,到底是何人所为?” 他不相信一切都是顾暝渊的设计。 姬临川沉默片刻,道:“是我掉以轻心被人偷袭,对方亦是上玄仙宗弟子,名唤叶子逸。” 此前回宗匆忙,又被魔尊打乱思绪,倒是让他忽略了此人。 道衍真君在上玄仙宗地位超然,一直懒得管宗门事宜,并未听说过叶子逸这号人。 但这人居然能够暗算得了姬临川…… 他掐指一算,面色渐渐凝重。 莫非这就是天道变数? 便听到姬临川继续道:“那日,我引发天劫突破至元婴期,却猝不及防被其联合魔修偷袭重伤,丢于魔域外围,也因此……被魔尊带回魔宫,直至如今捡回一条性命。” 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况且,如此算计姬临川的性命还未被天道除去…… 道衍真君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尧日、细盏灯辛、星畔、雪儿满天飞、风轻、归梦回、kuh、白卿衣、丹缡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51章 那猜测实在太过于惊世骇俗,即便心境超脱如道衍真君, 面上仍旧控制不住闪过一丝震惊之色。然而面对姬临川, 他却无法将这猜测说出口, 只能试探性问道:“此人如此设计于你, 莫非你与其曾有旧怨?” 姬临川直接摇头道:“并无旧怨。” 道衍真君面色沉凝, 已然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沉默片刻, 避重就轻道:“此人无故残害同门,心思歹毒, 理应交予执法堂处理。” 姬临川道:“师尊说得不错。”他心底始终对叶子逸留有芥蒂,虽说微不足道,叶子逸毕竟是他心魔的组成部分, 更想将这份因果彻底解决。 将其交予执法堂论处, 于情于理, 也不失为一种手段。只是他此前并未寻思过此种解决方法, 他现下身份不能暴露, 也就无从揭露叶子逸的行径。 但现在道衍真君愿意说动执法堂出手, 那自然再好不过。 姬临川想罢,心下对道衍真君十分感激。这些年来,他受道衍真君关照颇多, 已是无以为报。魔域之事一直令他心怀愧疚,没想到道衍真君待他仍旧一如往昔,实在让他受宠若惊。 道衍真君不知姬临川的想法,但对姬临川关怀备至,早已成为他的习惯。 通知执法堂处理叶子逸之事, 他不必亲自出面,只需直接传讯便可,对象则是上玄仙宗宗主。 仙宗宗主接到传讯,没有追问,便直接出面要求执法堂下去抓人。 在其位谋其职,自会权衡利益轻重。叶子逸虽天资不凡,总归只是小辈,而道衍真君则是上玄仙宗唯一大乘期修士,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况且,此前姬临川在魔域失踪之时,他因顾虑重重没有派遣人去寻找,已被破关而出的道衍真君怒斥了一顿,此次再遇此事,却是不敢不从。 叶子逸身处洞府之中,正为凌煜宸的离开闷闷不乐,却没想到自己已大难临头。 突然,一个平时交好的师弟前来拜访,叶子逸正想推脱说身体不适,却听其急匆匆道:“叶师兄,大事不好了!” 叶子逸心中一惊,连忙将他放进来。 便听这人道:“师兄,你究竟犯了何事?执法堂已经下了命令,要立刻将师兄抓捕!” 叶子逸震惊而又疑惑。眼前这人恋慕于他,亦是执法堂一员,肯定不会诓骗他,那么,执法堂究竟因何要将他抓捕? 上次九幽秘境误杀同门那次,他已在思过崖面壁三个月,算是抵消过错。 而作为青竹峰天赋最高、进境最快的弟子,他向来得长老看重,一般事情不会牵扯到他头上。 莫非又有人将此事捅到了执法堂中? 他还未思索出一个结果,已有强大气息在他洞府之外落下,一个威严的声音自洞府外传来:“执法堂办事,闲杂人等避让。青竹峰叶子逸何在?速速出来受捕!” 叶子逸瞳孔剧烈收缩,听着声音,来的居然是执法堂堂主严铭真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从洞府之中走出去,勉强牵起一个礼貌的笑容问道:“敢问严堂主,子逸这段时间一直闭关修炼,并未惹是生非,为何长老要前来抓捕?” 严铭真人目光森然,面无表情道:“你残害同门,证据确凿,理应被带回执法堂受罚。” 叶子逸以为他说的是九幽秘境之事,歉然道:“那一次实属意外,是子逸太过急切除去那作恶多端的魔修,才无意中误伤了门中弟子。” 严铭真人冷哼一声,跟在其身后的执法堂弟子却上前一步,冷笑道:“别狡辩了,你设计姬临川师兄死亡的事情,如今还想抵赖?” 叶子逸面色一白。 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怎会如此,明明之前完全没有走漏风声! 极度惊恐之下,他忽然之间想通了关键。 在上玄仙宗,除却罪大恶极之事,严铭堂主一般不会亲临,且一般都要将证据搜集完毕,不会如此急切便前来抓人。 在这上玄仙宗,还有谁能做到如此地步?是上玄仙宗宗主,还是各峰长老?不,都不是……叶子逸将人选一一排除,最后只剩下了一个。 ——是道衍真君。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叶子逸残害同门,被执法堂抓捕的事情很快在上玄仙宗传开,无数仙宗弟子纷纷对其恶感骤生,此前其在九幽秘境之中污蔑姬临川的流言也被证实。 同时,因为叶子逸还算是天灵界有数的天才,这事情也以很快的速度向外扩散,令天下人所不耻。身在破妄剑宗的凌煜宸听闻此事,只是冷笑一声,只道罪有应得。 叶子逸经营至今的名声,算是彻底被摧毁了。 执法堂中,叶子逸起初抵死不认设计姬临川之事,却在真灵水之下败下阵来,将事情和盘托出。上玄仙宗当即决定将其灵根废除,受刑处死,时间定在半月之后。 得知此事之后,许多仙宗弟子都拍手称快,恨不得将叶子逸千刀万剐。毕竟姬临川此前在仙宗众人心中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地位也太过崇高,对叶子逸这种恶毒行径也便格外无法容忍。 而青竹峰长老也是叹息,这回连他也保不住叶子逸。其实以叶子逸的罪责,还不至于受如此酷刑,谁怪他惹怒了道衍真君呢? 半月之后。 九龙池之中,姬临川终于将最后一丝血脉之力吸收完毕。他的躯体终于被淬炼至金丹期,堪堪能够承受住他化神期的神魂。 道衍真君便在一旁守候在现在,见姬临川终于完成淬体,一向冷漠的面容上也微微松融些许。 青年的身体修长瘦削,白玉般无暇的肌肤让人心醉神迷,看似单薄的躯体之下隐藏着强大的爆发力,一头乌发蜿蜒身后,更衬得他有种浓墨重彩的昳丽。 他抬手,那在岸边折叠好的衣物便落入手中,背对着道衍真君穿上。 那对形状优美的蝴蝶骨在水雾蒸腾之中若隐若现,勾人至极。 道衍真君面上神色不动,耳朵却浮现一丝难以觉察的薄红。 于是,姬临川穿好衣物从灵池之中走出来的时候,便发现道衍真君已经走出了洞府,正在洞外等候。 “师尊。”他唤道。 这数日来,兴许是因为单纯吸收力量十分无趣的缘故,他与道衍真君也随意聊了许多话题,两人的关系也不复此前他出关时的冷淡,再度亲近了起来。 这其中也提过宗门对叶子逸的判决。 姬临川估摸着叶子逸对自己心魔的影响程度,觉得还是亲眼去看看行刑的过程为好。而道衍真君不知为何,也表示要同去。 “走吧。”道衍真君唤出灵剑,一步踏上,姬临川犹豫片刻,也随他上去。他的本命剑早已遗失在魔域之中,此时还未找到趁手的兵器,也只能让道衍真君携带一程了。 叶子逸行刑之地,乃是执法堂所在青濯峰之中的归魂柱。 青濯峰今日人声鼎沸,无数仙宗弟子闻声而来,想要亲眼观看叶子逸的下场。毕竟叶子逸也是宗门内风云人物,他平时有多么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么遭人厌恶。 叶子逸垂首被锁链束缚在归魂柱之上,一头乌发凌乱披散,样子十分狼狈。这半个月来,执法堂对他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各类刑法一一施加在他身上,让他几近崩溃。 他一张俊秀小脸苍白无比,神情虚弱憔悴,让一些不明所以的人心生不忍,却马上被身边人提醒:“道友,别看他现在外表柔弱,其实心思恶毒,设计杀害同门师兄不说,还污蔑已死之人的名声,实在不堪至极。” 闻言,那被叶子逸表情迷惑之人马上清醒,看向叶子逸的眼神也带上厌恶。 叶子逸浑身上下早已被刑法折腾得伤痕累累,但更令他痛苦的却是他人的谩骂。 重活一世,他心底仍旧摆脱不了曾经的自卑,最在意的便是他人的目光与评价,因而才会如此看重自己的外形谈吐,然而现在,却落得这步田地,实在令他羞愤欲绝。 但即便如此,他唯独不后悔将姬临川置于死地。他如此深恨这个人,恨这个人能得到所有他所得不到的东西。 而这一世,他得不到的,姬临川也永远别想得到! 这般想罢,叶子逸突然放弃挣扎,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意,那笑容直让人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的表情不再掩饰,目光高高在上地扫过眼前这群正在讥讽他的无知道修,正是他们,将姬临川放在高位追捧,而姬临川现在已经被他毁了! 堕入魔道,身不由己,不知道你们看到真相的时候,还相不相信那人就是你们的临川师兄!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之间,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死死地盯住一个人。 道衍真君正站在不远处,他的旁边,站着一名青年道修。 旁观的仙宗弟子并未觉察道衍真君的身份,但也知道其地位不低,自觉让出一片空地来。而他身边的青年道修,虽然眉眼不同,那冷然淡漠的眼神却是何其熟悉…… 姬、临、川! 他不是早已堕入魔道了么?叶子逸曾经追查过离渊的资料,得知其不过是魔尊座下的一名弟子,对魔尊言听计从,甚至很可能兼当魔尊的娈宠一流。当时他还为姬临川的下场开怀不已,怎么转眼之间,他却回到了上玄仙宗? 他不甘啊啊啊啊啊! 叶子逸面色疯狂,恶狠狠地盯住姬临川,大声道:“我没杀人!没有!姬临川就在现场啊,就在现场啊!你们都是瞎了么!” 道衍真君神色微动,一个法术悄然落下,叶子逸的声音就隐没在结界之中。 众人只见在结界里大吼大叫姿态狂乱,简直像个疯子,哪里还有那个淡漠出尘的天才模样?纷纷不屑嗤笑。 叶子逸发现喊话已是徒劳,只好不再出声,一双眼睛仍旧怨毒地盯着姬临川。 不久时辰已到,严铭真人向此处走来,身后十余个弟子跟随。 他面色冷峻,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始宣读上玄仙宗宗主的法旨:“青竹峰叶子逸,枉顾同门之谊,残害同门性命,损伤宗门声誉。今日仙宗将其除名,废其灵根,断其性命,以慰被害弟子在天之灵。” 说罢开始行刑。 三名执法堂弟子上前将叶子逸按住,严铭真人一掌轰出,直接将叶子逸的灵根废除! 叶子逸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气息迅速萎靡,差点昏厥过去,又被强行保持清醒。 姬临川静默地看着叶子逸受刑,神色漠然。 这个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如今已无法引起他的心绪波动。便连魔尊,现在存留在他心底的,也不过是一条早已隐没,而不可抹去的伤痕罢了。 便在此时,天空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雷鸣! 道衍真君眼神一沉。 终于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应读者建议,46~48章小修,剧情走向不变,不影响阅读,如有需要的亲们可以倒回去看看,友情提示,APP用户刷新章节需要返回上一章再往下翻,么么哒谢谢星畔、千隐、风轻、雪儿满天飞、细盏灯辛、归梦回、丹缡、尧日、kuh的地雷,mua~ 第52章 天空之中惊雷划过,刺痛众人视野。 刚刚将叶子逸灵根废除的严铭真人微微皱眉, 望向天空, 神色沉凝。 不仅是他, 周围众多仙宗弟子都有些懵然。 修真界中, 普通雷电与天劫劫雷是不一样的, 因而在场修士都皆可分辨, 现在酝酿的分明就是天劫,并且威力相当不俗。 众人皆议论纷纷。 “此处乃青濯峰, 并非仙宗修炼之地,怎会有人在此渡劫?”有人疑惑道。 “莫非是因为叶子逸作恶多端,为天道所不容, 因而天道降下天罚?”另一人猜测。 “若如此便真的是大快人心, 只可惜不大可能。”有人理智分析。 “古往今来, 恶人何其之多, 但无端被雷劈的却至今还没有几个, 大多都是在进阶时才会遭受报应从而陨落。叶子逸虽说作恶多端, 也还没到让天道降下劫雷的地步。” “无论如何,我等还是先撤吧,雷劫就要落下, 怕是会有危险。” 天劫笼罩范围之内的修士皆会受到劫雷波及,对于境界稍低的弟子威胁颇大,很多人相当恐慌,纷纷想要撤离。 “怕什么,严铭真人还未离开呢, 再等等吧,叶子逸的刑罚也还未结束呢。”更多人看向叶子逸的眼神厌恶又遗憾,等待着严铭真人将之处决。 处决叶子的确逸花不了多少时间。 严铭真人思索片刻,便决定先动手再说。 但是就在他动手的那一刻,一道粗壮的劫雷竟轰隆隆劈下,落在了他的身侧,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是吧?还真是针对叶子逸的雷劫?” “究竟是什么情况?” 严铭真人眉头皱的更紧,便是他也明白现在情况诡异,一时间停住了动作。 叶子逸被束缚在归魂柱上,一身白衣狼狈不堪,他仰望着着天雷,心情十分悲愤。 既然他的重生没有丝毫意义,为何上天还要让他重活一世?与其让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一次次的希望落空,那还不如让他从未有过奢望。 而现在,莫非是天道终于觉察了他这个异端,要用天雷将他劈死么! 一道粗壮的血色雷电劈下。 叶子逸正在闭目受死,却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亡,与之相反的是,浑身的经脉血肉在天雷之中竟无声开始重塑,而内府之中被毁掉的灵根也在再生,异变为更加粗壮的雷灵根。 叶子逸心中再度燃起希望。 “你们看到没有!”他面上欣喜若狂,“雷劫没有伤害我,天道亦不认为我杀了人,我是无辜的!” 他笑得极为畅快,“你们都错了!” 旁观众人见状,都感到惊讶非常,不明白这劫雷是怎么回事。 而姬临川看着叶子逸,目中神色愈发冰寒。他却忽然感觉到手被道衍真君牵住,耳畔传来道衍真君平静的声音:“你且继续看。” 话音落下,又是一道天劫劈下,颜色纯白。 叶子逸的笑容戛然而止,浑身经脉再度寸寸破碎,刚刚壮大的雷灵根又被绞得粉碎。 他瞳孔放大,喃喃道:“怎会如此……我不信!” 姬临川眼神微动,他居然在那道劫雷之中感知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与混沌神炎给他的感觉相差不远,却又有所不同,但同样的,让他感到十分亲切和熟悉。 他看向道衍真君,发现其神色无波无澜,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只是他没有发现,道衍真君眼底那深深的忧虑。 接下来的雷劫更加令人目瞪口呆。 深红色的雷劫和纯白色的雷劫接连落下,仿佛是在争夺着什么一般,相互碰撞交缠,而叶子逸的身体,也在这一次次碰撞之中不断破碎、不断重组…… 让人看了就觉得痛苦无比。 叶子逸的声音已经在痛苦之中变得嘶哑,然而一切却仿佛噩梦般没有尽头。 在闪耀的雷光之中,叶子逸忽然无比清醒,忆起了前世模糊不清的记忆。 当时他初入仙宗,还是个懵懂少年,虽然得到了同门许多师兄师姐们的照顾,但毕竟还是有一些修炼上的疑难无法解答。 当时姬临川主动帮了他一把,那时候,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嫉妒自己这个师兄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感情变质了的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报复姬临川,将其杀死就已经成为了他心中无解的执念? 他真的已经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 心底却突兀生出一个念头。 一切,本不应是这样的…… 而与此同时,上界,修罗域。 血气弥漫的修罗域中心,是一座华丽宫殿。 宫殿之内,袅袅白雾弥漫,与宫殿之外血腥炼狱之景全然不同。其中建筑无一不精致,一汪池水漂浮着诸多碧荷,池水中央矗立着一座亭。 亭内,一名黑衣男子正亭中自己与自己下棋,他的怀中抱着一名衣衫半褪的美人。 男子的长相极为俊美邪异,狭长上挑的眼中氤氲着沉寂的黑暗。 不知道感受到什么,他下棋的动作微微一顿,轻笑自语道:“倒是小看他了。” 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流露。 怀中美人俏生生抬头,妖娆脸蛋含着春晴,妩媚地看着黑衣男子,脆生生道:“君上,究竟是何人惹您不快?” 男子低头看他一眼,“呵,不过蝼蚁罢了。倒是你,烟儿,”男子凑近看他,眼中神色危险至极,“好奇那么多作甚?” 烟儿心中一慌,忙道:“是烟儿失礼了,君上想怎样惩罚烟儿……都是可以的。” 这么说着,他俯身埋首在男人下腹,已是卖力讨好起来,心中更是万分后悔方才一时冲动问出的那句话。 男子享受着美人的服侍,面上仍旧冷然无情。他冷哼一声,将烟儿的脑袋按得更低。 就在释放的那一刻,他直接将烟儿其拎起来,扭断脖颈扔入荷花池中,没有一丝怜惜。 那池水看似清澈,但烟儿的尸体一落入其中,便被消溶殆尽,不见残骸。 男子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仿佛又觉察到什么,低声骂了一句:“蠢货。” “不过好歹是废了这么大力气设下的棋子,倒也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说罢,他微微弹指,一道黑气便穿过上界壁垒,直直没入凡间。 天灵界。 叶子逸在天雷的折磨之下苟延残喘,但很显然,破坏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修复的速度。 眼看着他将就要在天劫之下彻底陨灭,忽然,那纯白雷劫好像被什么阻止了一样停了下来,而那血色劫雷则一道道没入叶子逸体内。 叶子逸刚刚对自己的仇恨产生了疑惑,但很快,便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旁边念叨着一般,催促着他沉沦。 不要忘记,正是因为姬临川,你的凌煜宸被抢走了…… 不要忘记,正是因为姬临川,你的前世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叶子逸的目光再度变得疯狂,漆黑的魔气在他的眼中氤氲,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他入魔了!” 便见其双眸已经完全变作黑暗之色,他环视着众人,目光好像炼狱之中出来的恶鬼,一阵浓烈的魔气将他笼罩,而当魔气散开之后,他整个人也已消失无踪。 严铭真人脸色一变,喝道:“快找!他还没有逃远!” 众多执法堂弟子马上知道事态严重,纷纷四散搜人,一阵兵荒马乱之中,姬临川忽而听到道衍真君低不可闻的声音:“果然是他……” 姬临川猛然抬头,道:“师尊?” 道衍真君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姬临川疑惑不得而解,只好自己猜测。 上次九幽秘境之中,叶子逸濒死之际恰巧被空间裂缝救走,已经让他感到奇怪,现在其天劫之下还侥幸存活,更不是巧合那般简单。 他刚才注意到,包裹着叶子逸的魔气有些异样,其中道则玄奥无比,若非他曾体悟过浑沌道则,恐怕会看得云里雾里。 但只此一点他便可以确定,那并非此界道则。 难道是有上界之人插手? 他心情无端沉重,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魔尊离开青霄峰后,并未立即返回魔域。 道衍真君始终没有告知他当年的真相,他也不会如此轻易放弃追寻。 他心中一直在想着姬临川。 其实姬临川与褚离之间的关系,不过是道衍真君的一面之词,但是他却对此从未怀疑,其实是因为那日天劫之中,他清醒地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本该在第一次见到姬临川时便知道所有。 即便灵魂波动不同,但他对那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知道的详尽无比,即便那人化成灰,他也能够认出来。 但偏偏那时候,他却在潜意识之中不断暗示自己,姬临川不可能是那个人。他应该厌恶他,折磨他,因为他是……天命之子。 就像有一层薄雾,让他始终与真相隔绝开,然后将自己心中的欲念无限扩大,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一切源于他心中的原罪,是他犯下的错处,但却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诱因。 他是如此爱着那个人,想要得到他,想要拥抱他,但却从未想过将那人的尊严放在脚下践踏。那人合该被人好好对待,捧在手心呵护宠爱,受尽天下人的仰慕赞叹。 那么为何他遇到姬临川的时候,却第一时间生出了将他践踏摧毁的念头? 他本以为,是自己修炼魔功时间太长引起的,但现在他发现全然不是。 他想起自己当年堕入魔道的原因。 那时候褚离刚刚死去,心情极度不稳之下,对天道的恨意让他心魔骤生,最终落入魔道,肆意而为,情绪渐渐沉沦疯狂。 而就是那个时候他所心生的心魔,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发现几丝不对劲。 ——那心魔本应该伴他良久,但这数千年岁月,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本无可能。 除非……本来就没有什么心魔,而是其他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细盏灯辛、雪儿满天飞、减墨如烟、风轻、归梦回、kuh、白卿衣的地雷,么么哒~ 第53章 魔尊模糊觉察自己的心中被下了一个可怖的暗示,这暗示延绵数千年, 直至那日召魂大阵触发, 褚离在九幽轮回莲之上出现之后, 才暂时唤回了他些许清明。 究竟是何物作祟? 上界宫殿。 那执棋的男子忽而冷笑。 为何怀疑? 心念成魔, 作为凡人的你, 又有何能力抵抗的了心魔的诱惑?何况是这样一个爱至深处, 求而不得之人,只要把他毁了, 他就是你的了…… 这分明就是你内心深处,最深处的浴望啊…… 把他毁了,他就是你的了…… 魔尊微微皱眉, 强行将心念按捺下来, 漆黑双瞳幽深地望着天空, 其中疑虑渐深。 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 男子轻咦一声, “有趣。” 正想故技重施加深对下界的影响, 忽然,一阵庞大至极的恐怖气息将他笼罩,他失手将手中的棋子捏成碎片, 厉声道:“什么东西!” 他环顾四周,湖面之上碧荷静默漂浮,四周静寂,没有一丝一毫异样声响。 然而他背后却渐渐渗出冷汗,仿佛被什么凶戾至极的东西盯上了一般。 许久。 仍旧没有动静。 男子将悬起的心放下, 却再也没有了下棋的兴致。 …… 叶子逸残杀同门堕入魔道,并叛离上玄仙宗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让无数人哗然。 一代天才以入魔告终,还害死了真正的天才姬临川,许多人都为上玄仙宗年轻一辈感到可惜。与之相反,敌对宗门皆拍手称快,嘲讽上玄仙宗青黄不接,迟早坐不稳五大宗门的位置。 于是,平日不显山露水的封扬只好站出来显露实力,以元婴大圆满的修为震慑众人。那些幸灾乐祸的言论立刻少了许多,更多人慨叹道衍真君亲传弟子每一个都不是善茬。 而正是这时,又有传言道衍真君新收了一个徒弟,来历不详,身份成迷,引起极大关注。 这人便是姬临川。 因为一些原因,他现在无法使用以前身份,便只好采取曲折方式进入宗门。 他如今对外名唤玄清,此乃他从前道号,并不为人所知,现在便拿来用了。 修真界传统,师门长辈可为新入门弟子取道号,但姬临川惯于以本名行走于世,道号也因为一些原因搁置,未曾登记入册。 可以说,这名字从前只有道衍真君知晓。 身份变了,很多东西也变了,以前他是宗门大师兄,现在的话……则是刚入门的新弟子。 姬临川并未太在意这些,于他而言,上玄仙宗真传弟子之首也罢,新入门的仙宗弟子也罢,不过外在而已,而他始终是他,这便足够了。 只是他不在意,许多仙宗弟子却很是在意。 他们听闻道衍真君又收了一名徒弟,都纷纷想要围观,甚至因为道衍真君身份崇高的缘故,还惊动了门派长老。而姬临川的神魂波动早已被混沌神炎所遮掩,所以除却道衍真君与封扬,宗门其他人只能看出他显露于外的修为与骨龄。 二十岁不到的金丹期! 此事立即便引起门中上下震动,仙宗宗主劝说着道衍真君办一个收徒大典,被他一口回绝,姬临川心底也是不愿。 事情虽然被推了回去,但是姬临川想在门中安静修炼的愿望却是破灭了。 他很不解,明明以前他即便在宗门之中出现,也不会受到什么刻意的围堵,但是现在…… 姬临川无奈地看着眼前围着他的众人。 他神魂刚刚突破化神期,将境界稳固之后,也没有太着急继续修炼,便出了青霄峰四处走走,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感悟。 他以前在上玄仙宗,最常去的地方乃是北面的青霖峰,其周围有冰系灵脉交汇,乃冰雪覆盖之境,而他是冰系天灵根,对此相当亲近。虽如今他躯体之内灵根已经化作虚无,但重回仙宗,下意识还是想要到熟悉的地方走走。 但还没走到地方,就被人堵住了。 姬临川不知道的是,他一出现,就高兴坏了那些想要见他一面而不得的仙宗弟子。他们早就眼巴巴等着这个小弟子出现,而当真正看到姬临川的时候,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看看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俊秀轮廓,看看那清冷眉眼之间氤氲的冷漠,一身蓝白道袍更衬得其身姿修长,活生生就是临川师兄年少时的翻版啊! 其实众多仙宗弟子心中一直有着一个遗憾,便是没有看过临川师兄年少时的模样。 姬临川当年真正现于人前的时候早已成年,性格更是冷淡寡言,令人可望而不可及。真正见过姬临川少年模样的,恐怕只有道衍真君与封扬。 也正因如此,这些人都想抓住机会多与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交流。修真无岁月,年少的时间在修士一生之中所占的比例极小,以后再想见到他青涩的模样可就难了,此时不撩更待何时! 于是这群迫切想要关爱新弟子的人便凑了过来,比方说现在…… “师弟,进入宗门后可还熟悉这里的生活?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师兄,不用客气。” “师弟师弟,宗门各峰你还没有全部去过吧?那可就少了许多乐趣,不若趁现在有空,和姐姐一起……咳咳,和师姐一起去游玩一番?” “师弟,我新得了一些冰灵果,有空与我一起尝尝吗?” 面对着热情的‘师兄师姐’,姬临川一直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他的情感在这数年磋磨之中早已被压抑地几无波澜,可此时此刻,却不由自主泛起些微的暖意和无措。 这是之前他完全没有感受过的。 在他以前印象之中,每次从闭关之所出来指点其他师弟师妹修行的时候,他们的态度都很是拘束,说话也十分斟酌,不会如同现在这般……热情。 热情得让他有些迷惑。 那么问题来了,他应该怎么回应……才不会显得生硬? 正在他为难之时,有人解救了他。 是封扬。 随着其冷峻高大的身形在远处出现,在场众人一时之间都静寂下来,忐忑地看着封扬。 无它,封扬虽然在门派之中行为低调,但一旦做事便是雷厉风行,震慑力十足。 “封扬师兄好。”许多弟子连忙打招呼。 封扬微微颔首,看着被围在中间的姬临川,心下有些好笑。在他心目中姬临川一向不喜喧嚣,远离人群,很少有这种窘迫的时候。 想了想,他解围道:“师弟,师尊唤我带你回去,有要事相谈。” 闻言,姬临川便点头向他那边走去。拥挤的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离去。 两人便一起返回青霄峰,道衍真君已在洞府之中等候,其正坐在一张古朴石桌旁品茗,见他来了,放下手中茶盏,道:“临川,过来。” 道衍真君很少唤他徒儿,而更多叫他姓名,姬临川早已习惯,很快走到道衍真君对面座下,唤道:“师尊。”然后便安静地看着道衍真君,等待下文。 道衍真君开口:“你的本命剑不在身边?” 姬临川低下头,歉然道:“是弟子保护不力,致使其在魔域遗失。” 道衍真君摇摇头,声音柔和些许,道:“无妨,本来便已到了更换之时。” 道修与剑修不同,道修不以修剑为主,灵剑无法随着主人的修为进步而得到淬炼提示,只能局限在初始时的威能,需要时时更换。 当年道衍真君为姬临川准备的灵剑只适合其运用到金丹期,而现在么…… 他耗时多年亲手打造出来的一把剑,便在昨日成型,想来能够让姬临川用到渡劫期。 他便伸手拿出一把剑置于桌面之上,道:“此剑名唤听雨,以星陨石铸造而成,应当与你十分契合。”说罢将剑推到姬临川面前。 听雨剑剑身修长,锋锐无比,剑鞘古朴,花纹精巧,是一把难得一见的好剑。 姬临川不欲推辞,便低声道:“多谢师尊。”他少了本命剑,无法御剑飞行相当不便,没想到道衍真君早已备好一切,他十分感激。 道衍真君见他将剑收下,便道:“祭炼完成后,应可以成为你的一大助力。” 姬临川轻声道:“弟子必用心祭炼,不负师尊心意。” 道衍真君点点头,又道:“临川,此次唤你前来,其实还有一事。”他面上神色淡淡,眼底情绪却令人琢磨不透,“半年之后,在仙灵境应有一座洞府现世,为师需要你去走一遭。” 姬临川问道:“不知是哪位大能的洞府?” 道衍真君沉吟片刻,忽道:“你可听闻过沉渊真君?” 沉渊真君之名在上古时如雷贯耳,姬临川阅读古籍甚多,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了解过这个人。 数万年前,群雄并起,那时候灵气比现在浓郁无数倍,修士实力也比现在要高上许多倍。 而沉渊真君,则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第一强者,亦是普天之下最为接近天道的修士。 当时域外天魔来袭,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护住这方天地,成为一代传奇。传闻其实力早已到了极为可怖的境界,甚至连上界仙人也能够匹敌。 这样的人,居然留下了一座洞府,若消息流传出来,想必会引起天下人的争抢。 但是,他从未听说过有这座洞府存在,那么师尊是如何得知的?他又为何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一个可引天下动荡的消息,还断定其会在半年之后现世? 姬临川不禁疑惑地看向道衍真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细盏灯辛、风轻、归梦回、星雨、雪儿满天飞、若兮、丹缡、尧日的地雷,mua~ 第54章 道衍真君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姬临川垂眸,道:“沉渊真君以一己之力对抗域外天魔, 护佑我天灵界万千生灵, 让人敬佩。” 闻言, 道衍真君面上闪过一丝追忆之色, 叹道:“世人皆道沉渊真君修为盖世, 无人能敌, 却不知其逐道千年,最终却一切成空, 纵有盖世之名,也只得憾然陨落。” 沉渊真君并未飞升? 姬临川微微动容。世人流传,沉渊真君一身实力已臻化境, 对抗仙人亦非难事, 区区天劫又有何难?若他愿意, 早已是上界仙君, 又怎会在滞留下界, 直至陨落……或者说, 下界之中,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沉渊真君陨落? 道衍真君似是知道他的疑惑, 淡淡道:“这世间最为可怕的,并非强大的敌人,亦或既定的命途,而是叵测的人心。” 姬临川沉默不语。这一刻的道衍真君似乎有些陌生。不,不能说陌生, 而像是相隔了非常遥远的距离,恍若千万年的对月。 “不必想太多。”道衍真君冷漠的面色微微松融,流露出些许只会在姬临川面前显露的温柔神色,那无端生出的距离感便消失无踪。 “此次仙灵域之行,是你的机缘,若是顺利的话……你自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姬临川回想起道衍真君数次意有所指的话语,还有那不甚明晰的真相,心情渐渐深邃,明白沉渊真君的洞府应该并不简单,轻声道:“弟子明白。” 道衍真君颔首,转移话题道:“我观你如今的修炼法门,应该不是此前修炼的九转归元诀了吧?” 姬临川并未吃惊,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瞒不过道衍真君。只是,他如今的修炼法门与魔修有些类似,是以一直未曾细说。 现在既然道衍真君说起,便坦然道:“弟子身体无法吸纳灵气,无法修行寻常法门,兼之此前偶得一灵物,误打误撞之下改良了魔道炼神法门,便一直修炼至今。” 虽如此,心中未免有些忐忑,不知道衍真君对待魔道法门的态度如何。 道衍真君神色十分平静,只道:“无妨,修真之路本就需要靠己身探索,道修魔修,终究不过殊途同归……而你如今法门,既不算道修法门,亦不算彻底的魔修炼神之法,倒是有趣。” 说到此时,他微微皱眉,又道:“不过,这等法门若被他人看穿,对你不便,因而此前我在你身上设下障眼法,挡住他人视线。然而障眼法终究不过权宜之计,此次出行,却需要更加稳妥的方法。” 说罢,他道:“你且伸出手来。” 姬临川没想到,道衍真君非但没有责怪他修炼这些在别人眼中的“邪门歪道”,反而在他未曾觉察的地方做了这般多的准备,心下愈发感激之余,没有犹豫便将手置放于石桌之上。 他的手白皙修长,骨架分明,在玄色石桌之上更有一种白玉般的质感。 片刻之后,温热的触感传来,却是道衍真君将手放在他的手腕之上。 相触不过片刻,道衍真君便将手收回。而姬临川的手腕已经带上了一个玄色古朴的手镯,上面神秘的暗金色花纹缠绕,瑰丽而冶艳。 道衍真君解释道:“此乃封灵镯,带上此物可将身上气息遮掩,你以化神期修为驱动,大乘期以下修士皆无法探测你体内情况。” 姬临川点头道:“弟子晓得。” 道衍真君又道:“你这炼神法门,我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隐患,但防患于未然,你可愿与我细说?” 姬临川道:“自无不可,请师尊指教。” 两人于是便在洞府之中探讨起来,一开始是姬临川说,道衍真君听,到了后来,却是道衍真君指点的居多。 姬临川受益匪浅,道衍真君的眼界见识果然不是他能企及的,并且令人意外的是,其不仅对道修法门精通,对魔道法门亦是熟悉非常。 数日之后,炼神法门渐趋完善,姬临川见探讨得已差不多,便起身将要离开。 道衍真君道:“那洞府之行,我已知会了封扬与你同去,两人之间也可有所照应。切记小心行事,量力而行。” 姬临川道:“弟子自会小心。”说罢便离开了洞府。 而道衍真君目送姬临川离开的身影,眼中柔和之意渐渐收敛,慢慢流露出沉淀了千万年的沧桑。 他起身往洞府深处走去。 他的洞府与普通修士的洞府并无两样,甚至更为古朴简洁。但是,当他穿过一层水幕一般的结界之后,一切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周围的光线骤然阴暗下来,石壁之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神纹。而愈往深处走去,镌刻的符文便越来越多,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道,而观其笔迹,都是同一个人所刻画上去的。 夜明珠发出微弱的光芒,洞府尽头,放着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个灯盏,灯盏上没有火焰,只是漂浮着一圈蓝光,蓝光的中心则是一点灰白色的光芒,乃是姬临川的精神印记。 第二样是一颗颜色黯淡的灰白种子,上面有微不可查的生死之气流转。 而最后一样……道衍真君深深凝视。 那是一个瓷瓶。 瓷瓶周围是符文最密集的地方,整个空间大部分神纹围绕在其周围,有些符文之上还渗出暗红的血迹,透出强大而恐怖气息。 黯淡的光线之下,道衍真君俊美冷淡的脸上忽然显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 已经十万年了。 实在是……时间如流。 …… 姬临川回到洞府之后,便开始静心祭炼听雨剑。 大约是此前遇到的那些‘师兄师姐’太过热情的缘故,他这段时间都不欲出门,倒不是怕麻烦,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很快三个月倏忽而过,姬临川对听雨剑的掌控已是得心应手。 这把剑的材质果真如道衍真君所说般,与他十分契合,只用了很短时间祭炼,便已与他心神相通。 虽然他的身体只有金丹期修为,但依靠着化神期神魂,也能发挥出这把剑的一部分力量,对付普通化神期修士不成问题。 祭炼完成后,接连数日他都在在青霄峰后山磨炼剑法。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魔域曾身化魔剑的缘故,他如今用剑的能力又上了一层楼,几乎已到了收发随心、人剑合一之境,突破不可谓不大。 他对魔域那一段经历已经不再避讳,可能是因为这七年里重复回忆太多遍的缘故,很多情感都已被消磨,这些东西再不会影响他的正常修炼,只不过会在某个瞬间涌上心头,然后……又被他强行压下。 这日他刚刚练完剑法,便看见了前来寻他的封扬。 “临川师兄。”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封扬还是一如既往喊他师兄,而非对外的称号,“仙灵域传来消息,最近灵力波动频繁,怕是洞府将要现世,我们是时候该出发了。” “嗯。”姬临川应道,将听雨剑收回剑鞘之中,便与封扬一齐去道衍真君的洞府辞别,之后直接御剑前往仙灵域。 仙灵域距离上玄仙宗所在的仙澜域不远,是以宗门也很快收到了消息,但却并未重视。 而道衍真君似乎也没有把沉渊真君即将现世的消息告知,是以仙宗派去探索的人修为并不高深,姬临川与封扬便没有与他们一同前往。 仙灵域乃是天灵界九域之中灵气最为浓郁之地,而沉渊真君的洞府便位于仙灵域的中心的一座高山之上。 这座高山在天灵界非常著名,原因无他,因为它是在太高了。 天有九霄,地有九幽,九霄之上为仙界,因而九霄乃是天灵界最为接近仙界壁垒之地。而这座山究竟有多高呢?传闻其已经穿越九霄,直达此界壁垒所在,所以世人也将之唤为扶摇仙山。 ——扶摇而上,登临九霄。 而此山最近不断传出剧烈的灵气波动,疑似重宝现世,引来诸多修士。 姬临川与封扬一路疾行,很快便来到了仙灵域内。 仙灵域不大,并且与仙栾域一样,并无一个超级宗门占据。这其实不合情理,此处灵气乃九域之最,应该很适合宗门发展才是。 只是也正因为灵气太过浓郁,仙灵域内修炼非常容易引发心魔,而且域内经常有秘宝现世,总是引起腥风血雨的争夺,修士几乎无法安心求道,而且更为诡异的是,每一个在仙灵域内试图建立的宗门,最终都因为同一个原因而消亡。 这个原因便是这些宗门之内皆会出现叛徒,自相残杀分崩离析,无一例外。 久而久之,仙灵域内便再无宗门敢开宗立派,只有一些道心坚定、不畏心魔的修士敢于长期在仙灵域内修炼,吸纳其中的磅礴灵气。 姬临川与封扬御剑飞行在仙灵域高空之上,迎面扑来的浓郁灵气让人神清气爽,灵气的浓郁程度已经比得上上玄仙宗这等灵脉汇聚之所了,极为不凡。 “这还是我首次与师兄一同出宗。”封扬忽道。 姬临川正在闭目修炼,闻言睁开眼睛,道:“不错。” 闻言,封扬面上冷峻神色微微柔和,道:“行于修道之途,方才感悟到世间广阔,囿于一地独自修行,也许会留下诸多遗憾。” 姬临川点头道:“诚然。” 他看着前方那渐渐显露出来的高山,云雾缭绕的山体好似支撑其这苍茫天地的立柱,一眼而望不到其顶端,苍茫浩瀚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默念道: 这便是……扶摇仙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雪儿满天飞、细盏灯芯、银链浅浅、尧日、白卿衣、风轻、丹缡的地雷,么么哒~ 第55章 扶摇仙山在天灵界修士心中,一直相当神秘。其占地面积虽并不辽阔, 但却极为高耸, 而且奇异的是, 千百年来, 还从未听过有哪位修士能够登顶。 只因仙山上笼罩着极为强大的禁空禁制, 不但如此, 仙山高处还设下了极为玄奥的结界,阻挡世人前进的步伐。 是以, 两人无法直接抵达仙山所在,只能在仙山之前的一座城镇停下。此城名唤霄城,面积并不大, 其中停驻的皆为修士, 十分热闹。此城已接近仙灵域中心, 灵气极为浓郁, 堪称修炼福地。 姬临川与封扬步入霄城时, 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很快, 他们高深的修为与不同常人的气质引起了许多人的瞩目,而从细节处分辨出他们来自上玄仙宗时,更是惊讶非常。 两人并非懒得掩饰, 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仙灵域灵气太过浓郁,魔修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域内魔修稀少到近乎没有,而单单应付道修的话,亮出宗门身份还可以为他们减少些许麻烦。 姬临川走在路上, 神识环顾四周。 霄城的建筑与一般的修真者城镇并不一样,不是仙气缥缈的亭台楼阁,亦非庄重肃穆的古朴建筑,而是造型粗犷而奇特的简朴房屋,并不精致,唯一的特点就是白,清一色的雪白。 “此地建筑倒是颇有特色。”封扬中肯地评论。 姬临川却觉得这些建筑似曾相识,想了片刻道:“这些建筑……倒是让我想起星罗仙门,亦是如此千篇一律的风格色调。” 在他还小的时候,道衍真局曾带他去过一趟星落仙门,似是为了测算他的命数。 测算的结果他并不清楚,只有一句“千年之内必成仙,世间修士无可撄锋芒者”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来,广为流传。 “星落仙门……”封扬面上露出一丝奇异之色,喃喃道:“都是一群怪人啊。” 姬临川不置可否,道:“的确。” 星罗仙门弟子的行为在世人眼中的确十分怪异,他们大多不怎么修炼,以观星算命为生,有时候为了等待一个有缘人,还甘愿白白耗费数年光阴。 正当他这么想着,走过一个拐角后,却见前方一处聚集了一群人。 那里是一个算命摊子,摊主被人群挡住,只能见到算命幡上写着一行大字:“知日月乾坤,算生死命数”,而下方则扯着一条白布,横批一行小字:“爱信不信”。 “……”姬临川沉默了,算卦算的如此不羁,他还是第一次见识。 正想迈步离去,忽然那人群之中出现一条缝隙,恰恰让他看到了那摊主的身形。 那摊主是个老道,身着一身黑白相间长袍,上面破破烂烂缝着几个布丁,依稀可以看出一个玄奥复杂的星盘图案。 老道鹤发童颜,面色红润,除却那一身破旧衣物,倒是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 ……似乎有点眼熟。 姬临川眼神一凝,何止眼熟,分明就是他小时候遇到过的那名星罗仙门长老! 不过,堂堂长老在外面摆摊算卦……姬临川有些不能理解。 封扬觉察到他的异样,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老道,皱眉道:“这算命摊主虽穿着星罗仙门道袍,但气息浮动,修为低微,是否是招摇撞骗之士还未可知,师兄为何对他多加注意?” 姬临川摇摇头,道:“这位前辈的确是星罗仙门之人,我小时曾随师尊见过其一面。” 封扬面上闪过一丝讶色:“是我看走眼了。’ 两人便一齐走到摊子面前。 摊子前还围着几个修士正在测算,修为不过筑基期上下。 那老道神神叨叨地摆弄着手中罗盘,不久测算出结果,便招手让那人凑近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那人脸色涨红,忽而大喝道:“一派胡言!我怎么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道……”他忽然发现周围人还很多,只好硬生生把口中那个‘侣’字眼下,怒声道:“你今日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老道抚了抚白胡子,气定神闲地指了指算命幡下面绑着那布条。 那人睁大眼睛,将那行黑字看了又看,直到看到那行“爱信不信”的横批之时,整个人都气得颤抖了。 “岂有此理!”他狠狠拍了一下算命摊子,震得桌面上的东西都跳了跳,旁边同伴将他拉住,劝道:“何必生气,这老道不过随口说说,也解释不出所以然来,道兄不必当真。” 连番劝说之下,那人好歹将怒气压下,他丢了颜面,却到底不好对这么一个老道士出手,只好悻悻离去。后面的人看此情状,也觉得这老道不靠谱,轰然散去。 那老道却是一脸无所谓,叹道:“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难得说真话,还没人相信,这生意不做也罢。”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收摊,眼尾余光却瞅着姬临川二人。 封扬看着方才那场不靠谱的算卦,心中对这老道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姬临川则上前一步道:“不知玄机前辈在此,晚辈失礼了。” 那老道登时眉头一皱,一张老脸露出不愉之色,像一朵迎风招展的老菊花,不耐烦道:“走走走,什么玄机,我可没有听说过……” 姬临川叹了口气。 传闻星罗仙门玄机长老不问世事,喜欢浪迹人间,不喜别人提起他的身份,没想到是真的。 他想了想,继续道:‘前辈,我乃道衍真君座下弟子,这位是我的师兄。“玄机长老收摊动作停止了,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姬临川,道:“我记得,真君座下只有两名弟子。” 姬临川沉默了。 的确只有两名,只是现在明面上却变作三名。他不喜说谎,因此只能以沉默应对。 玄机长老见他不语,反倒嘿嘿一笑,将摊子摆开坐下,悠悠然道:“相遇便是有缘,不如测上一卦。好了小子,你想问什么?” 姬临川方才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过来,是以沉吟片刻,便道:“晚辈想问此次行程顺利与否。” 玄机长老便笑眯眯拿出一张纸推到他面前,道:“写吧。” 姬临川这次倒是没有犹豫,直接提笔写下一个“离”字。写得乃是他从混沌神炎之中所见的那种古老字符,笔触凌厉流畅,然而笔锋将尽之时,却微微向内收敛,只因他在最后关头心生犹疑。 而玄机长老看到这个字后,不知为何脸色大变,那满脸悠闲之态消失不见,直接起身道:“走走走,我测不了你的命数,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唉。” 姬临川看着玄机长老避如蛇蝎的样子,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他心中有些无奈,但到底不想为难人,只好道:“无妨,是晚辈冒昧,劳烦前辈了。” 玄机长老看着他冷淡疏离的眉眼,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过激。 他叹了一口气,刻意略过方才那个字体不提,道:“我观你的面相,乃是无根之相,注定一生漂泊无依,不被世人接纳。”他差点就把天道难容这几个字吐出来了,最后只能采用委婉一点的说法:“天机难测,何况为人,万事小心。” 闻言姬临川十分平静,而封扬的面色却十分难看,刚要开口追问,姬临川却伸手挡住了他,道:“多谢前辈。” 说罢便拉着封扬一齐离去。 玄机长老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都是命数啊……” 他低下头,正欲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忽然一张纸条飘落在他的桌面上。 他抬起头,便见一个青年站在他的面前。 青年一身黑衣,一头乌发被道冠束起,白皙的手腕上带着一个造型繁复的白色手镯,面容俊美深刻,双眸幽深难测,眼底却暗含诡谲煞气。 他的面容之间还带着几分稚嫩,一身气息却已在化神期上下。 玄机长老早已经是渡劫后期,但看到青年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惊肉跳之感,仿佛眼前之人是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 那青年口吻亦是冷漠的,带着命令意味:“道长何必急着离去?为我算一卦罢。” 玄机长老刚想拒绝,但是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息却猛然锁定了他,他冷汗涔涔,无法抗拒,只好颤颤巍巍道:“这位前辈,你又何苦为难老道呢?” 青年也不在意玄机真君看破了他的身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玄机长老只好苦笑,将桌面那张纸摊开,上面赫然是一个“川”字。 …… 姬临川在与玄机长老分开之后,便与封扬找了一处地方落脚。 他们没有急着去扶摇仙山,只因仙山之上的灵气波动虽不时发生,但上方结界还未打开,去了也没有办法上山。 并且,按照道衍真君的说法,距离洞府开启的时间还有两个多月,他们也不必急于一时。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趣,两人时而论道,时而修炼。仙灵界的灵气浓郁,但其中却暗含异样,似乎能够诱发人的心魔。 封扬其实有些忧虑,作为同门,自然知道姬临川现在只是将心魔压制而不是消灭,在此修炼恐怕有碍,但当着姬临川的面,他却无法直说。 姬临川知道他的忧虑,但并不认为此时心魔还能够妨碍于他。他知道自己不过欠缺一个时机,便能将心魔彻底抹杀,因而自然不会畏惧。 况且,他吸收灵气要通过混沌神炎,而混沌神炎能够化尽万物,就是有什么诡谲的东西,也应被混沌神炎湮灭了。 如此想罢,他便直接修炼起来。 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谢谢细盏灯辛、丹缡、风轻、尧日、kuh、天真的肉肉的地雷,么么哒~ 第56章 那些熟悉的画面在脑海之中一一掠过,他心底却如死水般未起波澜, 清隽面容上沉静如初, 只有薄唇微抿的弧度, 证明他那本能的不愉。 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那些记忆了。 自从两年前他被心魔反噬差点陨落, 最后却凭着一口气强撑过来后, 他便已将那段经历彻底埋葬。 而也是在那以后, 每当他修炼炼神之法时,这些记忆出现的频率亦是大大降低, 最近一年之内,更是完全消失,只有偶尔之间忆起一些片段, 画面却如褪色般苍白无力。 只是此时此刻, 这些回忆却再度汹涌而来…… 他揉了揉眉心。 是身在天灵域的缘故么? 但他能够确认的是, 经过混沌神炎的炼化, 这些灵气已经化为最纯粹的能量, 绝不会还有其他东西掺杂, 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影响。 姬临川思索片刻,伸出手在周围划下一个法阵,阻绝天地灵气的进入, 随后自储物戒中取出八块灵石置于八方,布下聚灵阵,再度运行炼神之法。 然而结果并无两样,心魔仍旧来势汹汹。 姬临川叹了口气,没有再修炼。 几缕乌发垂落在他的脸侧, 微微有些凌乱。 他便将发冠拿下,一头泼墨般的乌发便倾泻下来,铺了满床。 他伸出手,神魂之力在手中打了个圈,便再度将乌发束起,随后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 浓郁的灵气伴随着微风迎面扑来,他却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姬临川没有发现的是,当他将窗推开的那一刻,对面房屋中飞快闪过一条黑影。 他正望着天空。 正午时分,阳光分明璀璨无比,然而立于此地,却自脚底蔓延而上一丝寒意。 若非这具身体无法吸纳灵力,亦无法用灵力护体,今儿寒暑不侵,恐怕他很容易就将这种异样忽略过去。 他心中浮现一个猜测——天灵域有问题的并非是灵气,而是气场。这个气场笼罩了整个天灵域,引动域内修士心魔。 他此前之所以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是因为在修真界记载之中,还从未出现过这么大气场,甚至记载中最大的连其百分之一都不到。 太过令人惊异了。 如此巨大的气场,若是天然地势所致还可说得过去,若是人为……那恐怕要数以千万计的怨气残存,亦或上界仙人的神念的献祭。 姬临川猛然想到沉渊真君的洞府,还有道衍真君所告诫的‘人心难测’之语,眼神微凝。 便在他思考之际,一阵强烈的灵力波动自远方传来,方向正是扶摇仙山。 姬临川突然浑身一震,从窗边向后倒退两步,瞳孔骤然放大,强烈的危机感笼罩。 下一刻,他的脑中剧痛,眼神微微涣散开来,脱力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神魂之中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无数的记忆碎片,那些被他埋葬的情感,此时此刻被完全激发出来,让他在剧烈的情绪碰撞之中浮浮沉沉…… 不但如此,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从神魂深处涌现,将他带入其中的世界…… 那是一片血海滔天的场景。 他执剑杀戮,一身白衣均被染做鲜红,无数形容可怖的怪物在他手下死去,却又更多的怪物前仆后继般向他袭来。 他的灵力在无尽消耗之下渐趋虚弱,一时不察,腹部便遭受重创。 重伤之下,他激发秘术,将方圆数里的怪物击杀一空,代价是自己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画面一转,他已经醒转过来。 灵力被完全封禁于体内,伤势因没有包扎而痛苦不堪,他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聚集着很多人,有道修,有魔修,有妖修,还有凡人…… 他们望着他,眼神之中有畏惧和不忍,但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所守护的,最终却将他舍弃。 他被终结在一片血色之中。 姬临川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自我保护般蜷缩起来,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 他的房间外,隔着一条街道,对面窗户呈现敞开之态,在风中微微颤动。 一个黑衣身影隐没在墙后的阴影之中,手捂在额头之上,遮住了他的神情,只能看到略显苍白的肤色和唇边阴郁的弧度。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将手放下,露出俊美深刻的面容。 青年的神色漠然,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便再度走到窗前,想与对面之人对视,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窗户仍旧打开。 他很快发现不对劲。 姬临川若是出去了,绝不会还将窗开着,除非遇到了急事或是麻烦。 青年眉头微皱,心下有些担忧。 犹豫片刻后,他将左手放在右手手腕上,将那造型繁复的白玉手镯微微转动,释放出强大的神识笼罩过去。 当他‘看’到地上脸色苍白的姬临川时,神情立即紧绷起来。 他对天灵域的诡谲知晓几分,瞬间便知晓到姬临川正处于心魔入体的状况。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还没有释怀么…… 他眼神微黯,但很快便恢复过来,隐了身形直接瞬移来到对方身边,却在指尖将要碰触到他的那一刻,生生停下。 他是如此渴望将眼前这个人拥入怀中,将其身上所有痛苦都抹去,只为他露出笑容。 但是,还不能够这样做…… 要克制…… 姬临川还迷失在那段记忆之中,完全没有觉察到青年的到来,和那道深深凝视着他的目光。 片刻后,青年终于将自己的渴望按捺下来,弹指将一道灵气打入封扬的房间之内,而后消失在原地。 封扬布置在周身的结界受到触动,立即从修炼状态之中惊醒过来,戒备地环视四周,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他心中警惕,马上担心起隔壁姬临川的情况,直接捞起手边的剑便急匆匆走去,因为焦急的缘故,甚至还没有敲门,就进到了姬临川的房间之内。 当他看到姬临川的情况时,马上顾不得其他,大声喊道:“师兄!你怎么了?” 姬临川没有抬头,亦没有回答。 封扬快步走过去,双手搭在姬临川的肩上摇了摇,“你清醒一点,师兄!” 半晌,姬临川才缓缓抬起头,还带着稚气的俊秀面容有些苍白,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漆黑双瞳之中一片茫然,面上却又一种隐藏至深的哀伤流露。 “师兄?师兄!” 随着他的呼唤,姬临川的眼神慢慢清醒,那种脆弱的神色渐渐收敛起来,仿佛方才的哀伤不是他所流露的一般。 他将手搭在封扬的手臂上,将其轻轻推开,声音沙哑道:“我没事,让师弟担心了。” “师兄没事便好。”封扬眼中担忧缓缓消去,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迟疑片刻,又道:“只是师兄,若是天灵域真的对你有不利影响,在这儿就不要修炼了,好么?” 他知道姬临川这个人素来冷淡寡言,有许多东西一旦认定了就不会更改,这世间能够让他改变决定的人屈指可数,除却魔尊当年的强迫,可能便只有道衍真君能影响他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他到底还是要劝上一劝。 姬临川便淡淡应了一声:“嗯,我会注意的。” 没有说答应,只是说注意。 封扬明白了,也只能无奈道:“师兄,那你……一切小心。”说罢便回到房间之中。 而不远处,用强大神识旁观了一切的青年也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久久看着自己的手。 刚才差点就碰到了,只是…… 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去关心那个人。 不过。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总会找到机会的。 …… 那天没有在封扬面前表现出来,其实姬临川缓了几天,才从那种压抑的、仿佛被世人背叛遗弃的感觉中脱身。 他不知道自己的神魂之中为何会混进来这些陌生的记忆碎片,只是这种感觉,他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一切,就等沉渊真君的洞府之开启后再行验证吧。 很快,两个月时间便悄然流逝。 在这段时间之中,扶摇仙山所传出的灵气波动越来越激烈,不少宗门都被惊动,陆续派人前往。 这日,姬临川从修炼状态之中清醒,“时间差不多了。” 他走出门去,与封扬一同前往扶摇仙山。 扶摇仙山因其神秘之处,曾被诸多修士探索,然而无一例外皆无功而返,仙山之上那层结界也至今无人可打破。 但随着近日灵气震荡,仙山结界逐渐开始稀薄,高度渐渐往上提升,恐怕不必多久,这层结界便会完全消失。 姬临川御剑这一路,便见到诸多修士,既有初入筑基期门槛的小辈,亦有化神合体期的大能,不一而足。 而当他来到仙山山脚之下时,才觉察扶摇仙山灵气之浓郁,几乎已经凝成薄雾,以他的视力,也只能堪堪看到百寸之外的场景。 姬临川视线前方,乃是扶摇仙山著名的‘登天路’。 所谓登天路,乃是一条由大小不一的五彩灵石所铺设而成的路,其中五彩光晕流转,蕴藏着奥妙无穷,可谓夺天地之造化。 这些五彩灵石来历亦是玄妙。 姬临川听说过,曾有人想要将灵石挖下,却用尽方法也无法成功;也有人将散落五彩灵石带出仙山,却瞬间变作一堆废石。 着实神秘。 姬临川如此想着,便迈步踏上登天路。 脚下的五彩灵石晶莹剔透,极为漂亮,流动的光晕几乎让人目眩神迷。他却只淡淡看着,仿佛那美丽夺目的光芒似乎全然无法动摇他的心绪。 片刻之后,他蹲下身,拾起一颗拇指大小的五彩灵石,放在手心细细观摩。 “师兄对这些五彩灵石感兴趣?”封扬道。 姬临川摇摇头,忽而神色一变,手中灵石便如利箭般射向远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uh、天真的肉肉、风轻、雪儿满天飞、细盏灯辛的地雷,么么哒~ 第57章 远处灵雾弥漫之处,忽然响起一生脆生生的叫声。 这声音慵懒、娇气, 还带着点可爱。 随即, 一只小兽从迷雾之中跳了出来, 四肢站在五彩灵石上。 小兽的外形和猫有几分相似, 一身雪也似的白色皮毛, 像一个小小的雪团子。一双眸子左蓝右金, 蔚蓝神秘如大海汪洋,金色又璀璨如破晓晨光。 这小兽跳出来后, 便赌气般将手中抓着的五彩灵石扔了回来。 灵石咕噜咕噜地滚到姬临川脚下。 姬临川观察片刻,将心中的戒备缓缓放下。 他踏上这条登天路后,周围灵雾愈发的浓郁, 目力所达之处不及十寸, 而神识延伸范围也不大, 心中一直对周围环境有所警戒。 方才觉察到有东西在窥伺于他, 便直接出手试探一番, 却没想到引出来这么一只小兽, 看其模样,似乎并非普通兽类,但应该并无恶意。 他翻遍脑中记忆, 也没找出这小兽的来历。 兴许是天生天养在这仙山之上的灵兽? 封扬对这小兽似乎也有几分兴趣,他神识一扫,便道:“这灵兽品级不低。” 灵兽分天地玄黄四品,这只灵兽身上气息与大道相合,恐怕是地品往上的高阶灵兽。 但高阶灵兽大多聪慧, 却不知道为何找上他们? 姬临川看着那猫咪一样的小兽趴在地上舔舐着爪子,一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左转右转就是不看他们,十足傲气的模样。 片刻后他默默收回了目光。 不管这灵兽有何目的,他们现在的时间并不充裕,不会长时间逗留于此。 “不必管它,走罢。” 封扬也收回目光,与姬临川再度向山上走去。 那小兽见这两人无视了他,一双猫眼睁得老大,竖瞳飞快变幻了一下形状,似是表达自己的不敢置信,嘴中也发出不愉快的叫声。 姬临川没有回头。 小兽用爪子蹬了蹬地面,突然飞快地向姬临川跑去。它的速度极快,像是掠过的白色光影,一瞬间便来到了姬临川面前。 姬临川脚步微顿,蹲下身与这小兽的双瞳对视。 “跟着我有事?”姬临川直接开口询问。 地阶灵兽通灵性,懂人言,不怕听不懂他的话语。 那小兽迟疑片刻,点了点毛绒绒的脑袋,又摇了摇。它伸出爪子,扯了扯姬临川的衣摆,另一只爪则指指上方,很焦急的模样。 姬临川道:“你想要我带你上山?” 小兽愉悦地叫了一声,嘴巴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让它的脸愈发显得圆润。 “你可以自己上去。”姬临川淡淡道。 小兽大力摇头,随后竟直接扑到了姬临川怀里。 那一身雪白皮毛油光水滑,极其柔软,抱着它像是抱着一个毛团。 “……” 姬临川看着手中的毛团,手感倒是不错。顺路捎带这只小兽一程,对他而言并无不可。 况且,这扶摇仙山他并不熟悉,有只小兽带路也是好的。 他于是便抱着这小兽站起来,对封扬道:“继续走吧。” 封扬在旁边看了这么一出,不禁啧啧称奇:“这灵兽倒是颇通人性,有名字么?” 姬临川想了想,道:“暂时没有。” 封扬笑道:“瞧它那身雪白皮毛,色泽倒是漂亮,不若就唤它阿白?” 姬临川可有可无道:“嗯,挺合适的。” 阿白瞪着封扬,四肢扑腾起来。 愚蠢的人类,竟敢给他取这样可笑的名字! 姬临川将他按住,伸手它脖颈微微一挠,它便舒服地眯起眼睛,不再乱动了。 真是容易哄啊。 …… 两人继续往山上走,不过一会儿便遇到了麻烦。 前方的路径一分为二,不知通向何方。 这也是扶摇仙山的特殊所在。 扶摇仙山无法御剑飞行,连缩地成寸的法术亦不能使用,只能靠双腿步行。而要到达仙山之巅,则必须通过登天路上山。 每一次登山时登天路都不一样,会出现许多岔路口,走错便会迷路直接出山;而刻意不走登天路,也会一样迷路然后不知不觉离开,十分奇妙。 封扬觉得有些为难,不自觉开口问道:“师兄,你觉得哪条路正确?” 他问的非常自然,似乎已经做过千百遍。 这其实是他以前养出的习惯,每逢秘境之中遇到这些需要凭借‘机缘’亦或‘气运’才能通过的关卡,他都会第一时间询问自家师兄。 谁叫自家师兄的气运在天灵界中,也是独一份的呢? 只是这一次,封扬却不知道,姬临川身上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 姬临川倒不介意,刚想伸手随便选一个方向,怀中的小兽便探出头来,伸出爪子指了指左边的路径,发出几声激动的叫声。 姬临川面无表情道:“那就走左边吧。” 阿白说完,又将头蜷缩回去,将自己团成一个大雪球,只有肥圆的臀部露在外面。 封扬见了,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一身蓝白道袍的姬临川怀中抱着阿白,小兽雪也似的毛发映衬着姬临川白皙的肌肤,可爱的模样配合着姬临川稚嫩面上冷漠的神情,竟十分相衬。 简直让人想将这一大一小两个拉进怀中揉一揉。 不过也只能想想就是了。 …… 有了小兽指路,两个人一路畅通无阻,很快距离山顶越来越近。 而当他们越走越高,周围灵气也是越来越浓郁,最后几乎凝成实质,两人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身影了。 他们神经渐渐紧绷。 扶摇仙山的结界渐渐消退,他们所到达的,可能已经是从未有修士踏足过的地方,有没有危险尚未可知。 忽然,怀中的小兽发出尖利的声音,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慌乱。姬临川眼神一凝,便见到远处灵雾翻涌,其中似乎涌动着什么怪物。 封扬低声道:“师兄小心,此处有异。” 说罢他离姬临川更近,两人几乎是肩碰着肩继续往前走。 封扬现在已是元婴期大圆满,怎么说也是要保护一下自家师兄的。 这种机会可不多。 想当年,他遇到姬临川的时候,对方年纪虽小,但是不到几年修为就已经和他追平,又过了几年,年龄明明差了好几十岁,却能反过来保护他了。 师兄武力值太高,作为年长的师弟……他也很无奈啊。 不过现在师兄修为未复,他一定得注意才是。 他心中默念,然后便有意识走快几步走在前头,有几分将姬临川护在身后的意思。 姬临川觉察了封扬的意图,神色不动,唇边却微不可查地勾起一丝弧度。 他到底与那日陌生记忆之中那人是不一样的。 他有师尊,有同门,有真心待他的人。 所以,他也不能让这些人担心啊。 姬临川想罢,听雨剑滑入手中,同样凝神戒备起周围环境来。 灵雾还在涌动,其中突然传来几声低沉的咆哮,仿佛能够传入人的神魂之中,带来几丝颤栗。 姬临川能够感觉到怀中的小兽在发抖,但是却只是颤抖,一声不吭。 这里有什么它恐惧的东西么? 便在他思索的刹那,一只黑影自浓雾之中猛然向他们袭来。 姬临川心中警惕骤生,他脚步一点,向后飞退,那黑影便抓了一个空。与此同时,封扬的剑已然出鞘,庞大剑气将灵雾卷开,落在黑影之上。 黑影发出一声似人非人的痛叫,向灵雾之中逃窜而去,姬临川眼眸微眯,并不想如此轻易地放过它,化神期恐怖神识凝聚向其重击而下。 那黑影身形晃动一下,却仍旧奋力逃离,片刻便失去了踪影。 姬临川面上闪过奇异之色。 这黑影,似乎能够削弱神魂力量的攻击?否则,他刚才那一下化神期境界的攻击,分明比封扬剑气强上数倍,恐怕立即就能将黑影轰得魂飞魄散了,哪里还有它逃跑的机会。 他走到封扬身边,道:“师弟,你看清楚方才那怪物的模样了么?” 封扬收剑回鞘,道:“我方才看得并不是很清晰,只看到了大略轮廓。这怪物模样俏似山猿,毛皮却是和灵雾一样的乳白色,瞳孔亦是白色,在这雾中十分隐蔽,须得多加小心。” 姬临川点点头,这又是一种从未记载过的生物。 两人便继续一路往山上行去。 现在离山顶已经不远,遇见这种白毛猿的几率也越来越多,方才那只还只是筑基期容易应付,到如今已经是金丹期了,乃至还遇见了几只元婴期的白毛猿。 这些白毛猿出现得防不胜防,还天生克制神魂力量,姬临川应付得有些吃力,而封扬一直在回护他,不至于令他受伤。 但是没过多久,两人居然遇到了一只化神期的白毛猿。 封扬全力激发剑气才将其首次攻击击退,但是这只白毛猿似乎盯上了他们,一直在他们周围晃悠,寻找时机发动攻击,而且针对的一直是姬临川。 封扬修为毕竟还差了一截,面对着白毛猿狡猾的偷袭,也有拦不住的时候。 就在某个躲闪不及的刹那,那只白毛猿已经闪到姬临川眼前,而封扬来不及阻止,只能大声道:“师兄!” 姬临川横剑于前,强大的神魂压力朝其笼罩而去。白毛猿恍惚一瞬,但是攻势却不减丝毫,仍旧伸着锋利的爪子向姬临川挠去。 就在将要碰上姬临川的刹那,白毛猿突然被一把长剑阻挡,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连连向后退却。 姬临川凝神看去,一个黑衣青年正挡在他面前,化神期修为流露,几个刹那便将这白毛猿彻底解决,动作干脆利落,剑法凌厉锋锐。 因为是背对,姬临川看不清其面容如何,却本能地感受到这人身上流露出的强大气息。 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尧日、风轻、丹缡、kuh、细盏灯辛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58章 黑衣修士的剑法极其高超,其中凛然剑意浩瀚无比, 浑然天成的剑法如同闪电般瞬息而逝。 下一秒, 便已收剑回鞘。 白毛猿跌落在地, 脖子上一条细细的血线散开。 这化神期妖兽, 竟挡不住这同阶修士的一击。 那黑衣修士将白毛猿解决完后, 并未立即转过身来。他单手将长剑置于身后, 便在白毛猿的尸体前蹲下,另一只手则悬在白毛猿上方移动, 似乎在感应这什么东西。 姬临川犹豫片刻,将心头那熟悉的感觉按捺,然后走上前去。 从他的角度, 能够清晰看到黑衣修士俊美无俦的面容。从微垂的睫羽, 到高挺的鼻梁, 以及紧抿的唇线, 一切皆赏心悦目。 却无法看清这黑衣修士的具体神色如何。 似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 黑衣修士在白毛猿上方移动的手微微一顿。 姬临川顺势开口道:“在下上玄仙宗玄清, 多谢道友方才出手相助。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玄清乃是他如今行走在外的化名。 黑衣修士没有回答,始终低着头寻找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似乎终于找出了白毛猿身上的关键所在, 手中雄厚的灵力涌动,一颗纯白色的晶体便从白毛猿体内漂浮出来,被他握在掌心里。 姬临川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举动。 这东西,是灵兽兽晶么? 不, 并不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普通的灵兽兽晶内灵气驳杂,属性不一,但这颗乳白色晶体内,只有无属性单一灵气,与灵兽兽晶全然不同。 若真的要说相似,恐怕与灵石更像一点,其中灵气却比灵石浓郁百倍。 黑衣修士将手中晶体收起,站起身来,将长剑入鞘,随后缓缓看向姬临川。 姬临川这时才发现,黑衣修士瞳孔的颜色很淡,像是晕染开的浅色墨滴,虹圈色是冷冽的银色,衬着他苍白的脸色,有种就要化风而去的虚幻感。 黑衣修士身上化神期威压不可忽视,但气息却有些许不稳,似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姬临川开始思索。此人出现的十分巧合,然而确实救了他一命。他不欲与其有太多牵扯,倒不妨趁此机会,将其伤势治好,算是了却些许恩情。 于是他便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瓶丹药,轻声道:“此为‘九转回魂丹’,有疗伤奇效,道友若是有伤在身,不妨一试。” 黑衣修士看了他好一会儿,没有接过丹药,只道:“……裘墨,我的名讳。” 这算是回答他一开始的问题。 “嗯,裘墨道友。”姬临川应了一声,看裘墨没有接过丹药的意思,便将伸出的手收回。他面上神色仍旧淡淡,并未因好意被拒而心生怒气。 裘墨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这种丹药对我无用。” 姬临川有些惊讶,九转回魂丹对其无用? 九转回魂丹被称为‘疗伤圣丹’,珍贵无比,对于渡劫修士而言亦有极大效果。 当初魔域之中,妙舟仙子曾赠予他一瓶。回到宗门之后,道衍真君也为他准备了不少,可见效用很是不错。 裘墨不过化神期修为,应该不会无用才是。 裘墨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也带着一种苍白之色,映着他俊美的容颜,像是晨曦渺茫的微光。 然而他的眼底却是极为深沉的,那浅淡的色泽流转之间,似有巨浪汹涌。 “……玄清道友的好意我领下了,只是裘某的伤势,裘某自己清楚得很,实在不必白白浪费此等珍贵丹药。” 他顿了顿,又道:“我方才击杀凶兽,只是欲取一物罢了,救你不过顺手而为。如今东西得手,你我并不相欠,道友不必介怀于心。” 裘墨说得很爽快,姬临川却无法将此事放下。 此事即便对方不在乎,对他而言亦是一段因果,还是尽快偿还为好。毕竟,他想将神魂完全融入混沌神炎之中,须得斩断尘缘,因果也是尘缘。 他想了想,道:“道友前来扶摇仙山,亦是为了寻找机缘么?” 裘墨沉吟道:“算是吧。” 心下却暗道:当然不是,是为了你啊……临川。 他顺着姬临川的意思,继续道:“听闻扶摇仙山近日有宝物将出,我欲登临山巅探查,然而此路有异,兜兜转转许久亦无法前行,道友可有解决办法?” 姬临川便道:“如此,裘墨道友不若与我同行。我不久前偶得一只灵兽,能够指引路径,辨明方向,想来对道友有所帮助。” 裘墨有些犹豫。 他看着眼前的人,蓝白道袍身子修长,望向他的表情淡然从容,那俊秀的眉眼虽然并非他梦中勾勒的面容,但是那冷淡的姿态,出尘的气度,却已经恢复当年模样。 姬临川道:“道友?” 裘墨这才发现自己凝视的时间过长,他将视线移开,道:“如此甚好。” 目光落在那只缩在姬临川怀中雪白团子,又道:“玄清道友手中抱着的这只灵兽,倒是有趣。” 姬临川看了眼怀中阿白,其正因为刚才的惊吓,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一身雪白皮毛跟着一耸一耸,十分可爱。 裘墨对这灵兽感兴趣? 他无所谓道:“道友若是喜欢,予你亦无妨。”说着作势要将阿白递过去。 阿白听得懂人话,它将埋在胸前毛发中的头部缓缓扭过去,一双大大的猫瞳直勾勾地盯着裘墨,忽而惊声尖叫一声,那尖锐的声音直上云霄,透着莫大的惊恐。 随即,它便手忙脚乱地扑到姬临川怀中,双爪紧紧扯着他的衣襟,大有死也不松开的劲头,一条雪白尾巴向着裘墨乱甩。 裘墨表情一僵。 接着,他又看到阿白的爪子用力过猛,竟将姬临川的衣襟抓的松了些许,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 他的耳根一红,暗骂:这具身体实在太过年轻,太过容易冲动。 好不容易才将心底的感觉按捺下来,他再度抬头,便看见姬临川已将怀中灵兽扯下拎在手上,同时慢条斯理地将衣袍整理好,很快恢复方才那清冷出尘的模样。 他心中涌现一丝遗憾。 遗憾个什么鬼哟! 要忍耐……忍耐…… 他面无表情道:“还是道友拿着吧,裘某并不擅长照顾灵兽。” “好吧。”姬临川再度将灵兽团回手里,十分自然地揉了揉脑袋,让其安静下来。 封扬站在旁边,旁观了两人对话,此时爽快道:“初次见面,裘墨道友,我乃玄清师弟的同门师兄封扬。” 裘墨颔首,“你好。” 封扬与裘墨交谈几句,姬临川便淡淡道:“事不迟疑,我们还是继续上山吧。” 裘墨马上应道:“好。” 三人便一同上山。 接下来遇到的白毛猿实力更加高强,最低也是元婴后期,还有几只已达化神,但是因为多了裘墨的缘故,三人应付得并不吃力。 姬临川在这过程之中也暗暗观察裘墨。 裘墨实力深不可测,绝非普通的化神期修士,即便有伤在身,遇上化神期白毛猿也能干脆利落解决。 而且……身上气息虽然陌生,却总让他感到有些许熟悉。 实在奇怪。 还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裘墨道友似乎对他颇有照顾,十分贴心地将他周围白毛猿全部解决,不放过一只漏网之鱼。 身为‘受照顾之人’,姬临川的心底并不自在。 被人关心的感觉虽然不错,但是他当了上玄仙宗那么多年的大师兄,将责任扛在身上,保护诸位师弟师妹,早已成为了他的本能。现在却被人护在身后,实在是一言难尽。 不过不自在归不自在,他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拂人好意,因此也没有吭声。 三人一路斩杀白毛猿,很快便来到了更高的地方。 此处一片开阔,周围浓郁的灵雾已悄然散去。他们好像穿过了一层分界线,脚下是乳白色的灵雾世界,上方则是开阔无比的雪山。 这里的景象非常奇特。 雪花飘落,天寒地冻,树木花草之上都覆盖了皑皑冰雪,然而越往高处走,这些冰雪便越来少,最后消失无踪。 周围的气息仍旧寒冷无比,花草树木却多了起来,但是皆非寻常的颜色,而是晶体一般的幽蓝,瑰丽神秘。 许多冰蓝色的蝴蝶在周遭飞舞,两片蝶翅就像张开的冰片,瑰丽透明。 姬临川走在五彩灵石路上,寒凛的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以金丹期强度的身体,居然还能够感受到一丝刺骨寒意,可想而知这里的温度是多么低。 裘墨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瑟缩,立即打了个响指,一个淡橙色的光源便从他手中亮起,从中传来炙热的温度,缓解了周围的冰寒。 姬临川皱眉正要开口,便听到裘墨淡定道:“我有些冷。” 封扬有些奇怪,冷?他元婴期修为尚且不冷,裘墨都化神期了,还会冷? 裘墨咳了咳,脸色更加苍白,解释道:“我此前重伤未愈,因而有些畏寒。” 姬临川和封扬恍然,不再追问。 裘墨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想关心一下心慕之人,怎么就如此困难呢?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接近峰顶,脚下的五彩灵石路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与周围颜一致的冰蓝色台阶。 和那凌乱铺成的五彩灵石路不一样,冰蓝色台阶排列整齐,其上还镌刻着精致的纹路,分明是人为铺设。 他们顺着台阶,很快便到达了峰顶。 峰顶是一个巨大的仙湖,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它竟然没有结冰。仙湖周围长满了幽蓝色的花草,无数冰蝶飞舞,景象极为瑰丽。 姬临川看着这个仙湖,忽然觉得此处有些熟悉。 似乎就在不久之前,他在哪里见过这样类似的湖泊。 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八一八魔尊辣个飚戏狂魔# 感谢kuh、风轻、细盏灯辛、星雨、雪儿满天飞、尧日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59章 修士回溯记忆速度极快,几乎电光火石之间, 姬临川便回想起数年前所见之景。 是了。 扶摇山巅这仙湖, 与当初九幽秘境外那仙环湖有七分相似。只不过, 一个位于九霄之上, 一个则位于群山之中。 姬临川垂眸思索。 两个相似的湖泊, 九霄之上是沉渊真君洞府, 九幽之下则是那连绵庞大的宫殿……不免太过巧合。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他心中忽而升起强烈预感, 迫切想要进入沉渊真君洞府一探究竟。 姬临川抬头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竟是最先上来的。 偌大峰顶仅站着他们三人,冰蓝世界清幽无比, 凛冽山风寒冷萧瑟。 这里仿佛已沉寂了太过悠长的岁月, 一切皆成了孤独静默的剪影。 果真是九霄之巅, 高寒之境。 周围是无尽空间延伸, 并无浮云缥缈, 亦无夜幕晨星, 他只要仰头,便可看到那层透明界壁,其上玄奥符文流转, 而界壁之后,则是满目苍茫。 他在黄泉之底,亦曾碰触过天灵界的界壁。那时混沌神炎自虚无之中穿透界壁而来,这是否意味着,若他能彻底将神魂化入混沌神炎之中, 亦能穿透九霄界壁,到达诸多修士梦寐以求的仙界中去? ——他欲往仙界,并非为了长生不朽,只欲臻至天道之极。 天灵界的天道终究有所欠缺,而上界的天道,是否更为完善,直指世间终极? 每每思及此,姬临川心中有激动滋生。 这激动令他宁静的心境荡出圈圈涟漪,让他的灵魂亦为之颤栗。 裘墨站在他身侧,忽而出声道:“天地浩渺……玄清道友,你可曾想过一个问题。” 姬临川回神道:“请说。” “我等修行之人,皆顺天命而为,以逐成仙之道。”他声音渐渐低沉,“……但天命终究难测,若天命不允你成仙,你当如何?” 姬临川平静道:“道友此言差矣。道之一字,浩瀚无比,成仙并非求道之目的,亦非求道之所需,那么成不成仙,又有何干?天命如何,又有何干?” 裘墨又道:“倘若这天命不允你求道,偏要你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呢?” 姬临川沉默片刻,道:“天道至公,一切皆有因果可循,又怎会无端害人性命。”他说完,似是想到什么,目中有异色闪过。 裘墨低低笑了声,复而叹气:“若你曾经结下祸源,遭致上天嫉恨,那又如何?” 姬临川道:“我一生向道,自认无愧于心,纵身化飞灰,又有何妨?” 裘墨沉默下来,看向姬临川眼神复杂。半晌他再度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如此……裘某明白了。”他轻轻咳嗽,轻声道:“道友意志坚定,实在令裘某惭愧。若我遭如此困境,想必早已入魔,不复初心。” 姬临川道:“裘墨道友何必纠结于此,徒增烦忧。” 裘墨摇了摇头,心有顾虑,终究没有多言。 姬临川便在湖边闭目修炼起来。 此处灵气比之山下更为浓郁,却并未结成灵雾,而只在空中凝成极细的晶蓝粉末,飘飘扬扬洒落一地。 姬临川只觉清心凝神,罕见地并无心魔入体,在仙灵域之中也属难得。好似有一张细网,将这方天地阻绝,不受那诡异气机影响。 很快三日过去,来到此处的修士渐渐增多,各式修为不一,最低的只有筑基,最高的已至合体,元婴化神则占大多数,只是暂时并无渡劫期大能赶来。 许多人在那灵雾区域吃了不少亏,登顶之后都已狼狈不堪,甚至于那几个合体期修士亦有些许气息不稳,反而有些修为不高的修士毫发无伤。 在人群之中,姬临川看到一个熟悉面容。男子眉目凌厉俊美,剑意氤氲周身,玄底暗金纹路长袍衬得其身姿不凡,尊贵凛然。 正是凌煜宸。 七年不见,他已突破至化神期,速度堪称妖孽。 凌煜宸身边还站着一个同样手执长剑之人,乃这具躯体的堂兄殷子诀,曾与姬临川有一面之缘,现在也已经是元婴期。 凌煜宸同样觉察了姬临川的视线,面上闪过一丝讶色,随后便露出些许笑意。他自人群中走来,还未开口,身旁殷子诀便惊奇道:“殷棋堂弟?” 殷子诀目光扫过姬临川身上衣饰,笑道:“此前听凌师兄说你在上玄仙宗得了机缘,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七年不见,堂弟已是金丹期,厉害。” 姬临川显露在外的修为只有金丹期,是以微微颔首,道:“多谢堂兄夸奖。” 他这具身体到底与殷家有些许牵扯,但他已达成殷棋心愿,这份因果已算了结,此后并不欲与殷家人深交太多。 只不过殷子诀……他微微皱眉。 封扬适时开口道:“玄清师弟,这位便是你的堂兄?” 话语中不经意重读“玄清”二字。 说罢,他又看向殷子诀,正色道:“初次见面,我乃上玄仙宗青霄峰弟子封扬,玄清的师兄。” 殷子诀愣了愣,觉得眼前这面色冷峻的男子似有些不好相与,便将试探殷棋的心思暂且压下,应声道:“在下破妄剑宗,殷子诀。” 心中却是讶然,殷棋与封扬关系亲密,莫不是同样拜在了青霄峰门下? 青霄峰主乃是大乘期修士,这点他早有听闻。 他此前惊艳于姬临川的剑意修为,一直想找机会交流一番,却得知姬临川已留在上玄仙宗的消息,十分惋惜。但若拜在青霄峰门下,却是极大机缘,他这做兄长的,还得祝贺才是。 殷子诀这般想罢,也不再介怀姬临川离开破妄剑宗之事,他与封扬随意交谈几句,愈发觉得封扬气势非凡,见解独到,不禁起了结交的念头。 凌煜宸则走近姬临川,道:“此次扶摇仙山异像频出,宗门让我来此查探一番,未想如此巧合碰上你,也算缘分。” 姬临川点点头,忽道:“恭喜了。” 指的是凌煜宸突破化神期之事。 “多谢。”凌煜宸声音透出愉悦,面色稍稍松融,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如同冰消雪化,又关切问道:“你身体恢复得如何?” 姬临川道:“已无大碍,不必担心。” 旁边殷子诀见状有些惊异。 他与凌煜宸相交多年,没见过这位师兄笑过几回,现在却是笑了?而且还与殷棋的这般熟稔,在他印象中,这位师兄可并不喜别人近身。 他疑惑不得解,却见一位黑衣修士走上前来,身上气势深沉如渊,其眼神更是冰冷寒凉,望向凌煜宸时,似有一丝危险之色划过。 那气息只一闪而逝,随即黑衣修士便笑道:“在下裘墨,一介散修,听说凌道友之名久矣。裘某亦修习剑法,以后若有闲暇,不若切磋一番?” 凌煜宸道:“可。”身为剑修,自不畏惧挑战。 裘墨眼眸微微眯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而,一阵强大气息传来,姬临川投去目光,便见一个长相极为艳丽精致的少年向湖边走来,一身身段柔若无骨,周身馥郁香气迸发,令人迷醉。 “妖修陵岚?” “的确是他!他怎么来了!” 姬临川听说过这妖修名头,传闻其本体乃一只九尾狐,以吸食修士精气为生,修为已臻至合体期大圆满,并非善类。此次秘境若遇到这妖修,恐怕得多加小心。 便在这时,仙湖之中刮起一阵强风,剧烈的灵气波动扫过,修为稍低者皆身形摇晃。姬临川有些站立不稳,却被人虚扶了一把,温和灵气将他身形稳住。 他转头一看,是裘墨。 他眉头微皱,低声道谢,却未发现裘墨浅淡瞳孔之中,荡过一阵极力压抑的波澜。 裘墨低头掩住脸上神情。 他方才不过一触即放,手上还隔了一层灵气,实在不敢再做什么轻薄之举,然而,却还是不由自主回想起以前这人腰部那极佳触感。 只伸手便可圈入怀中,偏偏还要克制。 其实他此前犹豫许久,并未打算贸然接近姬临川,盖因他实在怕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之事,让这人更加恨他,得不偿失。 只是,看到姬临川遭遇危险那一刻,他却完全顾不得计划便冲动出手,将那头白毛猿斩于剑下。 所幸姬临川并未觉察他的身份,才能再次与他并肩同行。 他必须把握住此次机会。 …… 那剧烈的灵气波动扫荡过后,在场大片修士东倒西歪。而那清澈无比的仙湖之中出现一个巨大旋涡,一座幽蓝巨门自水底缓缓升起。巨门上方牌匾上书“沉渊”两个大字,笔锋圆融大气,道韵无穷,让人一见便沉溺其中,有所顿悟。 待众人清醒过后,纷纷喜上眉梢,惊叹连连。 “竟是沉渊真君的洞府出世,天啊,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必须马上上报宗门!” 便连裘墨,那浅淡瞳眸之中都惊讶一瞬,望着洞府陷入沉思,唯有早有预料的姬临川与封扬二人没有太过震惊。 姬临川正在观察着这两扇巨门。 幽蓝巨门材质有些微透明,看不清洞府之中的具体情形,但却能够看出大概面积。 面积极大。 大乘期真君可徒手开辟小型洞天修建洞府,这并非虚言,可人为开辟的空间到底有所局限,不可能如沉渊真君的洞府这般大的惊人,自成一界。 他有些感叹,当年沉渊真君的修为,到底达到了何种恐怖的地步…… 而不远处有修士已迫不及待想往里冲,但那洞府之门却并非普通修士能推开的,那修士一下子便被巨门反弹出去,摔在地上吃了个狗啃泥。 如何才能将大门打开? 众人开始尝试各种方法,有拿法术往上面轰的,有研究其上纹路的,有静待时机的;而姬临川观察片刻,眼神一凝,心中陡然明悟打开此门之关键。 乃混沌神炎。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细盏灯辛、雪儿满天飞、kuh、小鱼、风轻、尧日、丹缡的地雷,爱你们~ 第60章 这感觉来如此莫名其妙,便如当年九幽秘境对他那莫名牵引一般, 不知缘何所起, 却在内心久久不去。 姬临川并未行动。 但凡看似轻易的东西, 都令他心生警惕, 尤其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更不可能暴露自己拥有混沌神炎之事。 沉渊真君的洞府数万年后再度现世, 难道只能由混沌神炎开启?若无人拥有混沌神炎,那么这洞府是否便会永远矗立此处, 亦或再度沉寂? 他不相信。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洞府现世是果,那么缘由为何?他在七年前取得混沌神炎, 那时洞府并未有所动静, 可见混沌神炎并非其因。 他仰望天机那层透明界壁, 冷静等待时机。 他与此方天地距离, 看似极近却又极远, 能感受到那浩渺的苍茫之中, 似隐着一层诡秘杀机。 裘墨已收回了落在幽蓝巨门之上的目光,侧头看向姬临川,见其面上神色漠然, 较之周围诸多或激动、或狂喜的修士截然不同,似乎全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撼动其无波无澜的内心。 没有浓烈的爱恨,亦无利益的追求。向来惯于掌控人心的裘墨,却唯独掌控不了这人的心。 明明内心纯澈无比, 却偏偏无懈可击。 爱上这样一个人,兴许是他此生最大的挑战,亦是最大的……劫数吧。 便在此时,正在研究巨门纹路的修士群中传来声音。 “快看这龙形浮雕,此处有个缺口,是否便是开启巨门的关键?” 众修士目光纷纷投去,便见幽蓝巨门上的确镌刻了两条栩栩如生的巨龙浮雕。这两巨龙交缠换绕,爪子中抓着的一物,如今却不见踪影。 不必细想,能放在那个位置的,应是一枚龙珠。 可在这时候,从哪儿才能找出一颗契合的龙珠来开门呢? 在场修士纷纷皱眉,忽而有人喊道:“陵岚,你要干什么?” 那妖修陵岚妖异美艳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冷笑道:“早说了让开,没听到么?一群蠢货。” 那修士顿时气极,虽然他修为不及陵岚,但也是实打实的合体期修士,何时被人如此藐视过? 当即想要发怒,却见陵岚漫不经心望了他一眼,那娇美容颜如盛开荼蘼,卷翘长睫下眸光潋滟,倾国倾城。 那合体修士登时一愣,脸上露出痴迷神色。 却听到陵岚嗤笑一声:“还当你是何等高洁之士,未想不过贪恋美色之徒。” “你……你!这分明是妖术!”那修士气得说不出话来,却不敢再直视陵岚双眼。 陵岚冷哼一声,长袖一拂,瞬间将聚在门前的那几个修士扫飞。 没等众多修士怒目而视,他便拿出一个乳白色龙珠镶嵌在那龙爪之处,一边道:“蠢货,看清楚我是来干什么的,便宜你们了。” 众人却已无暇管他,只见幽蓝巨门陡然大放光芒,缓缓向两侧开启,其中飘散出来渺茫气息,这分明是,分明是…… “天哪,是仙气!是纯粹的仙气!” “难道沉渊真君的洞府,居然连通了仙界空间吗?” “大手笔,大手笔,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众人惊叹之时,却见陵岚早已飞身而入,消失在门中,看他面上表情,似乎对这洞府有了一定了解。众修士不甘其后,纷纷涌入其中。 姬临川站在不远处,冷艳旁观事态发展,却并未着急进入其中。 凌煜宸则沉吟道:“沉渊真君的洞府……” 他双目划过一丝精芒。 沉渊真君在上古声名赫赫,称之为举世无双亦不为过,而虽为道修,其本命法器乃一柄剑,精通剑法,沉渊真君在剑道取得的成就,亦令世人惊叹。 如此出名的大能洞府,又怎能不探? 他当即传讯命人回宗门告知消息,随后对姬临川三人道:“几位道友要入洞府一探么?若是如此,我们不若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封扬颔首道:“好主意。” 于是一行五人便进入沉渊真君的洞府之中。 姬临川没有看见,当他穿过幽蓝大门时,那巨龙浮雕上双目突兀地转动了一下,显露出乳白虚影,与当初在九幽秘境所见石龙相似无比。 周围空间变幻,等姬临川脚踏实地时,周围仙气如潺潺细流般快速涌入他的身体之内,融入经脉血肉之中,让他不由一惊。 这具身不能承载灵力,也因此无法灵力淬体,是以一直进境缓慢,然而于此处,却能够吸纳仙气淬炼己身。 可废灵根分明连灵气都无法吸收,又如何能够吸收仙气? 姬临川心头多番猜测,一边环顾四周,却发现与他一同进入之人皆已消失不见。 他正处于一个陌生之地,周围是一片茂盛竹林。竹林清幽,风吹竹叶发出沙沙响声,其中夹杂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是能够令人平心凝神之地。 他保持警惕,尝试往竹林深处走去,未走多远,便见竹林之中,矗立着一座不大的阁楼。 阁楼通体由竹子搭建而成,像与周围竹林融为一体。走进一看,便见阁楼牌匾之上,有一个行云流水般的字体。 只单单一个‘道’字,却摄人心神至极。 姬临川的目光凝住,漆黑瞳孔倒映着这个字,自身却到达了一个玄奥之境。 他仿佛能够看到当年写下这个字的人当年那绝世的风姿气度,看到其每书写一笔时烙下的深邃道则,有些连他亦无法看懂,只隐约知晓是天地最本源的深奥至理。 待他回过神来时,深深呼出一口气。第一次的,他对沉渊真君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鬼使神差的,他想要踏入这竹阁之中一探究竟。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竹阁所用的建材乃天音竹,是传说之中能够使人心境空明的竹子,如今早已绝迹,没想到这里竟有这么一大栋由天音竹构建而成的竹阁,令人惊叹。 他走进去,便发现竹阁内含空间法术,里头空间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小。 怀中的阿白忽然动了动。 自从和裘墨一路同行之后,阿白便一直缩在怀中的脑袋,此时却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他娇气地叫了一声,随即便从姬临川的怀中跳下,向着竹阁深处走去。 这竹阁内里并不奢华精致,只里面有着海量藏书,密密麻麻地放在书架上。 姬临川走近一看,便发现上面大部分是修炼功法,这些功法最起码都是地阶,天阶也有不少,让他暗暗心惊。 这些功法之中随便一本流传出去,都能够引发修真界腥风血雨,而现在就这么随意被人摆放在此处,有些还因为岁月久远的缘故散落于地。 姬临川摇摇头,捡起地上的几本古籍,便想将其放回书架之上。 却听到阿白的声音传来,他转身看去,便见其正想上竹阁二层,却被看不见的东西挡住。 姬临川微微思索,走上前将阿白拎起,伸手触碰那层结界。内府之中的混沌神炎微微一动,意料之中的,他的手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 他便走上竹阁。 二楼非常简朴。 只有一张乌木桌,桌面上是一卷竹简,翠绿欲滴的色彩如同碧玉。数万年时光过去,这里所有的东西仍旧一尘不染,不变分毫。 姬临川走过去,随即神色微动。他将桌上竹简摊开,上面字体与竹阁牌匾那字体一致,想必是沉渊真君的字迹。 上书:“混沌,天地之始;天地孕于混沌之中,而至阴阳分化,五行相生……以混沌化天地灵气,淬炼神魂,交互阴阳,回归本我,可至终极。” 姬临川眼睛快速地掠过一行行的字体,神色认真起来,很快全身心沉浸于竹简之中,时而疑惑皱眉,时而恍然大悟。 这竹简上所记载的,竟沉渊真君亲手所创,一门尚未完成的功法,名唤“混沌诀”。 巧合的是,这门功法,居然和他误打误撞出来的炼神之法极其相似,却又更为细致合理。虽然功法只书写到化神期,但是对他而言已然受益匪浅。 沉渊真君的见识极为广博,思想更是深邃无比,数万年前的文字更是晦涩不明。 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即便相隔数万年时光,他却似与沉渊真君心神相通,能很容易理解其写下这篇功法时的想法。 感悟如潮水般涌来,周围并无危险,姬临川便干脆盘膝入定,将这些体悟理解更深,直至完全化为自身的东西。 仅此一样收获,便已经抵得过这次千里遥遥来此所耗实践经历。 洞府另一边。 裘墨一落在地上,便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毫不在意地抹去唇边鲜血,低低咳嗽几声,手上白色手镯发出淡淡微光,好歹将他气息稳住。 裘墨瞳孔愈发浅淡,面色愈发苍白,然而面上那种掩饰般的平静淡漠已经消失不见,而是沉淀着无尽深沉危险,让人望而心惊。 “终于进来了……”他轻声道。 沉渊真君的洞府不允许大乘期修士进入,即便他刻意封锁了实力,仍被结界觉察,导致受了不轻伤势,还与众人走散了。 不过,这洞府他倒是有几分兴趣,只是在此之前,还是先找到临川再说吧。 …… 魔域第八重,血漠。 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的人在荒漠中缓缓走过,他的走路姿势非常怪异,像是僵尸一般十分僵硬,尤其是四肢极不协调。 那兜帽下是张俊秀容颜,其唇色青紫,双眸染上了灰暗阴翳,面色癫狂。 “姬临川,我要你不得好死……让整个天灵界和你一同埋葬吧……哈哈哈……” 他嘶哑笑着,手中拖着冗长的阴影,慢慢地走进一座幽暗的山谷之中。 山谷之内阴风阵阵,一个血色的庞大阵法印刻在地上,透出可怖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清河、细盏灯芯、星雨、小鱼、尧日、白卿衣、丹缡的地雷,么么哒~ 第61章 姬临川自闭目修炼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内府中, 混沌神炎吸纳仙气化入神魂之中, 经混沌诀路线流动, 滋养起着磅礴浩瀚的精神之海。 神魂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不断强大。 原先姬临川不过初入化神期, 但是经这几日修炼, 竟已有向化神中期推进的苗头。 在此地修炼一日, 可算得外界一年。 这速度简直可怕。 但姬临川却并不打算长久待在此处。 他起身站起,走到乌木桌边, 伸手在那碧绿竹简之上轻轻拂过,那竹简便化作点点绿芒,融入他的身体之中。 自此, 他得到了混沌诀的承认, 从此以后他便是此诀唯一的修炼者。 这几日, 他在修炼这功法的时候还有过一些猜测——混沌诀之中许多记载, 都是建立在修炼者具有混沌神炎的基础上的, 因而, 沉渊真君很可能手中也拥有混沌神炎。 是巧合,还是…… 他自竹阁之中走出,沿着一条石径向外走去。 越走越是觉得此地玄妙。 这竹阁周围的竹林之中布置着一个庞大的阵法, 能够阻止外人的探索,这阵法极其繁复,非阵法宗师不可解。 他一进入沉渊真君的洞府便直接传送到阵法之内,可算十分幸运,若是身处阵法之外, 他能否发现竹阁还是两说。 而自竹林之中走出不远,他突然听到其余修士的声音。 “该死,这什么鬼地方,绕了这么久都走不出去!” 一个人骂骂咧咧道。 “罗道友,你说那人是不是诓了我们,走了这么久,就没见到那所谓的藏书阁,这地图恐怕是假的。” 另一人愁道。 “若如此,回头我肯定要教训那老滑头一顿!” 那人骂道。 地图? 姬临川讶然,沉渊真君的洞府出世唯道衍真君知晓,可道衍真君手里都没有地图,这两人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讶然之余,他便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形。 那两个修士一遇到他,交谈声戛然而止。 姬临川这时才看清他们的模样,一个身材瘦高,面目阴鹜,一个身材圆润,面上挂着满脸笑容。 这两人,反差有点大啊。 诡异的沉默维持了半晌,那瘦子眼睛眯起,看着姬临川,“道友,看你的模样,似乎是在竹林之中走出来?” 姬临川道:“不错。” 瘦子道:“这儿迷阵重重,能在阵法之中穿梭自如,道友阵法修为不错。” 姬临川没有回答,敏锐地觉察到对方身上传来些许杀意。 旁边那胖子满脸笑容,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瘦子,随后笑呵呵道:“道友若是不嫌麻烦,不若带我们进竹林看看,如何?我们两个对里面东西十分感兴趣。” 姬临川只说了两个字:“没空。” 胖子还是一脸微笑。 那瘦子却直接发作:“呵,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我们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识相点便带我们进竹林之中,否则你一个小小金丹期修士,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就别想这么容易脱身了。” 胖子满目慈和,劝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罗兄不要生气。” 转头看着姬临川,又道:“这位道友,带路也耗不了多少时间,何必自找不快呢?” 话语中尽是威胁的意味。 这两人都是元婴期修士,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姬临川却只冷淡看了他们一眼,抬步就走。 那瘦子面色沉下,当即一道火龙席卷而来。 姬临川手腕微动,听雨剑疾射而出,直接将攻击披散。 瘦子吃了一惊,金丹期修士硬挡元婴期一击,可不是什么容易之事,何况还如此轻描淡写。 “小子,没想到你还有几分本事,不过到此为止,再吃我一招!” 说罢手中出现一把大刀,继续猛攻而来。 姬临川微微皱眉,实在不理解这人是怎么想的。他听到地图只是偶然,虽然惊讶却没想过出手夺取,可这两人却不依不饶,自己送上门来。 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他将剑横至胸前,屈指在剑身之上一弹,清亮的剑鸣声响起,混杂着庞大的神魂气息,向两人笼罩而去。 瘦子的大刀停在姬临川身前一寸的位置,额角冷汗滴落,却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而胖子脸上的笑容亦是僵住,被肥肉挤成一团的面上露出一丝惊恐。 这不是一个金丹期修士么?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化神期! 姬临川神色不动,他走上前,伸手在瘦子手上一敲,那把长刀就滚落在地上。 随即瘦子发现自己能够说话了,“前辈饶命啊!咱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前辈,前辈大人有大量,放咱一命吧!” 姬临川神色漠然,“地图呢?” “什什……什么地图?”瘦子试图装聋作哑,试图把事情掩饰过去。 姬临川道:“想我搜魂么?” 搜魂之法伤人神魂,一般修士不会轻易使用,姬临川以前在魔域待久了,对这法门十分熟练;虽然他现在不屑于运用此法,但是用以吓唬这两人便是足够了。 瘦子终于慌了,“前辈,别动手啊,我说,我都说!那地图不在我身上,在那胖子手里,你去找他啊!” 胖子闻言,心中气极,瘦子这不是拖他下水吗! 只是见姬临川向他走来时,忙挤眉弄眼示意。 姬临川打了一个响指。 胖子能够开口,连忙道:“前辈让我动一动,我马上把地图取出来!” …… 片刻后,姬临川接过地图。 这是一张幽蓝色的卷轴,冰冰凉凉的,冒着寒气。 他将卷轴打开,一副庞大的山水画卷便出现在眼前。 通过这副画卷,才知道沉渊真君的洞府究竟是何等巨大。这片一望无际的竹林不过是洞府世界之中小小一角,以此推测整个洞府大小,与那些巨型秘境也不遑多让了。 地图上标注了许多建筑的名称,有‘藏书阁’、‘炼器阁’、‘藏宝阁’等等诸如此类,而最令姬临川感兴趣的,却是其中的‘悟道阁’。 接下来的目的地,便定在‘悟道阁’吧。 姬临川淡淡地想。 他进这个洞府世界,本来就不是为了秘宝机缘,一切都顺遂心意而为,顺便探寻所谓的真相罢了。 将卷轴收入储物戒中,姬临川解除了两人的禁制,同时给了他们一点教训。 瘦子和胖子的神魂同时受到重击,昏倒在地上,四肢微微抽搐。 不过上几个时辰,他们是醒不过来了。 姬临川拍拍手上的灰尘,没有再管他们,按照地图上记载的方向离开了。 半晌后,当姬临川的气息完全消失,昏倒在地上的胖子忽然停下了抽搐,从地上爬起来,肥胖的脸上也已完全失去了笑意。 他手中滑落一把长剑,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旁边的瘦子一剑穿喉。 长剑插在瘦子的咽喉之处,鲜红的血液流了满地。胖子嫌脏一样在衣摆上搓了搓手,而后身形渐渐变幻,居然变成了一个乌发白衣的青年。 青年面容清俊,肤色如玉,面上神色清冷,有仙人临尘之姿。 他那双狭长的眼眸之中似是承载了一汪冷泉,冷冷地看进人心底。 他腰上别着一块白玉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古老的字符,玄奥沧桑。 忽而,这青年嘴角勾起一抹极为诡异邪气的笑容,把他那身出尘气质破坏殆尽。 “下界的空气……可真是浑浊啊。” …… 姬临川走出竹林之后,直接御剑飞行,越过数个山头,还没有到达‘悟道阁’,却先路过了地图上所记载的‘藏宝阁’方位。 姬临川神识微微一扫,藏宝阁乃是一个塔形建筑,牌匾之上书写这一个大字‘宝’,这字体通体鎏金,宝光湛湛,叫人一见便移不开目光。 任是傻子也知道,藏宝阁内肯定藏着好东西。一个数万年前大乘期道修的底蕴所在,恐怕天灵界所有修士都会趋之若鹜。 自然,藏宝阁外聚集着诸多修为强盛的修士,只是就姬临川的观察,他们都似乎找不到进入其中的办法,只能在阁外踱步。 姬临川不欲惹上这麻烦,是以只是在远处观望片刻,便御剑离开。 但藏宝阁那群人之中,却有人眼前一亮。 裘墨看到了姬临川的身影。 他这几日为了找到姬临川,一直在往人多的地方走,现在可算是找到了,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是以唤出飞剑,直接往姬临川那里赶。 藏宝阁的秘宝对他而言,全然比不上与姬临川相处的片刻时光。 裘墨御剑急速飞行。 按理说姬临川早该发现了他的气息,然而此时却半点回头的动静也无,裘墨不禁在心底暗暗生疑。 不对呀,以他现在的身份,姬临川断不可能无视他才是,怎么现在,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他呢。 便在他思索的档口,他的目光不经意扫到下方湖泊边一个身影,忽而之间浑身僵住。 他瞳孔骤然紧缩,直接降落在湖泊边上,举目四顾,那身影却已消失无踪。 是幻觉么? 不,不是幻觉。 刚才那道身影,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对他而言仅只背影就够了。 仅只背影,他便可以分辨出那个人是谁。 因为他对那人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每一寸发丝,每一个表情。 他曾在梦中一遍遍勾勒那人的容颜,在千百年的岁月中一次次回忆那人的身影,将那人的一切镌刻心底。 那分明是,褚离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鱼、细盏灯辛、雪儿满天飞、北纬37°的那个凉、丹缡的地雷,么么哒~ 第62章 裘墨目光在湖泊上扫过。 阳光落于湖面,引起粼粼波光;远处群山环绕, 道音缥缈, 犹如仙境。 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裘墨微微皱眉, 有些懊恼。 虽说方才的背影与褚离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褚离便是姬临川, 这亦是他早已确认的事实。 所以方才所见, 要么是洞府幻境,要么就是他人所为, 而无论哪一个,对他而言都没有丝毫用处。 但就是因为耽搁了这么片刻,姬临川便已不见踪影, 想再追上去已是无法, 实在令他不甘心。 只是, 褚离, 褚离…… 那熟悉背影终究让他怀恋, 而又落寂。 他一直在追逐着那人的背影。 却永远求而不得, 永远铭记于心。 每每念及这个名字,那漫长孤寂的岁月便会流淌在心底,渐而形成一种静默的窒息。 即便千百年后, 那人已成了姬临川,那遥不可及的距离感却从未消失;即便他曾将姬临川拥入怀中,极尽欢好,也无法抵消那自心底蔓延而上的不安;尤其在得知真相后,这种恐慌更是一刻不停, 萦绕于身,让他一举一动,皆如履薄冰。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得到,或是得到后又失去;而是一直求而不得,最后却永远地失去了,得到的机会。 他不想失去。 裘墨叹了口气。 他到底还是怀念着当年那段时光的,怀念与那人在太清仙宗一齐求道的岁月;所以见到那熟悉的背影,便下意识停住了脚步,神思恍惚。 不过,这恍惚不过刹那,他便已清醒。 青年颜色浅淡的眼眸微微黯下。 如今最紧要的,是找到姬临川与其同行,其他一切均为次要。那冥冥之中的牵引和羁绊,从来都只系在姬临川身上。 他不应被一个并不真切的背影迷惑。 想罢,裘墨正欲再度御剑而起,却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淡声音开口:“顾师弟,既然见了我,又何必急着走呢?” 裘墨……顾暝渊脚步微顿,他缓缓转过身,便见到了一袭白衣。 这一回,是正面。 那人乌发如瀑,眉目清冷,眼眸狭长,唇色浅淡,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他站在那里,便好像与这尘世彻底隔绝开,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顾暝渊瞳孔微微扩大,随后恢复过来,冷声道:“你是谁?” 白衣人面上神色不动,仍旧淡漠地看着他:“不过五千年,顾师弟已经忘了我这个师兄了么?” 他走上前,幽深的黑眸之中倒映着万物,却唯独没有倒映着魔尊这个人。 白衣人再度开口,声音冷冽如同雪山冰泉,“那日我离开后,你就没有想过,还会再见到我么?” 顾暝渊想起那日召魂时褚离毫不留情的话语,握剑的手陡然出现几道青筋。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冷静道:“你不是他。” 白衣人道:“顾师弟,别自欺欺人了,我就是褚离。” 他微微偏头,凑到顾暝渊的耳边,轻声道:“还是说,你将别人当成了我不成?” …… 姬临川一路往悟道阁而去,很快便找到了地方。 悟道阁位于一座高山之上,周围是满目青翠,百鸟飞翔,仙气袅袅。 可能是因为藏得相当隐秘的缘故,暂时还没有被其他修士发现。 姬临川这一路,路过藏宝阁、丹阁等地,皆位于开阔显眼之地,并且皆有明显气息流露;反倒是藏书阁、悟道阁等地,被层层阵法所掩盖,气息隐蔽,极难觉察。 若非手上这张地图,姬临川亦难以找到这位于群山之中的悟道阁。 姬临川收剑落地。 甫一踏入悟道阁外的阵法,周遭世界便陡然变幻,本来便十分密集的树木登时变成了参天大树,修士位于其中,只觉自身之渺小。 姬临川并未慌乱,目光迅速扫过这茂密树林之中的细节,试图找出破阵之法。 他年少时闲暇之余曾精研过阵法之道,对此小有心得。 很快,他便找出了阵法门道。 他蹲下身,将地上几颗石子拾起,弹指射到八个不同方位。随即阵法直接变幻,茂密树林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小径。 阵法被破,姬临川拍了拍手,穿过小径向前走去。那茂盛的树林渐渐稀疏,最后消失不见。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荒漠。 高山之上不可能出现荒漠之景,他如今所处的,还是阵法之中。 姬临川面露沉思之色,这次的阵法比之方才更加复杂,以他的修为水平,也需耗费许多时间。 …… 半晌再度破阵,荒漠消失。 姬临川预感事儿还没完。果然,他又先后走过了海洋、深渊、雪原,最后才停驻在一片苍茫的浑沌之中。 混沌之中有一个灯盏,灯盏之上并无火焰,似乎是在等待着人来点燃。 原来如此。 姬临川心中暗道,在沉渊真君的洞府之中,最大的通行证,果真是混沌神炎。 随即苦笑,也不知他在踏入阵法之前便祭出混沌神炎,会不会直接畅通无阻,传送到悟道阁中。 屈指一弹,灰白的火焰在灯盏上燃起,姬临川拿起灯盏,向前走去,周围的浑沌慢慢消散。 映入姬临川眼前的,是一座极为简朴的楼阁。 悟道阁全然由黑白石块搭建而成,周围有奇异的道韵流淌。 这黑白石块姬临川亦是识得,名唤阴阳玄石。其中蕴含着阴阳五行之气,能助人悟道。 放在如今,一块拇指大小的阴阳玄石便足以让天灵界修士挣得头破血流。 沉渊真君,底蕴深不可测。 姬临川感慨一句,便迈步走入悟道阁之中。 刚一踏入,便有一声钟鸣在他的神魂之上响起,让他的心思瞬间变得无比空明。 他心中一动,仅是这种让修士瞬间静心之能,这座悟道阁便已经名不虚传。 姬临川观察着四周。 悟道阁内部同样设有空间术法,极为空旷,其中只矗立着一个石坛。 石坛呈圆形,其中黑白二色环绕。 石坛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阵法,以姬临川如今修为,便已认出其中有幻阵、灵阵、杀阵等数百种阵法,不一而足。 石坛的上方,则悬着一个巨大玄钟,古朴而神秘。 姬临川提着手中燃烧着混沌神炎的灯盏,缓缓步上石坛,意料之中的,期间并未收到阻拦。 他心中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仿佛他曾经在这石坛中心修炼过成千上万年的漫长时光…… 这里每一寸事物,都给他一种熟悉之感,心神微微恍惚。 当他回过神来时,竟已经盘坐在石坛中央,体内混沌诀自行流转。 也正是这时,头顶玄钟发出一声巨大声响! 姬临川瞳孔收缩,这钟声竟陡然激起了他心底那被压制沉寂许久,久到他已经将其漠视的心魔! 而他周围,无尽阴阳五行之气流转进阵法之中,激活上面的神纹,将姬临川整个人笼罩其中。 那玄钟亦笼罩而下白茫茫的光晕,其中仙灵之气氤氲,给姬临川披上一层渺茫之光。 …… 湖泊旁。 顾暝渊退漠然后两步,看着那白衣人,哑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白衣人平静道:“顾师弟,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是褚离。师兄弟一场,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么?那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顾师弟,你太让我失望了。 顾暝渊目中涌上一丝暗沉,这句话他从来无法释怀,经年累月的爱慕曾被这一句话踩进泥土里,让他在求而不得中痛苦千年。 只是,在白衣人嘴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对他的触动却并没有想象中大。 即便白衣人的神情、容貌、言语都与褚离一模一样,但在他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 而唯有临川……唯有临川…… 即便容貌已变,记忆已失,有些东西,却未曾变过分毫。 白衣人眯眼看着魔尊,忽然失了与他继续玩下去的兴致。 真是个难以对付的人,难以被诱惑,留下来也只能成为那人的助力,无法为他所用。 还是解决算了。 顾暝渊不知白衣人的想法,也不欲再理会这人,便想御剑离开,却忽然心中警报声起。 他忽而凝神,便见白衣人从袖中拿出一把长剑,长剑上冷冽刀光流转。 顾暝渊不会认错,这正是褚离当年所用佩剑湛灵!这把剑早已在天劫之中消散才是,为什么还出现在这个白衣人手中! 白衣人玩味地看着魔尊愣住的表情,手中剑气倾泻而出。 沉渊真君的洞府之中不容许大乘期修士进入,是以白衣人的修为只堪堪维持在渡劫期巅峰。 但是他这一剑的威力,超出了渡劫期何止一点半点! 顾暝渊伸手在白玉手镯中拨过,身上气息也提升到渡劫期巅峰。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堪堪抵住这一剑,自己也身受重伤。 同阶一战,一个毫发无损,一个身受重伤。 这是境界的差距! 顾暝渊紧紧盯着眼前的白衣人,这个人真正实力绝非大乘期,而应该更高…… 是了,这人……是上界来人。 白衣人正想再度挥剑,却忽然察觉到什么,生生停住了动作。 下一刻,一阵直透人心的响亮钟鸣传遍整个洞府世界。 “啧,居然发动了阴阳炼心阵,想帮自己驱除心魔?” 白衣人嘴角勾起一抹鬼魅的笑容,“可惜有我在,你注定不能得偿所愿。” 他轻笑着,如同情人低语般吐出一个名字。 “沉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细盏灯辛、风轻、尧日、轻染微雨的地雷,么么哒~ 第63章 顾暝渊抬手抹去嘴边的鲜血,面色漠然。 他的周身气机皆被对方封锁, 已无法全身而退。 除却五千年前那尊引起滔天劫难的血海魔物, 眼前之人是他所见过境界最为高深者。 他在下界停留数千年, 自身实力也早已超过大乘期, 即便未经仙气铸体, 也有把握抗衡仙人不落下风。 但对付眼前之人, 却完全没有把握。 莫非其是一位掌握规则之力的仙君? 顾暝渊微微眯起眼眸。 上界不能插手下界事宜,乃规则限定。这家伙降临此处, 无论实力多强,肯定有所限制。 那么,若能找到破绽, 未尝不能将其击败。 身为魔尊, 他初入魔域之时, 也曾历经腥风血雨, 濒临绝境, 遭受磋磨。 一个仙君, 还不足以让他产生畏惧之心。 想罢,他缓缓拔剑。 那剑被置放在他左手骨血之中,随着他的动作, 慢慢与血肉分离。 鲜血落地,化为浓郁魔气散开,长剑被完全取出,剑身上蜿蜒着几行血迹,妖异诡谲。 此剑未伤人, 先伤己。 魔尊面色苍白,然而嘴角却噙着一抹冷笑,手腕伤口瞬间愈合,长剑直指白衣人,浑身气势凝而不发,令人心惊。 魔剑剑身修长,其上镌刻玄奥纹路,正是姬临川当年寄身之剑‘离渊’。 这些年来,他寻遍九域,以无数灵物修补,再祭以魔道以淬炼之法,终于再度将其合二为一,虽说少了剑灵,但魔剑的威力仍旧可怖。 “以身淬剑?”白衣人很快认出了长剑来历,笑道:“有点意思。” 顾暝渊将长剑平举,长剑上的血线如有生命般与他连为一体,阴冷的魔气缠绕于长剑之上。 不知何时,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变作血红色,在艳阳下泛着诡异的光。 白衣人面上笑意终于收敛,眼神凝重下来。 …… 悟道阁。 玄钟那声憾然钟鸣,让姬临川精神恍惚,随即画面一转,便进入神魂世界之中。 无数画面在神魂之中流淌,形成漫长的记忆长河,他立于河岸,有些茫然,仿佛所有记忆皆随着这条长河被分离开来。 长河之上乳白雾气翻涌,纯净而空灵。 只是,当他眺望某个河段时,却发现此处河水呈暗红之色,其上笼罩着一层阴翳。 这阴翳正在涌动,似有生命。 心魔。 姬临川心底出现这两个字,他退后两步,心中戒备。 便在这时,一阵无形波动自他身上荡漾开来,向阴翳逼近。 那阴翳剧烈挣扎起来,变幻不定,忽而扑到姬临川面前,将他拉入河水之中! 姬临川还未反应过来,暗红河水便将他淹没,意识陷入黑暗之中。 …… 再度醒来时,头脑十分昏沉。 他缓缓睁眼,入目是幽暗的场景。 他正躺在床上,浑身充斥着散架般剧痛。床边厚重帘幕垂下,只能隐约看到幽蓝火焰晃动的影子,氛围诡秘而阴森。 他抬起手,横于眼睛上方。 手臂苍白病态的肌肤几近透明,其上有几道红痕和淤青交错,似乎是被鞭打和捆绑弄出的痕迹。 他感到茫然——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便在此时,他头脑一痛,无数的记忆涌来。 因为,他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冷汗自额角滑落,许久,才颤抖着长睫再度睁眼,神色极为疲惫。 他想起来了。 这里是魔域九重,魔宫所在。 而他是一柄魔剑,一把为魔尊所亲手炼制,亦为其所彻底掌控的魔剑。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魔尊唤他为……离渊。 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离渊用手撑着身体,靠着床缓缓坐起来。期间碰触到身下被撕裂的伤口,浑身又是痛得一个哆嗦。 乌黑的长发散落而下,身上仅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单薄里衣,衣襟散乱,露出里面凌乱不堪的痕迹。 离渊薄唇紧抿。 是了,半月前,魔尊唤他不惜性命去九幽秘境取回一样东西,但他因能力所限,最终也只到达了秘境第八层,自然,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空手而回的结果可想而知,而且这次,魔尊生气的程度,比以往更为严重。 魔尊对他用了最严酷的刑法,然后关押在这个房间之中,已有数月之久。 这期间,他没有走出过这个房间半步,甚至没有下过这张床,日复一日,重复着醒过来,被魔尊折磨,昏过去的步骤。 像是一个无尽循环的噩梦。 便在他回忆之时,一阵不曾掩饰的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是噩梦来临前的预示。 离渊身形颤抖了一瞬。 帘幕外的幽蓝火光陡然熄灭,黑暗氤氲四周。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帘幕撩开,没有废话,直接将他按在身下。 那人身形高大,像阴影一般将他笼罩。那融进骨子里的极致黑暗,以及强大的神魂气息,将他牢牢禁锢,动弹不得,只能任其为所欲为。 衣物被褪去,身体被强行打开,那噩梦般的剧痛,再次将他侵占。 那人的动作带着发泄怒火的残忍,肆意驰骋在他身上,离渊张了张嘴,痛得几欲发狂,却被封住嗓音,只能徒劳地低低喘息。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手腕和脚腕都已被系上了沉重的玄色锁链。帘幕垂下,隔绝了所有光源,身上却极冷,心底更是如坠冰窟般的寒凉。 魔尊冷漠的话语仍旧萦绕在他脑海:“身为魔剑,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没用的东西,就别再出去了,乖乖呆在这里,做我床上的玩物吧。” 离渊气的有些发抖,心中绝望悲凉。 魔尊从不把他当人看这一点,他早已知晓。只是,无论如何,他绝对无法忍受沦为玩物的命运! 等等……人? 他不是一把魔剑么,为何会如此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应当是一个人呢…… 他闷哼一声,头部像受到重击,牵动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他进行回忆。 有些锁链与肌肤接触,冷的他一阵战栗。 他如今功力被封,剑体虚弱,几无抵抗之力,可谓身处绝境。 除了锁链,魔尊还在房间周围遍布了阵法,没有任何破阵手段的他,只能被囚禁在床上,完全找不到逃出之机。 他明白,魔尊在等他意志崩溃的那一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黑暗之中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 他的意识时而昏沉,时而清醒,心底微弱的执念,支撑着最后一丝清明。 直至后来,他终于消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得到了解脱。 然而这噩梦却远远没有终结之时。 …… 又一次醒来,他感到茫然。 他是谁? 随即大量记忆涌来。 是了,半月前,他自九幽秘境之中带回了魔尊所要的九幽轮回莲。 但除了此物,其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魔尊行了逆转生死的禁忌之法,用他对抗天劫。 他被天劫劈断,生机尽散之际,残存的神魂被魔尊强行抽取出来,灌入一具傀儡的躯体之中,堪堪维持着性命。 明明他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然而魔尊还是不打算放过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傀儡的身体僵硬而冰冷,神魂寄托其中,如同行尸走肉。 却不知道魔尊究竟是怎样对着这具身体产生欲望的。那丑恶而扭曲的欲望,将他的灵魂拖拽着往深渊而去,要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寻机会逃跑,一次次被抓回来,承受更严酷的惩罚。 他试图求救,然而唯一一个闯入魔宫的修士,也身死道消于魔尊剑下。 自此,所有希望归于终结。 他挣扎着维持神志,残喘于世,直至最后彻底消亡。 然而噩梦仍未终结。 …… 又一次,他回到自己最初作为魔剑醒来之时。 因为反抗的太过激烈,魔尊并未将他收为徒弟,甚至没有让他现于人前。 被禁锢于魔宫之中,生死系于一人之手,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只能兀自沉沦。 又一次,他回到魔尊强行将血魂珠塞入他体内之时,这次魔尊直接将精纯的煞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体内,强迫他炼神化魔。 在那以后,他的神魂身体皆不为自己所控,他看着自己在血海之中沉沦,不得解脱。 又一次,他回到…… 一次又一次,皆是死局。 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 洞府世界,湖泊旁。 顾暝渊与白衣人仍旧斗得难分难解。 白衣人的剑法精湛,境界高深界,出剑之时有规则之意流淌。 顾暝渊的剑肆意而行,经过淬炼之后,与他心神相通,几为一体,人与剑之剑得到了完全的统一。 两道身影在湖边不断地闪现,碰撞,而又同时后退。 忽而,白衣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动作一顿,低喃道:“呵,驱除心魔的速度倒是挺快,这就已经到关键时刻了。” 他歪头看着顾暝渊,神识传音道:“你想去见见你那心爱之人么?我记得,嗯,是叫姬临川吧。” 顾暝渊没有回答,完全漠视了白衣人话语,只想尽快将此间事了,然后亲自去寻。他耽搁的时间已经太久,心中有莫名焦虑滋生。 白衣人笑道:“你不回答,我便当你答应了。” 说罢,他不顾洞府的限制,渡劫期气息开始节节攀升,到大乘期仍未停止,直至一个极为恐怖的境界。 因为洞府的排斥,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起来,但临消失之前,一道可怖至极的剑气冲顾暝渊而去,将魔尊弄晕过去。 随即,白衣人用最后的力量挥袖,在顾暝渊周围布下数百个阵法。 若姬临川在此,便会发现,这些阵法与他如今所在石坛旁的阵法有许多相似之处。 数息后,白衣人最后一句话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我要你万劫不复,沉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雪儿满天飞、细盏灯辛、折苏、尧日、星雨的地雷以及折苏的火箭炮,mua~ 第64章 黑暗中。 他挣扎着清醒过来,双手被铁链束缚在半空之中, 一动便是哗啦啦的声响。 蜿蜒的血迹从身上的伤口流淌而下, 流淌到冰凉的地面上, 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之气。 他垂下的长睫轻轻颤抖, 一双血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数日之前, 他被魔尊唤醒, 得知自己魔剑的身份,被其赐名为离渊。 他心中不愿, 面露抗拒,然后魔尊便露出了阴郁至极的表情,将他囚禁于此处, 用荆棘血藤将他打晕了过去。 所以, 现在, 魔尊随时还会过来。 血滴滴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声音, 心跳声在黑暗中尤为清晰, 每一次颤动, 都让他感觉呼吸更加沉重。 有隐秘的不安自心底升起,渐渐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总感觉,魔尊再度到来的时候, 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似乎曾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然而当他绞尽脑汁思索时,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成为魔剑后这短短数日的记忆。 正在他思索之际,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有光线自门缝中透入,然后一片大亮。 他被缚在头顶的双手颤抖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声响。长久处于黑暗中的双眼在光线刺激下,本能地流下眼泪。 有人自门外走了进来。 逆光中,男人的身形高大,压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缠绕。 男人细细端详了他片刻,然后伸手将他眼眶中盈着的泪水揩干。他的动作极为温柔,却没有顾及力道,让眼睛有种火辣辣的刺痛。 魔尊总是这样,在温柔中给予人以刻骨的伤害。 这人愈是温柔,便愈令他感到害怕。 他勉力让视线聚焦,便看到了魔尊那张俊美妖异的脸,其面上表情莫测,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他,似乎只是在看着一件物品。 一件,并不称心如意的东西。 魔尊伸手抬起他的下颚,让他被迫仰头,道:“让你考虑了几天,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抿唇。 心中莫名的抗拒让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明知道这样做,只会招致魔尊的怒火。 魔尊的目光变得危险起来。 焦虑和恐慌渐渐升起,一个鬼魅一般的声音在他心中游说:“回答他,你是离渊,是他的魔剑,只要这样,你就不会再痛苦下去了……” 那魔障一般的声音在脑海中萦绕,让他的头脑隐隐作痛,“……否则,你会遭遇不可承受之苦难,在绝望困境之中沉沦。” 他仍旧一言不发。 他觉得,如果真的承认了这个名字,对自己而言,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半晌,魔尊轻笑道:“很好。” 随即拿出一个白玉瓷瓶,从中倒出了几颗丹药塞进他嘴里,强迫他咽下。 他无法反抗,无力地咳嗽几声,那丹药便一滑落咽喉,便化为一股热流在体内散开。 这股热流非常温暖,流淌在体内的感觉如同泡在温水般舒适,将他身上的疼痛一一缓解。 但他知道,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魔尊不会这么好心,给他疗伤的丹药。 那温和药力流淌过他全身,最后缓缓渗入神魂之中。他只觉得眼前一些都变得虚幻起来,柔和的力量安抚着他不安的神魂,让他忘却一切烦忧,有飘飘欲仙之感。 他启唇,低低喘息了一声,苍白的面色红润了些许。 魔尊仍旧冷冷地看着他。 那力量托着他的神魂越飘越高,越飘越高…… 然后,骤然跌落下来。 真真正正粉身碎骨的那一种。 他发出一声控制不住的惨叫,整个人都痉挛起来,泪水从眼中滑落,刚刚红润起来的面色瞬间惨白。 如同万蚁噬心的痛苦在每一寸骨血之中流淌,他睁大眼睛,方才伸手便可触及的天光急速远离,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他。 而剧痛之中,那温和药力曾经滋养过的地方都如同烈火一般烧灼起来,滋生出一种强烈的、让人抚慰的渴望,身体在燎原的情浴之火中不住地颤抖。 魔尊将锁链放下,他便站立不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双手仍被锁链绑在一起,他蜷缩起身体,惨白的面色上又浮上病态的红晕,双目迷离,盈满水光,那张清冷的面容失去了所有防备,显得失措而动人。 魔尊看着他挣扎不得的模样,竟有些意动,但他只轻声道:“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求我,但是,到时候就别这么不识趣了,知道么?” 说罢,不再理会他,离开了这个黑暗的牢房。 铁门缓缓关上,带走最后一丝光线。 神魂躯体之上的剧痛,还有身体深处那难以言喻的空虚,都让他处于意识崩溃的边缘。而更可怕的是,持续的时间,不知道还有多长。 那鬼魅的声音又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痛苦吗?绝望吗?放弃挣扎吧,这会是你铭记一生的烙印,永生永世不可解脱,哈……” 让人窒息的痛苦中,他突然恢复了大部分记忆。 这个牢房,是他在魔域之中最黑暗,最痛苦的记忆,是他最深沉的梦魇。 被用药只是一个开端,接着,魔尊会一步一步,剥离他为人的尊严,然后,成为那个傀儡一般的‘离渊’。 他想要挣扎,然而便在此刻,之前经历那成百上千次魔域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灌入,几乎都是无解的死局,永远都逃不出魔尊的掌控…… 这些记忆那样汹涌,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完全摧毁! 心魔的阴影在疯狂滋长,那萦绕于心的鬼魅暗示语速越来越快,他的神魂气息黯淡下来,在绝境之中堪堪维持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将心魔压制,却没想到,其只是在等待一个爆发的契机。 他原来,从未忘怀过这些事情。 一刻,也没有。 这一切,既是心魔虚幻的构想,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最为隐秘的恐惧? 忽而,一阵清凉的气息从神魂深处涌现,将他四肢百骸蔓延的痛苦与空虚压抑下来,让他的头脑稍稍清醒,平复濒临绝境的意识。 心魔幻境之中的细节在他心中一一掠过,他渐渐明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这是一个囚笼,他自己所设下的囚笼。 他的侥幸脱身充斥着意外,而那噩梦一直如影随形。他害怕一切都只是梦幻虚影,再度清醒时,仍旧是那个几无反抗之力的自己。 倘若他从未得到过混沌神炎,倘若他没有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自己的身份,倘若魔尊从一开始,就将他永世囚禁于身侧……那他,是否也将永生永世生活在魔尊的阴影之下,终生不得逃脱? 这是一个可怕的假设,甚至于被他本能压制于心 ,将其封禁。 他的心魔,源于恐惧。 而要破局,最重要的是…… 他撑着身体,缓缓地,向那扇铁门挪去。 这是他所设下的牢笼,而钥匙,就在他自己心里。 他将门打开,有可能看见自己的恐惧之源,也有可能看见真正的生机。 …… 门开了。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一片浑沌的白色,其中阴阳之气流动。似乎被什么东西惊扰,阴阳之气开始变幻,剧烈的波动从门外冲入门内。 周围的东西在抖动,种种画面如同潮水一般褪去,记忆再度被清空。 他昏迷了过去。 …… 清醒时,首先看到的,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 阳光和煦而温暖,偏殿内常年的阴森冷寂被一扫而空。 他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的衣物妥帖而完整,床边厚重的帘幕被拉起,光线落在他的脸上,不觉刺眼,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试着动了动身体,并没有那种被揉躏过后的不适感。 这对他而言,倒是十分难得。 毕竟魔尊对他的身体总是有种莫可名状的执念,被其折腾的下不了床也是常事。 他这般想着,便想坐起身来,却在使力时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视线中是光怪陆离的虚影,神魂似乎受了重创,极度的疲惫向他袭来,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景象。 那日,他被魔尊用以对抗天劫,直接被天雷劈断,神魂破灭,临死前那一刻剧烈的痛苦仍旧让他铭记于心。 但是为何,他现在仍旧完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他早已厌倦了被魔尊所彻底掌控的生活,却碍于无法自杀而苟活于世。天劫之前,他早已丧失了所有反抗的资本,被天雷摧毁时,唯一产生的情绪竟是解脱。 但是为何……他还没有彻底死去呢。 而且,他总觉得,有种怪异感在心头挥之不去。明明他在魔宫之中不过待了几年,为何却仿佛已经过了几十年、几百年之久……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他就已经昏了过去。 也因此,他没有看到,当他失去意识之时,一个男人撕开空间裂缝匆匆赶来。 男人身着玄衣,俊美的眉眼之中笼着阴郁之色,眼底却带着淡淡的柔和。 他靠近床边坐下,凝视着青年昏迷时的面容,一身庞大的魔气被他压抑在一个极低的程度,没有对床上的青年造成一丝一毫的压迫。 男人伸手抚过青年清冷的眉眼,精纯的魔气透过手掌渗入青年的躯体之中,补充着那不断逸散消耗的能量。 接着,他俯下身,手撑在青年的耳边,在青年薄唇上缓缓亲下。他的动作轻柔,似乎是在对待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亲完嘴唇还觉不够,然后又亲上了青年的眼睛,脸颊,脖颈,缓缓下移,他似乎爱极了身下之人,直想将其拆吃入腹,却又带着几分克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亲完之后,他低低喃了一声什么。 但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听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风轻、细盏灯辛、尧日、折苏的地雷,抱住亲们蹭蹭~ 第65章 “你醒了。”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传来。 离渊的意识稍稍清醒,觉得这句话实在熟悉——与他许多年前, 在魔域之中醒来后, 所听到的第一句话, 一模一样。 说话的, 亦是同一个人。 离渊抬手挡住眼睛。 方才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之后, 他记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有他从前身为人类时的,也有他一开始落入魔域之中的。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极为混乱, 反应有些迟缓。 只是他这样的举动,落在魔尊眼中,却好像在逃避什么东西。 魔尊叹了一口气, 似乎想到什么, 柔声道:“没事了。”他的手缓缓抚过离渊铺散在床上的乌发, 如同绸缎一般的触感, 一如既往让他爱不释手。 然而, 他面上却未见多少愉悦, 眉宇之间笼着的那层阴郁亦不曾散去。只在望向离渊时,微微柔和下来,道:“天劫已经过去了。”顿了顿, 又补充道:“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有东西能伤害你。” 离渊搭在眼睛上的手微微一动,魔尊的语气温柔地有些可怕,让他本能生出警惕,更觉可笑。 伤他最深的,不就是你么, 魔尊? 他没有将话说出来,而是将手移开,睁着一双漂亮的血眸,静默地望着魔尊。 似是犹疑片刻,他低低唤了一声:“主人。” 魔尊皱眉,面上阴郁之色更深, 他将离渊扶起来坐好,平视着离渊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别叫我主人。”说着,伸手将离渊散落在脸颊旁的长发挽在耳畔,靠近他肩头,低沉道:“叫我暝渊。” 离渊眨了眨眼,面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然而本能让他不由自主点头应承下来,微微挪动身子,似乎想要靠进魔尊怀里,口中则轻声道:“嗯……暝渊。” 闻言,魔尊忽然将手松开,站起身来。 “你如今神魂并不稳定,还需要多加修养,早日与身体契合。我就不打搅你了,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匆匆离开这个房间。 待魔尊的身影完全消失,离渊面上的神色完全收敛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他感受着体内魔气流动,与此前身体全然不同。 想来,那具身体早已被天劫劈成飞灰了。 这具身体十分柔软,有着人类的外表和触感,然而内里却完全没有生机,靠着一枚魔珠维持动力。 躯体与他的神魂也没有完美契合,导致他想要做一个动作,总会比思维慢上一拍。 这是一具傀儡的身体。 他隐隐约约有种奇异的感觉。 他似乎身处虚幻,而又位于真实。 自己以前似乎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但又不尽相同。可以肯定的是。那次的境况肯定没有现在的自由。 而且,这次魔尊的态度,似乎也有一些异样。 便在此时,更多的记忆汹涌而来。 大部分是他作为离渊时,在魔域的重复经历。 不同的选择,不同的展开,每一条道路道指向的都是绝境与死局。 想要破局,便是在这无尽的幻境之中,找出一线生机。 而生机便是,完全彻底地逃离魔尊的掌控。 一切必须没有巧合,没有侥幸。 这样,难度必然非常之大,而且步步为营。 若是以前的魔尊他倒还有几分了解,但是如今这个对他相当‘温柔’的魔尊,却让他觉得有许多不确定性。 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房间之中发了一会呆,门却被敲响。 魔尊去而复返,手上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是精致的酒壶酒杯。他将托盘放在桌上,伸手倒了一杯酒端过来,道:“喝一点,对你身体有好处。” 一具傀儡的身体,这么在乎作甚? 离渊觉得魔尊的做派有些可笑,却没有贸然驳了他的面子,而是接过来仰头喝下。 酒液化入躯体之中,立即便化作精纯的魔气散开,滋养着这具冰冷的身体,让自己的神魂与躯体之间更加契合。 魔尊就这样坐在旁边,看着他不情不愿将酒喝完,随意勾手,酒壶便飞入他手中,又为眼前人满上。 他面上似有一丝笑意,眼含宠溺。 然而这目光在离渊心中,却无疑于洪水猛兽,什么温柔宠溺,通通掩饰不了魔尊骨子里的冷血无情。 面对着一杯又一杯被魔尊满上的酒,他也只能将其饮尽。 很快一壶酒便见了底。 离渊整个人都泛起一丝薄红,身体有些燥热,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魔尊趁他不备,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将他推倒在床上,乱亲一通。 忍了又忍,好歹没有拆吃入腹,帮离渊将薄被盖上,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 魔尊每天都会出现在他的房间,给他灌上一壶酒,却没有再强迫他做任何事情。 离渊心中却愈发觉得诡异。 每日看着魔尊来来去去,却十分克制压抑,简直怀疑这壳子里是不是换了一个人,或者说,魔尊的演技实在太好,连他都没有发觉破绽? 但是无论如何,他实在不想再待在这见鬼的魔宫之中了。魔尊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其心情总是喜怒不定的,上一秒温柔体贴,下一秒就能残暴不已,待在他身边,永远身不由己,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无法得到。 他想摆脱魔尊,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离渊开始默默寻觅时机。 魔宫的结构他早已了然于心,这偌大之地守卫却没有多少,全是依仗着阵法在保护。 他知道破阵之法,想要出去自然不难。 时间并没有过多久,他便找到了机会。 那会,魔尊已经连续两日没有来看他。 他猜测魔尊是离开了,便熟练地穿过阵法离开魔宫。他如今修为不过元婴,在魔域深处很是危险,但他却也不在乎这些。 只是这次逃跑并不算得成功,因为魔尊很快便找到了他。 魔尊的模样似乎有点生气,但是却被他很好地按捺住,只有眼里的晦暗暴露了他些许情绪。 离渊却没有感到害怕。 他以前是如此畏惧这个人,但在死过一次之后,他好像已经变得无所畏惧。 那人来到他身边,将他轻轻拉入怀中,然后撕开空间裂缝,回到了魔宫之内。 魔尊说:“别让我担心。” 担心?离渊忽而觉得有点儿可笑,这是在警告么? 他抬头,魔尊的神色却很认真。 离渊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他被送回到那一座寝宫之中,身上没有被加上任何锁链。 他本来以为会有的,但是魔尊并没有这样做。 只是将魔宫外的防御阵法加多了几层,仅此而已。 然后……他再次跑了。 魔尊太天真了,只要没有限制住他的手脚,他想跑,总会有办法的。 但很快又被魔尊寻了回来。 一次又一次。 但魔尊却始终没有用上那些残酷手段,换做以前,他应该早就被折腾地死去活来几个来回了。 魔尊只是沉沉看着他,眼神一次比一次深沉。 最后一次,他消失了三个多月。 魔尊找到他后,似乎终于失去耐心,或者说,那埋藏在他心底许久的东西,终于露出了一点端倪。 他被魔尊强硬地压在了床上,双手缚在床头。 温柔的吻将他全身都吻了一个遍,然后是温柔到极致的前戏,结合,以及□□。 他在魔域之中承受过太多剧烈的、不顾及他感受的欢好,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欢好,而只是单方面的折磨。 如今这种温柔,他还是第一次从魔尊身上感受到。 魔尊一次又一次缓慢而坚定的动作,似乎都在试图将自己心中的情意传达给他。 可惜。 他对魔尊,始终只会有恨意 他没有在试图逃跑,而是留在了魔域之内。 他需要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能结束这一切的方法有两个。 一个是他彻底逃离魔尊。 另一个是让魔尊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魔尊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却仍旧一如既往的与他亲近,毫不设防。但是,在他第一次想将刀□□他胸口的时候,却被他伸手阻止了。 “乖,别那么急。”他说,“先感受一下,我给你带来的……欢愉。” 随即又是一个剧烈的俯身动作,魔尊低低喘息,而他直接软在床上,整个人都是飘的。 那种感觉,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属于人类最原始和本能的冲动与欢愉。 奇异的是,那些痛苦至极的交缠记忆,在这种欢愉之中渐渐有些淡去,没有再如同噩梦般将他缠绕不放,这在某种程度上,减少了他的困扰。 只是,很多伤害,却永远无法褪去。 它只会淡化,而绝不会消弭。它将是一张薄膜,永远横亘在两人之间。 而在一个两人都无法觉察到的地方,有人仍旧在自顾自地和自己下棋。 他拿起一颗黑棋,落在石桌棋盘之上,将白子的退路完全封绝,同时,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容。 他将神识从心魔幻境之中抽回,似乎已经笃定了两人的结局。 “以他的执念,绝不会轻易放手。” “你注定不可逃脱,沉渊。” “乖乖地……在心魔中沉沦吧。” 阴阳炼心阵是有危险的。 它会将人的心魔最大程度的激发出来,然后引导人和心魔的状态,设法斩断两者之间的联系。 但是,如果使用者沉溺心魔太久无法脱身的话,只有一个下场—— 沉沦心魔,永世不能清醒。 姬临川本来有很大可能摆脱心魔。 只是,当顾暝渊的心魔同时激发,两人的心魔幻境融为一体,心魔的威力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般简单了。 况且,顾暝渊那个阴阳炼心阵,是有缺陷的。 只会激发心魔,而不会将其助人解决。 而姬临川受困于顾暝渊,亦无法脱离幻境。 黑衣人将桌面上的白子捏碎。 那时候,他的目的,才算是达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折苏,尧日、细盏灯芯、Double、、雪儿满天飞、白卿衣、折苏、丹缡的地雷,么么哒~ 第66章 天灵界。 沉渊真君洞府开启的消息,很快便已传遍整个九域十八州。 数万年前最负盛名的道修留下的洞府, 其中珍宝令大乘期修士都要心动。 各大宗门皆派出精英高手前往探查, 洞府之内的争夺一日比一日激烈, 各种冲突层出不穷。 已维持现有格局数千年的天灵界, 再度显出乱象。 洞府之中。 波光粼粼的湖泊下, 一个身影若隐若现。 少年模样的修士双目紧闭, 被沉于湖底,周身是繁复的法阵。他一身气息已被压抑到最低, 手腕上的白玉手镯已经出现了几条缝隙。 诸多修士在这片区域经过,却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他面上的表情很是平静,但是某些时候, 却会涌现出几丝淡淡的阴郁。 心魔幻境。 巨大的魔宫如同连绵的黑色阴影, 盘亘在魔域中心。每座宫殿皆以黑色为主调, 透着幽寂森冷的气息。 偌大魔宫静寂无比, 没有丝毫人气, 只有机械动作的人形傀儡在各处走走停停。 魔宫深处, 一处偏殿之中,隐隐约约透出些许暧昧声响。 床边的帘幕被放下一半,些微的光线透入其中。面容清冷的青年被身形高大的男人抱在怀中, 衣衫松松垮垮,隐约可见胸膛上斑驳的红痕。 青年纤长的睫羽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男人见了,便低头将泪珠舔去。 眼睛有些痒痒的,离渊不适地偏过头, 沙哑开口道:“……够了。” 魔尊用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将他拥得更紧,低低笑道:“你不是很喜欢么?我可以给你更多……对于你,我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够了的。” 离渊眸中划过一丝薄怒,他想要挣扎,却发现魔尊早已将他的手按在身后,力道不轻不重,却刚刚好让他动弹不得。 随后,魔尊再度低头吻上了他的唇,温柔的舔舐后渐而深入,最后几乎狂野地掠过他口腔中每一寸地方,像是在巡视着自己领地的猛兽。 离渊有些呼吸困难,心下厌恶这样的亲密,但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欢好,他身体酸软,只依靠着对方揽在他腰上的手维持身形,只好任其作为。 不过俗世皮囊罢了,他想。 他经受诸多苦难磋磨,早已没有必要去在乎。 时间流淌。 许久,魔尊才结束了这个漫长的深吻。 他低头看着怀中青年疲惫的神情,心下满足之余,升起一丝怜惜。 到底是没有克制住。 他太过在乎这个人,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居然还是忍不住要了他。 本来……是想等他愿意再动手的。 魔尊有些懊恼,将青年拦腰抱起,撕裂空间来到寒玉池上,动作轻柔地帮他清理干净,期间又趁机亲密了一番。才将其抱回到房间的床上放下。 他缓声道:“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离渊意识已有些朦胧,浑身倦怠,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魔尊的背影,忽而开口:“……暝渊。” 离渊其实对这个称呼并不怎么习惯。 之前的“主人”二字,是魔尊用残酷手段才逼迫他习惯起来的,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牢牢被他铭记心底。 他早已清楚,魔尊心中的控制欲十分旺盛,“主人”的称呼,是想让他铭记自己的归属权。 现在这人竟然会让他改口,实在让他心生疑虑。 魔尊脚步一顿。 这还是离渊第一次主动开口,唤的是他的名讳,仿佛两人真的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般亲密。 他心下有甜蜜的滋味滋生,很快便转过身,走回床边,柔声问道:“怎么了?” 离渊用手撑着床,想要坐起来。 魔尊便伸手将他扶起。 他这次没有反抗,懒懒靠坐在床头,面上红晕已经慢慢冷却下来。 冷白的肌肤愈发衬得他眉目清冷,如凝霜雪,似隔了一层薄薄雾气,处在遥不可及的云端。 魔尊呼吸一窒,接着,便听到离渊平静的声音。 “我只是想问问,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东西? 魔尊一愣,心中甜蜜如云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苦涩。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是什么让你觉得,在我眼中,你只是一件东西?” 离渊这次没有再唤魔尊的名讳,“主人。”他低声道:“这是您一直教导我的,作为一把魔剑,我必须清楚自己的身份,为您所用。” “只是,我如今已经没有用处了,您为何……还不抛弃我呢?” 魔尊握紧拳头。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逆转时间回到当年,刚刚遇到姬临川之时。他一定会好好对待这个人,给予他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命途早已用最严酷的方式,让所有一切往未可知的方向偏离,直至一个最终的、让人无法接受的结局。 后悔、悲伤、痛苦尽皆无用。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抓住眼前这个人。 魔尊眼神沉凝,他牵起离渊白皙修长的手,在其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道:“不,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绝不是我的魔剑。” “离渊,你是我爱的人。” 这实在是他所听过最为荒谬的话语。 离渊面上神色僵硬了一瞬,随即便恢复漠然。 他眼眸半阖,彻底褪下那层在魔尊面前尚且柔顺的伪装,那彻骨的寒意让魔尊心下有些发冷。 “主人,”他冷淡道:“您是在开玩笑么??” 魔尊没有犹豫便道:“不,我是认真的。” “是么。”离渊的语气仍旧淡淡,“那么,我能向您提一个请求吗?” 魔尊深深看着他,道:“你想要什么?我自会尽我所能帮你,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执念让人心惊。 离渊于是笑了笑。 他的笑如同最浅淡的云雾,带着渐行渐远的朦胧,还有渺茫与疏远。 他一字一顿道:“我要离开这里。” 魔尊面上的温柔之色淡去,那镌刻在他骨子里的阴郁显露出来,让他俊美妖异的面容蒙上一层暗色,似是夜里徘徊的幽魂。 很快,他又将神情收敛起来,温声道:“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他轻笑着,继续道:“魔域景色太过单调,九域十八州景色无穷无尽,若你喜欢,以我的实力,带你走遍这世上所有地方,亦不是问题。” 离渊没有回答,只是重复道:“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你。” 魔尊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漆黑魔气蔓延出来,带出沉沉的压力。 离渊没有意外。 他早就知道,温柔始终不过是魔尊的假象,而现在,才是真正的他。 他不想再和魔尊在魔域之中纠缠下去了,以魔尊的占有欲,他这辈子也别想逃脱。 他需要的,是真正的破局。 “为什么?”魔尊道,“以前的事情,是我错了。我再不会……再不会伤害你。”他将离渊拥入怀中,道:“乖,别想着离开,好么?” 他声音有些委屈:“我只剩下你了。” 离渊侧过头,道:“我想起了一些东西。” 魔尊呼吸一顿,心中隐隐不安。 “六年前,你将我带回魔宫,那时候,我还不是‘离渊’。”青年淡淡道,“我想起来了。” “我没有办法忤逆你的意思,也没有办法反抗你的力量,但是,我不属于这里,也不会留在你身边。” “如果你方才所言为真,那就放我走吧。” 魔尊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指甲陷入掌心。 “离渊?”他轻声道。 见青年没有反应,他试探性地又唤了一句,“……临川?” 青年看着他,无声的,安静的。 却让他心生恐惧。 魔尊忽然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他站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魔尊一路行至魔域深处一座静室之内。 这是他修炼之所。静室的墙壁之上,只挂着一幅纸卷,上书一个“静”字。 笔锋浑然天成,其上有大道之意流淌,可见写字之人对道则领悟极深。 魔尊倚在墙边,看着这个字,心情便慢慢的、慢慢的平复下来。 记忆流转。 那日天劫之中,姬临川被天机阻断的魂魄波动终于被他觉察。 他拼命挽留住魔剑之上一缕神魂,注入傀儡之中,延续其性命。 他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去面对这个人。 他所爱慕之人,被他亲手炼制成一把魔剑,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加荒唐的事情吗? 随后,他似乎曾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 他在梦中,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这个人,在无尽的痛苦悔恨之中几乎发疯,他所拥有的一切,力量、权利、修为,都换不回那人一句话语、一个背影。 那实在是一个噩梦。 梦醒过后,他再也无法放手。 他不愿让这个人远离自己的身边,除此之外,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离渊对他抱有恐惧,他知道,所以他想方设法抹消这种恐惧,对他温柔体贴,处处迁就,在一次次的欢愉之中试图让他忘却那些痛苦。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离渊竟然恢复了记忆。 姬临川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是一个几乎不会为任何事物屈服的人。他唯一所在乎的,唯有天道。和褚离一般无二。 或者说,他就是褚离。 所有的手段对这样的人而言都只是虚无,他知道,他不可能动摇姬临川的心。 永远不可能。 那千百年的等待与妄求,让他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星雨、风轻、细盏灯辛、小鱼、丹缡的地雷,么么哒~ 第67章 魔尊离开后,第二日便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 他面上的沉郁之色被隐藏得更深, 一双漆黑瞳眸之中满是缱绻深情, 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一个温柔体贴的情人, 并将姬临川此前对他说的那番话选择性遗忘。 他每日都会拿来一壶温酒, 姬临川不愿意喝, 他便自饮自酌, 复又将猝不及防的青年拉入怀中,低头便是一个深吻, 将那辛辣微苦的酒液渡入青年嘴中。 若是兴致上头,有时还会翻身将青年压在身下,接着便又是一番极尽温柔的缠绵。 而姬临川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面上表情未变丝毫, 便是动情之际, 眼中氤氲上薄薄水雾, 掩去了其中冷淡神情, 也仍旧显得遥不可及。 魔尊只当看不见。只要是姬临川, 便是现下僵硬如同木头般的反应,都比外界那些千娇百媚的绝世美人更让他动心。 这人是他那沉寂幽暗世界中的唯一光源,即便身化飞灰, 也要伴他永久。眼前求而不得的酸涩黯然,貌合神离的苦涩无奈,又怎比得上永远见不到这人的绝望痛苦? 魔尊想罢,将青年消瘦的身体抱得更紧,似乎如此, 便真正拥有了这个人。 姬临川面色仍旧苍白。 任谁被困在心魔幻境之中,还被迫与一个自己厌恶至极之人□□交缠,都是一种心灵上的煎熬,尤其对他而言。 他厌恶这种浪费时间、消磨意志的行为,而魔尊却似乎乐在其中。 这实在可笑,魔尊自欺欺人也便罢了,难道其所认为深沉的爱,却只是想把他变为笼中之鸟,满足身体的渴望,仅此而已么? 即便感情寡淡如同姬临川,也只觉这样的爱太过肤浅。 果然,无论魔尊对他的感情发生了如何变化,他仍旧处于被动的位置。 不得解脱。 始终不得解脱。 …… 沉渊真君的洞府上方。 云雾掩盖之中,正静静地漂浮着一座宫殿。 这宫殿通体白色,其上暗金纹路缠绕,在阳光下笼罩着神秘的光晕。 洞府之中的人越聚越多,却始终无人发现这座宫殿,即便有人御剑飞行路过此地,也直接将这庞然大物忽略过去。 宫殿之中,有一个庞大的阵法正在运转。极其玄奥的阵纹在空间四处浮现,无尽仙气、五行之气、阴阳之力皆在此间流转、汇聚。 阵法中间,正悬浮着一柄剑。 长剑造型古朴,剑身之上镌刻着繁复纹路,似有惊天伟力蕴藏其中。 忽而,阵法光芒大盛,长剑发出连续嗡鸣,一道白光自剑身之上浮现,接着便飞掠而出,穿透宫殿上重重阵法,直直向青山之上的悟道阁落去。 白光落地,幻化为一道虚幻身影。 隐约可以看到,此人身着一袭白衣,乌发束冠,有深沉威势凝聚周身,便只站在那里,便是天地间唯一的中心。 他面容模糊,看不清具体五官,然而那远离尘俗的气质,却与石坛之上盘膝而坐之人交相辉映,似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牵绊其间。 他凝望了石坛片刻,双手飞快结印,阵法流转,道则变幻,玄钟再度发出一声憾然钟鸣,悟道阁周围空间泛出道道波澜,渐而完全隐没,不见踪迹。 随即,他迈步走上石坛,在青年身后盘膝坐下,伸手将青年虚虚揽在怀中,姿态十分亲密,从远处看去,两人似乎已连为一体。 那虚幻的身形时而凝实,时而变淡。 一声低低的叹息飘散在空气之中。 …… 魔域血漠,幽暗山谷。 黑袍人将又一具尸体抛入血色阵法内,熟练的动作似已重复了千百遍。 浓郁的血气似乎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入不详的氛围之中。魔域本就诡异阴森,此处更显得可怖非常。但奇怪的是,明明山谷位于三大宗门的管辖之中,但却没有任何一个宗门发觉此处异样。 黑袍人将尸体处理干净后,便从怀中拿出一张写满血色符文的卷轴,他的肢体动作极不协调,似乎关节之处受过重创。 卷轴慢慢摊开,上面大半的血色符文亮起,构成一个诡异的图案。 黑袍人开口,他声音嘶哑道:“……七年了,你还没好么?我已等不及了。” 他的语气阴沉已近癫狂,浓郁恨意从一字一句之中泄露出来。 片刻后,卷轴之上凸出来一张扭曲的人脸。 人脸上一个夸张到极致的笑容,直咧到耳根,诡异地仿佛从人心中响起的声音传出:“莫急,你只需继续给我提供‘养料’,很快,我与我的族人便会重返人世,届时你所乞求的东西,都会一一在这天地之间上演……” 黑袍人嘶哑道:“希望你说到做到。” “自然,我血魔从不虚言。” 卷轴上的人脸渐渐隐没,一道血色暗芒没入黑袍人体内,让他身上气息再度强大几分。一阵阴风吹过,掠起黑袍人的兜帽,一张被血迹沾染的清秀脸蛋显露,那双本来漂亮有灵气的双眸,此时其中是一片死灰般的漠然。 上玄仙宗,青霄峰。 道衍真君正闭目盘坐于洞府之内。 其实到达他这样的境界,修炼所能取得的进境已是微乎其微。 大乘后期想要到达飞升之境的途径只有两个,一是功德,二是顿悟。 而对于道衍真君而言,他纵有百世功德,深厚领悟,马上便可白日飞升,仍旧不会跨出这一步。 至少在事情结束之前,不可以。 数万年过去,当年的阴影早已被世人遗忘,所有伤害皆已被岁月抹平。 可谁又曾觉察,那高悬于世间生灵之上,连绵不断的杀机? 而这场杀局,能够化解的,唯有一人。 他轮回数次,横跨数万年光阴,要等的,也不过是这个人罢了。 便在此时,他忽然心生警惕。 一种极熟悉,却又因相隔太过悠长的岁月而变得有些陌生的气息在远方一闪而逝。 是错觉么?他面色凝重,立即开始着手推演天机。 希望不是那种东西卷土重来…… 心魔幻境。 这日,魔尊又拿了一壶温酒过来。 这酒以魔域中央极珍贵的神玲花酿制而成,能够促进神魂与身体的相互契合。魔尊一直担心姬临川的身体状况,因为此前他将姬临川炼制成魔剑之时,便已对其神魂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以强大神识将其神魂切割,再在其中强行烙下魔器封禁,以此控制姬临川的行为举止,甚至意志想法。 虽然经过温养淬炼,其神魂在魔剑炼成之时便已得到修复,但总归是比普通神魂,脆弱几分,如今还被天劫所伤,匆忙转移身体,恐怕损伤不轻。 长此以往,恐怕有神魂消散的危险。 是以,他才天天锲而不舍地琢磨着修复神魂的法子。 神玲花酒酿只能解一时之需,要彻底修复神魂最好的法子,其实是神交。然而这种事情,并非如肉体上的欢好一般,可以半强制性地将人弄上床的,必须双方都愿意,这场神交才能进行下去。 而无论魔尊多么自负,他也不认为姬临川会同意此事,或者说他其实很清楚,姬临川在各种意义上,对他都只存恨意。 魔尊有些苦恼,他拿起酒壶斟酒递过去姬临川面前。 姬临川本不想接,但是想起上次魔尊直接把他按住嘴对嘴渡酒的场景,他就默默地把酒杯接了过来。 一壶酒很快喝了一半,姬临川感到有些眩晕。 魔尊正愁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到他淡淡的声音:“你此前说,可以带我到天灵界任何地方?” 魔尊道:“自然,只要你不想着离开……我陪着你,去哪儿都是可以的。” 姬临川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许久才道:“我想回上玄仙宗看一看。” 魔尊一愣,本能便想开口拒绝,他总感觉去了上玄仙宗,许多东西便会失去掌控。只是他之前已经拒绝过姬临川一次了,莫非还要拒绝第二次么? 转念又想起方才的苦恼,便道:“带你去可以,但你必须先养好身上的伤。” 姬临川平静道:“我身上没有伤。” 魔尊叹了口气,道:“你神魂遭受重创,时常会感觉到极端的疲惫,如何能说并未受伤?” 姬临川漠然,他的确精神状态不佳,稍微复杂的思考便会头疼欲裂乃至昏迷,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被魔尊抓回来。 虽说他并不在意这些,何况不过是心魔幻境而已,但既然魔尊提出来…… “你想干什么?”他直接开口。 “帮你疗伤。”魔尊凑近前,额头抵着姬临川的额头,柔声道:“放轻松,让我的力量进去。” 姬临川马上觉察到他想做什么,猛然将其推开,“滚!我不需要!” 神魂是极为私人的领域,魔尊这样的做法无疑实在侵犯他的底线。 “你不是想要出去么?”魔尊低头凝视着他的双眼,面上一片认真之色,“就一次,只是疗伤,我不会窥探你的记忆,相信我。” 姬临川如何能够相信? 见他不语,魔尊无奈道:“那便没有办法了,你这样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出去,我们还是先慢慢养好伤吧。只是单靠外物,我也并无把握能够治疗你的伤势。” 姬临川沉默片刻,冷声道:“乘人之危,无耻之徒。” 魔尊缓声道:“我只是想帮你。”他知道姬临川说这句话,态度已经有些许软化,当即不再犹豫,再度贴近姬临川的额头,庞大的神魂之力涌入其中,与姬临川的神魂交缠在一起。 这与当初道衍真君单方面传输神魂之力不同。所谓神交,是双方神魂之力的交缠和融合,乃是修士之间最为亲密的举止,修真界中所有双修之法,大部分都是建立在神交的基础之上的,而肉体只是一个沟通的渠道。 那种比欢好更要强烈百倍的快感席卷而来,姬临川微微一抖,便已被身形高大的魔尊牢牢按住。汗水自脸颊淌落,姬临川不住喘息着,间或两声控制不住的低吟。 明明肉体上没有任何过界的举动,但神魂之上传来的刺激已经足够让人癫狂。 魔尊将额头离开时,这场特殊的‘疗伤’已经持续了十个日夜。 姬临川软软地靠在他怀中,被他温柔地安抚着背脊,许久,那种因为太过激烈的快感而生出的颤抖才慢慢平复。 正如力量传输是有境界压制的,神魂交缠时境界压制则更为深重。 整个过程都是魔尊的神魂力量在主导一切,姬临川只是被动承受。但魔尊的消耗绝对不低,神魂力量的恢复并不容易。 但魔尊并没有说什么,只要是为了姬临川,一切皆是值得的。况且姬临川本不屑于这样的疗伤方法,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没有抱怨的权利。 “休息一下,我们便前往上玄仙宗吧。”魔尊并非是得了便宜不认账之人,他在姬临川额头落下一吻,便将他放下,转身离去了。 姬临川侧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睛,内里是一片空白的茫然,许久才找回些许焦距,发现神魂之上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 他面无表情盯着魔尊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细盏灯辛、雪儿满天飞的地雷和折苏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68章 上玄仙宗位于仙玦境内,距魔域有数十万里之遥。 魔尊心怀顾虑, 便有意减缓速度。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 遇到壮阔奇异的风景, 便停下欣赏一番, 若是魔尊兴起之时, 便拉着姬临川, 以天地为席,共赴巫山云雨。 如此行径, 倒像是一对恩爱眷侣了。但其实两人都清楚,这样的平静不过假象。 魔尊从未忽略过,姬临川眼中的冷淡和厌倦, 他想抓住这个人, 但到头来不过是将他越推越远。 而姬临川对魔尊的行为不多做阻拦, 只是不想白费功夫而已。于他而言, 皮囊表象不过无用之物, 已不必多加在意。 时间的流逝在幻境之中显得虚幻失真。 似乎已经历漫长时间, 又似乎仅只短短一瞬,姬临川已回到了上玄仙宗。 青山绿水,云雾缥缈, 仙阙琼楼。 一如他印象中的模样。 魔尊牵着他的手落于地面,踏上通往宗门的玄天阶。他以大乘期神识落下幻术,不过一瞬,两人装束已与普通上玄仙宗弟子一般无二。 “已经到了。”魔尊柔声道,“你想去哪儿?我陪着陪你。” 姬临川侧头望向身旁的男人。 男人身形挺拔, 一身蓝白道袍负手而立,乌发被道冠束起,一身阴森魔气完全隐去,俊美面容神色淡淡,竟完全不似一个魔修。 他将手从魔尊手中抽出,低声道:“随便走走吧。” “好。”魔尊答应得爽快。 两人于是并肩走入山门。守山弟子瞥了一眼他们腰上令牌,便直接放行。 从外门走到内门,途径各处,魔尊皆询问姬临川要不要入内走走,姬临川只是摇头。 他本欲借此回到仙宗之机摆脱魔尊,但魔尊却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明明他容貌未变丝毫,但一路遇见数名弟子,皆对他视若无睹。 只是即便如此,姬临川仍旧神色不动。他虽说随便走走,其实一直有意向着青霄峰行去。 魔尊对他的意图略知一二,但并未阻止,毕竟区区大乘期修士,他还不放在眼里。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青霄峰所在。 青霄峰极为高耸,直入云端,峰外阵法处处,密不透风。 魔尊有些讶异,此处阵法之繁复,以他的见识竟也只能分辨一二,实在不凡。 姬临川却没有犹豫便直接走入阵法之中。他在青霄峰生活已有数十年,对这些阵法领悟知之甚详,自然知道阵法的生门所在。 魔尊心中一动,连忙跟上。 行至半途,姬临川却忽而停下步伐。 魔尊只落后几步,见他停了,便走到他身旁,问道:“怎么不走了?” 沉默片刻,便听到姬临川有些迟疑的声音:“这里……不一样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本来布下的,不是这些阵法。” 魔尊皱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神色陡然一变,瞳孔骤然紧缩,吐出一个名词:“太清无极阵?” “什么?” 姬临川打量四周,那浓郁的草木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皑皑白雪,但以他现在所处高度,分明只在半山腰,还远远未及峰顶冰雪覆盖之地。 为何如此? 他心底浮现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难道这里已不是青霄峰了么? 正在他思考之际,魔尊却拉起他的手,快速行走在这个陌生而繁复的阵法之中。姬临川微微皱眉,到底没有甩开,随着他向上方前行。 数息之后,他们终于走出阵法。 凛冽的风夹带着冰雪迎面扑来,寒凉的空气之中若隐若无一阵清幽缥缈的香气。 一座古朴的宫殿矗立山巅,牌匾之上一行凌厉字体,上书:“玄机阁”。 魔尊的手突然握紧,他喃喃道:“天岚峰,玄机阁。” “这里是……太清仙宗。” “太清仙宗?” 姬临川在脑海中思索许久,才忆起古卷上关于这宗门有数的记载。 太清仙宗,上古道修宗门,早已在五千年前天地大劫之中彻底陨灭。 他们方才明明是在上玄仙宗,为何现在却忽然跨越了五千余年,来到了太清仙宗所在?虽说心魔幻境内,一切皆有可能,但这未免太过荒谬。 他的记忆之中与太清仙宗并无任何牵扯,他的心魔按理而言,不应衍化此地。 难道说…… 他猛然回头看向魔尊,发现其面上有追忆之色,联想到魔尊模糊不清的过往,兴许与这太清仙宗有所关联也不一定。 他又联想到此前数次心魔,唯有此次,魔尊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姬临川面色沉凝,正想上前试探一番,却见那古朴宫殿大门缓缓敞开,一个人兀自从中走出。 白衣乌发,面容模糊,身形虚幻,然而那高洁远离尘俗的气质,却令人一见难忘。 姬临川感觉到,魔尊的手颤抖了一瞬。 “褚离?”魔尊沙哑而迟疑地问道。 白衣人没有回答,只是双手飞快结印,霎时间一圈繁复阵法便将魔尊包围。 “你要干什么?”魔尊急急问道。 白衣人淡淡道:“顾师弟,回你自己的心魔幻境去。” 说罢,他的身形闪动,已经来到姬临川面前,将他的手拉了回来。 转瞬之间,姬临川与魔尊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的空间裂缝,两个心魔空间急速分离开来。 魔尊反应过来,眼睛睁大,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没说完,便已消失无踪。 白衣人没有看魔尊哪怕一眼,只对着姬临川道:“是我失误了,让外人搅局。” 姬临川平静地看着他。 这白衣人出现地蹊跷,但他心中却无法生出警惕之意,仿佛这人本就应该出现在此地,出现在他面前,两者之间,互为一体,密不可分。 白衣人轻声道:“我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将姬临川的手握住,虚幻的身形与姬临川慢慢融合。 周围的空间开始崩塌,毁灭,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沉渊真君的洞府之中,忽而产生一阵剧烈的震荡。 所有在洞府之中活动的人,都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抛却出去,唯有安静盘坐在悟道阁中的姬临川,与沉在湖底的玄衣青年,并未受到这股力量的影响。 湖泊之下,青年身边的阵法发出阵阵血色暗芒,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散一空,纯净的仙气蜂拥而入,将残破的阵法补全。 上界有人心生感应,再度捏碎了手中的棋子,冷笑道:“空间封锁?千万年过去,没想到他还留着这么一手,失策了。” “但是,我布下的棋局,也是时候开始发挥作用了……” …… 数十万年前,天灵界刚刚开辟,灵气浓郁。 人族从蛮荒时期,到逐渐开化,最终以无可匹敌的悟性与智力,成长为天灵界中最为强大的族群。其中有悟性极高之士,开始探索修道之途。 练气、筑基、金丹…… 元婴、化神、合体…… 渡劫、大乘、飞升…… 一步一步,无数年的探索,终于有修士飞升而去。真仙道统流传,后人追逐着前人脚步,将修行之道传遍天下。 从此修炼传承愈发深厚,直至十万年前,各路天才开始层出不穷。 那是最鼎盛的一代,无数人族修士在长生路上越走越远,受尽天地眷顾。 然而盛极必衰,一场针对于人族的劫难,已在酝酿之中…… 头脑昏沉,意识辗转之间,他听到一个女子断续沙哑的声音。 “姬离,我的儿……你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他感觉到女子的生命气息在不断流失,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眼,却无能为力;张口欲言,发出的却是婴儿细弱的哭声。 阴冷的风吹过四周,女子的气息戛然而止。 有杀机在蔓延。 一双粗糙的大手将他举起,掐住了他的脖子,呼吸困难,死亡不断逼近。 来者忽而轻啧一声,放松了手上的力度。 “混元灵根,天生道体,姬逐月的儿子倒是个不错的容器,这次倒是捡了个宝贝。” 有人在旁边悄声道:“宗主,你打算怎么做?” “先把他养着,”宗主笑道,“到时长成了,再趁机夺舍,这样的资质,必能让我突破境界桎梏,再进一步。” …… 光阴流转。 姬离被宗主收养已有十余年。周围的人心思叵测,让他从小便不得不养成沉默寡言的性子。 他所在的血煞宗,乃是一小型魔道宗门。 宗主已臻至合体期,但寿元将近,正准备闭关冲击渡劫,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行夺舍。 无人知道他有幼时记忆,也就无人知晓他已经看穿宗主的阴谋。 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他天资极佳,即便所修炼魔道之法与他的体质并不相符,境界仍旧突飞猛进,不过十余岁,便已是元婴期后期,在当时天才横行的世道,亦是绝世无双。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速度惊人,却能感受到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愈发贪婪。 宗主突破之期已近,他被监视得愈发牢密集。 他知道自己的仇人便是宗主,但是很多时候,他必须装作不懂,如此方可保全性命。他暗中所修炼的精神力早已超越化神期,达到合体。 宗主的境界高他许多,夺舍本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他的神魂境界已达合体,九死一生之际被他反噬。 他用搜魂之法得到了宗主的记忆,成为了这个宗门的宗主,与属下虚与委蛇,最终掌控了整个血煞宗,才确保了自己的安全。 彼时他年仅半百,已是渡劫期魔修。 他终于有机会理解外界的一切。 他搜集了无数书籍,从中汲取知识,增长眼界。 而当他接触到道修法门之时,他终于知道,这就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东西。 他自生下来便活于阴险狡诈之中,无父无母,孤独无依,但是他并不介意这些。他的心情一如既往平淡无比,唯有此物,才让自己燃起生的激情。 他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求道而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琅琊公子、枫夜、雪儿满天飞、小鱼的地雷,么么哒~ 第69章 血煞宗。 姬离端坐于高座之上,一身玄衣, 宽大衣摆之上绣着血色暗纹, 漆黑长发并未束起, 而是随意垂落身后。 他双目半阖, 有些倦懒的模样, 血色瞳眸深处却平静而淡漠。 他面前案上, 摊开了一卷书卷。 书卷之上有灵气缠绕,在充斥着魔气的殿内, 散发着淡淡白芒。 不顾被灵气灼伤的危险,他伸手抚上书卷,脸上神情莫测。 他的手, 指节修长, 苍白而有力, 其中暗藏着无可匹敌的力量。 就这么一页又一页地翻阅。 姬离身上的魔气已经淡的让人无法觉察, 但触及他那双血色妖异的瞳眸时, 仍然会让人觉得心中发冷, 由深不见底的修为衍化而出的对旁人的威慑。 血煞宗上下早已对这位新宗主心服口服。 当年姬离以旧宗主的身份即位,然而行事作风终归存在破绽,但他的成长速度早已超乎众人想象, 在众人怀疑之际,他直接将真相揭露,血煞宗上下竟已无人是他的对手,不得不屈从现状,对他莫敢不从。 他的表情永远冷静, 像是从来没有东西可以动摇他的心。 这样的人令人恐惧。 但如果此时有血煞宗弟子站在姬离身边的话,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 因为眼前这个天塌下来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人,眼中有炙热的情绪在跳跃。 ——那是渴望的火焰,拥有燃尽世间万物的热度。 姬离看着眼前的道修典籍,几乎没有犹豫,便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散功重修。 他从小被迫修习的血煞炼魂之法,早已将煞气魔气融入神魂之中,想要剔除这些东西,重新踏上修道之途,又谈何容易。 除非……将一身功力彻底散去,从头再来。 这种做法非常危险。 他渡劫期修为,在强者横行的天灵界中,都算是一方大能。况且当年形势所迫,他还继承了血煞宗宗主之位。他姬离的名字,在世人心中,早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修。 即便他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之心,从未伤害过无辜之人,但是很多东西,却不是没有做过,便可以被人所理解的,这个时候,他自废修为,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但那又如何呢? 他已被世间种种牵绊太久,若是冒险一搏,能够达成所愿,那也是值得的。 即便因此身死,那也不枉此生。 想罢,他唇边勾起轻微的笑意。 那笑容恰如晨光破晓,冰消雪融,却又像隔了一个缥缈的人世,变得不可捉摸。 体内的魔气被一寸寸抽离,粗壮的经脉渐渐萎缩,粉身碎骨般的剧痛蔓延。 神魂如同被千万条丝线切割,蕴藏其中的血煞之气飞快流逝,境界不断跌落。 即便如此,姬离仍旧显得云淡风轻,一声痛哼都未曾发出,嘴角的弧度未变分毫。 那双瞳眸之中的血色慢慢褪去,显露出纯净而深沉的黑色,平静的视线仿佛能够穿透时间与空间的束缚,落在未可知的远方。 …… 静寂的幽林深处,幽暗隐秘的洞穴之中。 姬离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鲜血从衣衫之中渗透出来,紊乱的能量正肆意破坏着他的经脉。 他低低咳嗽,吐出一口鲜血,其中夹杂着一些内脏碎片。 炼气期的修为对他如今的伤势并没有什么帮助。 是他失策了,一时不慎,被人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终究不习惯魔修的行事方法,对他心存不满的人太多,以前那些人碍于他的实力无法动手,如今终于等到他修为尽失,又岂会轻易放过? 他动用数年前为自己准备的退路,这才从包围中死里逃生,却也受了重伤。 濒临绝境,他反而更加冷静了。 他所经受的磨难太多,早已学会心平气和地去看待,去忍耐。 然后,方可找出一线生机。 姬离咬牙将自己的伤势包扎好,他撑起身子,吃力地往外移动。 这里已经是魔修与道修界域的分界之地,若是能够逃到道修的地盘,应该会安全许多。 …… 太清仙宗。 今日,又是一年一度仙宗收徒之日。无数人慕名而来,想要拜入仙宗门下,等待的人将山脚挤满,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姬离混在其中,一张俊脸沾了尘埃,衣衫破旧,形容狼狈。 众人下意识地离他远点,他却不以为然。 或者说,从魔修界域一路赶到太清仙宗,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何况他还要躲避别人的追杀,一路艰辛难以言说。 但终归还是赶到了。 太清仙宗招收弟子,骨龄需在六十以下,所幸他的骨龄堪堪在边界徘徊,还未超出,但身处一群十几二十的小屁孩之中,倒是有点沧桑的感觉了。 登仙路开启,幻境、心性、修为的考验一一闯过,姬离留到了最后。 而当负责检测资质的长老将他的资质检测出来时,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混元灵根、天生道体。 姬离以前懵懂不知是何概念,但他掌握血煞宗之后那几年,早已寻觅资料研究过,这两种资质皆属万年难遇,得其任一都算是得了上天眷顾。 而当两者合一,在同一人身上出现之时,就不单单是受到上天眷顾那般简单了。 他所背负的,必然是沉重的宿命。 但是宿命如何,又与他何干呢? 他一生所求,不过道之一字,仅此而已。 太清仙宗宗主被惊动,亲自前来询问他的来历。 他并未隐瞒。 他这样明显的资质特征,要隐瞒过往着实太过艰难,只是他敢来太清仙宗,便有足够的把握,不会陷入死局之中。 果然仙宗宗主犹豫片刻,便提出了要求。 “若你能通过太清炼心境,证明你道心坚定,我便破格将你收归门下。” 他没有犹豫,便道:“好。” 他通过的毫无悬念,速度之快,甚至创造了太清仙宗的记录。 太清仙宗宗主说到做到,将他收归门下,给予更加高明的指引。而血煞宗所带来的牵扯,也暂时告一段落。 只是他不方便再以自己的名号行事,毕竟魔修姬离之名,出现在道修宗门,总归还是有那么几分不妥,于是,他便自起道号,号为沉渊。 自此,太清仙宗内,只有沉渊,而无姬离。 …… 十年光阴一晃而过。 姬离的修为在找到契合功法之后更是突飞猛进,短短数年已达元婴后期,此等速度让世人震惊。 不说他是散功重修,便是以他现在六十骨龄,到达元婴期仍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恰逢他突破之际,仙宗管辖范围内有一地出现异常,仙宗便派他前往探查。 太清仙宗作为道修最鼎盛的宗门,所占据之地乃是天灵界灵气最为充裕之所。在这种地方发生异常,大多时候是异宝现世,让他前去,其实是想送他一个机缘。 但是这个机缘有些不寻常。 正在探查之时,姬离忽觉有寒气自脚下升起,转身一看,竟有一道宽大的空间裂缝在他身后开启。 裂缝吸力极强,他刚反应过来,便已被吸入裂缝之中。 再度恢复视线时,他自空中急速坠落。 无数幽魂充斥着这个世界,漂浮于虚空之中。 他视线下移,便看到了一片无垠的黄泉。 姬离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幽黄泉……他居然来到了九幽之地? 还未来得及思考,他整个人便已跌落到黄泉之中,无尽黄泉之气将他缠绕、侵蚀。他是生人之躯,不可在死地停留,否则会被死气缠绕,前尘忘尽,成为幽魂之中的一员。 这次是真正的绝境。 姬离的意识渐渐消散,正在此时,一抹灰白火焰从黄泉之下升起,将他包裹其中。 他缓缓醒转过来,自己被火焰笼罩,正漂浮在黄泉之上,堪堪捡回一条小命。 这火焰…… 他眉头微皱,觉得有些疑惑。 忽而一阵巨大声响,一头巨龙盘旋而出,硕大龙目中有同样的火焰闪烁。 “这倒是有趣了。”巨龙开口,声如雷鸣,“不过区区凡人,你怎会得到它的承认?” 它?是指火焰么? 姬离凝视着这头巨龙,这样庞然大物身上的压迫感极重,他却似乎没有感觉到一般,平静开口:“你是谁? “你问我是谁?”巨龙哈哈大笑,声音震得整个黄泉都在波涛起伏,“我是守护此地的混沌神龙,说起来,小子,你想出去的话还须仰仗于我。” 姬离‘哦’了一声,又道:“我怎样才能回去?” 巨龙呼出一口热气,道:“这得看你得不得让我满意了。” 他身上光芒一闪,幻化为一个高大人形,白发银眸的模样。 他踏着黄泉走来,俊美面上满是兴味与好奇,道:“这九幽之地太久没有生人来过了,也不知道外界已经如何……小子,与我论道吧,满意就放你回去。” 若是其他要求,他还要斟酌一番,但只是论道的话…… 姬离道:“自无不可。” 求之不得。 两人便盘坐在黄泉之上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论道。 巨龙年岁悠久,对大道理解极为深刻,姬临川在这场论道之中得了不少益处,眼瞅着境界便要向大乘期晋升,但因九幽之中灵气不足,要暂时压抑着修为。 巨龙这边却是越听越惊讶,一开始他对这个人类修士其实并不如何看好,毕竟年岁摆在这里,说是论道,也不过是想打发打发悠闲时光罢了。 没想到姬离年纪轻轻,对天道便已有许多不俗理解,而且悟性极高,一开始还是巨龙在主导着这场论道,但到了后来,却是姬离说得更多,巨龙沉思的时间更长。 巨龙意犹未尽,但见姬离就要晋阶,倒也不好意思再留他,便打算将他传送出九幽。但这一别,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逢了。 姬离临走之际,开口问他:“你不去外界走走么?” 巨龙道:“千万年总待在一个地方,确实烦闷。只是我虽然想要离开,却没有办法离开。” 姬离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巨龙一愣,盯了他很久,忽而出手搅乱黄泉之水。 他在那翻滚的黄泉之上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面色越来越沉,忽而道:“小子,你最好不要回来了,不,是千万不要回来!” 姬离疑惑道:“……为什么?” 巨龙道:“你若再到黄泉,恐怕会遭受死劫,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他幻化为龙形,隐没进水中,“别管我了,你回去之后就安心修炼,早日飞升。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不也好好的么,不用你瞎操心……” 传送之时,身周景色变幻,姬离沉默地看着平静的黄泉,巨龙已经不见踪影。 他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 回到天灵界之后,姬离返回太清仙宗,随即闭关冲击大乘。 数十年后,姬离引动天地雷劫。整整九九八十一波劫雷急轰而下,一波比一波强盛,那连绵的劫云庞大无比,震惊了整个天灵界。 八十一日后,姬离渡劫结束,在无数人或惊讶或崇拜的目光中晋升大乘期,而且刚入大乘,周身气息便堪比大乘后期修士,一身实力深不可测。 再之后又是一百余年,他已突破至大乘期圆满,随时便可渡劫飞升。 自他修炼以来,前后不过三百余年,沉渊真君之名,已是当之无愧的—— 天下第一人。 天灵界此时正处盛世,正是天才辈出、群星璀璨的年代,这天下间的大乘期修士何其之多,其中不乏好斗之辈,对姬离名声嗤之以鼻之人,还有将其恨之入骨之徒,他们三番五次向姬离挑战,但却无人是其一合之敌。 传闻其实力早已超越大乘,达到更高的境界,更有陷于十余个大乘期真君围攻而毫发无伤的壮举,一身修为几乎令人叹为观止。 但令人疑惑的是,姬离却迟迟没有飞升。 这个“迟”,其实是相对于他的修行速度而言的。 姬离年岁五百,已在大乘期圆满停留了两百余年,而他当初修炼的时间,除却魔修那段经历不提,也不过是两百余年而已。 按理而言,姬离的底蕴早已足够,为何不选择飞升呢? 众人猜测纷纭,而唯有姬离清楚,他现在无法飞升。 功德与顿悟,是飞升的两条路径, 以他的性子,是不会选功德这条道路的,而顿悟……这普天之下,难道还有人对天道的领悟能够敌过他的么? 撇去混元灵根、先天道体不说,他对天地道则、混元至理的理解,早已到达了世人难以想象的深度,这世间道则千万,他所领悟的已然大半。更何况自黄泉之中得到那神秘火焰以来,对更高一层的虚无道则与浑沌道则,他亦是领悟极深。 而这样也过不了顿悟飞升那一关…… 姬离逐渐觉察到了丝丝异样。 是的,异样。 这种异样出现在他进入九幽与返回天灵界之间,那空白的两百年间。 他这些年来一直有着模糊的感应,直到现在下终于肯定下来。 天道有异。 抑或说,是天灵界的天道,发生了异变。 许久之前,他在魔修渡劫期之时,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天道。但那时因为魔修功法的影响,他被天地所排斥,并未能够很深入地了解天道本质,但是他心中一直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真正的天道,是天地之间的至理,玄而又玄,涵盖万物,大公无私。 但如今的天道,却似乎少了一点什么。 姑且称之为缺失的一角吧。天道残缺,有东西乘机而入,对天灵界的天道造成了污染,以至于发生了如今种种变数。 只是,这个世界上似乎还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姬离的修为被阻碍在大乘期两百余年,所以他才觉察过来,换做他人,又怎会对至高无上的天道产生质疑? 甚至于,这两百年间,再无一个修士飞升,修真界也只是推脱与灵气减弱,修士机缘不足之上,没有从根本寻觅原因。 有杀机在天地之间蔓延。 姬离心中略有不安,隐隐有所预感,似乎有什么意外之外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他当即便去找太清仙宗宗主,这个年长的前辈,在修行之路上对他的指点颇多,他内心对这名前辈还是相当尊重的。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从闭关之处出来,便发现太清仙宗的氛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细盏灯辛、风轻、星雨、尧日、小丸子、墨卿、白卿衣的地雷,比心~ 第70章 姬离闭关之时有意探寻天道隐秘,将外界通讯尽皆屏蔽, 出关时才发现, 洞府中那几枚传讯令牌, 皆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他快步走出洞府, 目光一凝。 洞府外竟有两具尸体。 尸体皆是太清仙宗弟子, 面上神情扭曲, 尸体并未有外力破坏的痕迹,以姬离的眼力, 一眼便可看出,这两名弟子皆是因走火入魔,灵力紊乱而亡。 发生了何事? 姬离伸手在虚空之中一划, 漆黑的空间裂缝中, 一把长剑跨越空间而来。 此剑名唤天极, 乃是他的本命法宝。 天极剑乃上界仙器, 偶然被他所得, 却因杀伐之气太重, 兼有磅礴仙力残留,无法置放于内府之中,只能置于小界空间, 用时则取。 姬离飞身踏上天极剑,一袭白衣猎猎,风驰电掣间便已来到太清仙宗主峰,但往日热闹的主峰,此时却不剩几个人影。 姬离眉头紧皱, 随便找了一个宗门弟子,问道:“宗主呢?” 那弟子面色消沉,见到是他,惊喜道:“真君大人,您可算是出关了!宗主,宗主大人受了重伤,正在禁地疗伤……” 姬离疑惑道:“我闭关不过三年,发生了何事?” 那弟子道:“半年前,仙灵域气机异变,修炼之时心魔横生,半月之内便有数十名弟子因心魔陨落。宗主觉察此事重大,亲自前往探查,却没想到被魔物偷袭……” 姬离道:“魔物?” 那弟子重重点头,神情恐惧而惊惶,“是的,魔物!这些魔物生性残暴,以人为食,许多弟子已经罹难,它们却永远杀之不尽……真君,如今只有您可以主持大局了,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姬离却觉察到有些许不对,“副宗主,还有各峰长老呢,他们做什么去了?” 那弟子沉默,许久才哑声道:“副宗主已经因为心魔陨落,各峰长老有些陷入心魔无法清醒,有些在外面与魔物厮杀……整个太清仙宗内部,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姬离握剑的手一紧。 他在太清仙宗修行数百年,如今仙宗遭受劫难,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天极剑发出清越长吟,他御剑而起,消失在原地。 …… 仙宗的护宗大阵正有多处受到袭击。 姬离直接来到最为强大的一股破坏力量所在,这才看清了那些“魔物”的形貌。 它们通体漆黑,一双阴深深的血色瞳仁,肢体扭曲,既有像人一般在地上行走的,亦有像动物般四肢着地爬行。 它们的手脚极长,像是拉长的一段阴影。动作快如闪电,嗜血狂暴。 姬离赶来之时,便见那些魔物将尖利的手插入地上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之上,不过片刻,那尸体便被其快速吸收,干瘪得只剩一层人皮。 那些魔物发出怪异的笑声,灯笼般的眼睛向他看来。 姬离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心头微沉。他曾经受过魔域之中的无情厮杀,如今静心修道,方知安宁来之不易。 但是,这天已经变了。 这些魔物,可能只是一个开端。 他眼神一凛,手握天极剑,一道绚烂至极的剑光直接向前方扫去。 那剑芒似能遮天蔽日,带着能够将一切斩破的可怖力量。那些怪物尖利咆哮,四处逃窜,却只能渐渐湮灭在灿烂的剑光之中。 毫无反抗之力。 姬离的表情却没有松融半分。 只见那些在剑光中没有被彻底化为飞灰的魔物碎片慢慢融为一体,然后化光远遁。 姬离冷哼一声,向前追去,期间遇到的魔物更加密集,却仍旧没有魔物能够抵挡他的一剑之威。越来越多的魔物碎片聚集到一处遁走,姬离却并未刻意将其消灭。 他倒是想看看,这些魔物的源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到达目的地后,姬离面上却少见地浮现出一丝讶色。 这是一道宽广无边的深渊裂缝,无数魔物从裂缝之中涌出。姬离仗剑杀戮,方才在铺天盖地的魔物之中维持立足之地。 只是,在姬离的印象之中,此处原本是没有这道深渊裂缝的。 姬离用神识感应片刻,却发现周围景物无比熟悉。 这个地方,分明就是两百多年前,他被传送到九幽黄泉之前,所在之处。 …… 仙灵域的劫难很快便已扩散至整个天灵界。 除却姬离最初发现的那道深渊裂缝,九域十八州之中,更多的深渊裂缝开始显露踪迹,无尽魔物从裂缝之中疯涌而出,数之不尽,杀之不绝,俨然已成为天灵界人族道统传承至今,最大的灾劫。 这些魔物不是此界中物,它们吸收生灵血气增补己身,正在蜕变得愈发强大。 各大宗派联合起来商议此间事宜,终于自古籍之中猜测出这些魔物来历。 这些魔物,来自天灵界外,却因某个契机进入了此界之中。 名唤,域外天魔。 域外天魔族群甚多,杀戮成性,是人族不死不休的大敌。而要解决这一切,必须寻觅到天魔入侵天灵界的“契机”为何,方可将其消灭。 而要找到这个契机,唯一的办法,就是下深渊一探。 “沉渊真君,您修为高深,此次深渊一行,当由您率领。不知真君意下如何?” 人族大会之上,无数期盼乞求的目光加诸他身上。 姬离居于高位,神色淡淡,只道:“好。” …… 顺着深渊裂缝向下而行,一行十余位大乘真君皆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愈往深处,魔物的数量便愈发稀少,而周围的可怖魔气却愈发浓郁,气氛诡谲。 姬离面色漠然,间或一剑掠出,必有数只想趁机偷袭的魔物陨落于他的剑下。 此处的魔物大多已是渡劫期,便是众多真君也无法保证能够一剑斩杀,然而姬离偏偏如此轻描淡写地做到了,让众人心生敬服。 “要到底部了。”他提醒道,“小心。” “有水声……是河流吗?”有人低语。 “不,不是!”随着底下的景色渐渐显露,有人惊声道,“是黄泉,这里是九幽黄泉!” 黄泉之水翻腾,掀起巨浪几近铺天盖地。 众人站在裂缝之中,皆震惊地望着下方黄泉,阴冷的风吹拂而上,让这些修为极深的大乘修士亦感觉到浑身发冷。 “决不能沾染黄泉之水。”有人如是说。 黄泉之水侵染神魂,致人死地,即便是大乘期真君沾了也别想活命。 “可是……可是……”有人迟疑着声音。 “这道裂缝还没有到尽头。”姬离淡淡地将他的话补充完整。 黄泉巨浪落下,一道横亘在黄泉之中的裂缝显露人前,里头不断翻涌而出可怖黑气,将黄泉沾染。那黑气之中,混杂着浓郁的魔气、煞气、杀气、阴气、怨气,无数负面气息交汇于一处,让人一见便有作呕之感。 “那是什么!”有人讶声道。 只见黄泉中心,裂缝之上,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卵,正像心脏一般起伏跳动着,散发出一阵妖异而阴森的气息。 那其中,似乎有什么鬼魅的东西正在孕育着…… “我去看看。”姬离从上方落下,一层微薄的白色火焰围绕周身,隔绝了黄泉的侵袭。他只身走向那黑色的卵,刚走几步,忽而凝眉。 不好! 他回头一望,便见那些黑色的浓郁气体忽而凝结,无数幽暗魔物将此处挤满,而这些魔物的实力,无一不是大乘期! 姬离想要回头,却被这些拥挤的魔物挡住身形。他面色沉凝,挥剑击杀,但一时片刻根本无法从中脱离,就这么瞬息之间,他便已失去对上方十余人的感知。 他眼中显出凌厉之意,也不再急着突围,转身便是一剑劈在那个巨大的黑卵之上! 巨大的气浪在黄泉之中爆发,黄泉之水像雨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姬离退后几步,便见他黑卵之中有一道充斥着沉沉杀气的目光向他凝视而来。 下一刻,他的背后裂开一道空间裂缝。无数天魔以身为盾,不顾生死地向他扑来,势要将他送入那道空间裂缝之中。 …… 不过短短数日,天灵界已发生了惊天巨变。 黄泉之水顺着裂缝逆流而上,洪流汹涌地在天灵界蔓延,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修士尚且可以御剑飞行,保得一命。然而凡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地灾劫来临,殒命黄泉之中。 人心惶惶。 无数人开始往高处迁徙。 太清仙宗一片愁云惨淡,宗门所处仙灵域,是黄泉泛滥最严重的地方,亦是魔物出没最为频繁之地。 数万年的底蕴正在快速消耗,却仍旧无法阻挡灾劫的侵蚀。 姬离孤身站在山巅,冰冷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周身。 上方是天灵界壁,下方是无穷云雾。 扶摇山巅,此界最高之处。 姬离咬破指尖,精血洒落。空间剧烈波动,一个渺茫的空间正在成型。 小界空间上方,一个巨大的阵法盘旋,其中天极剑位于阵法中间,支撑着整个空间。 周围的风雪陡然静止,时间和空间都似乎在此地静止。 姬离面色煞白,嘴角鲜血滑落。 以他的实力,创造出这样一个巨大的小界空间,仍旧耗神颇多。若非借助天极剑,恐怕连雏形都无法维持。 这场灾劫声势浩大,他必须为宗门寻一个退路。 还有……他自己的退路。 他抹去唇边鲜血,眼神冷淡地看着天空,却似乎穿透了天灵界壁,看向更加高远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细盏灯辛、风轻、小鱼、尧日的地雷,么么哒~ 第71章 黄泉之水愈发高涨,魔物实力愈来愈强。 仙灵域内大多修士已到扶摇仙山避难。太清仙宗亦竭尽全宗之力, 在仙山之上设立屏障, 势要渡过这一次劫难, 将道统传续。 但同样的, 被生人血肉吸引而来的魔物亦是越来越多。现在还能在外界行走的, 起码是合体期以上的修士, 否则一出结界,便会被魔物撕成碎片, 不得生还。 黄泉泛滥,这苍茫大地,早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场。 而扶摇仙山便像是世外之地, 在滔天血腥中存续着人族生机。 天灵界众多大能皆齐聚于此。 令姬离感到惊讶的是, 他竟然再次见到了当初在九幽黄泉失散的那十余位大能, 他们皆安然无恙, 十分自然地向他颔首问好。 其中, 星罗仙门的观湖真君走上前来, 道:“我等那日被魔物冲散,遍寻真君无果,便向上冲杀, 幸而寻到一处魔物缺口,侥幸保得一命。” 当初那么多大乘期魔物围攻之下,一行十余人能够逃出生天,确实令人惊讶。 “原来如此。”姬离点点头,又道:“不知真君可否演算过化劫之法?” 整个天灵界中, 演算天机最为了得的宗门,毫无疑问便是星罗仙门,故而姬离有此一问。 闻言,观湖真君苦笑道:“自然是演算过了,只是即便我门中数十名长老联手,也未算出个所以然来,又谈何化劫之法。” “不过……”他顿了顿,道:“我等已经商讨,明日寅时祭出宗门传承法器,联系上界真仙,指点天机,询问如何化劫。” 姬离面上闪过一丝异色。 联系上界真仙么……不知为何,他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观湖真君似是看出他的迟疑,又道:“此次所请的乃是我星罗仙门真仙,真仙手段,对下界天机演算自然不会出错,想来能够得到一个解决之法。” 姬离便将不安压下,道:“如此甚好,有劳真君了。” …… 第二日寅时。 扶摇仙山顶端被一层庞大的金光笼罩。姬离在结界之外,面无表情地斩落一片片魔物,剑光所过之处,妖邪尽灭。 在这个时候,决不允许任何东西的打搅。 数个时辰后,山巅那层金光黯淡下来。 他收剑入鞘,返回扶摇山中,一路走过,却发现众人看着他的目光皆有些怪异。 他皱眉,径自走过人群,找到观湖真君,问道:“结果如何了?” 观湖真君笑着凑上前来,道:“得真仙指点,若要解决此界劫难,方法十分简单。” “哦?”姬离等待着他的下文。 “……只需将一物消灭方可。我们此前在九幽黄泉之下所见黑卵,其中孕育着天魔之王——深渊血魔,若能将其斩杀,滔天之劫自会结束。” 姬离道:“那些黄泉之水又应当如何处理?” 观湖真君道:“黄泉正是因受深渊魔气影响,所以才疯狂上涨。若是天魔之王陨落,那么支撑深渊裂缝的能量自然便不存在了。深渊闭合,魔气消散,黄全回流,如此,此界便可恢复安宁。” 听罢,姬离心中仍有疑虑,没等他开口继续询问,旁边人群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修士,直接跪下道:“沉渊真君,您是当之无愧的道修第一人,若说有谁能够斩杀那深渊血魔,恐怕便只有您了!您一定要救救天灵界千万众生啊!” 他的话语落下,竟有大半修士也跟着齐齐跪下,而站着的大乘期真君皆躬身祈求。 姬离瞳孔微微扩大,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苍老的身影。其道袍飘飘,鹤发童颜,正是疗伤之后的太清仙宗宗主。 宗主道:“沉渊,天灵界遭受如此劫难,我太清仙宗为道修之首,势要担负起此间责任。你身负天命,修为超绝,剿灭血魔之事,当由你出手解决。” 姬离垂下眼眸,沉默片刻,应道:“宗主说的是,自当由我出手。” 是了,混元灵根、先天道体,不可思议的资质,注定他自出生起便担负天命。 是否太清仙宗宗主将他收入门下之时,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来临? 他这般想着,却没有看到,太清仙宗宗主那不断颤抖的双手,苍老面容上时不时掠过的焦急神色,以及数次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的窘境。 而当他抬头,仙宗宗主的神情却又已恢复到原本大义凛然的模样。 …… 与此同时,另一心魔幻境。 一高一矮两人正行于静谧的竹林中。 “师兄。”面容稚嫩的少年扯了扯前面人的衣袖,面上有一丝忐忑,道:“今日……今日是我的生辰。” 被称为“师兄”的那人脚步微微一顿,他转过身,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声音清冽,如同冷泉流淌,道:“嗯,师弟又长了一岁,恭喜。” 少年仰头凝视着对方。青年的面容清俊,眉目淡漠,却在低头看向他的时候,眼底会流露出些微暖意,带着一抹令人心醉的温柔。 少年能听到自己胸膛中砰砰的心跳声,急促而紊乱。 他看着自己的师兄,仿若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神明,踌躇许久,才蹦出一句:“师兄,你能送我一样礼物吗?” 片刻后,又急急补充道:“什么礼物都可以,只要是师兄送的就好。” 青年‘嗯’了一声,环顾四周,但见竹影摇曳,风声萧萧,便道:“我听闻师弟对音律之道颇感兴趣,那我便送师弟一管竹萧如何?” 少年眼神微亮,道:“好!” 青年抬手,一道剑光便飞掠而出,将一截翠竹斩落。他俯身捡起竹枝,无形剑气凝聚于掌心,很快便将一管竹萧打磨成型。 竹身是近乎翡翠般的绿意,青年沉思片刻,在上面雕刻了一个古字。这字体笔画繁复,以剑气雕刻成型,粗糙之中却有凌厉之气流露。 他送的礼物,自然不会是一管普通的竹萧。 这上面有他烙下的印记,在必要之时,可发出剑气护体,算是给师弟一道护身符。 “给。” 少年欣喜地将竹萧接过去,“多谢师兄!” 青年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又摸了摸少年的头。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很久才回过神,喃喃道:“师兄……” 你笑的真好看。 …… 转眼间,少年已长成为身材挺拔的男子。 夜色如墨,远处亭中有两人对饮。 其中一人一袭白衣,面容因距离而显得有些模糊,但即便这身影再怎么模糊,顾暝渊却是一眼就将其认出。 他的师兄啊。 顾暝渊坐在石头之上,天上是皎皎圆月,远处是心慕之人。旁边放着一坛烈酒,酒香浓厚;左手握着一管竹萧,已不知被他亲手摩挲了多少遍。 夜凉如水。 那人仍旧正与挚友相谈甚欢,而他,只能作为一个并不起眼的师弟,在远处凝望。 师弟么…… 他将竹萧凑近唇边,孤寂的萧声飘远。 求而不得。 始终是,求而不得。 他日夜想念着这个人,看不到的时候想,看到了则更想。 ——想将其拥入怀中,想与其翻云覆雨,想与其亲密无间、携手同行。 爱念骤生,心火炽盛,渴慕难平。 他想得到这个人,想的快要疯狂。 …… 雪山之巅。 白衣道修站于此处,衣袂飘扬,好似要脱离此界,飞升而去。 顾暝渊忽觉心慌,状似不经意般开口道:“师兄风姿气度超然,这山下不知多少师弟师妹,都对师兄心存爱慕,实在令师弟钦羡。” 白衣道修淡淡道:“世间情爱不过梦幻泡影,再过上几十年,这些情感皆会烟消云散,仅剩一段浅薄回忆罢了,又有何值得钦羡的?” “师兄说的未免太过绝对。”顾暝渊道:“若这世间有人不顾一切追求于你,百年千年一如既往,师兄又当如何?” 白衣道修沉默片刻,道:“师弟何出此言?” 顾暝渊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道:“……因为我心慕于你,师兄。此情此心,绝不动摇。师兄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说完这句话,他心头似是卸下了一个重担,又马上被忐忑与焦虑充斥。 许久,白衣道修才缓缓回头。 他平静目光寂然无物,倒映着苍茫天地,却唯独倒映不出他这个人。 “可笑,”他冷淡道,“吾辈修仙之人,当断情绝念,斩断红尘,一心追寻天道之极,又怎可贪恋凡俗,心存妄念,乃至徘徊不前。” “师弟,我对你……很是失望。” …… 顾暝渊骤然自床上惊醒。 他方才……又梦到那时候的事情了。 寒夜冷寂。 他的修为早已臻至大乘期,却仍觉得心中发冷,有一种绝望的窒息感从寂夜之中向他笼罩而来,岁月的流逝只能加厚这种令人发疯的孤寂。 五千年了。 那人拒绝的话语仍旧历历在目,而他又是为了什么,坚持到如今呢? 恐怕是那一句“此情此心,绝不动摇”吧。 因此,即便所求之人不见踪迹,那深重执念仍旧支撑着他走到如今。 生不能解脱,死亦不能解脱。 还要等多久呢? 他披上外袍,往外走去,再呆在这座冷寂的宫殿,恐怕他会真的发疯。 月光洒落,他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 是师兄么? 莫非诸天神佛终于听到了他的祈愿,将那人送回他身边? 若真是如此…… 他必将这人牢牢护在臂弯之内,永世守候,绝不远离。 …… “放开我。”那人冷声说。 “不要。”顾暝渊抱着他,像是抱着自己一生的慰藉。 而当他睁开眼,面前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低声笑了出来,道:“别躲了啊,师兄。” 四周静谧,无一人应答于他。 他揉了揉眉心,又是错觉么? 不知从何时开始,幻象与真实,他已分不清了。 他遇到了很多很多的师兄,但一切皆如梦幻泡影,虚妄与执念纠缠,让他沉沦到更深、更深的地方。 师兄被天雷劈中魂飞魄散的场景仍旧鲜明,然而这些虚幻的影响,竟也愈发鲜明。 他在生与死、幻象与真实之间徘徊,越陷越深,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茫然。 正所谓,心魔难消。 …… 静寂庄严的佛庙,香火气息弥漫。 顾暝渊回过神来,已盘坐这蒲团之上,身体亦被束缚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一个庄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念叨着。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你之一切痛苦茫然,皆由爱欲而生。” “若要解脱,便需放下。放下执念,方可脱离苦海,回归现世。” 顾暝渊漠然道:“我放不下。” “我此一生,只心慕一人,若让我放下,便是剥皮抽骨,痛不欲生。” “顾暝渊,你为何仍旧执迷不悟!”那庄严声音喝道。 憾然钟鸣在耳边敲响,满腔爱欲被迫消散,而又被顽抗的执念重新凝聚。 “执迷不悟?”顾暝渊冷笑一声,道:“你是何人,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教我!” 那声音道:“你执念太盛,只会伤人伤己。” 顾暝渊道:“执念又如何,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他,又谈何伤害。” 那声音道:“不,你所谓的爱,只会将其摧毁,乃至万劫不复。” 顾暝渊道:“我不信!” 那声音沉寂片刻,忽而冷冷道:“那便让你看看——” “你是如何将他摧毁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皑皑血衣侯?、何处惹尘埃、白卿衣、细盏灯辛、浅柠、折苏扔的地雷和皑皑血衣侯?扔的火箭炮,mua~ 第72章 姬离立于虚空,脚下是翻涌不休的黄泉, 周围是铺天盖地的魔物。 他的神情非常平静, 平静得根本不像身处于孤立无援之境, 而像是闲庭信步在山林之中, 随手挥出一道剑气, 便可将大片魔物清剿一空。 实力之强, 几乎所向披靡。 远处响起一声怒吼,背生双翼, 浑身赤红的深渊血魔从黄泉之中破水而出,狰狞的肢体延伸极长,在虚空中乱舞, 狂暴气息从它的身体之中散发。 “人……类……”它声音嘶哑, 猩红的瞳孔中发出贪婪的光芒。 对于天魔一族而言, 修为越强的人类, 便是它们越大的补品, 而在血魔眼中, 姬离血肉的吸引力,甚至比它此前所狩猎的所有人类加起来都要强得多。 姬离微微低头,明显没有与眼前这魔物攀谈的兴致。他修长的手在天极剑之上划过, 剑身散发出淡淡白芒,四周灵力以他为中心疯狂聚拢。 见状,血魔瞳孔收缩成针尖状,口中发出一声暴虐嘶吼,身化残影遁来, 极长的手臂像鞭子一般向姬离袭去。 姬离漠然抬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攻击,手中发力,磅礴灵气注入天极剑中,数百年对剑道的领悟在这一刻,凝聚而成一道玄妙至极的轨迹,猛然挥出! 剑若惊鸿,巨大的冲击掀起黄泉巨浪,逃避不及的众多魔物纷纷惨叫着化为飞灰。 浑浊的黄泉之水洒落,姬离后退数步,手臂有轻微的颤抖。 而在他的对面,血魔一只手臂被无情斩落黄泉,污秽气息覆盖开来,竟将这一片黄泉染成了浓稠的黑色。 它似乎惊呆了,完全没有想到此界居然有人类能够伤害到它。 当它终于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愤怒的咆哮,肢体无限伸长,狠狠扎入躲在远处的魔物之上,将方才被消耗的力量补给回来。 不过片刻,它的断肢再生,但是相比之前的手臂要纤细不少。 接着,它身形一闪,狂乱至极的攻击铺天盖地的向姬离袭去。 姬离冷哼一声,持剑迎上,双方身影不断在黄泉上方闪现而又消失,黄泉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纷纷扬扬的雨雾掩盖两人身影。 这血魔攻击力惊人,且能吸收天魔补充己身,实在难缠至极。 换作天灵界其余大乘期修士前来,恐怕早已被其轰杀得渣都不剩,也唯有姬离,在这样激烈的对攻之中还能够维持不败,甚至隐隐占据上风。 但是,即便姬离的修为再如何深厚,他的灵力也并非无穷无尽。 周围的灵气再这样大肆的吸收之下逐渐变得稀薄,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而言便越是不利。 而这血魔…… 若不能一次性将其解决,它便总有机会复原。 快速激烈的交手之下,姬离的神经一直保持着极度紧绷的状态。 他微微偏头躲过血魔的手臂,反手便是一剑挥出,借着反冲击的力量急速后退。 白皙的脸颊上显露出一道细微的划痕,其中渗出鲜血,他却没有时间理会。 更多的魔物被血魔召唤而来,将这片天地塞满,即便是姬离再多出几副手脚,也不可能在一瞬之间将这些魔物清理干净,而与血魔的交手之中却容不得半点分心。 很快,他的身上便受了不少轻伤。 一身白衣渐渐被染做鲜红,姬离漆黑的双眼深沉无波,心念急转—— 与他同来的,还有数十名大乘期真君,他们本应在外围清理战场,但现在这些魔物现下却如此轻易地聚集而来,如若不是那些人已经陨落,便是…… 他眼神微黯,没有再想下去。 如今之际,唯有拼力一搏。 他曾在修炼时创造过一式杀招,但是此法使出,他自身必然会虚弱许久,若是血魔没有当即陨落,那么他可能便将性命不保。 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他顾虑了。 他凝聚神识,无尽的道则在他的眼中流淌,眼中世界陡然变幻,无尽的因果之线充斥其中。 便连那些本应处于天灵界外,无根无缘的域外天魔,也被一丝极为细微的线缠绕。 这是他在黄泉之中所得火焰中领悟的能力,能够斩断此间因果,将‘存在’变为虚无。 只可惜他炼化的火焰太少,并且只是一簇子火,否则他在遇到血魔之际,便早已将其祭出,也不必落到如今狼狈的境地。 这种能力已不属于此界范畴,拼力催动之下,让他的心神急促消耗,手中之剑只凭着本能攻击。 无数形容可怖的怪物在他手下死去,却又更多更多的怪物前仆后继般向他袭来。 姬离的灵力在无尽消耗之下渐趋虚弱,一时不察,腹部便遭受重创,鲜血喷涌。 他抬头,便见到血魔近在咫尺的狰狞双眼。 姬离目光一凝,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准备已久的一击使出,一层虚幻的白光将视野笼罩,方圆数百里的魔物皆被无形的力量缠绕,渐渐消散于虚空之中。 而他浑身的灵力皆被消耗一空,身形失去支撑,天极剑亦是黯淡下来,掉入黄泉之中。 ……血魔呢? 还未等他看清楚眼前一切,便已脱力昏迷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姬离发现有些不对劲。 灵力被完全封禁于体内,腹部伤势因没有包扎而隐隐作痛,神魂虚弱无比。 他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是无数正在看着他的人,有道修,有魔修,有妖修,还有凡人…… 他们眼神之中带着对他的畏惧和不忍,但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无数纷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让他觉得头脑隐隐作痛。 “血魔已灭,真仙所言不虚。” “只要将他献祭,这场天地灾劫就会停止了吧。” “是啊,实在是太好了!” 视线模糊,姬离依稀看到太清仙宗宗主站在一侧,却只是站着,没有任何过来解救的意思。 还有那些他昔日的同门,相交的好友……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姬离心底忽然泛出一点可笑的滋味。 他所守护之人,最终却将他背叛,仅只为了一个所谓的“真仙”指示。 其实他早就觉察了异样,只是在那时候的境况之下,他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没想到得到的还是毫不留情的背叛。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沉渊,别怪我们……深渊裂缝已经闭合,但是魔气仍旧肆虐,黄泉之水还无法回流……” “……那些自深渊之中涌现出来的污秽之气,必须要一个容器承载。” “先天道体可以维持你的神智不被魔气侵蚀,混元灵根能容纳万物,何况你曾修过魔,躯体早已适应了魔气侵蚀。这世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容器了。” “沉渊,这是你的宿命。” “为了这天下苍生,拜托你,在黄泉之下呆着吧。” …… 无尽的锁链交缠,向四周蔓延开去,上面镌刻着真仙所赐下的符文,能够吸纳那些残留在此界之中的魔气,然后注入‘容器’的体内。 姬离被绑缚在通往九幽的裂缝之上,黄泉之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一身白衣血迹斑斑。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无尽的魔气注入其中,破坏着他的躯体,痛苦蔓延,但在锁链符文的镇压之下,他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体内灵气被庞大的魔气渐渐消磨,被灵气淬炼过的经脉血肉寸寸崩裂,他一声不吭。 一身道骨尽碎,五百年修为尽毁。 而这世间……终得海清河晏。 黄泉渐渐下降,最后隐没于裂缝之下。 真君们移山而来,九座仙山围拢而成一个庞大的阵法,将裂缝彻底镇压。九道瀑布自山上飞流而下,汇聚而成一个巨大的湖泊,名曰“仙环湖”。 自此,所有真相皆被隐瞒。 世人只知天地大劫之中,沉渊真君力挽狂澜,将天灵界苍生拯救于水火之中,而不知道其后所付出的巨大而残忍的‘代价’。 黄泉之下,沉寂的岁月流淌。 姬离被悬吊在黄泉之上,单薄的衣袍之下似乎只剩了一具支离的骨架,无尽的锁链在黄泉上方层层交叠,带来污秽的气息。 人类的血肉之躯渐渐被魔气填满,他在逐渐蜕变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魔物’,比之前的血魔更为恐怖,更为强大。 却无力摆脱束缚。 他半阖着双眼,看着下方的世界。 他们说的很对,先天道体维持着他的神智清明,即便他对这个世间生出再大的怨恨,也无法挣脱这道枷锁,失却意识肆意杀戮。 他在这里渡过多久了? 百年?千年? 意识已经有些不曾分明…… 黄泉之中忽然传来些微的响动,一头巨龙破水而出,浑身被污秽之气缠绕。 它的模样有些颓靡,浑身抖动不停,想将身上的魔气抖干净,却发现这些魔气被一道离他最近的锁链吸收干净。 困扰许久的问题得到解决,它疑惑抬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不知何时布满整个黄泉上方的锁链。 顺着魔气被吸收的方向,他看到了那个悬吊在黄泉正中心的身影。 巨龙瞳孔微微收缩,立即化为白发银眸的人形,向那处走过去。 “你小子……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了?” 它低沉开口,声音震耳欲聋,终于唤回姬离的些许意识。 姬离缓缓抬眸,然后便对上了巨龙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扶灵、阿枕、客尚淹留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73章 姬离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沙哑道:“是你……” 巨龙皱眉, 一双狭长银眸中本充斥着属于龙类的无机质冰冷, 此时却涌上些许可称之为“担忧”的情绪, 沉着脸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了?” 闻言, 姬离身形晃动了一下, 带起锁链细碎的声响。他身上有沉沉的污秽血腥之气逸散开来, 强大的深渊魔气氤氲周身,不复之前的纯净透彻。 若非数百年前便与姬离熟识, 巨龙肯定会将这人认作魔物。 一只强大而危险的深渊魔物。 “……你之前说过,我命中有一劫,会发生在黄泉之中。”姬离面上的神色既无愤怒亦无悲伤, 只轻声道:“你说对了。” 静默半晌, 他再度开口, 声音有些微自嘲之意, “我也是如今才明白, 这世间最为可怕的, 并非强大的敌人,亦或既定的命途……而是叵测的人心。” 巨龙敏锐地听出他的意思,沉声道:“你是被人设计了?” 姬离垂眸没有回答, 算是默认。 巨龙也不介意,在虚空中走过去,低头观察地缠绕在姬离身上的锁链。 许久,他的面上露出一丝奇异之色,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锁链, 其上的神纹却骤然亮起,散发出朦胧光晕。 “啧,还真是难缠。”巨龙瞬间收手,却仍受了轻伤,掌心一片焦黑痕迹。 他不在意地甩了甩受伤的手,道:“……这是上界手段,小子,这回我是帮不了你了。” 姬离并未感到惊讶,只道:“无妨。” 巨龙疑惑道:“你是做了什么,让上界之人也要出手对付你?” “……” 姬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很奇怪,”巨龙道,“这些锁链由太阴玄铁铸造,太阴玄铁乃是上界之物,况且数量如此之多,即便在上界,能拿的出手的人亦是屈指可数。按理说,你一个下界修士,再怎么天赋异禀,也不至于得罪这些大人物,怎么……” 姬离道:“也许‘以后’会得罪也说不定。” 巨龙一拍掌心,“是了,你说得对,上界有人精通因果追溯之法,若是预测到你未来会阻碍对方,恐怕还真的会遭此无妄劫灾。” 姬离淡淡道:“惧于未来,而不思己身,可笑。” “的确可笑,”巨龙十分赞同他的观点,又道:“你打算怎么办?” 姬离道:“让我想想。” …… 这一想便又是一个千年。 巨龙时不时便从黄泉中出来查探姬离情况,时而交谈一番,两人的关系在静默的黄泉之中更加亲近,巨龙心底却隐隐担忧。 他知道,姬离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即便是先天道体混元灵根,承载力也是有限的,千年万年尚可支撑,但数万年呢? 束缚姬离的锁链连通整个九幽黄泉,吸收的并不单单是深渊残留的污秽之气,更多的,是整个天灵界沉积下来的负面气息。 世人所有贪嗔痴念,爱恨悲苦,皆会汇聚而成欲望的洪流,冲刷着姬离的躯体神魂之中,即便他的身体还扛得住,意识也迟早会有迷失的一天。 他不得不慨叹姬离的意志之坚定,若换他易地而处,恐怕早已疯狂。 “你还未想出解决之法么?”这日,巨龙再次询问姬离。 过了很久,姬离才有些许反应,低低道:“方法倒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巨龙继续问。 姬离缓缓说出一个名词。 巨龙面上闪过惊讶之色,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小子,倒是真敢想……” 姬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 时间流逝。 姬离的躯体被污秽之气侵蚀的体无完肤,痛觉早已麻木,精神却仍旧亢奋。 他全副心神皆投入在那抹内府之中静默燃烧的微小火焰上。 对付完血魔之后,火焰只剩下了微弱将息的一丝。这丝火焰实在太过稀薄,维持着不灭便已不易,无法帮助他抵御污秽之气的侵蚀,却给了他参悟虚无混沌的宝贵契机。 何为混沌? 混沌乃天地之始,万物之源,超脱于此界之外,不受命数所拘。 他若身化混沌,诸般因果自然消泯不见,脱离此躯而得自由。 然而混沌无凭无依,贸然归于其中,恐怕会失却自我。但是凡事皆有例外,而这生于混沌虚无,却不曾消亡自身存在的混沌之火,却给了他以灵感。 以混沌之火为凭依,承载他的意识,是否便可达成目的? 姬离将意识沉入火焰之中,全然不顾所有,将其中所蕴藏的玄妙真义细细领悟,像是揭开了一个新世界的面纱一角,躯体所遭受之痛苦在这样的愉悦之下,几乎不值一提。 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这一件事情。 只要他还能坚持下去,便能够拥有一线生机。 …… 转瞬间,又是数千年时光逝去。 姬离沉心思索,竟真的找出了可行之法。 道魔□□,以至清至纯之灵气,与至浊至秽之魔气相交融,以神魂之火点燃混沌,投身其中,不死则可超脱。 这需要极其深厚的修行体悟,然而对姬离来说,却反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他一生执着修道,曾触及过无上之境,臻至道修之巅,对修道一途的体悟恐怕无人能及。 而修魔体悟虽稍显不足,然而千万年来,他时时刻刻遭受魔气侵蚀,躯体凝聚了世间最为污秽之气,修魔体悟早已不逊修道分毫。 只是,也正因如此,他此时的躯体已无法将道魔之气共存,而必须借助外物…… 姬离有些艰难地睁开眼,侧头看向旁边的老朋友。 巨龙幻化而成的黑色小龙盘旋在他身侧,正在安静地修炼。但觉察到他的目光,巨龙很快便从修炼状态中清醒过来,道:“怎么了?” 姬离沙哑道:“你可否帮我一个忙,到黄泉之底,寻一样东西?” 巨龙在他身边绕了一圈,问:“你要找何物?” “上古混沌初开,死气凝为黄泉,沉于九幽之下……然而物极必反,死气尽头存有生机,这世间最后一抹至清至纯的生灵之气,就隐于黄泉之中。我要找的,便是此物。”姬离道。 巨龙道:“这玩意儿可不好找,经常变换形态东躲西藏,我在黄泉待了几十万年,见过它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姬离缓缓道:“你由虚无孕育而生,先天便得到混沌神炎的承认,想必曾触及过混沌本质。” 巨龙听出他言下之意,惊道:“莫非你已将其领悟完全,所以……” 数十万年来,他日日伴随神炎,也没有办法悟透其中本源,这小子才用了多久? 他又想起刚刚碰见姬离时,这人尚且未足三百,却已能与他以平辈论道,不分伯仲。 现在其在黄泉之底沉寂数千年,能够将混沌领悟完全,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惊讶了。 这般天纵之才,着实不应拘束于天灵界中。 想罢,他忽而笑出声来:“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它的,再怎么说,我也是这黄泉的守护者。” 他叹了口气,声音变得低沉下来,又道:“姬离,若是当初天魔入侵的时候,我并未躲入虚无之境中,恐怕你就不会被设计至如此境地了……” 姬离摇摇头道:“此乃我之劫数,纵使你当初在黄泉之中,怕也阻止不了一切发生,不必自责。” “况且如今,我已找到破局之法,总该尽力去试试。” …… 巨龙自入黄泉之中,已许久未曾显露身形。 姬离被悬吊在黄泉之上,手腕被锁链缠绕之处已经血肉褪尽,只剩一截纤细的白骨……不,不能说是白骨,便是连骨骼深处,都已被深渊魔气侵蚀成了漆黑的颜色。 然而姬离的神色却仍是平静的,那漫长而苦痛的岁月加诸在他身上,便仿佛变作渺小尘埃。 那双漆黑无比的眼眸深处近乎无波无澜,只是静默的等待着。 忽而水声响起,巨龙自黄泉中破水而出,化作一个白发银眸的俊美男人,踏着黄泉之水向姬离走去,他的手上托着一朵莲花。 莲花花瓣洁白无瑕,氤氲着至清至纯的生灵之气,品相不凡。 巨龙将莲花放在姬离下方黄泉之中,随即抬起头,开口道:“总算找着了,这生灵之气着实滑溜,好几次从我眼前溜走……姬离,我也只能帮你至此了。”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语想要述说,但最后也只将全部按下,只道:“你……好自为之吧。” 姬离凝视着巨龙,身体忽而稍稍挣扎了一下,缠绕四肢的锁链发出响动,下一刻繁复神纹亮起,强大的禁制重重压下。 他低低闷哼一声,周身气息更加萎靡,面上却仍旧一片平静,喑哑着声音道:“……多谢。” 巨龙皱眉看着他,眼中划过一丝沉沉的担忧,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姬离,我不明白,你明明已经有能力脱困而出,即便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但相比于那丝渺茫的可能,还是好上许多。何况万年已过,一切灾劫皆已平复,你又何必再挣扎于此,最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姬离看着他,缓缓摇头,没有回答,亦没有动摇。 巨龙只得又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姬离看着巨龙没入黄泉之中,忽而轻不可闻地喃喃道:“错了……一切还远未结束。” “我此身不灭,灾劫便永无完结之期。” …… 接下来数万年中,巨龙很少再来。 他知道姬离现在已到了紧要关头,容不得半点打搅。 他最后一次远远旁观时,却是姬离先开了口:“我有让你离开这儿的办法。” 巨龙一愣,心中的惊讶甚至多过喜悦。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黄泉对他的束缚力是如何强大,他脱口而出道:“你说真的?” 姬离缓缓点头,又道:“恩,但只是让你的部分意识离开此处。” “神魂分裂之法?”巨龙回过神来,道:“不行,我已试过了,我虽是虚无孕育而生,凭依却是此界黄泉,离开黄泉便不复存在,神魂分裂再多,也逃不出黄泉束缚。” “并非如此。”姬离道:“我欲身化混沌,却并非无所凭依,所倚仗的便是混沌神炎。你若是能够将部分神魂融入混沌之火中,想必便能脱离黄泉……我对此有些体悟,可助你一臂之力。” 巨龙睁大眼睛,道:“你如何助我?你现在身体已至如此境地,维持体内力量的平衡已是不已,还想着妄动神念?” 姬离眼中忽而显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道:“无妨,这是我许多年前,曾答应过你的……” 说罢,一个细小的光点从他的身上飘离而出,落在巨龙的掌心。 巨龙听到他愈发微不可闻的声音:“如若你能出去,就去一趟扶摇山巅吧……” …… 锁链上流淌的黑气已几近于无,姬离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血肉皆被消磨殆尽,只剩了一副支离的骨架。 骨架是纯然的漆黑之色,似乎凝聚了整个黄泉的黑暗与邪恶。 底下那朵生灵之气幻化的纯白莲花不知何时已被黑气缠绕,其上黑白之色交织。 白色孕育生机,黑色沉积死亡,生死之气交缠,莲心之处,是一片混沌之色。 这些年,姬离一直将身上的至浊至秽之气与精血凝聚在一起,用以浇灌至清至纯的生灵之气,用以衍化混沌。 而如今,混沌已成,欠缺的便只是最后一步。 随着最后一丝黑气流入姬离体内,锁住他的锁链神纹也彻底暗下。 随即,整具骨架轰然破碎,纷纷扬扬的黑色骨灰飘落,其中一滴漆黑的血液,被神魂之火包裹,正正落在了莲心之中。 黑白二色气体剧烈碰撞,莲心浑沌愈发苍茫。 仿佛经过了无数轮回交替、因果流转,混沌之中终于诞生了一丝微弱至极的灰白火焰,摇曳在莲心之上。 巨龙在黄泉边上幻化身形,静静看着眼前一幕,他抬手在空中一抓,手中便出现小堆黑色灰烬。 ——姬离的骨灰。 他将这些骨灰装入一个瓷瓶之中,凝视黄泉中那朵摇曳的火焰,银色瞳眸中显露出一丝真切的喜悦。 如若没有差池,姬离神魂便已与这朵由其鲜血浇灌而生的混沌神炎融为一体。 超脱此界,复归混沌,也再非空谈。 但下一秒,他的表情便僵硬在脸上。 滔天杀机凝聚,黄泉骤然翻起巨浪,遮盖所有视线,天道的威压轰然降临! 他被迫遁入虚无之中,待杀机平息,再度归来时,那朵黑白莲花便只剩了个空壳。 莲心不见踪影,混沌神炎亦消失无踪,上面仅刻着一个古字。 离。 …… 许久之后。 仙环湖。 九座仙山之上飞流而下的瀑布突然同时停止,被镇压数万年的九幽裂缝终于出现空隙,玄石巨门自湖底升起。 一道身影自门中踏出。 白色长发束在脑后,被风轻轻扬起。 他望着炽烈的阳光,狭长双目微微眯起,其中夹杂一丝许嘲讽之色,俊美面上却是一片彻骨冰寒。 太清仙宗。 又是一年一度的开山收徒之日。 经过数万年休养生息,太清仙宗已渐渐恢复了当年元气,无数人慕名而来,将山脚挤满。 其中,一名身着白衣的青年手执长剑,一步步踏上通往宗门的玄天阶。 最终,其以惊人的资质与悟性被仙宗收入门中,成为仙宗核心真传弟子,天岚峰大师兄。 虚无之境。 一抹混沌神炎无意识地游荡在天灵界壁之外。 千年万年。 静默燃烧。 火光微弱,却是无尽混沌之中唯一的生机。 …… 顾暝渊清醒过来时,正身处于一个黑暗牢房之中。 他的面前,是一具伏在地上的尸体。尸体身上的白衣散乱,沾满了暗红血迹,乌发铺散开来,身形无比熟悉。 顾暝渊只觉眉心突突直跳,他俯下身,将这人扶起来,那清冷面容便映入眼帘。 是姬临川。 青年肌肤冰冷,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已经失却生息。青年面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却透着几丝解脱的愉悦。 顾暝渊身形颤抖了一下。 他从未假设过姬临川会在他面前死去的情形,这让他在一瞬之间几乎感到崩溃。 但很快,他便回忆起此前在佛庙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他望着黑暗的上方,冷声道:“该死,你究竟想做什么!” 没有人回应。 手中的身体极轻,明知是幻境,顾暝渊却不想再将其放回冰冷的地面了。 鬼使神差地,他忽而将额头贴近姬临川的额头。 接着,便是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混乱、挣扎、痛苦。 充满压抑与绝望,与不见尽头的黑暗。 顾暝渊的手突兀握紧,下一刻已被拖入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风轻、扶灵、星雨、浅柠扔的地雷,mua~最近评论有点少,让回评狂魔作者感到很寂♂寞…… 第74章 那些画面支离破碎,但都充斥着浓浓的晦暗与绝望。 而流转到顾暝渊的脑海之中后, 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连接在一起, 构成一个个完整而细致的记忆轮回。 属于眼前这具尸体的记忆轮回。 黑暗的囚牢中, 青年蜷缩在墙角, 被沉重的锁链束缚, 瘦削修长的身体上布满交错的鞭痕。他似乎中了什么药物, 呼吸十分粗重,间或几声低低的喘息, 禁欲清冷的面容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晕红,长睫沾着晶莹的泪珠,动人至极。 这本是极能挑起人欲望的场景, 然而顾暝渊却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伸手想要触及画面之中的青年, 然而却被一层坚不可摧的透明壁垒阻隔, 明明只是几步之遥, 却宛如不可逾越的天堑。 这是时空的距离, 也是他与对方灵魂的距离。 青年忽然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申吟, 面上血色尽褪,瞳孔几乎涣散。冷汗涔涔从他的脸颊滑落,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痉挛不已。 “临川!”顾暝渊失声喊道, 他拼力用拳头敲打着透明壁垒,淋漓鲜血自掌心滑落,但却毫无用处。 只能眼睁睁地在原地看着,再无法靠近一步。 顾暝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内心才会愈发焦虑。 后悔、自责、痛苦交织在一起, 像是噩梦的旋律,在他的脑海中幽幽响起…… ——让你看看,你是如何摧毁这个人的! 姬临川在地上痉挛的身体忽然停止下来,然后便是一阵细微的颤抖,苍白的肌肤之上晕染起病态的绯红,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软倒在地上。 只有越发粗重的呼吸,昭示着他的异常。 忽而,囚牢中忽而传来一阵声响。 门开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自门外走进来,周围魔气氤氲,面色冷漠而阴戾。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角落的青年,眼神残忍戏谑。 顾暝渊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男人似是终于欣赏够了青年无力挣扎的狼狈姿态,才屈尊降贵地俯下身,伸手抬起青年的下巴。 那苍白的面容已完全被欲望的神色沾染,半阖的眼底笼罩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让人在怜爱之余,更想将其按倒在地肆意揉躏。 青年身体温度滚烫,接触到男人手心的冰凉,无意识地用脸轻轻蹭了蹭。 男人眸色黯了黯,他伸手拍了拍青年的面颊,刻意释放出森寒杀意刺激他,让他清醒过来。 青年浑身一激灵,涣散的眼神回复几丝清明。他的双手被锁链束缚在身后,头被迫扬起,眼中水雾渐渐稀薄,流露出底下彻骨的冷寒和抗拒。 男人捏着他下巴的手骤然收紧,轻声道:“好了,这一次,想好再回答。” 他的语气轻慢而危险:“告诉我,你是谁。” 青年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着,面上流露出屈辱神色,他紧抿着薄唇,想侧过脸避开男人的视线,却被男人强行扳回来。 男人极有耐心地道:“乖一点,认真回答我,嗯?” 青年沉默许久,才喑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不是……” 男人目光骤冷,道:“不是什么?” 青年停了片刻,终于把话说完:“我不是……魔剑,我是……人啊。” 男人眯起眼睛,俊美面容上的阴郁疯狂之色加深,道:“哦,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不是……不是错觉,”离渊勉强维持的神智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消散,只是一直喃喃道:“我是人……不是魔剑,不是……” 炙热的欲望之火燃烧着身体中每一寸角落,与那蔓延在骨髓中的极致痛苦交织,青年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瞳孔微微涣散,拖动着锁链想要靠近男人,却被其一把推开。 青年的身体早已经软成了一滩水,一推之下背部直接撞击在墙壁之上,头部无力地垂下,两条修长白皙的腿敞开,显露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男人欺身而上,将他困在墙角,“这么下/贱的模样,还敢说自己是一个人?记住了,你只是我炼制的一个小玩意儿。” “我是你的主人,我能带给你痛苦,也能赐予你欢愉。” “住口!” 透明壁垒之外,顾暝渊听着男人的污言秽语,眼睛通红,明知对方听不见,最后却实在忍不住怒吼了一声,如同困兽的悲鸣。 他捧在心口爱慕的人,就在他面前被侮辱践踏,他却无能为力。 更可笑的是,伤害那个人的,居然就是曾经的自己。 男人说完那句话,便站起身,拿起墙上挂着的长鞭,狂风骤雨般落在青年的身上,直把其打得奄奄一息,只能蜷缩在地上轻轻颤动。随后他便扔掉鞭子,毫不留情地俯身压了上去,粗暴而残忍地将青年完全占有。 明明浑身是伤,青年在药物的作用下,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渐渐放弃了挣扎,身体被男人的动作完全支配,脸上只剩一片空白的茫然。 顾暝渊死死盯着男人的动作,手掌紧握成拳,忽而狠狠砸在了透明壁垒之上。 他手臂上露出数条狰狞的青筋,指节用力到泛白,砸到壁垒的那部分皮肤已经血肉模糊,隐隐可以看见底下森然的白骨。 他的眼眶之中似乎有隐隐的咸涩的东西在流转,好像是眼泪,又好像是鲜血。 他是那么地想要同姬临川重新开始,甚至下意识间将两人这一段最为黑暗的过往隐藏在记忆最深之处,然而一切都被这幻境再度血淋淋地勾画出来。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才发现自己之前所作的一切,是多么丧心病狂,不可饶恕。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接近这个人,遑论重新开始。 顾暝渊的手无力的滑落下来,他站在壁垒的另一侧,却好像永远离开了那个能够拥有姬临川的世界。陪伴他的,将会是永世缠绵不休的孤寂,与无尽痛苦和悔恨的深渊。 幻境还未结束。 顾暝渊不再愤怒咆哮,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默地看着,如同僵硬的石雕。 男人完事走后,留下的是满地狼藉与血迹。 离渊的身体平息下来,肆意发泄过后,他浑身呈现一种餍足放松的姿态。 接着,他靠坐在角落之中,仰头看着上方,似乎整个灵魂都已脱离躯壳,往极乐之境飞去。 然而却在最接近顶点的那一刻,骤然坠落下去,惨叫声再度响起,嘴边鲜血滑落,痛苦蔓延,而那无休无止的难耐渴望,也从骨缝之中涌现出来。 周而复始。 永无宁日。 顾暝渊知道青年的身体为何会变成这样。 男人给离渊喂下的药物,是能够让人生不如死的——它让人在极乐之中骤然跌落痛苦深渊,却又在痛苦之中继续忍受欲望磋磨,反复交替,无休无止。 意志再坚定的人也抵挡不住这般周而复始的磋磨,何况失却了所有记忆的离渊…… 顾暝渊看着离渊从最初的厌恶抗拒,逐渐开始麻木承受,到最后将所有情绪尽皆埋葬,如同傀儡般唤那个男人为“主人”,跪伏在男人的膝上任其玩弄。 他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折磨成了连他自己也不认识的模样。 顾暝渊看着离渊在无尽黑暗与绝望之中死去。 而他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死了一遍 ——是他,亲手,毁了这个人。 又是一个轮回。 他看到姬临川在狭小的剑鞘之中,被噬心炼魂阵折磨,又被他强迫着修习血煞炼魂大法,最后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了一个只知杀戮的魔器器灵。 许许多多的轮回,无数记忆交替,而所有轮回的结局,都相似得可怕。 他所犯下的所有罪过,终于在他面前汇聚而成“罪孽”两个大字。 ……汇聚而成他怀中的这具尸体。 他所爱之人,终于被他亲手杀死。 顾暝渊缓缓地、缓缓地将额头与尸体分开,他看着躺在他怀中了无声息的青年,伸手描摹着他无暇的容颜,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他宁愿姬临川怀揣着对他的厌恶,死死扼住他的咽喉,将他置于死地,也不愿意面对这样一具冰冷的尸体。 恍惚之间,他似乎感觉到一阵幽冷的气息将他坏绕。 青年的虚影从尸体上脱离而出,双手环绕在他的脖颈,以亲密无间的姿势,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毁了我。” “顾暝渊,你毁了我。” …… “不!” 顾暝渊睁大双眼,想要伸手挽留,却只抓到了虚无的空气。 与此同时,死寂黑暗的牢房环境渐渐崩碎,那具尸体也化作虚幻的光点消散。 他再度回到佛庙之中。 周围是嘈杂的念经声,佛香氤氲。 他看向掌心。 手上的伤势已经完全复原,仿佛方才那一番自虐般的砸墙并未发生过一样。 但是他用这双手犯下的罪孽,却永远没有消弭之机。 “我早已说过,你所谓的爱,只能伤害你所在乎之人。” “如此,你还不愿放手么?” 那庄严声音再度从顾暝渊心中响起。 顾暝渊垂眸不语。 是了,为何不愿放手呢? 姬临川就像是他的浮木,然而他身上却燃烧着炽烈的火。他能抓着姬临川在水面苟延残喘,但最终的结果,却也只能是将浮木燃尽,两个人一同坠入水中,窒息而亡。 放手吧。 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他的心中悄悄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万分抱歉,这章又迟了很久才替换……明儿十六就放假啦,争取多更补偿,mua~谢谢嘉言、小鱼、雪儿满天飞、扶灵、里拉的地雷,么么哒~ 第75章 放手吧。 心底这道声音自出现之后,渐渐变大, 回荡于神魂之中, 久久不曾散去。 顾暝渊脑海中闪过许多纷乱的影像—— 有苍翠的竹林中, 褚离低头递给他竹萧时, 眼中流露出浅淡而温柔的笑意的画面;有姬临川被他扔到地上, 无法控制身体时, 神情屈辱而愤怒的画面;有黑暗的牢房中,离渊靠坐在墙角, 被凌虐的奄奄一息时,眼神空茫而绝望的画面;还有许多繁杂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有数千年前,褚离在雪山之巅, 拒绝他的示爱时, 那冷淡至极的话语;也有数千年后姬临川在青霄峰上, 对他说“道心不存, 永不成仙”时的决绝誓言。 他觉得头很痛, 心更是疼痛无比。 放手吧……终究是无法挽回。 他所犯下的罪孽, 又岂是偿还二字便可赎清? 可是……可是…… 若是此时放手,那么他这五千年来,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又算是什么?他所承受的一切痛苦, 和让人发疯的孤寂又算什么?他自绝仙路滞留下界,将一生执念凝聚在所爱之人身上,满腔爱意只求那人一次回眸,种种执着妄求,又算是什么? 姬临川的生命之中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有爱护他的师尊, 敬仰他的同门,并肩战斗的挚友,乃至倾心于他的诸多男修女修。 而他顾暝渊的生命之中,却自始至终,只有姬临川一个人。 他能够为姬临川而生,为姬临川而死,却唯独无法,将这个人从自己的生命之中剔除。如若真的这么做,那么他的生命之中,就什么都没有了。 姬临川是他漫长生命之中唯一的光源,也是他存留于世唯一的理由。 如何能够放手呢…… 他捂住眼睛,任酸涩的液体在掌心流淌,汇聚而成苦涩的滋味。 他不甘心啊…… 这种不甘心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是对上天命运捉弄的不公。 ——让他与姬临川一再错过,跨越千年的相逢像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他再后悔、再不甘,也无法抵抗命运洪流所带来的劫难。 因为那无知的迁怒,他犯下滔天的罪行,落入罪孽的深渊。 他们注定成为仇人,不死不休。 只是…… 姬临川这样美好的人,不该被他毁掉一切。 纵使再不甘心,他也不能再妄想自己能够从这人手上赎清自己的罪孽,不能再乞求能够从这人的口中得到一句原谅,他注定不得解脱。 他注定将于绝望痛苦之中,承受自己所犯下的一切。 这是他应得的。 他之前所付出的一切,又怎抵得过姬临川遭受的苦难折磨。 放手吧。 不要再打搅这个人了。 这样的想法生出,顾暝渊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瞬之间被挖空了大半,鲜血从嘴边淌下,这痛彻心脾额剧痛,不亚于这世间任何一种酷刑。 所谓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顾暝渊只觉眼前的世界骤然昏暗,那些佛经念诵的声音渐渐远去。 追寻是痛苦,放下也是痛苦。 追求是看不到希望的痛苦,而放下,却是自己亲手将希望斩断的痛苦。 真的很痛啊,痛不欲生。 但他还能够怎么做呢? 后悔,始终是这世间最为无用之物。 这世间万物,皆按着一个永恒的轨迹往前推移,有时候命途也是如此,如瀑布飞流,倾泻而下,再不可追。那注定的轨迹划过生命之中,划过悲凉的弧度。 而他,自见到那人第一面开始,自己的命途便已不受控制。 是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投入炽烈的感情之中,最后把自己燃烧成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却永远无法离开这样的爱慕,也永远无法成为那无忧无怖的无情之人。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成全——远远地看着,再不上前。 我的临川。 也许,他再也不应该这样唤他, ……我的临川了吧。 幻境破碎,他在水底之下醒来。 阳光透过水面落下,粼粼的波光闪烁,恍然如梦。 他抬起手,想要抓到上方那缕熹微的阳光。 却只能徒劳地在水中划出一道涟漪,落得满手冰凉。 …… 悟道阁。 姬临川仍旧在石坛之上闭目盘坐。 浓郁仙气从玄钟洒落,在他周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 石坛旁边,阿白正在慢悠悠地踱步,其踱步姿态轻盈无比,像一只猫咪一样高贵优雅。它一蓝一金的漂亮竖瞳时不时凝视着石坛上的身影,抬起爪子慵懒地舔了舔。 忽然,它发出一声细细的叫声,转身直直望去。 便见笼罩在石坛周围的阵法纹路渐渐暗下,洞府之中的仙气也不再汇聚。 一切都恢复了之前平静地模样。 阿白眨了眨眼,便想跳上石坛飞扑过去,但它的爪子刚刚迈开,却又迟疑了。 因为眼前之人,似乎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姬临川的面容仍旧清冷,一袭普通的蓝白道袍,乌发束冠,天人之姿。 然而随着他双目睁开,纤长睫羽下,那双漆黑无比的瞳眸缓缓显露出来,便像是两潭幽深的池水,在高山之巅,沉淀了无尽的岁月。 此前的姬临川,因为修行岁月尚轻的缘故,眼中虽然清冷淡漠,却仍旧鲜活;而经历过魔域的磋磨,虽变得深沉许多,有了几分隐忍压抑的色彩,但终究还有情绪的微波。 但是如今,自幻境之中醒来之后,他的眼神便已完全无法看透了。他的身上好像平白加诸了数万年的时光,汇聚而成常人无法理解的深沉。 姬临川在石坛上沉思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此前在幻境之中,他切切实实忘却了所有,从头到尾经历了姬离漫长的一生。 从那充斥着灰色的童年作为开端、到做为魔修时的尔虞我诈、再到加入太清仙宗一心向道、天地大劫时的力挽狂澜、被世人背叛时的自嘲无奈。 以及最后在黄泉之底挣扎数万年、终于领悟混沌的苦痛岁月。 记忆洪流化作他身体之中的一部分,与他作为姬临川所存在的百年记忆相融合。 这些记忆完全没有陌生之感,自然而然便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仿佛他之前只是将一切所遗忘的失忆之人,而现在,只是单纯地回想起来罢了。 他是姬临川,也是姬离。 当年,他化身混沌之际,被天道阻挠,强行与混沌神炎分离,神魂差点泯灭,记忆也被强行消弭。而他在最后关头,留下了后手。他将自己一丝神魂,夹带着所有记忆分离到数年前所得的混沌神炎子火之中,让其逃逸回到扶摇山巅洞府之中,屏蔽天道感知,等待他日后来取。 这一等,便是十万年。 他补全了数万年前所有的记忆,缺失的记忆得到填充。 这和当初他在旁人口中得知他与褚离的关系之时,完全不一样。 他以前以为,自己与褚离之间,应当是转世轮回般的关系。但当时在他看来,前世的牵扯,又何必涉及后世的他?为此他曾经有不愉,还一度与道衍真君产生了隔阂。 而现在他知道,他们三者之间,绝不会是前世今生那般简单。 无论是姬离,还是褚离,与他自己,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因为他的神魂,根本无法进入轮回。 他被封印于黄泉之底时,神魂早已被深渊魔气彻底沾染,兼之试图身化混沌,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但是与此界的轮回联系也早已断绝。 因此,他若是死去,便只能是魂飞魄散,再无生机。 而他现在仍旧存活于世,虽然已是数万年后,但也绝不会是通过轮回转世的方式留存。 夺舍?借尸还魂?还是…… 姬临川并不清楚,但他知道,有一个人肯定清楚一切的真相。 他的师尊。 …… 与此同时,上玄仙宗。 青霄峰顶,道衍真君负手而立,白色云纹道袍被风扬起。 天空流云变幻,隐藏的杀机愈发浓郁。 本来明晰的天机开始逐渐紊乱,一切都在往不可知的方向推移。 这天已经变了。 道衍真君目光苍茫,忽而心有所感,喃喃道:“临川……” ——希望一切如他所料,不出差错。 他的徒儿能够在自己的洞府之中得到方法,将这延绵十万年的死局破解。 凛冽的山风卷过,扬起身后束起的白发。 道衍真君沉思许久,墨色的瞳孔深处,忽而燃起一缕纯白摇曳的火苗,一抹白芒从他的指尖窜出,向着九幽黄泉飞掠而去。 天空之中突兀划过一道纯白的闪电。那闪电极细,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便已消失。 道衍真君却似感觉到了什么,唇边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笑意,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 姬临川理清思绪之后,便起身走下石坛。 阿白在旁边已经观望了许久,此时见他有所动作,当即不再顾虑,向他扑来。 姬临川轻轻将阿白抱住。 此前他与封扬皆不知道的灵兽来历,然而恢复记忆之后,却是瞬时便辨认出来。 这灵兽名唤吞灵兽,在上古时期,也极为稀少罕见,如今怕是早已绝迹。 吞灵兽以吞噬灵力为生,它的特异之处在于,它吞噬灵力之后,能够释放出仙气供周围的修士修炼,就是这种特性,让其成为了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宝贝。 仙气与灵气是质的不同。 一般而言,修士只有晋升仙界,才能够以仙气淬体,这也是真仙强大的原因所在。 但他数万年前所建这所洞府却被仙气充斥,是因为他当时的修为已臻化境,所开辟之地又是最为靠近仙界的扶摇山巅,因此方才引下诸多仙气,也因此受益匪浅。 而他有了吞灵兽,便是在外界,也能够吸收仙气修炼,对他而言却是一件好事。 他已经没有什么时间了,强大的敌人一直在上界窥伺。 对方可以制造出天地大劫将他陷入不利之地,如今难保不会制造第二次。 这般想着,姬临川的掌心,忽而熊熊燃烧起一抹混沌神炎。 他也是现在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朵混沌神炎如此熟悉。又是为何,当初在黄泉之底,这朵神炎会不请自来——因为这朵神炎本来就是他的躯体所化,是他当年用全身精血浇灌,与至清至纯的生灵之气融合而诞生的神炎。 混沌神炎在掌心静默燃烧,周围的气机皆被引动,隐藏在浮云之中的宫殿渐渐显出行迹。 他走出悟道阁,御剑而上,很快便来到宫殿之上。 这宫殿通体白色,其上暗金纹路缠绕,在阳光下笼罩着神秘的光晕。 姬临川踏入其中,便听到一声欢悦的剑鸣响起,巨大的法阵中央,一把古朴长剑正在微微颤动,向他表达着激动之意。 天极剑。 当初天极剑落入黄泉之后,自主归位于阵法之中,乃是整个洞府世界的核心。 姬临川走上前去,伸手握住剑柄。 整个洞府的情形都落入他的神识之中,每一寸地方都如此熟悉。 果然,这是他亲手所开辟的空间啊。 天灵剑的剑灵在他面前漂浮出来,是一团白色的光晕,有些欢欣地缠绕着他的手臂,似乎在迎接着自己主人的回归。 也只是这时候,姬临川古井无波的面上才微微松融。 但很快,他便收敛了神色。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他自己并不想见到的身影。 身着玄衣的年轻人湿漉漉地从湖边走出来,苍白俊美的容颜上,一双颜色浅淡的黑眸之中透着淡淡的沉郁之色,像是笼着一层烟雾的琉璃。 他自然认得这个人。 裘墨。 抑或说,魔尊。 他想到了之前的心魔幻境,被人做了手脚,将他和魔尊一齐拉入了幻境之中,蓄意要让他们共同沉沦,用心不可谓不恶毒。幸而一切被他数万年前融入子火的那抹神魂碎片发现,直接将两人阵法分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心魔…… 姬临川想到这里,眼中透露出森寒的冷意。 他此生最为厌恶的,是被人影响他的道心。 阻人成道不可饶恕,而以他如今的见识看来,他心底所滋生的心魔处处都透着蹊跷。 以他的性子,本来不会困于那等境地。 他所遭致的凌虐侮辱,纵然不可接受,但终归不过是求道路上的浮光掠影,磨难锤炼,甚至只是一段沉寂的岁月与过去。 为了一生所追逐之物,他断然不会如此轻易便让自己的道心染上尘埃。 在魔域的那段时光,他本该可以放下,而不是困于心魔,无法自拔。 现在想来,自他从魔域逃逸之日起,便有东西一直在影响他。 姬临川闭目回忆,终于找到蹊跷所在。 那日,天劫之中,那道赤红神雷将他的神魂轰得支离破碎。恐怕就是那时候,那东西就已趁机而入,埋入他的神魂。若非数万年的记忆回归让他的心境骤然提升,对神魂感知更加敏锐,想必也无法发现这丝异样。 果真是好手段。 必须尽快将其解决。 他并不畏惧心魔,但是这抹心魔却给他留下了在此界最大的破绽。 魔尊。 不杀魔尊,永不成仙?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那日在心魔影响下失口说出的誓言,成了他化身混沌最大的阻碍。 这心魔留不得。 如此想罢,姬临川径直走入阵法之中,天灵剑在他的身边盘旋。 他要借助整个洞府世界的力量,以混沌神炎为引,将他神魂中的东西逼出来! …… 而当姬临川仍旧在洞府之中处理心魔之时,魔域第八重一个幽暗的山谷之中,突然之间血光大盛,直接映红了半片天空。 阴风怒号,鬼哭之声震天。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整座山谷缓缓下沉,甚至降到地面之下极深之处,变成了一条隐秘的缝隙,污秽的黑气从缝隙之中涌现而出。 一个人影跪在血色法阵的正中央,黑袍破碎,鲜血以他为中心流淌而出,他仰起头,俊秀的脸蛋之上是几道纵横的伤痕,猩红的眼珠外凸,上面布满血丝。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往外行去,那些黑气却将他缠绕,注入他的身体之中。 叶子逸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在地上抽搐痉挛,那些黑气仿佛找到了一个有趣的玩具,源源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身体。 还有更多更多的污秽之气,在裂缝之上涌现,变作一只只长相畸形的怪物,发出尖锐的叫声,向山谷之外狂奔而去。 天空之中雷鸣声阵阵,倾盆大雨倾泻而下,阴云笼罩,血色的电芒将整个山谷笼罩,将那道裂缝劈的越发巨大。 周围一切都笼罩着不详的气息。 极乐仙宗。 华丽的内殿之中,妙舟仙子忽然从修炼状态中清醒过来,心中隐有不安。 “师尊,您在吗?”一道清甜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妙舟仙子挽起散落脸颊边一缕长发,传音道:“进来吧。” 一个面容娇俏的女子推开门。 她看向云床之上盘坐的妙舟仙子,一双剪水秋瞳波光潋滟,眉黛青山似含哀愁,盈盈行了一礼,道:“徒儿历练结束,特来向师尊问安。” 见状,妙舟仙子便觉有些许苦恼。 数年过去,她这徒儿凌玥还是记挂着那常年隐于魔宫之中的离渊。此前魔宫遭逢天劫,凌玥便深陷忧虑之中,变得少言寡语,这数年过去,还是着郁郁不得开怀。 深陷情劫,可不是什么好事。 想罢,妙舟仙子柔声道:“不必多礼,凌玥徒儿,此番历练可有收获?” 凌玥低头恭谨道:“回师尊,徒儿这几年在外有所顿悟,已突破至元婴后期,算是小有所得。不过……” 她顿了顿,蹙眉道:“徒儿返回魔域之时,遇到了一些奇怪之物。” “哦?”妙舟仙子疑惑道。 “那是我从未在魔域中见过的怪物,嗜血残暴,形似人形。徒儿怀疑,有人在魔域之中进行禁忌术法,不敢打草惊蛇,故来请示师尊。” 妙舟仙子面色沉凝,直觉此事与自己方才心中莫名而生的那丝不安有所关联,当即严肃道:“如此,凌玥,你且传我命令,吩咐门中弟子这段时间出外历练需多加小心,结伴而行,若有发现怪物的踪迹,必须马上禀告宗门。” 凌玥道:“我明白了,师尊。” 妙舟仙子端坐云床之上,某种风雨欲来的预兆,让她完全无法再度静心修炼。 而同样的情况,发生在魔域三大超级宗门的许多渡劫期长老身上。 …… 洞府世界。 无数仙气汇聚在洞府之中,姬临川坐镇阵法中心,双目紧闭,盘膝打坐,身上燃烧着一层薄薄的混沌神炎,而神魂之中,火焰更是慢慢向内渗透。 姬临川面颊上滑落一丝冷汗,面色有些苍白,他的神魂毕竟还未完全融入混沌神炎之中,贸然经受神火炙烤,感觉并不好受。 但相对于他曾在黄泉之底所经受的那数万年剧痛侵蚀,却变得不值一提了。 便连仙气也在神火炙烤下慢慢升腾起渺茫的薄雾。 姬临川纯净透彻的神魂之中,突然出现了几丝灰色的气流。这些气流极其微小,若非他凝神贯注,恐怕一时之间还发现不了它们。 逼出来就好,他有的是方法将这些东西驱除、乃至泯灭。 他分出些许神魂之力,夹杂在混沌神炎之中,控制着几丝火焰对这些灰色之物进行围捕。若是以前,他还不能控制神魂做如此精细的操作,但恢复记忆对他而言,并不仅仅只是心境和眼界的提高,更多的,是对自身的领悟更加透彻,包括神魂。 只要给予他时间,他很快就能恢复到当年的境界,乃至更高。 …… 数息之后,灰色气流被成功捕捉,在神火之中被燃烧成为虚无。 而姬临川忽而觉得心中一片清明,那些抑郁在心的情感,压抑至深的心魔,都随着这些灰色气流的消失而逐渐变得浅淡。 看来他的猜测并没有错。 解决完此间一切,姬临川并未立即离开。 此处仙气如此充足,足以让他的神魂突破至化神期大圆满,若非洞府世界无法渡劫,恐怕他在此处一路修至大乘期也并非难事。 况且,他还想起记忆之中已被推演完成的混沌诀。 正好在此修炼一番。 天空之中,宫殿阵法闭合,浮云再度将宫殿遮掩,看不到一丝踪迹。 而云层下方不远处,一座高山之上,顾暝渊远远凝视着宫殿消失,一同掩盖了其中姬临川的气息,眸色深沉。 自从感应到姬临川的方位,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却并未试图靠近。 只是静静地看着。 许久之后,他才收回目光,直接在山巅盘膝而坐。 没有试图寻找洞府的出路,只是静默的等待。 …… 时光如流,一晃便是半年过去。 姬临川的修为飞速提高,他本是天纵之姿,又有了数万年前的无上修炼体悟,短短半年便已经突破至化神期大圆满,必须要出外渡劫晋升合体期,于是准备离开。 至于这座洞府…… 他当年收集的许多丹药法宝皆被储存其中,他对这些东西依赖不多,也只是带走了很少一些,日后若用需要返回再取也不迟。 而天极剑……不必炼化,天极剑上早就有了他的神魂烙印,平日在这个空间之中维持阵法运行,需要之时自然可以划破空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是他现在的实力不足全盛时期万分之一,天极剑的力量自然也发挥不出来,所以暂且还是用着听雨剑便可。 此间事已了,他控制着阵法枢纽,将洞府打开。 是时候该回去了。 浮云散开,一座幽蓝巨门在空中浮现。 这就是洞府的出口。 天极剑发出不舍的嗡鸣,姬临川伸手拭剑,安抚一番,便再度将其置放于阵法之中,御剑而起,向那道巨门而去。 然而行至半途,却碰见了魔尊。 姬临川的眼神十分冷淡,现在他还不是魔尊对手,便只能视之于无物。 顾暝渊见状,眼神微微黯淡,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分明在幻境之中做过最亲密的事情,现实却已如陌路。 但顾暝渊偏偏无法再靠近一步。就如同在幻境之中,他与离渊之间总有一层透明壁垒阻隔,而幻境之外,这层壁垒已经消散,但更深的鸿沟,却仍旧横亘在他们之间。 放手吧。 他这样告诫自己,心脏在血淋淋地抽痛。他刻意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姬临川的身影消失在巨门之中,才跟着上前。 一步踏出,便返回到扶摇山巅。 周围是极为冰寒的幽蓝之境,顾暝渊只见剑光一闪,一道迅猛凌厉的攻击便从远方袭来,而攻击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姬临川! “小心!” 顾暝渊立即喝道,同时手边长剑出鞘,一剑便迎上了那道攻击。 偷袭者是一个渡劫期修士,他极为阴冷地盯着两人,道:“把宝物交出来。” 顾暝渊道:“可笑,哪里来的宝物?” 偷袭者冷笑道:“你们两人迟了这么多才从沉渊真君的洞府之中出来,肯定是得了不少宝物,别装傻充愣了,东西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顾暝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现在也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了,直接拨动手镯,一身大乘期实力尽皆展露。那偷袭者的面色陡然煞白,转身想逃,却没有逃过魔尊随手挥出的一剑。 在魔修被压制得极为严重的仙灵域,魔尊的实力仍旧无可匹敌,仅只一剑便将偷袭者打得形神俱灭,魂魄不存。 他收剑回鞘,忽而想起姬临川并不喜欢这般血腥的场景,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直接便想离开,却听到姬临川的声音。 “多谢。” 是他幻听了? 顾暝渊的脚步一僵,他转过身,看着姬临川,眼神深沉难言。 姬临川任他打量,神色平静无波。 顾暝渊心中惊疑。 姬临川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在看向他的时候,姬临川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那种压抑至深的恨意,以及那些,其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恐惧。 有的,只是一片漠然,还有深不见底的迫人压力。 这很奇怪,他居然能够从姬临川身上感觉到压力。 一种,属于同一水平之间的强者才能够感受到的压力。 他在下界纵横数年,早已无人能敌,姬临川即便天纵奇才,短短数百年间,也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到底是什么让姬临川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顾暝渊不得其解,但他还是为姬临川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姬临川似乎已经开始摆脱了他留下的阴影,这让他罪孽深重的心灵拥有了一丝慰藉。 ——至少,他没有如同幻境之中那般,将这个人彻底毁掉。 他张了张口,心中有无尽的话想要诉说,但最后话至嘴边,也只能全部咽下,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言谢,便转身匆匆离去。 不要再牵扯太多了。 否则,他怕自己……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 姬临川下山之后,便在山脚之下看到了封扬的身影。 封扬身形高大,面上有几丝忧虑。觉察到姬临川的气息,他惊喜道:“师兄?” 姬临川道:“是我,你如何仍在此地?” 封扬解释道道:“那日我被洞府排斥到扶摇山下,唯独找不到师兄身影,想来师兄可能仍旧滞留于洞府之中,便在此等候。如今师兄平安无事,我可算是放心了。” 姬临川点点头,道:“让师弟担心了。” 封扬又道:“无妨,是了师兄,如今仙灵域有变,我们还是赶快回宗吧。” 其实封扬不说,他也已经感受到了。 仙灵域那种诡异的气场逐渐浓郁起来。数万年前,他便已经觉察到这种诡异的气场,能够引发修士心魔,没想到数万年后,气场仍在,不曾消散。 想来是上界手笔,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站住!”就在他们将要离开之时,有阴测测的声音响起。 两名修士走了过来,眼中通红,泛着贪婪的气息。 “你们,是从仙山上下来的是吧?” “不想死,就赶快交出得到的东西,否则……“姬临川皱眉,这已经是姬临川短短时间之内遇到的第二批想要夺宝的修士了。 封扬正想出手,却被姬临川拦了下来。他有心试探,便随手拿出一件自己并不需要的法宝,递了过去,淡淡道:“拿吧,玄阶法宝,魂心玲。” 那人面上一喜,正想伸手来接,但却接了一个空。 ——他的同伴把这件法宝抢走了。 “可恶!”那人当即咆哮一声,“你抢我的东西干什么! “能者得之,你有什么理由埋怨我?”同伴冷笑道,扬了扬手中法宝,便想遁走。 那人双目气得通红,当即拔刀向对方砍去。同伴也不甘示弱,祭出法器便开始攻击。看他们身上道袍的样式,分明是同宗弟子,现在却在相互厮杀。 不对劲。 敢于进入仙灵域的修士,大多是道心坚定之辈,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件法宝,便反目成仇,敌我不分? 这世间所有争斗与厮杀,都源于混乱的人心。 果然,这里的气场,并不仅仅是引发心魔那般简单,而是将人心底的欲望无限扩大…… 他想到了当年,也是在仙灵域。他所拯救的世人,毫不犹豫将他背叛。 便连他的师长、他的同门、他的好友,也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沉入黄泉之底,无一人相救。现在想来,真的是那么简单吗? 这世间最恐怖的,是人心,而如果有能够控制人心的东西…… 姬临川面色沉凝,他直接出手,神魂攻击落下,将眼前这两名受到影响大打出手的修士击晕,一人一个清心诀落下,然后对封扬道:“我们尽快回去。” 有什么东西,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改变。 …… 仙玦域。 姬临川一路赶回青霄峰,便去寻自己的师尊。 道衍真君也在等他。 还是那张石桌,一壶清茶。 “临川,”道衍真君平静道:“你回来了。” 姬临川看着眼前之人,眼中似乎划过一丝奇异的情绪,最终还是微微颔首,恭谨道:“师尊。”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 道衍真君伸手拿起茶壶,为他斟上一杯清茶。姬临川接过,放于嘴边轻抿一口,温热微苦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茶香逸散开来。 他的心情愈发平静。 道衍真君忽而开口道:“你能觉察到么?这天,再一次变了。” 他强调了“再一次”。 姬临川将茶杯轻轻放下,道:“的确。”他沉默片刻,闭上双眼,感知周围气息流动,又道:“五行混乱,阴阳逆转,此处阵法能够掩盖天机。” 他语气之中带上一丝感激之意,道:“费心了。” 道衍真君眼中流露出些微笑意,冷淡俊美的脸上稍稍松融。 “你果然回来了。” 姬临川知他的意思,面对着自己的师尊与曾经的好友,不禁生出一点亲近之意,道:“你能够出现在现世之中,便证明我的方法成功了,恭喜。” 道衍真君笑了笑,又道:“你呢,打算怎么办?” 姬临川道:“如今我在明,上界之人在暗,想要逆转局势,唯有破界飞升。” “你想的不错。”道衍真君叹道:“其实许多年前,你已做了同样的选择,可惜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姬临川沉思片刻,说了两个字:“褚离?” 他数万年前,并未有机会强行渡劫,破界飞升,想来也只有现在还缺失记忆的、身为褚离的时候,有可能遭受过飞升之劫。 果然,道衍真君点了点头。 姬临川便道:“天劫确实是一个问题。我等生于天灵界中,再如何强大,也无法与整个天灵界相对抗。而上界之人,却能够控制……”他没有再说下去。 道衍真君开口道:“其实在修炼到大乘期之前,你暂时还不必担心这些。” “你在天劫之中化为飞灰,却也留下了后手。” “有些事情如今不能说出口,但你应该能够感觉得到。你的神魂之中缺少了一点东西……而那东西,正在与那物对抗,你明白么?” 道衍真君不能说出口的东西是什么? 姬临川缓缓开口道:“……原来如此。” 道衍真君又道:“你所缺失的记忆,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更多。褚离的存在,早已被这天地所抹灭,而你是唯一的意外。” “你当年留下的后手,让你得以复活,这就是你为何没有十岁以前记忆的原因,因为从十岁开始,才是你意识苏醒的开端。” …… 上界,修罗域。 玄衣男人突然站起,衣袖一拂,那些棋子便全部被他扫落池水之中,消融其中。 他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沉渊,这一次……” “我绝不会再给你生还之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森与戴森、雪儿满天飞、白槐青栀、白卿衣、尧日、殇羽扔的地雷以及阿枕扔的火箭炮,么么哒~ 第76章 姬临川道:“我明白了。” 这是一场与绵延数万年博弈。 他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步步为营, 消磨着暗中敌人的实力, 增添自己的砝码, 。 而至如今, 终于到了一决胜负的时机。 思及此, 姬临川沉默下来, 气氛变得有些沉凝。 道衍真君便想略过这个敏感话题,道:“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可。此外前几日, 我偶然间感知到深渊血魔的气息……它仍旧存活于世。” 姬临川思绪收回,微微皱眉道:“果然……当年我与血魔交手,虽在最后关头将其击成重伤, 但以它的本事, 想来还是逃走了。” 道衍真君道:“不仅只逃了一次。” 姬临川恍然道:“五千年前第二次天地大劫, 血魔也出没了?” 道衍真君赞赏道:“不错。” 姬临川单手敲击着石桌, 低声道:“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没, 说到底, 也不过是上界之人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道衍真君抬手为他又添了一杯茶,补充道:“却是个麻烦的对手。” 姬临川眸色微沉,道:“的确, 此界之中,尚未有人能将其彻底赶尽杀绝。我若能修炼至大乘期,彻底炼化手中神炎,倒是可以与其一战。” 道衍真君道:“然而现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姬临川敲击石桌的手停下,问道:“以你的能力, 可否感知到天地大劫演化完全所需时日?” 道衍真君沉声道:“不到三年。” “当真时间紧迫……”姬临川将杯中清茶饮尽,起身道:“我便先告辞了,争取尽早将修为恢复。” 道衍真君道:“去吧,若天机变动,我自会寻你。” “好。”姬临川应道,随即转身离去。 道衍真君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丝追忆神情。 十万年过去,这人依然未变丝毫。 真好。 …… 姬临川回到洞府之后,便布下聚灵阵法。 阵法所用灵石材料皆是他数万年前收集而来之物,在充斥着仙气的扶摇山巅洞府世界之内放至如今,品质极高。 也因此,以此所布下的聚灵阵法,威力比普通聚灵阵法要高上数十倍。 阿白趴在阵法中央,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身体,一金一蓝异色瞳孔微微放大,毛绒绒的尾巴甩了甩,盯着姬临川发出一声软软的叫声,便困倦地合上眼皮,幸福地睡了过去。 它小小的身体团成一个雪团子,磅礴的灵力被它吸收进去,然后又释放出纯粹的仙气,让整个洞府都蒸腾在仙气白雾之中,成了绝佳的修炼环境。 姬临川随即抬手在空中划下几道神纹。 远古禁制与洞府本身的阵法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彻底隔绝了里面的气息。 他盘膝坐下,驱使混沌诀,开始用混沌神炎炼化仙气淬炼神魂…… 修炼的同时,他还将脑海中无数的记忆知识进行整理归类。 他最初生活的那个年代,距今已经相隔了两次天地大劫,劫难导致许多东西失传,而他掌握的这些知识,在当今可算是极为宝贵的财富。 上古禁制、修炼法门、丹药配方……诸如此类,若是他想,甚至可以自己开宗立派,在底蕴方面丝毫比许多超级宗门差。 时间缓慢流淌过去。 姬临川本来的境界已经无限接近化神期大圆满,回到上玄仙宗修炼不足十余日,便已经触摸到了境界壁垒,只需心念一动,便可引动天劫。 但对他而言,对待天劫必须多加小心。 正如道衍真君之前所提醒的,此界天地杀机,大部分只针对于他一人。 他此前的天劫之所以都能够顺利渡过,恐怕还是有赖于自己在五千年前留下的后手。 ——但这后手只能帮他应付大乘期之前的天劫。 他的神魂缺失,在突破至大乘期触摸天地之时,他必须把自己的后手收回,将神魂补全,如此方可完全化身混沌,渡劫成仙。 这次渡劫合体期,正是一个很好的试探契机。 …… 魔域。 残阳如血,荒芜的风卷过,带起灰蒙蒙的尘埃。 顾暝渊没有御剑,只是缓缓在地上行走,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浑身充斥着寂寥的气息。 那连绵而庞大的魔宫近在眼前,而他却踌躇着不欲踏入其中。 这数千年来,他曾无数次觉得,这巨大魔宫就像是他在此界的囚牢,将他身心皆困,只能日日被无尽追思与欲求填满,痛苦不堪;——但即便如此,他之前还是心存希望的。 寄希望于遥远的将来,那微末的可能与幻想。 而现在,幻想已经破灭,将来更是无处可寻。 他返回于此,便已亲手将期望斩断,所做之事,如同画地为牢。 他真的应该放手了。 顾暝渊这样告诫自己,终于走入魔宫之中。 ——他将自囚于此,以赎己身罪孽,直至最后一刻。 ——如此,临川,祝你能够如愿以偿,得道成仙。 …… 上玄仙宗,青霄峰。 庞大劫云汇聚于山峰之上,吸引了诸多弟子目光。 “莫非是封扬师兄渡劫?”有人惊讶道。 “不对,算算时日,封扬晋阶化神还未有几年吧,怎会如此迅速……” 那人反驳道:“若不是封扬,还能是玄清师弟么?别说笑了,我一年前见到玄清师弟时,他还是只是金丹期而已!” 且不论众人议论纷纷,封扬本人却在后山专心研习剑法。直至被天劫气机惊动,方才抬头看向那片劫云。 盯了片刻后,封扬喃喃道:“师兄又要突破了?” 他面上露出慨叹神色,心道不愧是师兄,他自己也要加把劲了,可不能被师兄落下太远。 片刻之后,劫云终于凝结完毕。随即,伴随着憾然巨响,一道粗壮劫雷急速劈下。 姬临川站于空旷之处,一袭白衣猎猎,扬手便是数道上古封禁布下,繁复玄奥的神纹在他周身凝结而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劫雷落下,与屏障相抵消! 他神色平静,仅是须臾之间,便又不慌不忙地在周围设下数百个禁制。 方才那只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天地劫雷罢了,而他真正所等待的那些变异劫雷,还在后头。因而在此之前,他必须为自己积蓄力量。 紫色劫雷一道道劈下,威力惊人,层层禁制在消耗之中不断补给,与劫雷消磨着力量。 数道劫雷过后,逐渐跟不上消耗的速度。 听雨剑一声剑鸣,长剑出鞘! 姬临川只身迎上那粗壮雷电,惊天剑光横扫而过,那刺眼白芒几乎将乌云覆盖的天地映成一片白昼! 剑光过后,那雷蛇消失无踪,便连那庞大劫云,也被劈出了一个缺口。 远处旁观之人皆震撼非常,此人一剑威力竟至如斯!简直不可思议! 姬临川落于地面,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数万年时光对剑道的体悟,可并非只是白纸上的空谈。若说以前他对剑道的领悟只有一成,那么如今他对剑道的领悟,恐怕早已经超脱于此界范畴,达到了上界真仙的程度。 若非他此界身体无法储存灵力,让他只能用神魂之力操纵周遭天地灵气进行攻击,这一剑的威力会兴许更加恐怖。 峰顶之上,那被劈开一道缝隙的乌云凝滞片刻,突然疯狂地汇聚起来,仿佛被激怒了一般。 森然的杀机在天机之间蔓延,乌云漩涡中,一道粗壮的血色劫雷终于凌空劈下! 终于来了! 姬临川横剑于身前,双目紧盯着血色劫雷,心念急转之间快速解析着劫雷之上的天地道则。 恐怕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劫雷已至身前,听雨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正正砍入劫雷威力最为脆弱的一处! 那狰狞劫雷忽而崩解开来,其上血色能量逸散,如同鬼魅般试图侵入他的身体之中。 神魂之内杂念骤生,无数曾令他恐惧绝望、不知所措、痛苦不堪的场景流转,试图将他的心魔唤起。 姬临川目光冷冽,无波无澜,似有远古不化的冰雪覆盖,几乎没有被其影响分毫;混沌神炎自体内燃烧,将那血色能量逼迫出体外,燃烧殆尽! 与此同时,他的嘴边溢出些许鲜血——在方才激烈的交锋之中,他如今这副脆弱的身体,终究还是受伤了。 姬临川伸手抹去鲜血,凝望天空,数道血色劫雷再度袭来。但与此同时,一道白色劫雷突兀降下,以更加快的速度将他环绕! 二色劫雷相互碰撞缠绕抵消,姬临川终于在其中发现了他所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就隐没在白色劫雷之中,与他的神魂互相牵引。 他在思索。 数万年前,天灵界的天道被上界之人污染,因此而残缺一角。而如何才能牵制此界天道?什么东西才能够与天道抗衡? 答案只有一个。 ——便是天道本身。 ……原来如此。 数千年前他留下的这一后手,着实漂亮。 姬临川终于试探出自己想要的结果,于是再不留手,全力与雷劫相抗衡。 纵使那血色劫雷如何想将他置于死地,有白色劫雷相掩护,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数个时辰之后,劫云终于消散。 姬临川晋阶合体期,距离当年的实力又进一步。 他收剑入鞘,回到洞府之中。 渡劫之后,还是需要闭关疗伤,稳固境界为先。 …… 数日后,姬临川终于将境界稳固妥当,便接到封扬传讯。 ——他的好友凌煜宸前来拜访。 姬临川让其稍等片刻,便离开青霄峰大阵,御剑而至沧缈仙湖。 仙湖位于数处灵脉交汇之所,湖面之上灵气氤氲,依然凝成一片朦胧白雾,更显得此湖缥缈沧茫,如临仙境。 姬临川面上显露一丝回忆之色。 许多年前,他修为尚浅之时,经常与凌煜宸在此论道,相谈甚欢。 如今数年过去,两人修为增进,却是各自命途变幻,少了许多这样的机会。 不再多想,姬临川脚尖轻点水面,来到湖心古亭中。 石桌旁坐着一人。 此人一身玄衣华服,羽冠束发,面容俊美凌厉,狭长眼眸中目光慵懒而危险,正把玩着手中碧玉酒杯,嘴角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 见他来了,凌煜宸便抬起头,笑道:“临川。” 姬临川微微颔首,道:“煜宸,许久不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石桌旁坐下。 凌煜宸道:“上次沉渊真君洞府之中,你我意外分散,如今看来,你平安无事,甚好。” 听罢,姬临川表情松融些许,道:“我在洞府之中得了些许机缘,这才出来晚了,让你费心。” 凌煜宸眼中亦浮现些许笑意,道:“无妨。我此次前来,一方面是为了见你一面,另一方面,却是要告知你一件事。” 姬临川道:“但说无妨。” 凌煜宸道:“十日之前,殷师弟曾向我询问一事。” “哦?”姬临川示意他说下去。 凌煜宸口中的殷师弟,想来就是这具身体的堂兄殷子诀,与他有一面之缘。 “他问我,这世间是否有阵法,能够影响人的心智,而又无法被人所觉察。我心有疑虑,继续追问,他便告知我,他的家族出事了。” 说到这时,凌煜宸直视着姬临川的双眼,“我思及你所寄托这具身体,与殷家仍有血脉牵连,恐怕对此间因果有所重视,便特来告知一番。” “若是可以的话……”他放下酒杯,微微一笑,慵懒的眼底浮现一丝凌厉,“我想临川当可凭借此次契机,斩断这具身体所牵涉的因果,使其于道途再无妨碍。” 姬临川沉思片刻,的确,他欲斩断尘缘化身混沌,这具身体的因果必须了结。 于是他便点头道:“多谢建议,正好我近日无事,便去殷家走一遭吧。” 又问:“煜宸可与我同去?” 凌煜宸深深凝视着他,道:“当然。” 之后,两人便如以前般,就修行上的问题探讨一番,皆十分尽兴。 凌煜宸一边斟酒饮下,一边看着姬临川清冷面容,心中悸动始终不曾停歇。 若往后时光,仍能如今日般与这人并肩同行,即便只能作为这人身旁好友,他亦是心甘情愿。 …… 次日,两人便一同离开上玄仙宗,往平宁州而去。 天灵界九域十八州,平宁州虽为凡人界域,殷氏家族却是当地有名的修行世家。 姬临川仍记得他在殷家府邸之中醒来时所见所闻,这家族等级森严,族内弟子争斗不休,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他并不欲批判这家族培养弟子的方式,只是在他看来,修行之人尤其修道,皆需淡泊寡欲,争斗太过并非什么好事。 ——现下果然有了变故。 他们在麓岚城之中落下。以往热闹非凡的凡人市集,如今萧条了许多,凌乱的杂物随意堆积,。 正在摆摊的小贩也是无精打采,抬头看见衣着整洁的两人,面上便露出一个奇怪的蠢蠢欲动表情。 姬临川一路行来,心中异样的感觉愈发旺盛。 此处气场,为何有点像…… 凌煜宸也在同一时间开口道:“此处气场,似乎与仙灵域中十分相像……临川,你此前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是否感觉过异样?” 姬临川摇头道:“并无。” 凌煜宸道:“是最近才发生的变化么……”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来到了殷家府邸之前。朱红大门两侧各蹲着两个威严的石狮,但左侧石狮子之上,却溅落着几抹暗红血迹,透着不详。 姬临川打量片刻,道:“便是这里了。” 凌煜宸道:“小心。” 姬临川点点头,便走上前,抓起门前铜环不急不缓地敲击了三下大门。 许久之后,门吱呀一声开启。 开门的是一个老者。 姬临川一下子便辨认出此人乃是当初检测修为的那名慈眉善目的长老,如今却面容阴鹜,看向两人的眼神之中透着□□裸的打量。 “你是何人,何事来此?” 姬临川道:“我乃路过此地的修士,偶见此地凶煞汇聚,怕是于人性命有碍,能否让我进去观察一番,将凶煞除去?” 闻言,长老面容扭曲了刹那,哑声道:“不……不需要!”说罢就像将门合上。 还未合上却被一只骨架分明的手撑住。 凌煜宸已经走上前来,身形高大,居高临下地望着这长老,另一只空闲的手则拿着一枚令牌。 他沉声道:“我乃破妄剑宗弟子,殷师弟请我过来有要事相谈,开门吧。” 破妄剑宗在平宁州可谓如雷贯耳,是一尊遥在云巅的庞然大物。尤其在殷家,其中之人更是以能够进入破妄剑宗为最大荣誉。 长老盯着那张令牌,神情僵住,脸上很快便转换为谄媚模样,他将门打开,侧身道:“两位道长请进,方才是我失礼了,子诀便在正厅商议事情,我这就带两位前去。” 凌煜宸淡淡道:“劳烦。” 三人便往正厅而去,姬临川观察着四周格局,忽道叹道:“还是你的办法有用。” 凌煜宸便轻笑一声,道:“不过仗势而为。“他这似讥似嘲的话语落在前方长老耳中,十分不是滋味,但思及凌煜宸的身份,还是忍了下来。 正厅之中,殷子诀位于主座之上,周围是数名殷家族人。 他们之间的氛围很是奇怪。 见到凌煜宸,殷子诀神色之间闪过一丝慌乱。 他站起身道:“凌师兄?你如何来了。” 凌煜宸道:“师弟此前问我那关于阵法的问题,我颇感兴趣,便过来查探一番。” 闻言,殷子诀将目光转向姬临川,讶道:“殷棋堂弟?”目光却有些狐疑。 姬临川微微颔首。 周围殷家族人议论纷纷,约莫都是在慨叹姬临川突飞猛进的修为,这些暂且不论。 殷家族长忽而站起身来,走到姬临川面前,笑容满面道:“殷棋,七年未见,你修为愈发精进,实在是我殷家的福气啊。” 姬临川微微皱眉不语。 殷子诀快步走过来,将两人分开,道:“天色已晚,凌师兄和堂弟不如稍作歇息,明日再行商讨此间问题,如何?” 凌煜宸眯起眼睛打量了殷子诀片刻,道:“也好。” 那族长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殷子诀一个警告的目光拦下。 殷子诀带着两人往客房走去,犹豫片刻道:“……其实家族中并未生出什么大事,这世间怎会有惑乱人心的阵法呢?一切不过是我的臆测,却是劳烦你们前来查探了。” 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的措辞不妥,殷子诀又道:“当然,师兄和堂弟能够前来帮助,子诀不胜感激,但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 凌煜宸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有接话。 待殷子诀安排好一切走后,他来到姬临川房中,叹了口气,直截了当道:“殷师弟出了问题。” 姬临川点头道:“不错。” “连元婴期修士也能够影响……”他神色些微凝重,“临川,你有头绪么?” 姬临川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且观察两日罢。” …… 姬临川神识强大,合体期神识笼罩在整个殷家宅邸之中,无人觉察。 短短两日之内,他便目睹了殷家内部数起弟子相残的事件。 有时候起因可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处于这家宅邸之中,所有人的情绪似乎都被永无止境地扩大,一时口角便会引发肢体冲突,甚至下狠手置人于死地。 而殷子诀也时不时过来,一再言明家族中并未出现什么大问题,言下之意还是催促两人离开。 凌煜宸应付完殷子诀后,眼眸微微眯起,带着点倦懒的模样,转过身看着姬临川,问道:“如何,还要继续等么?” 姬临川道:“不必,动手吧。” 他们当即找到一处正在发生剧烈冲突之地,略施术法便将数名打作一团的人分开。姬临川走上前去,观察着这些人面相,上面皆笼罩着一层阴翳。 神识将这些人自内而外扫视了一遍,并未发觉异常。 凌煜宸面上显示出些许疑虑。 姬临川伸手,掌心出现一团灰白火焰,来到一具已经断气的尸体前,将火焰注入其中。 尸体在火焰燃烧之下逐渐消融,姬临川突然神色一变,指尖在空气之中快速划动,构筑而成一层封禁结界。 几丝灰色的烟雾从尸体之中逃逸而出,被困在结界之中无法逃脱,慢慢汇聚而成一个扁平的灰色气团,上面显露出一张狰狞的人脸。 姬临川认得这玩意儿。 ——幻心天魔。 域外天魔种类繁多,除却天魔之王深渊血魔之外,幻心天魔算是其中最为难缠的种类之一。它们能够无声无息侵入修士体内,控制他们的心神欲望,作出违逆本意之事。 可是平宁州不过凡人界域,这些幻心天魔为何就这么巧,潜入到平宁州之中,而且偏偏又是与他有所关联的殷家人身上? 姬临川正在思索间,忽而听到一声厉喝:“你们在干什么!” 便见殷子诀与数名殷家长老匆匆赶来,看着地上晕过去的一片族人,以及正在姬临川的火焰之下燃烧成灰的尸体,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仇恨神色:“殷棋,我知道你对家族有所怨言,但你也不能如此痛下杀手啊!“姬临川不欲应付这种场面,转身便想走,忽而听到背后一声剑鸣,随即便是长剑碰撞的声音。 他回过头,殷子诀的剑离他不足三寸,却被凌煜宸挡下了。 凌煜宸握剑的手很稳,他近乎冷漠地看着殷子诀,只稍微用力,殷子诀的剑就被他挑飞。 数道剑光划过,在场还能动手的,便只剩下他和姬临川二人。 “不问清事情经过,便贸然出剑伤人,殷师弟,宗门是这样教你剑法精义的?” 凌煜宸冷声道。 殷子诀面色忽青忽白,被愤怒充斥的眼底忽而显露出一丝挣扎的神色。 “师兄……” 话未说完,他便突然晕了过去。 五朵灰白火焰组成一个极具压迫力的阵法,将他围困在其中。 凌煜宸看向姬临川,姬临川摇头道:“不是他的错,是这东西——” 话音刚落,灰白火焰分出更多细小的丝线,被姬临川控制着进入殷子诀体内,将其中的幻心天魔逼迫而出。 那灰色气团人脸对他们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四处撞击着阵法想要逃脱,姬临川强大的神魂压迫骤然压下,直接将其轰杀殆尽。 周围的殷家族人也纷纷软倒下来,无数灰色气流开始逃逸。 姬临川方才所杀这幻心天魔乃是这群天魔的头领,少了头领的控制,这些心魔便已不足为惧,很快便被两人清除殆尽。 殷家所有人算是得救,但是萦绕整个麓岚城的诡异气场却并未消散。 所幸气场范围不大,姬临川的神识可以将整个麓岚城囊括在内,很快,他便觉察到了几处异样之地。 这些地方接平坦无物,但当姬临川一剑将其劈开之后,便见其中皆置放着一个血红的陶罐。 陶罐中是不详的黑色液体,其中包含着怨气、煞气、戾气种种负面气息,与数万年前从深渊之中涌上的黑色洪流如此相似。 而将所有陶罐摧毁之后,笼罩整个麓岚城的诡异气场终于消散一空。 …… 两人走出麓岚城。 此间事已了。姬临川将殷家一场灾劫化于无形,也算了却此身因果。 今后他恐怕不会再回来此地了。 而凌煜宸仍有许多疑惑未解。 最让他疑惑的是,姬临川对这些诡异魔物,为何会如此了解? 他在等姬临川的解释。 便听姬临川开口道:“你可知域外天魔?” 凌煜宸心中一动,道:“自然,数万年前黄泉逆流,域外天魔肆虐人间,造成损害不计其数。临川,莫非你是说……?” 姬临川道:“不错,方才我们消灭的那些,便是域外天魔。” “怎会如此……”凌煜宸停下脚步,沉声道:“天地大劫已过去无数年,域外天魔早就不存于世,有怎会如此巧合出现于此?” 姬临川叹了一口气,道:“这便是我要跟你说的。煜宸,我的师尊,道衍真君数日前曾推演得出,下一次天地大劫不日将临,这些天魔恐怕只是一个序幕。” 闻言,凌煜宸再也不能保持镇定神色,他凝视着姬临川双眸,道:“此话当真?” 姬临川道:“千真万确。” “若真是如此,我需马上返回宗门禀告此事……”凌煜宸并非优柔寡断之辈,他既然信任姬临川所言,当机立断便下了决定。 两人匆匆道别,姬临川御剑返回宗门。 他也有一件事情,需要亲自确认。 …… 魔域九重,魔宫之中。 幽蓝火焰燃烧,漆黑的宫殿中气氛昏沉。 顾暝渊端坐于高座之上,四周静寂无比。温养在骨血之中的长剑被慢慢抽出,骨肉分离的疼痛变得可以忍受。 修长苍白的指尖一遍遍描摹其上玄奥的纹路,半阖的眼眸沉静而温柔。 这里是如此静寂,便连心跳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孤独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唯有抓住手中这把残存着那人气息的魔剑,方才不至于彻底坠落深渊之中。他是如此想见那人,最终却只能无奈按下那无穷无尽的欲望,靠着仅存的回忆缓解心中的干渴。 被困于方寸之地,满目皆是黑暗沉寂,前路茫茫而看不清尽头。 当年离渊,被他锁于剑鞘之中时,是否也曾如此绝望? 魔宫外围的结界忽然被人引动,数人正在往主殿快速行来。 顾暝渊不为所动,仍旧沉沉看着手中魔剑,不言不语。 主殿大门被推开,阳光从外界照射进来,数派长老面带焦虑急切之色,在主殿之中齐齐跪下,道:“魔尊大人!” 大门砰地一声再度合拢,殿内重归幽暗。 发现魔尊迟迟未有应答的意思,众多长老额角流汗,心中极为焦虑,互相对视一眼,又壮着胆子再度唤了一声:“魔尊大人,我等有急事相告!” 许久之后,顾暝渊才分出一丝目光给下方众人,缓缓吐出两个字:“何事?” 跪在最前头的那名长老立即应道:“回魔尊大人的话,数月之前,魔域第八重之中涌现出了许多怪物,这些怪物一开始只是三两成群,但如今数量已经数倍递增,实力也是愈发高强,让我等措手不及……” 顾暝渊终于抬起头,漠然道:“怪物?” 长老擦了擦额角冷汗,应道:“是的,是一些前所未见的怪物!它们嗜杀残暴,以人类修士为食,种类繁多,数量庞大,极难杀死,魔域弟子已有许多陨落在这些怪物手下。” 顾暝渊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他面色一沉,冷声道:“你再形容的仔细一点。” 长老思索片刻道:“是了,若是将其击毙,这些怪物的尸体还会化作一缕黑气逃逸,极为难缠。有人曾尝试将黑气捕捉,但最终却被其侵蚀了本命法宝,差点陨落。” 听罢,顾暝渊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突然流露出深沉凌厉的杀气。 “域外天魔……”他呢喃着这个词语,周身魔气翻涌,心情并不平静。 他想起了数千年前天地大劫,也是域外天魔入侵,所有人奋力抵抗,而褚离似乎知道些什么,只身前往九幽血海阻止一切的发生,但也因此,身受重伤陨灭在天劫之下。 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往事的重演。 顾暝渊心底忽而涌上一阵悚然战栗之感——不!他绝不会让一切重演! 临川…… 这一回,他决不能将其置于危险之中。 他要姬临川得偿所愿,破界飞升,而这俗世所有苦难危险,便由他来承担! “传令下去——” 顾暝渊俯视下方众人,强大的威压沉沉压迫而下。 “诸派开启护宗大阵,封锁魔域第八重,所见魔物,一个不留!” …… 姬临川返回上玄仙宗之后,并未立即返回青霄峰,而是在上玄仙宗外门走了一遭。上玄仙宗占据了整个仙玦域将近一半的土地,外门范围极其辽阔,姬临川具有目的性,只往灵气并不充裕的地方走。 灵气并不充裕,代表着越不受宗门重视。 而相对于灵气充裕之地,争斗也会更多,更方便被一些东西趁机而入。 终于,在他走到第十九处山峰之时,发现了异常。 此处气场有异。 虽未成型,仍是被他发现了端倪。 姬临川将神识笼罩这所峰头,寻觅异常所在。随后,他便在山岩之中,发现了一个血色陶罐,还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飞身落下,用混沌神炎将陶罐毁坏,并将那人影敲晕。 这人是上玄仙宗弟子,体内却潜伏着幻心天魔。 姬临川面色沉凝,神火将这幻心天魔燃烧成灰。 他的猜测得到证实。 这些幻心天魔是冲着他来的,先是潜伏在与他亲近的凡人之中,随后慢慢渗透入修士之中,乃至于他的师长、亲友、同门体内。 或许到最后,又会演变为当年他众叛亲离的情形。 姬临川薄唇紧抿,立即御剑返回青霄峰,将此事告知了道衍真君。 道衍真君沉吟片刻,道:“幻心天魔虽能操纵人心神,但终究不够自如,天魔不懂人类感情,若是对其有所防范,想要觉察也并非难事。” 姬临川皱眉道:“只是幻心天魔无孔不入,若要让所有人有所防备,必须让此事世人皆知,如何才能够做到呢?” 沉默片刻,道衍真君忽而唤道:“临川。” “嗯?”姬临川抬头看他。 “别小看我的能力呀。” 道衍真君眼中浮现些许笑意,温声道:“毕竟,如今我可是你的师尊。” 姬临川一愣,沉凝的神色微微柔和下来。 “嗯,师尊。” …… 魔域血漠。 顾暝渊手持魔剑,行走于血漠之上。在他周围,是数量繁多的魔物,但在遇见他的时候,都四散逃窜。只有为数不多的魔物被其生人血肉吸引,丧失理智向其扑去,却在一瞬之间,被氤氲在顾暝渊周身的魔气吞噬成渣。 深渊魔物由污秽之气凝结而生,顾暝渊沉溺魔道数千年,早已将一身魔气淬炼得精纯无比,乃至超脱此界范畴,其污秽邪恶更甚于大多深渊魔物,自是让它们感到畏惧。 顾暝渊便顺着魔物黑气逃逸的方向接近,很快便接近了那个幽深的山谷。 不,不能说是山谷了,而是一道巨大的裂缝。 顾暝渊的目光凝聚在裂缝旁血色阵法之上。 阵法内布满尸体,有魔修的,也有道修的,还有妖修,乃至凡人。这些尸体被以怪异扭曲的姿势拜访在阵法之中,暗红鲜血渗入泥土之内,十分惊悚。 而阵法中央,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的人正在抽搐着,大量的污秽黑气注入他的身体之中,也不知其是死是活。 顾暝渊观察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挥剑便想将血色阵法彻底摧毁。魔修法门运转,汹涌魔气在他的剑上凝聚而成一道巨大的黑色洪流,向着那阵法劈去! 在他剑下,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诸多魔物发出惨嚎,却被这庞大的魔气席卷成灰,那血色的阵法陡然亮起,随即再度黯淡下来。 尘土飞扬,待风沙平息之后,顾暝渊微微眯起眼睛。 便见阵法之中,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上伤痕交错,双目猩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尧日、雪儿满天飞、浅柠、星雨、RXL的地雷,么么哒~ 第77章 这身影的面容本颇为俊秀,却不知为何, 变作了如今这般恶鬼狰狞的模样。 他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珠向外突出, 脸色是死灰般的青白, 抬头将视线凝聚在顾暝渊身上时, 口中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汹涌的污秽之气将他缠绕, 凝结成一只形容可怖的黑色怪物, 伏趴在他的背上。 下一瞬,这黑袍人双腿发力, 霎时在地面留下两个凹陷的深坑,身体则以极快的速度向顾暝渊袭去。 他背后的黑色怪物像蜘蛛一般伸出无数弯曲的肢节,肢节尖端化成极为锋利的锥形, 一齐劈下! 顾暝渊冷哼一声, 伸出左手掌心对着黑袍人, 周围魔气戾气以极快的速度汇聚, 在他面前形成一层坚不可摧的壁垒。 在魔域之中, 近乎无穷无尽般的魔气供应下, 天灵界无人能够是他的对手! 怪物肢节陷在壁垒之中,始终不得寸进,黑袍人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怒吼, 更多从裂缝之中涌现的污秽之气被他吸收入体内。 他的双手被这些黑气撑破,血雾飘洒之下,无数黑色细线从他断臂处的伤口涌现出来,然后交错缠绕而成手臂的形状。 飘飞的血雾附着其上,双臂一片猩红。 他一拳挥出, 巨大的气浪向四周翻涌,那层魔气屏障终于被他打散! 但顾暝渊的身形却已经在一瞬之间转移到黑袍人身后,他反手握剑,带着凛冽杀机的剑气长虹直接贯穿了黑袍人的身体! 黑袍人惨叫一声,坠落在地上。 顾暝渊漠然地看着下方身影,长剑滴血,泛着寒芒。 却并未收剑。 深渊之气仍旧在黑袍人身上凝而不散,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腹部的伤口已被黑色的物质填满。 他再度爆发速度,向顾暝渊发起攻击,这一次,冲击的力量更加强大! “……傀儡?”顾暝渊横剑胸前挡住攻击,目光幽深,自语道。 这黑袍人的情况,让他想起许久之前所见过的血傀儡。 五千年前第二次天地大劫,九幽血海显露于世,深渊血魔自血海现身,将无数修士炼化而成血傀儡。 他的师弟黎忱前去查探时,也被其所害,肉身陷于血海之中。若非褚离及时相救,将其破碎的神魂封禁于九幽轮回莲莲子之内,恐怕黎忱早已陨落。 而黎忱肉身被转化为血傀儡之后,实力直接从渡劫期臻至大乘,肉身极为坚硬,受伤之后也能够汲取能量自主修复,非常难缠。 眼前这黑袍人的情况,似乎也是如此。 如此说来……在背后控制这人的,莫非就是深渊血魔? 若是这样……这人决不能留! 顾暝渊想罢,反守为攻,滔天魔气席卷而成数条魔气长龙,盘旋于身侧,乌发在身后飞舞。 他左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般大小,有深沉的血色从里面蔓延而出,逐渐将他整个瞳仁染成暗红,手中魔剑也同时发出暗红光晕。 背后是巨大的圆月,他悬浮于虚空之中,赤色剑芒携带魔气长龙破空而去,直接落在对面的黑袍人身上! 黑袍人的双手骤然伸长格挡于身前,狂乱的气流让他步步后退,终于不甘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那盘踞在他背后的黑色怪物幻化成狰狞的表情:“人类……可恶的人类……你给我等着!” 话音落下,那血色阵法陡然发出刺目的光亮,黑袍人与怪物落入其中,不见踪影。 狂流平息,顾暝渊停于半空,半边血色的妖异瞳眸冷冷地俯视着下方阵法。 他盯了片刻,忽而抬手,数道锋锐剑气倾泻而下,将下方地形破坏的一塌糊涂。 然而那阵法却始终存在,那暗红的颜色不知已经渗透到地下何等深处,单凭人力将上面的土层摧毁,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呵……”顾暝渊发出一声轻笑,面色却冰寒至极,没有犹豫,便只身进入到裂缝之中。 …… 漆黑的山洞之中。 冰凉水珠顺着洞壁上的钟乳石滴落在地上,汇成一片水洼。数量庞大的蝙蝠聚集于此,在黑暗中眼睛诡异的发亮。 洞穴深处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伴着几声嘶哑痛苦的申吟。 大量蝙蝠被惊动,在周围四散乱飞,还有更多蝙蝠从洞穴深处涌出,好像在逃避着什么怪物一般。 黑暗中,一个身着残破黑袍的人影躺在凹凸不平的乱石之上,鲜血从他的身体之中蜿蜒流出。 他背后伏趴着的黑色魔物身形扭曲变幻,缓缓离开了他的身体。 魔物阴沉沉地看着地面上血淋淋的黑袍人,忽而道:“……真是脆弱的身体,也不知主人为何会选中这种货色来开启阵法。” 说罢,它突然软了下来,变作一团黑色液体,慢慢渗入地面之下,消失了踪影。 随着怪物的离体,黑袍人原本被污秽之气填充的双臂与胸腹的伤口再度出现,鲜血如同水流般从伤口中流出,浓郁的血腥味飘散。 那些蝙蝠感觉到那恐怖的气息已经消失,纷纷被血腥味吸引飞了回来,贪婪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影。 “血魔……”那人影嘶哑地发出声音,“可恶……” 叶子逸感到不甘心。 他当年事迹败露,在仙宗受刑之际,被这号称血魔残魂的东西所救。 无数的情绪郁结在心头,他愤而入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答应了复活血魔的要求。 这个让他绝望的世界,毁掉又何妨?只要,血魔能够信守诺言,给他想要的东西…… 于是,这数年以来,他借助着血魔的力量,大肆杀戮,无论修士、凡人还是妖族,皆成他剑下亡魂。无数人的鲜血,终于打开通往深渊的裂缝。 但血魔,却并未兑现承诺。 叶子逸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但他还能如何呢?只是,真的很不甘心啊……他重生一次,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凌煜宸看着他时冷淡漠然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既然爱已经不是他重生的理由,那么恨呢? 姬临川……如果不是你,他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想要报仇么?”一个恶魔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想要……力量么?” “给我!”他哑声道,语气急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张古老的卷轴从他的衣袖中滚落出来,发出暗红的光晕。 “那么,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情……” 声音慢慢消失,血色的光芒将整个洞穴覆盖,像是不详的预兆。 …… 上玄仙宗。 那日与道衍真君道别之后,姬临川便回到洞府之内,继续恢复自身实力,快速向渡劫期逼近。 他相信道衍真君能够将事情办妥。 ——就像数万年前,在黄泉那般辽阔的地方,其也能将一抹微小的生灵之气找到交予他手中那般。 现在,他只需着手应对天地大劫。 天魔已经入侵到人间,幻心天魔渗透到人间各处,这场劫难的来临,比他们所想的更为迅速。 姬临川知道,如果继续放任这些天魔下去,那么在深渊魔气侵蚀之下,黄泉再度逆流,这世间便又会陷入无尽灾劫之中,祸乱无穷。 决不能重蹈万年之前的覆辙。 姬临川的心情愈发冷静,他知道自己十万年来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太多太重,但他从不畏惧去承担。 他所做一切之目的,都是让天灵界摆脱上界的束缚。 而他自己的命途,也绝不应当被人所束缚。 千万年的布局在心中流淌而过,寸寸蛛丝马迹组合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而后变幻成一条笔直的线。 线的尽头,已被他握在手中。 手边的传讯令牌忽而亮起。 姬临川用神识查看了上面的内容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 ——天地大劫将临! 消息传出,大部分人并不相信。 然而当他们知晓消息来源之后,俱都沉默了。 ——上玄仙宗、星罗仙门。 不说隐隐已成为五大超级宗门之首的上玄仙宗,便是星罗仙门,其推演天机的能力,也早已被九域十八州的修士所公认。 这两尊巨无霸联手放出的消息,自然做不得假。 霎时间,原本十分平静的修真界风起云涌,除却正在闭死关的修士外,众人皆是惶惶不安。 也正是此时,上玄仙宗广邀天灵界修士,商议联手应对天地大劫事宜。 …… 姬临川正是接到一切皆已安排妥当的消息,紧绷的思绪才放松些许。 自修炼之所走出,步行而至青霄峰顶,便见到了道衍真君的身影。 纷飞的雪花飘落而下,其一身云纹白袍在风中轻扬,远处群山苍茫无声。道衍真君转过身,俊美面容淡漠出尘,似氤氲着朦胧云雾。 他温声道:“临川。” 姬临川便快步走了过去,轻声唤道:“师尊。” “事情现已天下皆知,”道衍真君道,“你觉得如何?” 姬临川想了想,行了一个弟子礼,道:“师尊安排甚好,徒儿敬服。” 道衍真君面上浮现微不可查的笑意,摆手道:“好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姬临川便走到道衍真君身侧,与其并肩而立。 ——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是师徒,又是相交多年的挚友,其中默契早已不必多言。 “我其实很是好奇,”姬临川开口,“你如何能说动星罗仙门昭告天地大劫的?” 道衍真君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道:“数百年前,我化此身,曾救过其宗主性命。” “……原来如此。” 道衍真君便侧头看向身旁青年。 随着年龄渐长,其五官渐渐长开,稚气消散青年眉目已与当年愈发相像,不禁提议道:“我观你此身因果已清,想来不必再隐瞒身份——我青霄峰真传大弟子,也是时候该回来了。“闻言!姬临川闻一愣,沉思片刻道:“也好。” 道衍真君既然如此说了,便立即想好理由,为姬临川正名。于是不到半日,上玄仙宗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他们的大师兄回来了! 上玄仙宗上下哗然。 仙宗真传弟子之首这个位子实在已经空缺太久了,自姬临川陨落之后,十余年来,一直无人能够撼动其在上玄仙宗弟子心中的地位。 如今终于等到姬临川回归,他们如何能够不激动! 当然,也有许多新加入宗门的弟子对情况不甚了解,但当他们被一脸狂热的师兄师姐们普及了这位大师兄的事迹之后,也不由这样的人物心生敬仰。 “原来玄清师弟就是临川师兄,如今终于转世历劫,斩尽因果归来了。” “早知如此,我当年就应该多亲近一下这位师弟才是……” “以前我就觉得玄清师弟和临川师兄的性格神似,如今才知道,果真没看走眼。” 众人纷纷慨叹。 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些时日青霄峰有人渡劫合体期,以临川师兄的资质,即便是转世重修,达到合体期也不意外吧?” 还有人将重点放在了别处:“啊啊啊玄清师弟这么好可爱,居然就是临川师兄,我们居然见到了活的少年时期的临川师兄啊啊啊!” 诸多弟子想来想去,只觉心痒难耐。 以前姬临川高冷不近人世,就像高悬于夜空之中的那轮皎皎明月,映照山河万里,却永远遥不可及,让人只能抬头仰视。 而如今作为玄清师弟,与众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子便拉近了。便如谪仙从神坛中走下,众人心中亲近之余,行动也更加大胆。 就比方说,姬临川再度下山之际,就被众多‘虎视眈眈’的弟子围拢了起来。 “临川师兄,我修炼回风剑诀之时,对其中一式剑法有所不明,但求师兄指点……” “师兄,我今日打坐之时,不知出了什么差池,突觉经脉凝滞,心中很是惶恐……” “师兄,能帮我讲解一下这篇法诀的含义吗?” 因为已经斩断此身因果的原因,姬临川的模样与他神魂记忆之中的模样愈发相像,更是完全与殷棋当年的模样脱离。 只是由于年岁尚轻,面上仍带着几丝少年人的蓬勃朝气,而非以前的沉寂冰冷。 换句话说,是更加具有‘人’气了。 因而,问着问着,许多人胆子便大了起来,不仅只是问修炼上的问题了,比方说…… “师兄,你转世重修之后,身体神魂契合得可还好?” “师兄,冒昧问一下,你现在有寻求道侣的想法吗?” “师兄,你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 姬临川正极有耐心地解答着诸多师弟师妹们修炼上的疑难,突然听到这么几个问题,不禁愣了愣。 他虽然恢复了数万年记忆,然而他这一生中,却始终习惯于孤身独行,骤然面对这样的围追堵截,还是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路过此地的封扬再度解救了他。 “……” 姬临川十分真诚地向封扬道了一声谢。 封扬便笑了笑,露出一丝怀念之色,道:“十数年过去,师兄受欢迎程度仍旧一如往昔。” 姬临川却突然沉默了。 他在上玄仙宗成长,对这里的人和事都是如此熟悉。不知不觉间,他已习惯于自己大师兄的身份,习惯于为诸多师弟师妹解决疑问,习惯于这里的一花一草,一屋一石。 这在他数万年的经历之中,似乎也是头一遭。 只是……又一次天地大劫来临,不知这里的人,还能够保全多少? …… 数日之后,各派来人纷纷赶到。 上玄仙宗主峰,笼罩着肃穆的氛围, 主殿之内,分坐着数个门派之人。 细细看去,五大超级宗门已经悉数到齐,其他大中小门派更是不计其数。众人眉间带有一丝忧色,显然正在烦恼天地大劫之事。 姬临川跟在道衍真君身后走入殿中,感受到大量目光向他们投来。 面对诸般审视,姬临川表情仍旧无波无澜,平静如初。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在破妄剑宗所在,凌煜宸并不在其中,他便收回目光。 随后,姬临川便与道衍真君落座。 许多人面上露出一丝慨叹神色。 短短几日,姬临川转世重修的消息已经被许多人知悉,现在见到真人,才发觉其风姿气度,更胜从前,让人心生艳羡。 半晌之后,人已陆续到齐。 上玄仙宗宗主站起身,道:“感谢诸位道友今日齐聚于此。天地大劫将近,诸位若有应对之法,可尽管提出。” “慢着,”人群中传来一个沉稳声音:“在此之前,我等还想确认一下此事真假。” 上玄仙宗宗主道:“可。我与星罗仙门诸位道友皆可证明此事。” 他目光移向星罗仙门所在。 星罗仙门长老接收到他的目光,便摸了摸白色的胡须,也站起身来。 姬临川很快发现这长老也是熟人。 其便是当初沉渊真君洞府开启之时,他在扶摇山脚下遇到的那位算命老道,玄机长老。 把那身残破的黑白道袍换下,一身整洁道袍、鹤发童颜的玄机长老显露出一身道骨仙风的气度,他不紧不慢道:“此事,乃是我门内大乘期真君耗费精血推演得出,做不得假。” 上玄仙宗宗主接着道:“不仅如此,我上玄仙宗之内亦出现了幻心天魔踪迹,此种天魔早在几千年前便已绝迹,现在再度出现,便是天地大劫降临的最好凭证。” 说罢,他挥手命人抬了一个笼子上来。 笼中正囚禁着一个灰色扁平气团,气团不断扭曲,其上显露出一张狰狞的人脸,对着在座的诸位发出尖利咆哮。 而在此时,破妄剑宗长老也突然站了出来,道:“我破妄剑宗内,也发现了这些魔物。” 闻言,众人脸色剧变。 幻心天魔居然同时在两大超级宗门之中出没!这是否也意味着,这些魔物的确已经渗透入了天灵界之中?这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再无人质疑消息真假,纷纷开始商讨解决办法。 “天地大劫,域外天魔将入侵此界,我们若能找到天魔源头,兴许便可将其解决。”有人建议道。 “不错,必须找到天魔源头。”许多人赞同道。 “在此之前,我等还需多加防范,一旦发现天魔踪迹,便追根溯源,告知天下,如此方可齐心协力,将其灭杀。”那人继续建议。 “如此甚好。”其建议赢得一片赞同之声。 上玄仙宗宗主也点了点头,等众人讨论平息之后,沉声道:“诸位道友可否说说,近日以来是否在门派之中发现异常?我们必须尽早将天魔源头找出,方可有下一步对策。” 许多人皱起眉头,凝神思索。 “在下宗门之中并非出现异常。” “近日以来,风平浪静……” “我们亦是如此……” 上玄仙宗宗主皱眉。 按照道衍真君原话,域外天魔必有其来源。 然而,这里的人已经囊括了天灵界大部分界域,为何皆无发现? 便在这时候,一个小型宗门长老忽然出声道:“我想起来了,几日之前,门派中曾闯进来一只黑色怪物,不知是否是宗主所说的域外天魔。““哦?”众人目光纷纷向他看去。 长老似乎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这怪物身上环绕着浓郁的污秽之气,嗜杀难缠。观其踪迹,似是从魔域方向逃窜而来的。” “魔域?……” “是了,我们这里唯独没有魔域中人,天魔源头很有可能就在魔域之中。”有人推断。 “可若真的是在魔域,那便有些难办了……” “道修与魔修之间一向势如水火,想要合作可是难上加难,该如何是好?” “不若等魔物将魔域攻破之后,我等再行联手将其将魔物灭杀?毕竟魔域之中有魔尊坐镇,而魔尊一向孤傲睥睨,恐怕也不屑于我等帮助……” 这人话未说完,便遭到了他人反驳:“等魔物将魔域攻破之后再联手?魔域相连数个州域,那时候魔物铺天盖地倾泻而出,试问谁能抵挡?” 那人便讪讪将话咽回口中。 正在众人争执不下之际,道衍真君淡淡开口道:“天地大劫乃此界修士共同经历之劫难,无人可以独善其身。天魔之源若在魔域,不若先派人前往魔域接洽,如何?” 他声音不大,却在一瞬之间,传递进在场每一个修士的脑海之中,清晰响起。 作为世上唯一一个闯过魔域,与魔尊正面交锋还活着回来、甚至很可能将魔尊重伤的大乘期修士,道衍真君的话语分量不可谓不重。 众人很快应声道:“真君说的不错,大劫当前,无论道修魔修,皆需共同应劫。” 说罢,便将魔域接洽的事宜商议完毕,又探讨了提防幻心天魔的方法,便各自回宗清扫潜伏的幻心天魔,积极准备应付大劫。 …… 回到青霄峰。 姬临川忽然低声喃喃道:“深渊裂缝居然位于魔域之中……” 道衍真君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魔域那段经历对姬临川影响甚大,不知是否会影响到姬临川的布局,便问道:“你打算如何?” 姬临川沉默片刻,道:“我要亲自去看看。” 道衍真君皱眉道:“若有需要,我可送你一程。” 姬临川摇摇头道:“不必,我需尽快恢复实力,如此一味在此苦修并不可行。” “当年我领悟混沌后,曾自创一门功法,其修炼所需的,不仅只是灵气,还有魔气。因而,我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魔域,如今只是时间提前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而你如今,最好还是坐镇此处,我忧心上界之人又会趁机对我所在的宗门动手,便如十万年前那般……毕竟这世间,能觉察那人手段的,除却你我外,怕是再无他人了。” 道衍真君虽然担心,但仍是尊重他的决定。 他思索片刻,从储物戒之中拿出几张符宝,递给姬临川,道:“好,那我便留在此处。这些符宝你且拿着,捏碎白色符宝,可发出我七成力量一击,捏碎黑色符宝,我会立刻赶到你身边。” 姬临川并未拒绝他的好意,接过符宝道:“多谢。”半晌,又开口问道:“你可觉察到黄泉之中是否有所动静?” 道衍真君叹道:“你也知道,我与它神魂分离已久,消息传递十分艰难。不过,若有什么动静,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于你。” 姬临川道:“好。这事不急,想来黄泉异动,不会那么早便开始。” “——我们还有时间。” …… 姬临川向道衍真君告别之后,便立即御剑往魔域而去。 魔域外围城市戒备森严,与道修界域有一道泾渭分明的分水岭。 进入魔域之人,需得修炼魔道功法。 姬临川并不欲强闯,他自有自己的办法。 他从前曾修过魔,对于魔道功法运行轨迹相当熟悉,很容易便能够将神魂中的灵力幻化为魔气。 但是他还有更加简单的方法。 混沌诀之所以有混沌之名,在于其能够吸收转化世间所有不同种类的力量。当然,这种转化,必须以对这种力量的理解为前提。 姬临川对魔气理解非常深邃,不过片刻之间,便已将周身气息转化为魔气。 他自储物戒中拿出一件黑袍穿上,将一身道袍尽皆掩盖,只露出一张苍白面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魔域的关卡之中,没有被人觉察丝毫。 魔域的城市与道修并无两样。 姬临川忽而想起自己当初身为离渊时,曾经多次来到魔域外围,但每一次出来,都只沉溺于杀伐之中,并没有好好看过魔域的城市。 如今想来,虽无遗憾,但也并不怎么愉快。 其实,魔修和道修在他眼中,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尤其在恢复记忆之后的如今,更是如此。 魔修在名义上违逆天道而行,但其实修炼到极致之时,却也只是殊途同归。 而他现在可算是道魔□□,对这种感悟便愈发深刻。因而,他对魔修并无太大恶感。 魔域外围城市之中,人群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似乎并没有因为受到魔物的侵扰而混乱。 但那小型宗门长老既然明确说出有魔物从魔域之中逃逸而出,那便肯定有所根源。 如若不是外围,那便是魔域深处…… 姬临川穿过人群,便想向城外走去,突然看见远处,一个年轻修士正满脸担忧,精神恍惚地正在街上走着,面色十分苍白。 他观察了片刻,便向这修士走了过去。 那修士正神思不属,忽然看到姬临川的身影,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惶恐之色,哑声道:“离渊?”他的声音颤抖着,有些恐惧害怕的模样。 姬临川方才只是觉得这修士面熟,如今却是回想起来,这修士正是他多年前剿灭阴魔老祖之时,骨炼宗派过来与他同行的那名弟子。 似乎是叫……徐梓州。 徐梓州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颤声道:“你是来抓我的?我不是有意离开魔域第八重的,只是宗门有重任委托于我,所以才……“姬临川无心听他说完,目光扫向四周,发现有些人已经被徐梓州那声“离渊”吸引了过来,面色沉凝下来。 他单手抓住徐梓州的衣领,身形闪动之间,便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 僻静的小巷之内,徐梓州直接靠着墙壁软倒在地上。离渊这个名字,在他心底留下的印象无异于一尊杀神,他数次张口想要解释,但都发不出声音。 姬临川倒是很平静地看着他,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似乎是受他的平静感染,徐梓州也慢慢冷静下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不知道?” 姬临川道:“我应该知道什么?”接触到徐梓州怀疑的目光,又道:“数月之前,我被魔尊派往仙玦域办事,今日才赶回来。” 徐梓州露出恍然神色,缓缓开口道:“魔域……魔域之中生了大事……” 看着他犹犹豫豫的模样,姬临川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流露出一丝危险气息。 徐梓州受惊一样缩了缩身体,快速道:“魔域深处出现了很多怪物……魔尊下令封锁整个魔域第八重,让所有人死守,不准放出任何一个怪物!” 他转而低声道:“我是骨炼宗真传弟子,被长老送出来此地,不是故意想要逃跑,你要相信我!” 他闭上眼睛,一副要杀要剐的模样。 但是他苦等许久,也没有等到姬临川的动作。睁开眼睛一看,巷子里哪里还有姬临川的身影。 …… 上界,修罗域。 仙阙琼楼之中,弥漫着一片渗人的寂静。 黑衣男人快步走入宫殿之中。 其内,有一面黑色边框,刻画着繁复纹路的镜子。镜子中央,是一片漆黑的影像。 仔细凝视,可以看到画面中是一道氤氲着污秽黑气的裂缝。裂缝之中,有一道黑色的光芒正在急速下落,数量繁多的魔物向那道乌光袭去,却在须臾之间便已经被乌光周围的凌厉剑气切割消散。 数息之后,那道乌光停止下来,显露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男人拥有着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容,半边血色的瞳眸妖异非常。他正盯着裂缝极深之处,血色阵纹消失的地方,似乎正在沉思。 宫殿中,黑衣男人深处手抚摸着镜面,其上泛起数道涟漪。 “倒是小看你了……”他喃喃道,“在下界能够修炼到如此境界,资质也算不凡,若来到我修罗域中,也可成为一名大将,只是却一心向着沉渊,可惜了……” 他手上有庞大的力量汇聚起来,凝结而成施法一个黑色的能量球。另一只手则在镜面之上做法,试图打开一条通道! 画面中的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猛然向着镜子的方向看了过来。 “感觉倒是挺敏锐,”黑衣男人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可惜仍旧只是下界蝼蚁!” 空间通道完全打开,那可怖的能量球,便通过通道被他送入画面之中! 就在这一刻! 忽然,一阵庞大至极的恐怖气息将他笼罩,黑衣男人手上一个颤抖,能量球便消散大半,只过去了不足一成的力量。 画面之中顿时被狂乱的力量席卷,但是他却已经无暇再看,而是凝望着天空,恨声道:“究竟是谁!一直在打搅我作法!” 周围一片静默,没有任何人回应于他。 黑衣男人眯起眼睛,想要打开空间通道故技重施,但是那强大气息再度出现,每当他对画面中人下重手之时便会阻止! 黑衣男人尝试数次仍旧不成功,他阴沉地看着画面之中在力量乱流下受伤不轻的人,许久之后,突然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不让我杀他是么……” “但是没有关系,即使我不亲自动手,他也是撑不过去的……” …… 是夜,寂夜。 魔域九重,魔宫。 魔宫之外,是无数正在冲击着魔宫护罩的魔物,它们发出尖利的叫声,肢体极为狰狞。 魔宫护罩忽明忽暗,但仍旧坚强的支撑着,在强大的冲击之中屹立不倒。 一道身影忽然闪现在魔宫之中,步伐有些踉跄。 男人的衣服早已被血液沾染,脚下一条蜿蜒的血迹。浑身都是被尖锐气流划出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楚一般。 因为失血过多,他的眼神有些黯淡茫然,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里面似乎有灰色气流缠绕。 顾暝渊踉跄地回到他之前所修炼的静室之内,靠着墙壁直接做了下来,直直凝视着墙壁上所悬挂的那个“静”字,心情却无法得到一丝一毫的平静。 无数可怖诡异的影响向他袭来,让人难以忍受…… 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些断层。 他之前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东西? 是了,他顺着那道裂缝而下,想要寻觅那血色阵法的源头并将其破坏,却在动手的最后一刹,觉察到了强烈的空间波动,一阵从空间裂缝中传来的强大能量波动,将猝不及防的他轰成了重伤…… ——然后呢?再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魔尊的眼神渐渐空白,他的思绪混乱,浑身魔气紊乱不堪,明明在沉渊真君洞府之中已经被压制而下的心魔,又再度涌现而出,在他的脑海中肆意冲撞着。 那无数求而不得的记忆,苦等数千年的孤寂,亲手伤害挚爱之人的悔恨,看着爱人转身离去的绝望,自己将希望斩断的痛苦…… 如此种种,皆以极快的速度在神魂之中流淌着。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 明明在幻境之中,他已经决定放手了,为何现在仍旧…… 临川……临川…… 他咬破舌尖,竭力想要维持清醒。 他执念太深,只要一有所引动,满腔渴求便会如同洪流一般将他充斥,让他无处可逃,只能凭借着心中的意志相抗争。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那声音和姬临川是如此相像,但又带上了一丝姬临川绝不会有的低沉诱惑。 “顾暝渊……你不是爱着我么,为什么要放手呢?为什么……要逃离?” “将我带回来,我的一切都会是你的,无论身体,还是灵魂……” 作者有话要说:有的亲说看不懂时间线,我来理一理~十万年前,姬离(沉渊真君)出生,先修魔后修道,加入太清仙宗,后来被封入黄泉,以救世人;然后就是五千年前,褚离加入太清仙宗,遇上了魔尊等几个师弟,后来在天劫之下身殒;再然后就是现在的姬临川,现在已经恢复属于姬离的记忆,但褚离的记忆还在缺失之中。 最后,感谢阿枕、昔芮、里拉、雪儿满天飞、墨卿、白槐青栀、长歌、碧天长的地雷以及尧日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78章 姬临川自从徐梓州口中得知情况之后,没有停留, 便御剑往魔域深处而去。 他路途中经过数重魔域, 借混沌诀的掩饰, 并未有人发觉他的道修身份, 是以一路畅通无阻。 随着逐渐深入, 魔域之中人烟逐渐稀少, 诸多修士面上也渐渐多出无法掩饰的惶然之色。 快要到了,他心想。 魔域有九重, 呈圆环状层层扩散,愈往内越小。 魔域第八重被三大魔道宗门占据,而第九重, 却只矗立着一座魔宫。 因而, 封锁魔域第八重, 受到魔物攻击最盛的, 并非三大宗门, 而是被整个第八重环绕其中的——魔宫。 虽如此, 魔宫的形势也不会危急到哪里去。 即便姬临川对魔尊并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以魔尊的实力, 除非血魔亲临,没有域外天魔能够伤的了其半分。 这般思索间,他突然沉下脸色,拔剑出鞘。 一道黑影在半空中划过隐秘的轨迹,向他袭来。 他轻叱一声, 剑刃快若闪电在身前划过,那黑影便被轰成碎末。与此同时,一声尖利咆哮响起。 是魔物! 他数万年前曾在魔物的尸山血海之中走过,经历战斗成千上万,早已对这些东西的习性熟悉无比。 无数记忆流转之间,便已化作本能融于他的骨血之中,即便是漫长岁月后的今日,他也能在一瞬之间作出反击! 那魔物被他击碎之后立即想要化作黑气逃离,却被他以混沌之火包裹,燃成灰烬。 姬临川漆黑的瞳孔之中突然划过数不清的虚影——那是这魔物生前所见过的记忆片段,随着被混沌神炎所转化的精纯能量流淌进他的脑海之中。 他从中隐约看到一个巨大裂缝,其中有一个血色的暗红阵法,已渗透到底下极深之处。 裂缝最底下的岩层还在不断向下蔓延……无数黑气从裂缝之底向上升腾,而后幻化出各色魔物…… 这个阵法的纹路,为何有些熟悉? 姬临川试图凭借自身阵法造诣去将其解析,奈何这魔物的记忆残缺,所见到的阵法画面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若要真正将阵法解析透彻,恐怕还是需要亲自去裂缝走一遭。 想罢,他便加快速度往魔域之中疾飞而去,半日之后,便远远见到一片巨大橙黄光幕将魔域第八重笼罩,里面光线扭曲模糊,看不清其中景象。 即便距离甚远,姬临川仍旧能够嗅出从那里传来的、连绵不绝的血腥之气。 他微微眯起眼睛。 魔域下令封锁整个魔域第八重,究竟有何好处? 对魔尊而言,分担压力让整个魔域、乃至整个天灵界承担魔物攻击,所付出的代价想必比如今要小得多吧。 不作多想,姬临川直接来到光幕前,伸手贴至其上,一个一人高的缺口便显露出来。他对上古阵法极为精通,如此结界,无法够拦住他丝毫。 一进结界,脚下是无垠血漠,风沙扑面而来,随后便是数道杀机加身。无数拥挤于此的魔物感受到生人气息,向他蜂拥而上。 姬临川神色不动,身上混沌神炎流转,下一刻便散发出与这些魔物一般无二的污秽气息。 混沌诀能够转化世间一切能量,他曾被这些污秽魔气侵染万年,早就对其理解透彻,要转化不难。 只要不遇见血魔那样高智商的魔物,他便不会被攻击。 而这,也是他只身前往此处探索的最大凭依。 果然,那些魔物汇聚过来后,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各自散去。 姬临川面前再无阻碍,直接凭着方才从魔物记忆之中知晓的裂缝位置赶去。 然而行至半途,却见下方有一群身着鹅黄法袍之人正与魔物陷入苦战之中,险死环生。 这些人……是极乐仙宗弟子。 姬临川并非多管闲事之人,但也绝非见死不救之辈,救人不过举手之劳,当即将一身气息转化为魔气,落于人群之中。 合体期力量爆发,将周围魔物清扫一空。 众人得救,皆万分感激地看着他,姬临川不欲停留,正想转身离去,却听到其中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离渊师兄?” 姬临川脚步一顿,没有回身,直接御剑而起。 凌玥怔然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欣然之色,喃喃道:“离渊师兄……实在没有事,实在太好了……” 旋即又像想起什么,面上露出疑惑神情。 多年前,她曾随师尊妙舟仙子见过当年名动天下的姬临川一面,现已面容模糊,但不至于分辨不出来——明明是离渊师兄的背影,为何面容却与当年姬临川的模样一般无二? 莫非……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离渊师兄……姬临川…… 她默念着着两个名字,竟有些痴了。 却忽而听到一声冷漠喝声:“小心!” 凌玥回过神来,便见前方一道血芒向她掠来,方才一愣神之间已经避无可避。 她俏脸煞白,下意识往后退却,却见有人比这道血芒更快—— 兵器碰撞之声猛然响起! 凌玥心有余悸,随即满怀感激地看向眼前挺拔的身影,一身黑衣在风中扬起,苍白面容漠然清冷,气势深沉如渊。 她面上不可遏制地涌上一丝绯红。 这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啊……无论他是离渊,还是姬临川,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她的心都早已沦陷,无可解脱。 姬临川方才已决意离开,他仍记得这姑娘十多年前那日晚上对他的告白之语,实在不欲再与其再牵扯下去,然而就在他御剑的那一刹那,却猛然感觉到一道悍然杀机,并非如今凌玥所能抵挡的。 于是便只能够折返回来,与偷袭之人对上。 然而撞入到对方那双猩红聚满血丝的双眼时,姬临川的目光却陡然冷冽下来。 “叶子逸……”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这人是他这数十年所遭受劫难的根源。 叶子逸受天道庇护的种种异常,以他如今的见识,如何不知道,其身后有上界那人的影子? 叶子逸阴沉地看着他,面上伤痕交错,一身气息污秽而肮脏,再没有以前那俊秀出尘的模样。 他看到姬临川,面上流露出怨毒的神色,声音阴寒:“十多年不见,师兄这些年过得如何?” 他歪头想了想,嘴边扯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我倒是忘记了,师兄在魔域之中,也是活得风生水起,身为魔尊的走狗,感觉如何?” “……被魔尊按在身下肆意□□、以色侍人的滋味不错吧,师兄?”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试图挑起姬临川的怒火。 姬临川却并未如他所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残破躯体之中那个被仇恨扭曲的灵魂,看着他如同一个行尸走肉棋子般的可笑举动。 这样的目光落在叶子逸眼里,无异于讽刺嘲笑。叶子逸口中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道:“师兄,我恨你!若不是你,我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姬临川沉默半晌,忽而道:“我自始至终,并未做过任何事情,是你自己,被执念所扰……” 叶子逸却已完全听不进他的任何话语了。 他张开手,庞大污秽气流汇聚,双臂如同那些魔物般无限延伸,上面是深邃不详的血红色,布满倒刺,挥舞着向姬临川袭去! 姬临川脚下轻点,身形如同鬼魅般将他的攻击躲过,同时提醒周围的极乐仙宫弟子:“还愣什么,快走!” 众弟子回过神,皆飞快撤离。 凌玥贝齿轻咬,担心的看了一眼姬临川,却也知自己留下会成为阻碍,也很快退出战场。 叶子逸一只手臂向他们追去,却被突然出现的姬临川拦下:“你的对手是我。” 叶子逸眼神愈发狂乱,慢慢丧失了人类的理智,他看着眼前轻描淡写便将他的攻击躲避而过,一身气质仍旧不染尘埃的姬临川,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 他已完全忘记自己这次的目的,只是用尽自己全部能力去攻击眼前之人,狂轰滥炸,永不止息。 姬临川挥剑格挡,即便现在叶子逸的力量已经接近渡劫期,但这样的攻击在他看来仍旧不堪一击。 他倒是想看看,那幕后之人派遣叶子逸来到此处,究竟有何目的。 数息之后,叶子逸猩红疯狂的目光突然变幻,带上一丝不属于他的阴冷。 他阴测测的看了姬临川一眼,所有攻击尽皆停下,肢体突然之间膨胀起来,已经完全不受本身意识的控制的控制。 肢体铺天盖地地将姬临川包围起来,然后猛然炸开! 叶子逸嘴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啊啊啊啊啊!” 无数的血肉从天空之中散落下来,叶子逸目眦欲裂,全身上下只剩一截躯干和头部仍旧算得完整。 姬临川面无表情从血雾之中脱出,浑身燃烧着混沌之火,握剑的手上却沾染到其一丝血迹。 他看着地上仍旧在挣扎不休,神情愤恨疯狂的叶子逸,目光之中显露出一丝复杂神色。 他突然伸手,放出一朵混沌神炎,落到叶子逸的身体上,熊熊燃烧起来。 灰白的火焰之中,某些潜伏在叶子逸身体之内的东西似乎也被一齐燃烧殆尽。 临死之际,叶子逸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想起来了一些东西。 那些他重生之后便被下意识忘却的东西—— 他忆起自己上一世初入上玄仙宗之时,对这位名动天下的大师兄心怀的仰慕;忆起他第一次修炼上遇到疑难,被姬临川帮助解决后,心中所怀有的感激;忆起…… 而那些因为凌煜宸所起的纠结不甘,被心魔所困的黯然无奈,却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他上辈子人生,本不该只充斥着仇恨与嫉妒。而姬临川,也从未只被他完全视作仇人那般简单…… 他曾经艳羡于姬临川所拥有的一切,但这艳羡之中,未尝没有敬佩钦服。 但所有一切,究竟是何时改变的呢? 似乎就是在他重生之日开始,他逐渐被扭曲执念控制,一步步走向背离初衷的深渊…… 一切都只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为什么…… 他痛苦茫然地仰望着天空。 他这一生,究竟是为什么…… 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叶子逸突然挣扎着转动视线,移向姬临川。 感受到他的目光,姬临川便垂下眸子向他看去。 ——那目光仍旧冷淡如同远山冰雪,然而眼底极深处,却是发自内心淡泊无欲。 无论是上一世,而或如今,这个人都始终如一。 而他……究竟为何会对这样的人,生出恶意呢? 叶子逸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便被火光淹没,彻底化为飞灰,消失在这个世界…… 姬临川看着他的嘴型,最后似乎是在说“小心”二字。他叹了口气,挥手扬起漫天风沙,将叶子逸留下的痕迹彻底掩埋。 这世间诸般痛苦,不过是因为看不透,放不下。 叶子逸为之所以人所用,遭致如此下场,其实也只是…… 因果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白槐青栀、AZURESKY、雪儿满天飞、尧日、殇羽、翟子衿扔的地雷以及阿枕扔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79章 魔宫。 顾暝渊从静室之中走出。 他的步伐很缓慢,仰头望向天空时, 眼眸漆黑无比, 极端的静寂之中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空洞。 片刻之后, 他低下头, 将那埋在左手手骨之中的魔剑整个抽出, 鲜血滴落在地面, 左眼也随着这样的动作慢慢浸染出血色,在黑夜之中如同鬼魅。 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就在和魔域之中, 离他很近很近…… 他那些挣扎不休的执念,逐渐纠结的思绪,似乎都随着这道气息而远去。 ——想见他。 很想。 那渴望被成千上万倍地在心底放大。 仅只是远远的观望, 应该于那人无碍吧……? 他握剑的手缓缓收紧。 指节泛白, 青筋毕露。 恰如他挣扎的内心。 …… 第八重, 血漠。 满天风沙渐渐平息, 姬临川立于原地, 乌发黑衣, 长剑沾血。 剑是深沉的黑色,握剑的手却是苍白的。 苍白的手上却有一抹血滴,像是滴落在冰雪之地中的妖冶红梅。 姬临川甩去剑上的血, 收剑入鞘,注意到那滴血迹后,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将手抬到眼前,仔细打量了一下,瞳孔中突然划过玄奥而不可思议的光芒——就是这片刻之间, 他已经将蕴含在血液之上的道则解析了大半。 叶子逸如此奋不顾身的袭杀于他,为的是什么? 幕后之人明知道以叶子逸的实力,无法对他造成多大的麻烦,那么…… 这道其以自爆肢体为代价,才留在他手上的血迹,很可能便是猫腻所在。 他快速解析着上面残留的信息,这一看,倒是让他看到一些隐藏的东西。 时间法则、因果法则……在这滴血液之中都有一定程度的扭曲,进而到叶子逸整个人,身上都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姬临川可以肯定,叶子逸来历并不简单。只是如今人已经身死道消,再纠结于此已无意义。 他的目光突然一凝,发现血液中极为隐蔽的道则残缺之处,蕴含着一丝诡异气体。 这诡异气体,与他在扶摇山巅洞府之中,逼出的那道能够扩大人心魔念的灰色气体极为相似。 同样的手段,还想对他用第二遍么? 姬临川冷哼一声,驱动混沌神炎将血迹燃烧殆尽,直至神念感知到其上已再无其他异样气息,才将手臂放下。 一直在远处观望的凌玥,眼见战斗已经结束,很快便赶了过来,在姬临川面前停下。 她眼含秋水,面颊绯红,盈盈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师兄再次相救,凌玥无以为报。” 姬临川面色淡淡,道:“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凌玥抿唇。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她也是如此感念眼前男子的救命之恩,然而姬临川却完全没有给她道谢回报的机会。 凌玥有时会怀疑,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是否真的长了一颗无情无欲的心。 只是……只是…… 方才那黑袍人在口不择言中说出的那番话,凌玥听的真切。 她只当那只是黑袍人随口污蔑之语,算不得真,但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离渊……在魔宫之中过得是何种生活呢? 他现在,是要回去找魔尊复命么? 凌玥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无法言说的担忧与情意,在姬临川面前却也只能不露一丝端倪。 她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微笑开口:“一别数年,师兄修为大有精进,凌玥心中钦佩。” 姬临川淡漠道:“侥幸罢了。” …… 两人交谈之间,并未发现,距离他们不远处一个沙丘之后,静立着一道黑衣身影。 顾暝渊看着姬临川正在与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交谈,那女子面容娇俏,看着姬临川的目光中含着脉脉情意,而姬临川纵然表情冷淡,然而言语中却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耐之色。 显然,两人彼此相识。 顾暝渊的手微微颤动,面上流露挣扎之色。 他自然恨不得与姬临川交谈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却只能困守于阴影之中,默默观望。 这样的场景,让他不禁想起许多年前,他也只是如此日日看着褚离与姬映迟之间交谈甚欢,自己只能独坐于远处,自饮自酌。 那满心的不甘与渴慕,几乎要从胸膛之中满溢而出。 他的眸光微微幽黯下来。 无论如何告诫己身,他终究还是…… 意难平。 顾暝渊看着对面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凌玥面上突然绽放出一个极为明艳的笑容,眼角眉梢都是深深的仰慕之色,显得动人心魄,诱人至极。 他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极乐仙宫弟子都会用的把戏——极乐无极大法。 他的目光冷了下来,心中担忧。 姬临川,会不会被那女人所迷惑? 顾暝渊突然感到有些慌乱。 他也是如今方才想起来,即便已经在床笫之间缠绵过无数次,但他仍旧没有搞清楚姬临川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这人纯粹如同一张白纸,却又缥缈如同天边流云。 无法企及,无法看透。 他连姬临川喜欢的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知道…… 而他所带给姬临川的,那些强迫的欢爱,也一向是痛苦多过欢愉。 顾暝渊眼神晦涩,气息浮动。 脑海中那个声音又在纠缠不休:“他就在你眼前,还等什么呢?莫非你真的要亲手将他放走?再犹豫下去,他可就会被那女人勾引走了哦。” 执念缠身,欲念炽盛,心魔难消。 顾暝渊缓缓闭上双眼,复又睁开,其中掠过一丝清明。 “闭嘴。” 他在心中低喝道。 他早已做下决定,绝不会再打搅那人的生活。 只要还能够向如今这般远远的观望,便已足够…… 他深深再看了姬临川一眼,将心中的渴望按捺下来,便欲转身离开。 还还没有走几步,他的瞳孔突然紧缩! 风沙之中,突然盘旋而上一股淡淡的灰色气流,从顾暝渊的脚踝之中缠绕渗透。 心中的欲望不可遏制的放大,姬临川的气息传来,将他体内疯狂的因子点燃。 将他带回去…… 他骤然转回头,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虚实之中沉浮。 他“看”到姬临川与那个女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姬临川面上似乎流露出一丝堪称温柔的神色,将那女子揽入怀中,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一瞬之间崩断。 顾暝渊再也顾不得其他,从隐身之处走了出来,向两人大步走去。 …… 姬临川与凌玥客气的聊了几句,正欲结束话题离去,忽而眼神一凝。 “……魔尊?” 他看着那个几步之外高大的身形,微微皱眉。 凌玥一惊,转过身,对方身上传来的深沉杀气让她俏脸惨白,差点儿扑通跪了下去,她慌忙低下头,涩声道:“见过魔尊大人。” 姬临川走到凌玥身前,将魔尊的杀气不着痕迹地挡去,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魔尊见状,心中怒火更为高涨。他看也没看凌玥一眼,只深深凝视着姬临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沉声道:“跟我回去。” 姬临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沉默片刻,道:“自我离开魔域的那一日起,与阁下已再无瓜葛。” 凌玥怔在原地,对两人对话之间透露的信息感到不知所措。 顾暝渊心底却浮现晦暗的情绪,锲而不舍再说了一遍:“……跟我回去。” 姬临川道:“不。” 顾暝渊道:“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需求,给你你所想要的一切。” 姬临川淡淡道:“那又如何?” 顾暝渊不说话了,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姬临川平静道:“阁下若无它事,请恕我先失陪。” “站住!”看着姬临川就要离开,顾暝渊抬头,深沉的眼底流露出一丝疯狂。 姬临川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拔剑横于胸前。 “我不想伤到你。”顾暝渊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他已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只想将姬临川带回魔宫之中,而不是看着其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而自己却只能徒然立于原地,无能为力。 姬临川警惕的看着他,意识高度集中。然而顾暝渊毕竟是此界纵横已久的大乘期修士,他手中长剑发出极盛的赤色光晕,将三人的视线笼罩。 身形一闪,他已经来到姬临川身后,用剑柄将其敲晕过去。 眼见着魔尊就要将姬临川带走,凌玥突然道:“魔尊大人,您不能带走他!” 顾暝渊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 凌玥喃喃道:“离渊师兄会恨你的……” 许久之后,她只听到男人一句轻不可闻的回答——“那又如何。” 风沙卷过,两人已经消失了踪影。 …… 魔宫,离渊十余年前所居那处偏殿中。 顾暝渊坐在床边,伸手描摹着姬临川如同上天精心雕琢造就的眉眼。 他漆黑的眼底满是眷恋情深,似乎就想如此看着,看到天地毁灭的尽头。 心底那仿佛烈焰焚烧般的痛苦终于有所缓和,他缓缓握住姬临川的手,十指紧扣,是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 然而,即便他握的再紧,两人之间,却终究还是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你还在奢求什么呢?你这辈子,只有牢牢将他抓在手中,才能够将他彻底拥有——你知道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得到他的身体就好了,其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邪恶的声音如此诱惑他。 “不……” 顾暝渊声音沙哑。 他心中被无止境的欲望充斥,被隐秘的灰色气流缠绕的双眸之中,竟显露出一丝挣扎之色。 不是这样的…… 他一生所求,绝非如此…… 顾暝渊的手突然停止动作。 只见青年长睫微微颤抖,缓缓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枕、里拉、白槐青栀、小鱼、殇羽、碧天长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80章 那双黝黑的瞳眸慢慢从长睫之下显露出来,还带着几分刚刚清醒的空茫。但很快, 瞳眸深处的便凝结成一片冷冽沉寂。 “临川……” 顾暝渊将要碰触到姬临川面容的手犹豫了一下, 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姬临川很快意识到了如今的处境, 单手撑着床坐起身来。 几缕墨色长发散落在他的颊边, 衬着略微苍白的脸色, 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他直视着魔尊, 面上没有愤怒亦或厌恶的情绪,只是冷淡道:“阁下强行将我带回此处, 究竟何意?” 顾暝渊沉默片刻,才捧起他的手,双掌合拢将其包裹起来, 柔声道:“只是想见见你。” 姬临川皱了皱眉, 毫不犹豫将手抽回, 淡淡道:“你现已见过, 可以让我离开了么?” 说罢, 他起身下床, 便欲离开此处。 魔尊面色一僵,瞳孔掠过几丝狂乱的灰色气流。 他猛然拉住姬临川的手,哑声道:“……别走。” 姬临川转过头, 目光落在魔尊的身上。 这样近的距离,已足以让他觉察魔尊身上的异样的能量波动,心中明白几分。 上界之人的手脚,未免管的太宽了。 便听魔尊语气中带着一丝祈求之意,道:“陪我一会吧, 就像……以前那般。” “不。”姬临川道,“阁下所言,未免太过可笑,”他低下头,面色漠然,“我早已说过,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如果真的还要说有什么联系的话——” “那也只能是昔日仇敌,不死不休。” 顾暝渊的手一抖,面上有压抑的痛苦和挣扎之色交织。 姬临川静默地看着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大力传来,随即便被魔尊整个人拉入怀中,翻身压在床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靠的极近,姬临川甚至能够感受到魔尊温热的吐息。 魔尊的身体也是炽热的,却还未显露出男人原始的冲动。他只是深深凝望着他,眼中欲望与执念交织,汇聚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姬临川试着挣扎,然而手腕被对方抓得死紧。 悬殊的修为差距之下,他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无法撼动魔尊丝毫。 顾暝渊凑到他的颈侧,深呼吸一口气,眸中倾泻出温柔的光。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将你当做仇敌。”他低声道,似乎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你是我此生挚爱,临川。” 闻言,姬临川挣扎的动作一顿。他面色冷凝,感知到魔尊身上的气息愈发紊乱,忽而开口道:“所以,你的心魔,是我?” 顾暝渊在他修长而线条优美的脖颈上蹭了蹭,呼吸渐渐沉重起来,道:“嗯……一直都是。” “……堂堂魔尊,被人利用心魔设计,却浑然无知……”姬临川盯着他,冷声道,“被区区情爱蒙蔽双眼,实在愚不可及。” 顾暝渊只当听不到他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缓缓道:“你不懂。” 他对姬临川的种种爱恋,于他心中,如山之高,如海之深,千万年亦无法抹消;然而落到姬临川心里,却抵不过深秋时一片枯叶,寒冬时一抹飞雪,倏忽之间,便可消弭。 爱本就不是对等的,他早已明白这一点。 姬临川的确不懂,也不需要懂。他的生命之中,并不需要太过复杂的东西;他只有一个纯粹的目标,也只需为此前行。 因而,他不欲与魔尊继续纠缠下去,再度开口道:“放我走。” 他挣动了一下身体。 两人此时的姿势可算是亲密非常,身体紧紧相贴,仅有衣物相隔。 顾暝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温度在流失,流失入身下这人的躯体之中,却完全无法将其温暖丝毫。 他的眼神黝黯,忽而低头在姬临川的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轻声道:“抱歉。” 他身上的欲望早已在这般亲密的接触中被点燃,只是靠着所剩无多的理智在克制。 脑海中那喋喋不休的话语一直在催促,催促着他将眼前这个人彻底占有。 想将眼前之人揉碎拥入怀中,想要两人的身体彻底契合,想与其神魂交融,登至极乐巅峰…… 既然他已注定求而不得,为何不用别的方式占有?至少这个人,是自己的了。 顾暝渊深深地看着身下之人,炙热的呼吸愈发粗重,额角隐隐有汗渗出。 姬临川漠然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厌恶之色。 衣物渐渐散乱开来,顾暝渊的吻连绵而轻柔,似乎倾注了他本人所有的耐心和柔情。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之中,引起一阵阵颤栗,却又被细致的亲吻安抚。 姬临川薄唇紧抿,眉目之间的厌倦之色愈发浓郁。 顾暝渊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 下一瞬,姬临川的眼眸陡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俯首在他身下的男人。 …… 姬临川嘴边溢出一声压抑的喘息,苍白的双颊浮现出动人的红晕,双目空茫地看着上方,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余韵中回过神来。 顾暝渊抬起头,指尖抹去嘴边残留的液体,微微笑了笑,身体前倾,便吻上了姬临川的唇,苦涩膻腥的滋味在两人口中传递,姬临川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眼中笼上一层薄雾,便连狭长的眼尾都染上了一丝红晕。 两人分开,姬临川哑声道:“你……” 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下句话来。 他身为离渊之时,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做过,每每滋味难言,只知魔尊羞辱之意;而如今魔尊抛却尊严,为他做此等肮脏之事,为的又是什么? 这就是其所谓的爱么?……呵,爱…… 见姬临川眼神茫然,显然还未回过神来,顾暝渊忍不住又偏头蹭了蹭他的脖颈,动作之间透出一丝亲昵之意。 尽管身体的欲望仍旧膨胀难耐,但是心灵深处却传来餍足的滋味。 “其实你也不是没有感觉的,是吗?”他轻声道。 姬临川面上闪过一丝怒色,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平淡,厉声道:“滚!” 顾暝渊沉默片刻,将他的衣物整理妥帖,再度在他颊边落下一吻,道:“好,我滚,你别生气。” 眼中灰色气流缠绕,愈发浓郁,顾暝渊咬破舌尖,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再不走,他真的无法再克制住自己,将眼前之人彻底占有,将其彻底拖入深渊之中,拉着其一齐堕落,一同沉沦。 匆匆离去之时,顾暝渊隐在衣物之下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姬临川坐在床上,看着魔尊消失在视线之中,面上的怒气慢慢隐没,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副精致的黑色镣铐,并不影响行动,但只一眼他就知道,带着这副镣铐,他无法踏出魔宫大门一步。 即便他能够将这副镣铐解开,也会第一时间被魔尊得知。 他垂眸,看着指尖突然出现的一丝摇曳火苗。 他已经可以肯定,魔尊突然出现将他掳回魔宫,背后肯定少不了上界之人操控的影子。他只是不知道,在心魔之中,魔尊的理智究竟还剩下几分。 如若魔尊不肯,仅凭他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办法用混沌神炎帮其驱除心魔。 而他将被继续受困于此。但如今天地大劫在即,他的时间已不剩多少,一分一毫皆不可浪费。 莫非真的要劳烦师尊了么…… 只是师尊一旦离开上玄仙宗,仙宗就有被上界之人插手的机会,到时候若是再度演变会十万年前那般,绝非他所想要见到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通知道衍真君。 这般思索,他眼神沉凝,忽而低头咬破指尖,伸手在空中划出一个阵法。 阵法需要消耗大量的神魂之力,即便以姬临川的神魂强度,仍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疲惫,然而他的手却很稳,没有一丝一毫迟疑和颤抖。 阵法形成,一阵轻微的空间波动逸散而开。 一把古朴的长剑划破空间而来,剑身上镌刻着玄奥无比的花纹。 正是上界仙器,天极。 …… 寒玉池。 顾暝渊浸泡其中,背靠着冰寒的池壁,周身是炙热的温泉。 他俊美的面上神情紧绷,闭上双目,伸手纾解着自身的欲望。许久之后,才随着一声低吼倾泻而出,然而周身的躁动却仍旧无法平复。 欲念交织,烈焰焚身,理智岌岌可危。 在对抗脑海中魔念诱惑之时,他还要分心顾及魔宫之外的大阵,抵挡不可计数的魔物入侵,那些魔物的尖利嘶吼和姬临川冷漠的话语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头隐隐作疼。 这样的状态,他已经挣扎了许久许久…… 究竟是谁,一直在操纵着他的心魔执念…… 这执念纠结无比,一方面想要将其彻底放手,给予姬临川其想要的自由;一方面又想将其彻底占有,让姬临川再也离不开他丝毫,心中矛盾至极,而偏偏,他无法将这样的执念斩断。 他一生所求无非一人,这样的抉择,对他而言何其残酷。理智与渴慕在狂乱之中碰撞,痛苦与挣扎、悔恨与不甘、嫉妒与无奈,种种情绪充斥心头,几近疯魔。 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了寒玉池壁之上,池壁龟裂开几条裂缝,尖锐的碎片插入指节之中,鲜血蜿蜒而下,被水流晕染开来。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墨发上水珠流淌,从线条优美的下颚滑落,在水中荡开圈圈涟漪。 ……就好像,在哭泣一般。 我该拿你怎么办…… 临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掉脑袋切切、白槐青栀、殇羽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81章 姬临川靠坐在床边,手缓缓在天极剑上摩挲而过。冰凉剑身微微颤动, 散发出淡淡白芒, 似对他表示着亲近之意。 作为上界仙器, 天极剑具有无上锋锐之气, 可破世间禁制万千。然姬临川将其召唤于此, 却并非只为破除禁制那般简单。 此剑还有另一能力, 乃封锁空间。 数万年前,他将天极剑炼制为扶摇仙山洞府中枢, 缘由便在于此。 早在他无意间将仙气引入洞府世界时,便知上界之人有可能通过这个跳板进入下界,是以, 他利用天极剑的能力掌控阵法, 关键之时封锁空间, 以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而今, 他欲离开魔宫, 也需依仗此种能力。 魔宫之中尽皆被魔尊神识笼罩, 魔尊将他困于此处,以他的实力,并不足以挣脱, 因而…… 他抚剑的手一顿,忽而往手腕处狠狠劈下! 两者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声响。那精致的黑色镣铐看似玄铁铸就,却不知比玄铁坚硬多少倍,此时却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反震之力令虎口生疼, 姬临川面色不变丝毫,只是抬手,再度将剑劈下! 只是这一回,天极剑却只停在了半途。 ——他握剑的手,被魔尊握住了。 魔尊身上的衣物只是刚刚披上,露出大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墨色长发湿漉漉的,有几缕粘在颊边,俊美面上是不曾褪去的阴郁沉凝之色,周身尚未平复的魔气兀自翻涌不休,然而握住姬临川右手的力度却堪称温柔。 温柔,却强硬。 感觉不到疼痛,但也无法动弹。 “别继续了,你会受伤的。” 顾暝渊将镣铐解开,抚上姬临川的手,低声道:“是我的错,一时情急,才想着用这东西困住你,以后……再不会如此。” 说罢,他将镣铐扔在床边,释放出魔气将其包裹,吞噬殆尽不留丝毫。 他继续道:“你若有要求,尽可向我提出,我自会竭尽所能满足于你……只是,再不可这般伤及己身。”否则他会心疼。 姬临川不为所动,只道:“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放我走。” 顾暝渊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若是你所希望的话,自无不……” 他眼中烟灰色的薄雾流动陡然加速,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咬牙道:“……不!” 姬临川静默看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顾暝渊伸手将眼前之人揽住,呼吸有些微急促。恐慌和焦虑将他的内心侵蚀,刚刚平复下来的欲望竟又有了抬头的迹象。 愈是接近失去,愈是渴望占有。 他靠在姬临川的肩头,几近乞求的道:“别这样……别离开我,临川……” 他克制而又隐忍地吻着姬临川的颈侧,带着渴望和眷念的意味,将其揽住的双手亦微微收紧,仿若怀抱此生最为珍贵的宝物。 便在他全副身心都系在眼前之人身上时,两人所在的这方空间气流突然停滞。 顾暝渊的动作也是一顿,陡然静止下来。 这是……空间封锁? 只见放在一侧的天极剑上光华流转,有玄奥符文环绕,禁锢此方空间。而随着时间流逝,其上光华与符文都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褪。 以姬临川如今实力,将一位大乘期修士困住,即便借助上界仙器之力,亦相当困难。 不过,好在他需要的时间并不长。 姬临川以极快速度伸手,掌心贴于魔尊额头之上。 此处,乃最接近魔尊神魂所在。趁此机会,混杂他本身神魂之力的少许混沌神炎通过连接之处进入魔尊体内,融入其精神世界之中。 魔尊闷哼一声,姬临川亦闭上双眼。 这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空间,其中无尽情绪翻涌不休,他的意识落于其中,便如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中漂流。 但即便只有丝缕能够通过混沌神炎流转过来,他也能感知到其中所蕴含的深沉爱意与痛苦。 小心翼翼的渴慕,求而不得的不甘,想要占有的疯狂,竭力克制的理性…… 这些他全然陌生的情绪,通过神魂的桥梁被他强行感知,简直是一场煎熬。 姬临川定了定神,很快摆脱这些情感迷惑,控制混沌神炎在精神空间中寻觅。 有了此前经验,他对那些能够扩大人情感欲望的灰色气流已相当熟悉,乃至可以解读其上种种道则信息,是以,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已找到气息源头。 那些灰色气流正在魔尊的精神之海中游荡,将经过的每一处污染。 姬临川冷哼一声,混沌神炎当即飞扑而上,将其燃为虚无。 下一秒,空间封锁被破。 “你在干什么!”顾暝渊眼中那烟灰色雾气被几缕纯白缠绕,他眉头微皱,似是感觉相当痛苦,本能想要将姬临川的手挥开,但手却停在了半空之中,细看的话,还有些许颤抖。 他隐隐明白姬临川欲做之事,竭力想要克制自己抗拒的动作,将精神世界完全敞开,任姬临川作为;然而体内另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却骤然膨胀开来,将他体内熊熊的欲望彻底点燃—— “可恶……” 他牢牢抓住了姬临川的手腕,翻身将其压在了床上。 喘息声粗重,汗水沿着下颚滑落。 姬临川面上却还带着一丝惊讶之色。 这次的灰色气流,与他以前遇到过的并不一样,更加浓郁,也更加诡谲,以至于……他第一时间竟然无法将其消灭干净,以至于更了其反扑的机会。 怪不得魔尊亦会中招,这分明就是针对其弱点而设。 顾暝渊正在解他的衣物,动作时而狂乱,时而迟疑。衣襟被扯开,大片白皙的肌肤显露出来,乌发如同绸缎般铺散开来,带着几分旖旎之色。 姬临川面上却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只是彻骨的漠然。 双腿被拉开,抬高,乃至于弯折,男人侵略的气息扑面而来。 姬临川的面色突然变了,他将双手环上魔尊的脖颈。这出乎意料的主动让男人呼吸声愈发粗重,正要不顾一切挺身而入—— 只听到“砰”的一声,两人的额头狠狠撞在了一处! 姬临川的手已经按在了魔尊的后脑勺上,逼迫其与自己额头相贴更紧。 若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用这种办法。 只是,魔尊体内的灰色气流太过难缠,他方才操纵的那几缕混沌之火竟然无法将其完全消灭,因而,唯有…… 神魂之力交缠融合,令人癫狂的极度快感从神魂深处炸开。 姬临川的意识只迷失一瞬便再度恢复清醒,而与他大半神魂融合的混沌神炎本体则趁机探入魔尊神魂之中,对那些异样的灰色气流围杀堵截。 混沌神炎侵入神魂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如此毫无保留的侵占,即便正处于神交状态,承受的一方也会觉得痛苦不堪。 按姬临川的猜想,魔尊定会马上将他阻止,却没想到,对方的精神世界只是排斥了一刹,随即便是完全而彻底的接纳。 这种程度的接纳,意味着只要姬临川想,立刻就能给魔尊神魂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姬临川当然想到过这一点,但他却只是将精力集中在清除灰色气流上。 他与魔尊之间必有一战。 但不是现在。 ——不是天地大劫将临,幕后之人肆意插手下界天道运行的如今。 …… 顾暝渊的双眼渐渐清醒,入目便是姬临川清冷的面容。 额头隐隐生疼,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传来,让神智一阵清明。 之前,他被一股诡异力量影响,心魔复发,被欲念驱使做出许多不合时宜的举动,乃至违背了自己之前所下决定,再次插足姬临川的生活,甚至将其带回魔宫…… 那么现在,是姬临川帮他驱除了这股力量? 正思索间,顾暝渊忽而听到姬临川冷淡的声音:“清醒了的话,能把我放开了么?” 他低头一看,便发现两人此时的姿势相当暧昧,他的手正抓着姬临川修长的大腿,将其压得弯曲折叠,俨然一副强迫的模样。 姬临川眉目间带着几丝厌倦与抗拒,眼底的冷意让顾暝渊手一抖,立马将其放开,急急说了一声“抱歉”,随后伸手相帮姬临川整理衣物,却被其一手挥开。 “别碰我。”姬临面无表情道。 顾暝渊便下了床,保持着一定距离立在床边,看着姬临川,目光灼灼。 姬临川却无视了他的目光,自己将衣物整理妥当,便拿起天极剑起身离开。 顾暝渊此时却再也没有了挽留他的理由,心底那些疯狂占有的欲望和嫉妒不甘的心思,都被冷静与理智深深压至心底,只道:“这一回,幸亏有你帮助,多谢。” 姬临川道:“我不是在帮你,只是在帮我自己。” 顾暝渊笑了笑,道:“无论如何,你毕竟帮我驱除了心魔,这是我欠你的。临川,我还是那句话,若有需要,尽管告知于我,我必会竭尽全力为你完成。” 他的话还未说完,姬临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顾暝渊心头涌上几丝苦涩之意,他自然知道即便姬临川回应他的话语,他所能得到的,也不过是像“我不稀罕”这样毫不在乎的回答。 只是,即便姬临川再不稀罕,他还是想要为其付出。 就当是他……一厢情愿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翟子衿、雪儿满天飞、绛衣雪归、白卿衣、白槐青栀、星雨、小丸子、墨卿扔的地雷以及阿枕扔的手榴弹,爱你们~ 第82章 一厢情愿又如何。 他此生只爱一个人,纵然前方是悬崖峭壁、无底深渊, 他也可以纵身跳下, 无怨无悔。 如今天地大劫在即, 形势变化多端, 魔物层出不穷, 魔域危机四伏。 顾暝渊思来想去, 到底还是忧心不已,想暗中尾随保护, 却担忧会发生此前状况,给其带去困扰。 犹豫再三,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 姬临川离开魔宫之后, 便将一身气息化为深渊之气, 便迅速找了一处地方打坐疗伤。 方才动用天极剑时神魂之力消耗甚巨, 而那场由他主导的神交也并未让他恢复多少, 反而因为那灰色气流最后关头反扑太过激烈, 还受了轻伤。 因而数个时辰之后, 神魂之力回复大半,他才按着那魔物记忆碎片中所指方向,向着裂缝而去。 风沙漫天, 形容狰狞的魔物铺天盖地。 姬临川御剑其中,却并未受到任何攻击。 他远远眺望着远方,那漆黑裂缝将广袤大地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污秽气息从中喷涌而出,幻化成数量繁多的魔物。 一个血色阵法印刻其上, 透出诡谲之气。 这一幕与数万年前相重合。 只是因为裂缝出现不久的缘故,那些污秽气息虽然庞大,但并不浓郁,所以还未出现大乘期魔物,最多也只是在渡劫期徘徊。 但即便如此,姬临川也不敢靠的太近,他如今实力尚未恢复,只能以安全为先。 他远观着阵法全貌,冷静的在心中演绎分析其中种种,面上很快露出一丝恍然之色。 这阵法极为庞大,而其上的纹路却始终让他有一种熟悉之感,仔细回想起来,与他在麓岚城时,找出那些埋藏地下的血色陶罐纹路颇有相似。 那些陶罐总共有九个,分布在麓岚城周围,而陶罐之中所盛放的,乃深渊秽气凝结而成的液体。 而正是这九个陶罐所组成的阵法,笼罩在整个麓岚城上方,致使城中气场骤变,心魔横行—— 与十万年前的太清仙宗一般无二。 这眼前这血色阵法,与其中一个陶罐上的纹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如此说来,深渊裂缝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加,而十万年前,裂缝的总数也正好是……九个。 如若九个阵法齐全,那么……! 一瞬间,姬临川心中掠过此前种种,推导而出的结论让他心惊。 九阵齐全,相互连接,到时候能够控制人心,将人欲望无限扩大的阵法,将会把天灵界笼罩起来。 随后世界便会一片混乱,争斗厮杀,无所不为,人类将化身欲望的野兽,真正走向毁灭之途—— 而到时候,就必须用黄泉之水将整个世界清洗。 ……原来如此。 这居然是一个轮回。 现在想来,当年黄泉逆流,绝非仅仅因为魔气入侵,更多可能是,天灵界觉得自身需要一场清洗。 那时候,上界之人对此界天道的掌控并不彻底,黄泉逆流却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此界天道断然会拼力反抗,因而才拖延了那许多年。 但当心魔祸乱,平衡毁灭之时,黄泉逆流,却已不可阻挡,以毁灭而换取新生。 姬临川执剑的手微微收紧。 若真是如此,那么破坏阵法,阻止九道裂缝成型,才是真正阻挡大劫来临之法…… 他这般思索,突然又想到别处。 当年黄泉之底,他被当做容纳深渊秽气的容器使用,以使黄泉沉下,换取世间安宁。 但按照如今推论,那些注入他身体之中的负面气息,其实不仅仅是深渊秽气,更多的天灵界亿万生灵的不甘执念。 可以说,自那以后,他便已真正背负起拯救整个天灵界的使命—— 将天灵界从上界之人的操控之中解脱,为那千千万万陨落于天地大劫之中的无辜生灵祭奠……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这延绵数万年的因果宿命加诸己身,分明已经关系到他成道的关键。 只是,他还有一点疑惑未解。 当初整个天灵界的执念是何其庞大,而他只是区区凡人之体,即便已经修炼至大乘期,对抗这样庞大的执念仍然不切实际。 但那时候,他虽然在无尽的怨气执念之中飘荡,身体亦被污秽之气撑得几乎崩溃,意识却始终清明,没有被任何执念缠上沾染,甚至还能主动去探寻衍化混沌之道。 可是一人意志,如何抵得过一界执念汇聚? 思索得不出结果,他便将这疑惑先放在一旁,如今最重要的是将阵法研究透彻,并设法破坏。 他便将整个阵法每一处细节都暗暗记下,绘制在一枚玉简之中,随即离开了这处凶险之地,穿过魔域第八重的结界,来到第七重之内。 然后,他将种种猜测烙印于玉简之中,以天极剑穿梭空间之能,将其带回上玄仙宗,而自己则在魔域第七重找了一处修士洞府安置下来。 他需要尽快恢复自身修为,如此方可与血魔一战,停留于魔域第七重,则是他斟酌之后的结果。 衍化混沌,需要吸收不同性质的力量。灵气、魔气、深渊秽气如此种种……种类越多,他的修行速度越快,对浑沌的领悟也愈发深刻。 并且,身处此地,他也能够更好地探查深渊裂缝的情况,以作出有效应对。 魔域第七重乃鱼龙混杂之地,身处大中小宗门交界之处,修为高深者并不少。 自从魔域八重封锁之后,此处汇聚的人群不减反增,想要打探其中的情况。许多人都认为其中出现了天地至宝,所以才封锁消息不让外人觊觎。 他们却不知,出现的并非天地至宝,而是天地杀机。 且不论这些,姬临川租下一个天级洞府后,并在洞府之外布下数道上古禁制,确保无人打搅,便进入修炼状态之中。 …… 魔宫。 顾暝渊那日做下决定之后,便开始在静室之中闭关不出。他双目紧闭,俊美面容神色紧绷,有冷汗自额角滑下;面色有些苍白,似是受伤模样,但周身却无一道伤痕。 顾暝渊欲暗中给姬临川提供助力,但在此之前,却必须先解决自己的问题,确保不被心魔所累。 他不知那诡异力量是否还会卷土重来,只能寻办法将其彻底遏制。 作为在天灵界纵横数千年、甚至能与上界真相抗衡的大乘期修士,对付诡秘力量并非没有办法。 只是上次那人手段太过隐秘,甚至可以说下作,而他对姬临川的执念又太过强大,这才给了他人以可乘之机……但这一次,他既已觉察,便不会再将破绽暴露于人前。 他的确有方法隔绝心魔影响,只是代价太大,便连他自己,也从未想过会有动用的一天。 他所修炼的魔功,名唤九转分魂诀,修炼到极致,能够摒除凡尘感情桎梏,超脱此界。 这数千年来,他从不敢忘怀那个人,也从不愿真正将此诀修炼到极致,即使这样,他便可以破界飞升——正因深爱,所以永远无法放下自身执念,若要强行割舍,无异于割肉剜心,痛不欲生。 但如今,却已不能再犹豫了。 天地大劫在即,五千年前褚离在他面前魂飞魄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绝不会让一切重演。 而他此前已经夺去了姬临川太多的东西,给其带去太多不堪。他决心放手,也决心成全,那么,舍弃自己所求,又如何? 他需要强大的力量,足以跟一界天道相抗衡,足有跟整个世界相抗衡。 他若仍旧深爱那人,便无法真正保护他。 而他要真正保护那人,便要亲手……放下他。 ……何其痛苦。 顾暝渊紧闭双目,无边痛苦将他淹没,忽而一口浓稠鲜血从口中喷出! 神魂被强行割裂开来,一名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身边。乌发如流披散,面容俊美深刻,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男子,身着白衣。 这是他的神魂□□,寄托了他全部的深情无悔。 而他的主魂于此,无爱亦无恨,再不能被人所用。他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阻止天地大劫,为姬临川铺就一条通天之阶! 顾暝渊睁开双眼,眼中那些深沉的痛苦、悔恨、不甘全然消失不见。有的只是一片深沉的漠然,以及如同出鞘之剑般的凌厉。 他身上流露的气息愈发深不可测,可怖的威压甚至要周围挤压出一道道细小空间裂缝。 而那白衣男人亦睁开双眼,眸光平静而柔和,却少了魔尊平日里的阴郁和痛苦。 顾暝渊看着眼前之人,残留心底的情绪终于彻底消散,他拿出一个银色面具套在白衣男人的面上,将其容貌彻底遮盖。 这面具与他当年给离渊那个材质相同,纹路有所变化。 当年他给离渊带上面具,是为了封禁了他作为“姬临川”的身份记忆;而今他亲手给自己戴上面具,却是封禁了自己作为“顾暝渊”的一切。 “以后,你便叫逐流。” 逐川而流,永伴其侧。 顾暝渊凝视着逐流,神情无悲无喜,却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刻骨的悲哀。 昔时种种,如川而逝,不为人所强留。 虽有心追矣,而不可往复。 既如此…… “逐流,代替我……保护好他。” ……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转眼又是月余过去,姬临川仍在闭关恢复实力。 传给道衍真君的玉简已经被天极剑带回。道衍真君已告知各派,对出现深渊裂缝多加注意,另还附带有一句话:黄泉之中,一切如常。 接到这信息,姬临川方才松了一口气。 随着精纯魔气纳入,他的修行速度增长飞快,兼之没有境界壁垒,很快便又跨过一个小境界,开始向渡劫期冲刺。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感到时间紧迫。 以他的境界,想要跨入大乘期,按照如今速度,起码还需十年。但以天地大劫的扩散速度,却是步步紧逼,不知何时便可真正成型。 按照数万年前他所经历的第一次天地大劫来计算,那次天地大劫总耗时超过百年,真正成型是在第三十年,而黄泉逆流,从裂缝之下渗透而出的时间,则是天地大劫开始后的第九十年。 黄泉一出,生灵涂炭,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最后那短短十年,耗尽了天灵界的元气和底蕴,甚至修养数万年亦未完全恢复。 九十年看上去是一段漫长时光。但还要考虑的是,第一次天地大劫时,天灵界天道被侵蚀的痕迹并未有如今这般浓重。 那时天道的自行反抗,恐怕拖延了不少时间。而数万年后的这一次,侵蚀加剧不知多少,大劫降临之机,只会更快,而不会更慢。 这个结论,不仅是他猜测而出,更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直觉。这种直觉,绝非凭空而生,而是他隐没于天道之中的后手,所传递给他的消息。 总之,时间紧迫,他必须在那天来临之前做好准备。 这一日,他刚刚将突破的小境界稳固完毕,正欲出洞府前往魔域第八重查探一下如今的情况,却无意在洞府之外,见到一道白衣身影隐没于对面洞府之中。 那背影,有些熟悉,又十分陌生…… 他所租赁的洞府,位于第七重主城一处城郊,要价颇高,平日很少有修士在此出没,如今对面这洞府,却是被租下了? 并未在意太多,姬临川便御剑前往魔域第八重结界所在,正想照旧施法,却发现这阵法被加固了许多,上面玄奥符文流转,让他陡然一惊。 如此手段,这般繁复的阵法,已经达到了真仙境界…… 如今魔域之中,还有谁能做到? 莫非是魔尊? ……不对。 他数日前所见魔尊时,其虽然实力强大,却始终没有跨过那超凡脱俗的一步,到达真正的仙人之境,想要做到如此地步,还有些困难。 姬临川眉头微皱,如今情况,想要不惊动控制阵法之人进入第八重已是不能。他思索片刻,御剑在第八重外绕了一圈,想要找出阵法生门所在。 这一找,却是遇见了熟人。 是凌煜宸。 姬临川眼神一凝,便将一身魔气转化为灵气,落于地面向凌煜宸走去。 凌煜宸见到是他,先是楞了一下,面上浮现几丝惊讶,随即便笑道:“临川,你如何亦在此处?” 姬临川此时仍旧身着一身黑袍,兜帽放于身后,衣摆随着风沙扬起,标准魔修行头。 然而他眉目清冷出尘,气质淡然离世,乍一眼看上去便是个彻彻底底的道修。 他自觉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地方,便道:“我来此处历练,以寻求机会突破,并勘察魔域情况。” 凌煜宸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倒是巧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皆身着破妄剑宗道袍,一身剑意纯然,跟着他便走了过来。 姬临川一眼扫去,发现其中一名气质平和、闭目抱剑的中年修士,存在感极低,修为却深不可测。 想来,这位便是破妄剑宗那名大名鼎鼎的大乘期剑修,徐宁真君。 只是,无论修为高低,一行人皆以凌煜宸为首。 凌煜宸在破妄剑宗身份高贵,是当之无愧的剑宗少主,便连徐宁真君,都是凌煜宸父母的真传弟子;如今前往魔域,这位真君相随并不奇怪。 姬临川将目光收回,心中已有了猜测,便直接询问道:“你们此次前来,是要与魔域商议结盟,共抗天地大劫?” 凌煜宸点点头,道:“不错,只是临川,你也看到了,有这结界阻隔,莫说想见魔尊,便连魔域第八重也无法进去,谈何商议大劫事宜。” 姬临川面色微微沉凝。 据道衍真君的消息,道修大中小门派早已集结完毕,也同意与魔域共抗大劫。 只是,魔域之人性情乖戾,与道修势同水火,若不得魔尊制衡,所有合作只是空谈。 月前他形势所迫,以神魂交融之法帮魔尊清除心魔隐患,但其执念未除,若是上界之人再度出手,诱使其心魔复发,其也无可奈何。 魔尊若因心魔所控而拒绝与道修共抗天地大劫,并非他所欲见结果。因而保险起见,他还是跟着凌煜宸一行前去为好。 如此想罢,姬临川便开口道:“也并非毫无办法……我对这结界禁制有所涉猎,若给我一点时间,兴许可以找出破阵之法。” 他顿了顿,又道:“但这阵法很可能乃魔尊所设,禁制之力强大,即便有破阵之法,亦需一名大乘真君亲自出手,方可破除。” 凌煜宸便道:“这点倒是无需忧心,徐宁真君便在此处。”说罢,他便转身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行了一礼,道:“恳请长老出手。” 徐宁真君缓缓睁开双眼,道:“可。” 他便与凌煜宸一齐走到姬临川面前,神识浩荡扫过,没入姬临川身体之内,却如石沉大海,不起丝毫波澜,目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姬临川只道了一声:“见过真君。” 随后,便转身扫过阵法之上的符文流动。 数息之后,姬临川为徐宁真君指出其上几个关键节点,道:“此结界乃上古禁制演化而来,真君只需以剑气同时轰击其上,便能打开结界缺口。” 徐宁真君颔首,没有过多询问,长剑出鞘,数道悍然剑气轰至其上。 黄色光幕一震晃动,一道两人高的缝隙显露在了结界之上,徐宁真君收剑回鞘,看着那结界流转,不由道:“居然能看穿这结界薄弱所在……果真后生可畏。”语中含有赞赏之意。 姬临川不卑不亢,道:“多谢真君相助。” 随后,一行人便走入结界之中。 不远处,一名白衣人伫立在风沙之中,面上一副银色面具遮挡了容貌,只有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他手持一管竹萧,苍白修长的手骨节分明。 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但在场修士却无一人能够发现他,便是连大乘后期的徐宁真君,也将其忽略了过去。 眼看那行人渐渐走远,结界破损之地也慢慢愈合,白衣人这才跟了上去。 他毫无阻碍地穿过结界,凝视着远方那道身影。 眸光倾泻之处,尽是缱绻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八一八那个失恋后切片精分的魔尊# 谢谢雪儿满天飞、掉脑袋切切、白槐青栀的地雷,么么哒~ 第83章 穿过结界,迎面而来的便是浓郁的血腥气息, 以及魔物的嘶吼之声。 如今的魔域第八重, 堪称修罗之境。 靠近结界的土地之上, 散落着数量极多的尸体, 鲜血将土地浇灌而成暗红色泽, 白骨累累凌乱堆积, 再无法拼凑为原本的模样。 许多破妄剑宗弟子皆倒吸一口凉气,被周围景象所震惊。 姬临川环顾四周, 忽而眸色一沉,拔剑出鞘,瞬间将一头快若闪电般袭来的魔物拦下, 随即便是数道剑气同时挥出, 将这魔物绞杀殆尽。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纷纷凝神戒备。 凌煜宸看着那被姬临川绞杀的魔物残骸变成一股黑气向远方遁去, 忽道:“徐宁长老!” 不必他提醒, 徐宁真君已出手将那黑气拦截下来, 带回众人身边。剑气包裹之中,那黑气不断变幻着狰狞形状,疯狂想要逃离。 “这东西……与幻心天魔颇有类似。”凌煜宸沉吟道。 “不错, 确实是域外天魔的一种。”徐宁真君下了结论,将这丝黑气碾碎,“接下来的路程,少主务必小心。” 于是众人警惕更甚,御剑而起后, 皆聚拢在徐宁真君周围,跟随其往魔域深处而去。徐宁真君则以剑气为众人铸造壁垒,阻止魔物的侵袭。 姬临川虽能将一身气息转化为深渊秽气不受攻击,但若非必要,他不会暴露自身能力,毕竟……天命难测,人心反复,这个道理他早已懂得。 “魔尊虽身处魔宫,却极少接见外人。我等贸然前去,恐怕难以得见,还需找人通传为好。” 前行途中,凌煜宸提议道。 虽以徐宁真君实力,在魔宫外只需一剑便可让魔尊觉察,但他们今日前来,是为寻求合作,而并非找茬,还需按照规矩行事。 想罢,他又道:“诸位可有识得魔域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徐宁真君亦抱剑不语,他虽是有名的剑痴,年少时曾游历九域十八州,到处寻人挑战,但说到交情,却实在没有多少。 却是姬临川开了口:“我与极乐仙宗长老有旧,或可说动其帮忙。” “如此甚好。”凌煜宸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一行人便调整方向去往极乐仙宗。 与魔域血漠森冷诡谲的氛围不一样,极乐仙宗建筑群整体仙气缥缈,乍一见与许多道修宗门颇为相似,只是出入弟子皆戒备森然。 或许是因为里头活人众多的缘故,周围徘徊不去的魔物相当多,但好在暂时还没有大乘期魔物出没,凭着徐宁真君的帮助,众人顺利来到极乐仙宗门前。 破妄剑宗这行人,个个剑意纯粹,一身道修气息,很快便接收到许多不善的目光。 姬临川面色无波,正欲开口,却见极乐仙宗弟子突然让开一条道路,一身鹅黄衣裳的凌玥从中走出,带着几分惊喜地看着姬临川,道:“离……” 话未说完,她便抿了抿唇,注意到姬临川身后皆为道修的一群人,迅速改口道:“临川师兄。” 随即便闭上了嘴,唯恐泄露了什么信息让姬临川为难。 这些天,她将遇见离渊之后种种串联起来,结合此前魔尊的态度,也猜测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然而她一心早就系在眼前之人身上,无论其是姬临川还是离渊,对她而言,都是可交付一生之人。更何况……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也早就答应过,会为姬临川做她所有力所能及之事。 姬临川看着凌玥,微微颔首,直言道:“我有要事,欲寻妙舟仙子,劳烦师妹通传。” 凌玥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下来,并让姬临川并破妄剑宗一行人进入极乐仙宗等候。 走在路上时,凌玥看了眼凌煜宸,有些好奇问道:“临川师兄,这一位是?” 姬临川道:“这位是我的好友,破妄剑宗凌煜宸,其他随行之人亦是破妄剑宗弟子。” 凌玥面上露出恍然之色。 当年凌煜宸在魔域外围闯下的名声她亦是略有耳闻,此次见了,却觉眼前这青年并不如传闻中凶神恶煞,反倒面容俊美,气质凛然。 凌煜宸一直站在姬临川身侧,闻言侧过头看向凌玥,微微颔首,狭长眼底还带着一丝慵懒。 须臾之间,他便看出眼前这妹子对姬临川有着爱慕之意,不禁挑了挑眉。 他早知道姬临川人缘甚广,不知让多少男修女修心生爱慕,如今多一个魔域的凌玥师妹,倒也不算稀奇,是以便笑了笑,道:“幸会。” 凌玥也还了一礼,却本能觉得凌煜宸看他的目光有些奇异,双颊不禁涌上一丝红晕。 ……好像什么被看穿了一样。 将众人安排妥当,凌玥便带着姬临川去见妙舟仙子。 妙舟仙子仍旧身着一身轻薄纱衣,美艳不可方物的面上带着淡淡哀愁,见姬临川来了,似乎有稍许惊讶,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她先是让凌玥退下,然后细细打量了姬临川片刻,才开口道:“你……恢复记忆了?” 姬临川点点头,道:“不错。” 妙舟仙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恭喜。”转而又想起凌玥那情根深种的模样,又道:“你既然得以离开魔域,如今为何还要主动回来?” 姬临川便向妙舟仙子行了一礼,道:“晚辈想请仙子帮我一个忙。” 当年,他失去记忆之时,妙舟仙子曾经给予他不少帮助,姬临川心中感激,对其十分敬重;更何况如今请人帮忙,更需礼数周全。 妙舟仙子蹙眉叹道:“如今魔域之中混乱如斯,我极乐仙宗已是自身难保,又能够帮得上你什么忙呢?” 姬临川平静道:“我此次来寻仙子,便是要商讨此事。” 妙舟仙子讶道:“哦?” 姬临川道:“数日之前,星罗仙门算得天灵界将有大劫降临,我等道修欲与魔域联合共抗此劫,想找魔尊商议却无从引见……这才来此劳烦仙子。” “天地大劫?!”妙舟仙子显然十分震惊,遂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怪物源源不绝,杀之不尽,却找不出源头……” 她定了定神,再没有犹豫,当即答应道:“好,这次,我帮你。” 说罢,她便寻凌玥交代一番。 “凌玥徒儿,为师要前往魔宫一趟,不久便回。这几日你暂且带领我宗弟子,收缩防御,万不可被魔物攻陷,知道么?” 凌玥点了点头,忽道:“离渊师兄找您,便是为了此事?他也要去魔宫么?” 这实在是由不得她不担心,毕竟一个月前,姬临川在她面前被魔尊强行带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晓,但想来并非什么好事。 踌躇片刻,她低声道:“请恕弟子无力,恳请师尊,让弟子与你们同去。” “胡闹!”妙舟仙子斥道:“魔域此时危机四伏,你实力不过化神初期,带领好我宗弟子守好这里便已足够,万万不能以身涉险!” 凌玥自然知道她责任所在,提出这要求不过是因为太过看重,担心则乱罢了。拳头捏紧又放开,凌玥终于说服了自己,无奈转身离去。 有了妙舟仙子作为接引,一行人再无顾虑,很快便去往魔宫,到达之后却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魔宫之外方圆数理,皆盘踞着铺天盖地的魔物,与其比起来,极乐仙宗外的魔物数量只能是九牛一毛。 若非有徐宁真君的剑气护着,怕是众人一显露行迹,便会被这些魔物撕成碎片。 姬临川之前估计的不错,封锁魔域第八重,受损最多的并非魔域三大宗门,而是魔宫本身。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啊……”妙舟仙子皱了皱眉,以她的实力,就算能闯过这漫天魔物,怕也要受不轻的伤势。 便见徐宁真君悍然出手,剑气如虹,直接横扫出一条道路来。 妙舟仙子睁大眼眸,之前徐宁真君气质太过平和隐蔽,她是真没看出这人居然是位大乘真君。 魔物仍旧在以极快速度聚拢,她也顾不得其他,飞身落地来到魔宫结界之前,手握一枚传讯令牌紧贴其上,将事情告知魔尊。 片刻之后,她神魂之中传来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 “进来。” 便见那结界之上玄奥神纹流淌,忽而显露出一道一人高的缺口。妙舟仙子侧过身,对众人点点头,一行人便鱼贯而入。 妙舟仙子带领着众人往主殿行去,而队伍后方,徐宁真君的面色却一点点沉凝下来。 凌煜宸注意到他的神情,放缓步伐,以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徐宁真君摇了摇头,只是沉默地看着连绵高大仿若没有尽头的魔宫建筑,感受到深处那道强大而隐晦的气息,自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主殿殿门缓缓向两侧打开,幽冥鬼火灯一盏盏亮起。 众人步入殿中,便见得高座之上,端坐着一道人影。那人身着一袭黑衣,衣摆镌刻着血色诡谲纹路,漆黑长发垂落,周身魔气森然。 魔尊单手支着头,姿态慵懒,向众人俯瞰而来,其左眼仿若沉淀了世间最为浓稠的鲜血,右眼则如同凝聚了世间最为深沉的黑暗。 被那样一双眼眸盯着,便仿佛被可怕凶兽盯上,心底有极致的恐怖滋生。 魔尊俊美得近乎带着妖邪之气的面上,是不带一丝感情的漠然。 无形的压力在宫殿之中弥散而开,实力稍弱者额角皆滑下冷汗,双腿颤颤。 他忽而微微勾起嘴角,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低沉的嗓音带着刻骨冰寒:“诸位如此急切,前来魔宫寻我,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不知道写不写的完……望天谢谢白槐青栀、风轻、雪儿满天飞、星雨、碧天长的地雷,么么哒~ 第84章 可怖威势沉沉落下,大殿之中仍旧面不改色的, 便唯有姬临川、徐宁真君以及凌煜宸三人。 凌煜宸目中慵懒之色早已消散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如出鞘利剑般的凌厉, 体内真仙血脉受到魔尊气机牵引, 正在剧烈沸腾。 他上前一步, 沉声道:“我等此次前来, 谨代表道修五大宗门,与阁下商议抗衡天地大劫一事。” 魔尊半阖着眼看他, 眸中尽是冷漠无情,语调却漫不经心:“你修为不过化神后期,有何资格代表五大宗门与我商议?” 闻言, 凌煜宸并未慌乱, 很快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卷轴缓缓打开。卷轴之上光华流转, 五大宗门的宗主印记镌刻其中, 玄奥繁复, 熠熠生辉。 他抬头直视魔尊, 淡淡道:“如此,阁下可信了?” 魔尊忽而笑了一声,“信?” 他咀嚼着这个字眼, 缓缓道:“不过一张无用之物而已。” 说罢,他伸出手,在虚空之中轻轻一握。 下一秒,凌煜宸便骇然发觉,自己竟被完全禁锢于原地无法动弹, 右手则无力垂下,卷轴掉落于地,滚了几圈后,一股漆黑魔气趁机笼罩其上。 而当魔气散开,卷轴已是空白一片,镌刻其上的五大宗门烙印全然消失无踪。 凌煜宸怒道:“你!” 魔尊声音带着几分邪恶意味,道:“看,能力不够,即便拥有了,你也保不住。” 他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视线不经意间瞥过姬临川所在的位置,片刻后才收回来,而那只停留在虚空中的手则缓缓张开,往下压去。 凌煜宸当即闷哼一声,身形颤抖,面色紧绷,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当众跪下。 他终于意识到,魔尊在针对他。 说起来,他之前只见过魔尊一次,两人本该无甚交集,然而事实上,不止魔尊对他,他对魔尊,亦是恶感深重。 当年,正因魔尊从中作梗,姬临川才平白在魔域受了那般多的磋磨,以至于逃出之后,对肢体接触仍旧本能抗拒厌恶。 他既心疼又愤怒,更是完全不敢想象,姬临川究竟遭受了何等折磨,才会出现这样的“本能”。 因而,他无法原谅魔尊所作所为,言语之间有几分敌意流露,不料却被对方觉察。 威压仍在加剧,体内的真仙血液已经沸腾到了极致,以此与外部压力抗衡,凌煜宸咬牙硬撑,额角滑下冷汗,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魔尊眼神仍旧冰冷而残酷,似乎只是在戏耍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徐宁真君旁观事态发展,面色愈发沉凝,最后终于忍不住挡在凌煜宸面前,将威压抗下。只是如此一来,进行商谈之人,也从凌煜宸变成了他自己。 凌煜宸立于他身后,面色逐渐缓和过来,气息却仍有不稳。 魔尊淡淡道:“想与我商议事情可以,但最好先摆正自己的态度。” 凌煜宸眼中划过一丝怒火,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徐宁真君拦下。 徐宁真君气质温和,缓缓开口道:“小辈不懂礼数,还望魔尊莫怪。” 魔尊嘴角微勾,刻意略过凌煜宸不提,道:“……诸位方才说,要与我商议天地大劫?” 徐宁真君道:“正是。” 魔尊懒懒敲击着座椅扶手,道:“好吧,你们想谈什么?” 徐宁真君拱手道:“天地大劫若真的降临,届时天灵界必将生灵涂炭,无人可独善其身。我道修五大宗门欲与魔域联手共抗此劫,但请魔尊相助。” 魔尊道:“该如何联手?” 徐宁真君道:“魔尊可否整合魔域弟子,并开启魔域第八重结界,让我等入内相助?” 他见魔尊久久没有回答,又道:“这结界断绝外界通路,魔域三大宗门困守其中,长此以往,损失极大,怕是对魔域而言并无益处,不如……” “并无益处?”魔尊打断他的话,道:“这结界对魔域而言,的确并无益处,但是,对我而言……” 他没有再说下去,意思却不言自明。 徐宁真君皱了皱眉,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继续劝说。魔修一向自私、冷血、残暴,事关自身利益,想要魔尊让步并不容易。 双方陷入僵持之中。 姬临川忽而开口道:“敢问设下结界,对阁下有何益处,宁可放着魔域不顾,徒增伤亡?” 魔尊凝视着他,面上虚假笑意渐渐褪去,半边瞳眸中的血色愈发深沉,好像要将眼前之人深深烙印其中,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 他轻声道:“临川,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对我说话?” 姬临川皱眉,心中快速思索。 魔尊此语,究竟何意? 说实话,此时魔尊有些超乎他的预计。 月余不见,那些牵绊纠缠在魔尊身上的执念妄求,似乎都已消失不见,遗留下来的,是一个已超脱桎梏,不受情感羁绊,强大至极的……魔修。 想来,以真仙级别上古神纹加强第八重结界之人,就是魔尊本人。只是,这短短时日,魔尊为何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百思不得解,姬临川垂眸道:“我以什么身份,重要么?”他在说出这句话时,便已有准备,魔尊若当众说出他曾为离渊之事,他该如何应对。 但实际上,魔尊并未这样做,他的目光仍旧沉冷如同寒冰,不言不语,压迫力极强。旁观之人虽然觉察两人之间氛围诡异,却难以插入其中。 魔尊盯着姬临川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的确不重要。” 姬临川莫名松了口气,道:“那么,阁下是否能回答我的问题?” 魔尊沉默片刻,道:“我可下令让魔域协助尔等共同应劫,至于其他,不必再提。” “……我在此界一日,这结界便一日不会破除,所有损失,皆由我背负。” 姬临川冷声道:“阁下如此枉顾人命,不怕最后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么?” “呵,”魔尊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道:“我本就一无所有,谈何众叛亲离?”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仍旧是漠然的,没有一丝自嘲之意,仿佛只是单纯的,在阐述一个事实。 姬临川忽而想起,一个月前魔尊靠着他的肩头,几近乞求地对他说“不要走”的情景;又想起两人神魂交融之时,对方传递过来那汹涌至极的情感。 ——却非如今这般,无波无澜,仿若置身事外般的漠然。 …… 从魔宫出来,目的却只达成一半,一行人有些颓然,却并不打算继续逗留。 姬临川御剑离开之时,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之景。 连绵不尽的庞大魔宫矗立于此,仿若一个要将人吞噬殆尽、不见天光的牢笼;而被囚禁其中的,却是这座牢笼的主人。 他想起方才的对峙。 魔尊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对待他的态度宛如陌生人。 ……这样也好。 他与魔尊未来终有一战,本就不应牵扯太多。 姬临川将目光收回,没有留恋御剑而去。 …… 魔宫主殿。 所有人都已消失在视线之中,魔尊静默许久,敲击座椅的手忽而停下。 他淡淡道:“出来。”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昏暗的空间中,忽而出现了一道身影。 乌发如流,身姿修长,白衣如雪。 “我叫你保护他,你如何一个人留了下来?” 魔尊轻声问道,语气辨不清喜怒。 幽冥鬼火灯安静燃烧,映照在那张银色面具之上,流露出冷冽的色泽。 逐流的表情被面具遮掩,看不清晰,只道:“本体……你究竟想做什么?” 魔尊平静道:“你想问我什么,就直说。” 逐流道:“你将我支走,让我去保护他,而你呢?……你所做之事,可有一点点顾及那人?” 魔尊神色不动,反问道:“你觉得呢?” 逐流低声道:“……我以为,你是想要帮他。” “帮他?”魔尊冷冷道,“你以为,如今的我,还会对他有所念想?” 他指着自己的胸膛,道:“我这里空空如也,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我所求的,只有至高无上的力量,能够助我掌控此界所有的力量!而他……” 他顿了顿,冷淡地补充道: “——他是你的了,逐流。” 逐流身形一僵,怒声道:“你!” 魔尊眼睛微微眯起,唯恐他不够生气般,继续道:“为了一个求而不得之人,白白耗费这数千年光阴,现在想来,实在是半点不值。” 逐流不敢置信道:“不……你怎么会这样想……” 魔尊懒懒道:“呵,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这身力量,可是相当宝贵。呵,如若不是……我恨不得把它收回来。” 逐流握紧竹萧,冷声道:“既如此,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把我分裂出来。” 魔尊摇头轻笑道:“不把你分裂出来,我如何摆脱这一切。” 逐流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反倒冷静下来,道:“我与你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又道:“……你会后悔的。” 魔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我后不后悔,又关你何事?” “好……好!的确不关我的事,你好自为之吧。” 逐流压抑着怒气低声说完,直接转身离去。 偌大魔宫便又只剩了魔尊一人。 魔尊面无表情垂下眼眸,掩盖了其中神色,那身凌人的气势,似乎也随着逐流的离去而消失无踪。 他看着自己掩在衣袖中的手,掌心之中有血迹缓缓渗出。 他低下头,舔舐着手心伤痕,浓郁的铁锈味传来,却完全无法填满身体难耐的空缺。 “呵,逐流……你和我,毕竟是不一样的……” “你只需专心保护那人便已足够,而我……” 而他,注定要沉沦深渊,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枕、白槐青栀、白卿衣、雪儿满天飞、谨言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85章 出了魔宫,妙舟仙子便要回宗门主持大局, 离开时拜托了姬临川一件事。 “临川小友, 如今魔域第八重形势未明, 不知何时便会沦陷, 我知你能不受结界阻隔出入, 既如此, 可否捎带我那徒儿一程?” “自然可以。”姬临川应承下来,又道:“我一直疑惑, 这结界存在一日,魔域三宗损失便更大一分,为何……” 他话未说完, 妙舟仙子却已懂他意思, 面上愁色更重, 神识传音道:“魔尊之命, 我等岂敢造次。” 姬临川道:“若联合三宗之力, 也无法与魔尊抗衡么?” 妙舟仙子叹道:“小友, 你要知道,三宗虽底蕴深厚,但掌控它们的, 却也只是一群普通修士罢了。” 姬临川面上露出了然之色,寻思着魔尊这番作为,也不知应慨叹其残酷手段,还是该厌恶其草菅人命。 他答应了妙舟仙子将凌玥带出去,便将事情与凌煜宸说了, 一行人折往极乐仙宗而去。 到了地方,妙舟仙子让众人在宗外稍等片刻,便一个人进了极乐仙宗。 不久,凌玥独自行了出来,她换了一身不惹眼黑袍,用兜帽遮了容颜,便融入众人队伍之中,却不复之前狡黠模样,极少出声,情绪十分低落。 姬临川知道几分原因,却从来不擅长安慰之事,反倒是凌玥主动赶了上来。 她抬起头,兜帽被风吹的往后移了一点,露出泛红的眼眶和娇美的容颜,眸中似乎仍有水汽氤氲。她的声音也是沙哑的,低低道:“临川师兄,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每逢遇到大事,师尊总是第一时间将我护在身后,这次也是如此……可宗门仍在劫难之中,我独自离开,又怎当得起极乐仙宗真传弟子身份?” 姬临川沉默片刻,道:“当不当得起,并不由你来评说。” 凌玥很明显愣了一下。 姬临川微微眯起眼睛,似是回忆起许多年前的事情,却并未多加解释,转而道:“深渊魔物杀之不尽,你呆在那儿只是平白牺牲,并无益处。” 凌玥道:“可我不待在极乐仙宗,还能干什么呢?” 姬临川淡淡道:“不能干什么。” 凌玥又愣了一下,姬临川说这话……莫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姬临川却突然偏过头,垂眸看着凌玥,缓缓道:“你如今实力,尚不足以应付此间种种,但妙舟仙子选择将你送出魔域,却并非只是为了保护那般简单。” “她是相信你已得她真传,知道应当如何行事。魔物杀之不尽,便要溯其源头,彻底根除;实力不足,便要提升实力,以此应劫。” 青年面容清俊孤冷,平缓的语调却自有一番安抚人心的味道。 凌玥怔然道:“原来……是这样么?” “嗯。” 凌玥沉默半晌,忽而释然道:“是我之前想岔了。”说着,抬头望向姬临川,感激道:“多谢师兄开导,我感觉好多了。” 姬临川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 数个时辰之后,姬临川再度与徐宁真君联手,穿过结界回到魔域第七重。 凌煜宸要返回破妄剑宗,临行前询问姬临川去向。 姬临川回答道:“我在魔域仍有要事,暂时不会离开此处。” 凌煜宸皱着眉,有些放心不下,但更知道姬临川一旦定下决定,便绝不会轻易更改,只要沉声关切道:“临川,魔域凶险,你逗留于此,千万小心。” 听到挚友的担忧,姬临川面色松融几许,道:“放心。”想了想,又道:“待天地大劫结束,我若有闲暇,便登门拜访,与君论道而至天明,如何?” 凌煜宸笑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说罢,两人便互相道别离去。 待得破妄剑宗一行人离开视线,姬临川便侧过身,对凌玥道:“师妹接下来打算如何?” 凌玥迟疑片刻,她本欲跟随姬临川身侧,但方才那一番话却将她点醒。 如今大劫在即,她这一腔情意,又算的了什么。她的实力尚不足以应劫,若再如此浑浑噩噩下去,怕是会在大劫之中,默默无闻成一抔黄土吧。 想着,她面上露出坚毅之色,道:“我打算前往各大险境历练,如师兄所言,待日后能够担负得起我所应付之责。” 姬临川点点头,说了声“再会”之后,便径自御剑离去。 凌玥望着那一袭玄衣翻飞的身影远去,目中柔情渐渐收敛,亦转身而去。 姬临川返回第七重那处洞府之后,立刻便又开始闭关修行。 他此前已吸纳了颇多魔气,通过混沌神炎转化为神妙力量储存于神魂之中,令神魂再度壮大几分,然而力量的增强却也给他带来些许隐患。 他的身体,快要承受不住这份力量了。 又一次运转混沌诀,强大的神魂激荡其体内的气血,相互冲撞,几欲破体而出。姬临川面无表情抬手,擦去嘴边溢出的些许鲜血。 他所寄托的这具身体,即便已经经过了道衍真君的药浴淬炼以及混沌神炎的洗经伐髓,却因为无法吸纳灵气淬体,终究无法与真正的道修体魄相提并论。 只是,一旦这具身体承受不了他过于强大的神魂之力,要么彻底崩溃,要么他亲自出手,封禁自己的部分力量。 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解决方法。 姬临川如是想。 …… 逐流盘坐于洞府之中。 一袭白衣铺散,墨发如流般垂落,肤色莹润如玉,那银色面具扣在他的面上,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颚,和色泽浅淡的薄唇。 那身气质冷然,静默不语之时,完全没有丝毫修魔痕迹流露。 然而,当他蓦然张开双眼—— 那深沉到了极致的漆黑,犹如两个幽深的旋涡,藏匿着可怖而汹涌的情感洪流。 似乎意识到什么,逐流缓缓眨了眨眼睛。 一下、两下、三下。 那眼瞳深处的洪流渐渐隐没下去,唯余一片静谧的安宁,和浅浅的温柔。 他勾唇露出一个无害而温和的笑容,动作优雅地起身,往前走去。 手掌轻轻覆上洞府出口那层薄薄的浅蓝结界,看着上面荡漾出的一圈圈涟漪。他的身影倒映在半透明的结界之上,有些模糊不清,却仍旧能够看出仙风道骨的模样。 这可真不像他。 作为一个被分裂出来的残魂,他拥有身为魔尊的全部记忆,然而这具身体,却是五千年前,他在太清仙宗时的模样。 彼时,他还是一个道修,处心积虑隐藏着自己丑陋的情感,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放在心尖上的人,一切都仿若还停留在刚开始的时候。 但五千年沧海桑田,又怎是那般容易就能被抹平? 魔尊实在太过理所当然,怎就能笃定他看不出来呢。 忽然,觉察到不远处那道神魂气息有所异样,逐流放在结界上的手一顿。 姬临川如何了?! 他一步跨过结界,却又顾虑自己的出现是否太过突兀,于是…… 于是当姬临川走出洞府时,便见洞府外石块上趴着一只纯白猫咪,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愣神片刻,突然想起了阿白,也是这样一个毛绒绒的团子模样,饶是可爱。只是他来魔域之前,考虑到阿白气息与此处相冲,便没有把它带上,而眼前这猫么…… 这猫似有灵性,连趴着的动作也十分优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顿,一双莹润猫瞳,仿佛笼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让人看不分明。 姬临川迈开步伐,向外走去,那猫却蹬蹬往后退了两步。 姬临川:“……” 他本人对这种动物其实并无特别的喜爱之心,是以只看了它片刻,便移开视线。 算起来,他在这魔域之中已前前后后呆了两个多月,对魔气吸收的也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该离开了。想罢,唤出天极剑,便要御剑而起。 那猫忽而发出一声软软的叫声,小小的脑袋抬起来,看着姬临川的背影。姬临川回头看了它一眼,便不再理会,只伸手掐诀,飞身踏上长剑,伴着剑光不见踪影。 那猫呆呆地看着他直至消失,清亮的猫瞳黯了黯,一团雾气笼罩周身,幻化为一个身形高大的白衣男子,正是逐流。 他并未佩戴面具,露出一张俊美至极的面容,因为未曾修魔的原因,他眉目之间尚未沾染上那些妖异诡谲之气,反而带着几分出尘之气,却不显疏离冷漠。 他唇边近乎是带着一丝弧度的,目中是藏匿着深情的浅淡温柔。 方才那般近的距离,他自然觉察的到,姬临川并无大碍,只是神魂之力有些超出身体负荷。这是一个隐患,却并非无法解决。 逐流松了口气。 自他被本体分裂出来的那一刻起,他此生所有牵绊,便已经完全维系在了姬临川身上。 姬临川生,他便生,姬临川若是陨落,他也绝不会独活。 他缓缓自袖中拿出那个银色面具,扣在自己的脸上。 身形化为虚影,融于虚空之中,不流露出哪怕一点儿气息,然后追随姬临川而去。 他如今,已经抛却所有身份,而他的世界之中,唯有姬临川一人而已。 ……他是逐流。 逐川而流,便是他此生宿命。 第86章 姬临川御剑离开洞府, 神识掠过下方市镇, 发现魔修数量减少了很多, 想来魔尊命令下达, 这些人也不敢继续聚集于此了。 只不过, 他还有一点疑惑未解。 他在魔域之中呆了这般久,却没有见过哪怕一只幻心天魔,这点非常奇怪。 既然在上玄仙宗、破妄剑宗都发现了幻心天魔的踪迹, 那这些魔物是从哪儿来的呢?不在魔域里面,难道是凭空冒出来的么? 仔细思索, 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只有两个。 一是幻心天魔的隐蔽性太高,让他也无从觉察;二是魔域之中这道深渊裂缝并非唯一, 那些幻心天魔,是从另一条裂缝之中出来的。 他前段时间与道衍真君探讨过这个问题,却并未得出恰当答案, 但就他个人而言,他偏向于第二个答案。 但另外一道空间裂缝究竟在哪儿呢? 很显然, 仅凭他一人之力, 想要搜寻整片广袤大地, 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有拜托道衍真君派人在九域十八州之中加紧巡查,看看是否真的有遗漏的地方。 本来, 他的下一步计划是打算再去一次魔域那道深渊裂缝仔细探查,确保自己的推测无误,顺便吸收深渊之气以修炼混沌诀。 然而如今没有徐宁真君相助, 他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穿越结界。虽如此,他之前也没有放弃前去第八重再探,毕竟大乘期的修士他可以再找。 只是当他再度前去查探之时,却发现结界的威力又被魔尊加强了数倍,可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够破除这层结界,只有完全恢复实力之后的他;又或者是,魔尊陨落,结界才可能解开。 实在不懂,为何魔尊对封锁魔域第八重这般执着。 既然此路不通,他只有转变方向。 他所要去的下一个地方,乃是梦魇之地。 梦魇之地内生存着一种特殊生物,名唤梦煞,其身上正带有他修炼混沌诀所需的煞气。而且,更重要的是,根据当初麓岚城陶罐分布的方位,以及魔域那血红阵法所在,他曾推断过其余深渊裂缝可能出现的位置,在梦魇之地的可能性相当之大。 作为人族禁地之一,梦魇之地内部弥漫着浓郁的烟气,若有深渊裂缝出现,恐怕也很难为人所察,这兴许也是幻心天魔的源头也说不定。 怀着诸多打算,姬临川一路疾行,往妖域而去。 梦魇之地便位于妖域之内,十万年前,那地方还是一片广袤平原,如今却已经变成了沼泽之地,实可谓沧海桑田。 其实他曾经来过此地。 当年他身为离渊之时,为了逃脱魔尊掌控,他曾经来过此地,甚至一头扎进了梦魇之地的迷雾之中,以求一线生机。不过当年他太过低估魔尊实力,也并未彻底进入梦魇之地最深处,是以不过十日,便被其抓了回去,受尽折磨,自此不再奢望逃离。 而在那十日之中,他还留有印象的,也不过最初三日。 那三天里,他还略略能够感知到自己的方向,顺便观察一下周围。但是后七日,或许是陷入了梦煞的陷阱,亦或许是神志被其中诡异的氛围消磨,他可以说是全无印象,对其中的认知是模糊的,待他神智清醒之时,便看到了表情阴沉的魔尊。 但也是这种模糊的认知,却让他深刻感受到此地的可怕。虽说他如今实力大增,来到这种地方勘察,还是需要谨慎以待。 魔域与妖域相距不过两个境域,并不遥远,更何况当年他也来过一次,可谓熟门熟路。御剑穿过一层厚厚的迷雾障壁,便来到了妖域之中。 周围的景象骤变,一轮血红妖月悬挂于空,淡紫光泽笼罩整个界域。 妖域自他最先生存的那个时代开始,便已经是混乱不堪的代名词,妖族数量庞大种类繁多,实力强大的种族几乎都有天敌克制,并无可以称王之人,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那套法则,但与此同时,也极端排外。 因而作为人族,进入妖域之前,他便已经把一身气息转换为妖气。 不过,鉴于他此前对妖族接触并不算多,对妖气的体悟也不怎么深刻,是以这身妖气其实有些不伦不类,并未衍化完全,并且偏向于他印象最为深刻的那个种族。 狐族。 准确来说,是白狐一族。 不过,这对他而言也无所谓。白狐一族活动范围恰好是梦魇之地周围,他幻化的这身气息倒也不显得突兀。 姬临川伸出手,接了一抹血色的月光。 妖族倚靠月光修行,在常年黑夜的妖域之中实力非凡,但一旦出了妖域,一身实力至少也要被削掉三成,只能任凭同阶级人族修士宰割。 妖族一身妖丹皮毛都惹人觊觎,遭到的杀害更是不计其数,久而久之,便极少踏出妖域一步,也因此极度排外,消息闭塞,在天地大劫到来之时几乎毫无防备。 十万年前那场天地大劫,在须臾之间便已将妖族的根基彻底摧毁,存活下来不过寥寥,当年连姬临川都没有遇到过几只,便可见其惨状。 姬临川并未抱有太过激烈的种族偏见,在他心中,天灵界万物循环皆有定理,自不可放任一个种族彻底灭绝,他也便顺手推舟,为妖域留下一线生机和诸多机缘。 而如今,他既然来到妖域之中,自然也要顺道看看,得到最多机缘的那一族。 很巧合的是,同样是白狐一族。 那抹月光渐渐渗入姬临川的手心。 他牵引着周遭力量,在自己周围烙下一个法术,以掩人耳目。毕竟妖族之中使剑的极少,能够御剑飞行的就更少了,他若是大摇大摆的在空中御剑而过,等于将自己的异常暴露在所有妖族跟前。 他这边施完幻术,一直悄无声息跟随在姬临川身后的逐流,却睁大了眼睛。 以他的实力,如果想的话,自然能够看穿姬临川的幻术,只不过方才那一瞬间,他确实……没有反应过来。 兴许是为了配合那身狐族气息的缘故,姬临川幻化的形象,也带着几分妖气。 那纤长睫羽之下倾泻而出的清冷眸光,带上了一丝不可言说的诱惑之意。那张因为太过冷冽的气质,而让人不敢直视的面容,此时添了几分妖族魅气,才显露出那上天精心雕琢方可造就的五官,愈发惊心动魄妖冶至极。 那幻化而出的长长狐尾在夜空之中划过,背景是暗红的弯月,在华美之余,更想一把抓过来揉捏一番,毛茸茸的触感,想必能够直接撩到人的心底。 逐流怔愣只一瞬,瞳孔深处便不可遏制的浮现出一丝暗沉光芒。 但与此同时,他却默默调整心绪,让自己的气息更为隐蔽,隐没在虚空之中,如同细流汇入大海,虽有一丝波澜,却仍旧悄无声息。 数个时辰之后,姬临川终于来到了梦魇之地外围。 放眼望去,整个梦魇之地都被浓郁的迷雾笼罩,五颜六色的雾气混合在上方,混合起来变成了一种诡谲的颜色,黏腻的沼泽地上冒着气泡。 姬临川略略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别处。他脚下是一片葱郁的树林,不远处有一座祭坛的尖顶冒了出来,那里应该就是狐族的聚居地。 他踩在被枝叶铺满的地面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并未刻意掩盖自己身上的气息,这里距离狐族的聚居地也很近,因而他很快便暴露了行踪。 “站住,你是谁?”一道清亮声音传来。 树林中走出来一个狐族少年,他头顶上还有着尖尖的狐族耳朵,显然化形尚未完全,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犹疑之色。 他并未转身就跑,似乎被姬临川幻化出来的气息弄得有些迷糊。 姬临川停下步伐,面色平静的看着少年。 少年见他迟迟不回话,面上警惕之色越来越浓郁,大有一言不和转身就跑的架势。 姬临川叹了口气,走进了些蹲下身,平视着他,缓声道:“带我去见你们族长。” 他的语气平缓而疏离,少年的脸,却微微红了起来。 爱美是狐族天性。 而姬临川的容貌,即便放在美人如云的狐族之中,也是极为难得,而对于少年来说,兴许是他此生见过最为美丽的容颜了。 这种美不带一丝阴柔之气,纯粹赏心悦目,却让人的心都跟着砰砰直跳起来。 就连他们族长,好像也未曾有这般容色呢。 少年心想。 感受到姬临川身上那熟悉的妖气,少年心中的顾虑稍稍减轻些许,但还是保持着一丝警惕,道:“族长不会随意接见外人,你若真的想见,必须先证明你自己的身份。” “身份么……” 姬临川想了想,他还的确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不过…… “你过来。”姬临川道。 少年又犹豫了一下,到底抵不住美色的诱惑,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姬临川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少年浑身一僵想要反抗,连脸都憋红了,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这少年不过筑基,在姬临川的神魂之力压制下几如待宰的羔羊。 “去,把你们族长叫过来。”姬临川低缓的声音还响在耳边。 少年恍惚点头,走远了。 不久,便走来一行人。 为首是一个青年模样的妖修,长相雌雄莫辩,艳丽精致,身段柔若无骨,一举一动皆带着动人诱惑,周身萦绕着馥郁香气,令人心醉神迷。 姬临川静立在树林之中等着他们,看到青年时眼神一动。 这是位渡劫期大圆满的妖修,并非他如今所能抗衡。 其实,这妖修姬临川以前已经见过一次,便是那日在扶摇山巅,手持着他洞府钥匙而来的妖修陵岚。只不过那时陵岚只是合体后期,如今短短时间晋升渡劫,而且还是渡劫期大圆满,这速度简直不可思议,想来在他的洞府之中得了不少机缘。 甚至可能得到了那样东西的认可…… 如果真的如此,等陵岚真正将拿东西掌握之后,妖域争乱不休的格局应该会产生一次彻底的变动,而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同时,也是十万年前,那位妖族大能将东西交到他手里之后所拜托的。 不过对于陵岚,他还需要试上一试。 “你便是狐族族长?”姬临川试探开口。 陵岚没说话,方才那狐族少年站在他身侧,一直没敢抬头看姬临川,而周围的狐族人本来还是一脸不友好的表情,此时却直直注视着姬临川,移不开目光了。 陵岚忽而笑了笑,迈步走了过来。 他有着一头深紫长发,连眼瞳也是妖异的紫色,一身气息压制得姬临川无法动弹,被推着按在一棵树前,背脊靠着粗糙的树皮。 渡劫期巅峰的压力排山倒海般传来,姬临川的表情却仍旧淡定非常。 陵岚有些不解,卷长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像是翩飞的蝴蝶。 他用目光描摹着姬临川的容颜,带着单纯的欣赏和迷恋之色,纤长白皙的指尖勾起他的下巴,半阖着那双狭长的深紫妖瞳,轻声道:“这种低劣的幻术,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人类。” 他的声音带着低哑的磁性,十分危险,与他雌雄莫辩的容貌并不相衬。 世人皆知狐族对幻术极为精通,在陵岚面前,姬临川的幻术的确可算是雕虫小技。他虽有十万年的修道经验,对幻术的了解仍旧相当浅薄。 他一向对这类法术不感兴趣,何况,他见陵岚,早就做好了被拆穿的准备。 于是,面对陵岚隐含威胁的话语,姬临川只是垂下眼眸,抓住陵岚的手腕拉开。 陵岚微微歪过头,并未显出恼怒的神色,反手握住姬临川的指尖捏了捏,带着几分调戏意味。几缕深紫的发丝垂落下来,他精致的面容上似笑非笑,道:“毕竟是美人……乖乖跟我回去,我就不杀你,如何?” 姬临川的神色仍旧平淡,无动于衷道:“放开我。” 陵岚面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他冷冷的看着姬临川,道:“不知好歹。你实力如此低微,混进妖域之中,若无人庇护,白白死了也没人帮你收尸。” “按你这说法,你还算是个好人?”姬临川淡淡反问道。 陵岚面色一僵,姬临川又道:“妖域之中除了你,还没人能看穿我的身份。” 陵岚又冷冷哼了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来见我?你可要明白,如果不是我怜香惜玉,你今儿就要交待在这儿了。” 姬临川道:“你不会。” 陵岚愣了一下,美艳至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薄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憋的,有些跳脚道:“你说我不会?谁给了你这种错觉,嗯?” 姬临川坦然直视着他。 能够通过他所设下的考验,获得那份机缘之人,绝不会是一个不辨是非、随意杀戮的妖修,毕竟当年,他留下那些东西,还是有自己的私心在的。 他需要一个在关键时刻,能够抛却前嫌,理智应对天地大劫的妖族之王。 陵岚说完,直直凝视着他,在等待他的解释。 姬临川便将身体微微前倾,凑在陵岚耳边,说了一句话。便见陵岚的眼眸瞬间睁大,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的!” 周围的人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有些不明所以。 他们族长向来喜好美色,虽说近些年来已经有所收敛,但是对美人总是有那么几分优容的,不计较这个擅自闯入之人倒是情理之中,不出所料接着便是各种调戏,但是……如今怎么一副惊吓过度的神情? 不管他人作何感想,陵岚眼中的轻佻之色已经完全褪去,马上认识到这里并不是一个便于谈话的地方,抓起姬临川的手,一个法术便消失在原地。 隐在不远之处的逐流见状,也马上循着两人的踪迹而去。 他的神情隐没在面具之下,胸膛中却有狂流在汹涌。 其实,在陵岚一开始将姬临川按在树前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要出手,最后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他无法忍受他人如此亲近的接触到姬临川,但不要命悬一线之际,他都决不能够暴露行踪。 以姬临川的警惕,他只要出现在姬临川面前一次,马上便会被其怀疑身份。而一旦姬临川有了防备之心,即便他隐藏形迹的能力再强,也无法像现在这般寸步不离地守在姬临川身侧了,这人无论如何也会将他揪出来。 所以,即便他对陵岚的动作再有不满,却也只能在一旁守着,除非陵岚真的出手要伤及姬临川的性命。 说是寸步不离,其实却隔着极为遥远的距离。 只能看着、守着,却不能靠近、无法触及。 姬临川被陵岚带回狐族宫殿之中。 说是宫殿,其实装饰甚为简朴,石制品居多,其中一座高大的祭坛,上面雕刻满了奇艺的纹路,祭坛下方有一扇门,门中是曲折的通道,最里面供奉着一座雕像。 这雕像雕铸得栩栩如生,面容精致绝美,依稀与陵岚有几分相似,背后是九道狐尾,张扬在半空之中,显然是一位狐族大能。 姬临川站在雕像之前,面露追忆之色。 九尾天狐,狐族修炼到极致之后的形态,能够有九次死而复生的机会。只是,当年天地大劫中,黄泉泛滥、天魔横行,姬临川见到这位狐族大能时,它就只剩下一条尾巴了,气息奄奄,鲜血淋漓,被污秽之气侵蚀得体无完肤。 当然,这位天狐受伤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天地大劫。 其实,作为一名快要超脱此方天地束缚的大乘期修士,若真的能下狠心视他人性命于不顾,斩尽尘缘牵绊,找一个地方闭关避劫,只要天道并未可以针对,要渡过天地大劫并不难。但这位天狐大能却一心想要保全妖域,以大乘期实力,取数十位妖族顶尖高手精血,并自己的生命之力,炼制那东西,因而受到因果牵连陨落,实在让人唏嘘。 姬临川如今见到故人雕像,不禁一声叹息。 陵岚此时就站在他身后,忍不住开口道:“哎,你来到这儿一直看着陵曲老祖干什么?都陨落几万年的人物了,这样唏嘘给谁看。” 姬临川转过身,眼中沉淀了十万年光阴的沧桑还没有褪干净,陵岚嘲讽的话语突然间停住了,随即便若无其事地道:“好了,暂且不说这个,不过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方才对我说的那话,什么意思?” 他面上虽然装着不在意,其实手已经握紧了,手心有了潮湿的汗意。 姬临川却不紧不慢道:“哦?哪句话?” 陵岚心下焦急,道:“就是——你说万妖令的事情啊。” 姬临川道:“它不是已经被你炼化了么。” 陵岚道:“你明知道我用不了它!” 姬临川审视这陵岚,道:“原来如此,你想要用它?” 陵岚神情僵硬地点点头,身体有些紧绷。 妖族寿命悠长,他修炼至今,岁数早已不知几何,按理说肯定比眼前这人族修士年长不知多少倍,他实力也强,对姬临川分明是有着压倒性优势的。 但是现在,在姬临川目光审视之中,他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点儿忐忑。 陵岚把情绪按捺心底,低声道:“我劝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把你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说出来,否则,你就走不了了,知道么?” 姬临川面无表情道:“哦。” 陵岚的面色愈发阴沉,身上的杀意越来越浓,姬临川始终不动如山。 他最后终于放弃了威逼利诱的方式,转而试图谈判,道:“……算了,你有什么要求快点提,我们等价交换吧。” 姬临川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淡淡道:“怎么,不打算杀我了?” 陵岚突然仰天□□一声,道:“有时候我很怀疑,你是不是把我浑身上下都看透了。”他身形一闪,来到姬临川身前,以极近的距离与他对视。 那深紫妖瞳凝成一线,看起来诡谲可怖。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雪儿满天、阿枕、白槐青栀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87章 姬临川后退半步, 与陵岚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淡淡道:“别靠我太近。” 陵岚站在原地, 微微眯起眼睛, 抬手将脸颊旁一缕长发撩到耳边, 瞳孔中那丝凌厉意味渐渐舒缓下来,忽而道:“你知道么,我幼年时候, 并非生活在妖域之内。” “嗯?” 陵岚垂下眼睫,仿佛自述般道:“我没有父母, 生来便被遗弃,是被一个人类带回去养大的。” 说着, 他摇头笑了笑,这笑容不带一丝魅惑之意,只是单纯的微笑:“他实在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类, 居然教我……教我如何为人。” “我是半化形的妖族,他若是长点心, 都能猜到我是个妖怪, 会吃人的那种。” 他张开手, 弯成爪状,上面锋锐的指甲伸出,衬着他那张绝艳的面容, 危险与美丽交织,“可他也不以为然,真就这么养着我这个妖怪, 呵……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姬临川道:“妖族与人族,皆是天灵界生灵,而但凡生灵,便有在这世上存活的意义,他救你,又何须有其他理由。” 陵岚愣了一下,道:“你真是这样想的?” 他顿了顿,低低道:“兴许那人也是这般想法,因而等我能够自主化形、生存无忧之时,他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当真没有半点留恋。”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数千年过去,以普通人类的寿命,早就化为一抔黄土……除非他是修士。” 陵岚突然抬起头,道:“我一直遵守着当年与他的承诺,绝不以种族之别度量人性,亦不以任何理由杀害无辜之人……可是当初与我定下承诺的人,如今又在哪儿呢?” 说到后来,陵岚的语气中已经有几丝试探意味。 姬临川知道他在问什么,直截了当道:“我不是他,也不认识这个人。” 陵岚面上划过失望之色,道:“也是,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虽这样说着,其实心中到底还是有着几分怀疑。一个人样貌可以改变,气质却并非那般容易便会消弭,而眼前这人…… 他犹不死心道:“可是,你又是从哪儿知道,我不会随意杀人?” 姬临川平静道:“你既然能够通过生灭阵的考验,便不会是滥杀之辈。” 陵岚面色骤变,道:“你如何知道生灭阵?!” 生灭阵隐于狐族禁地之中,千万年来无人能够进入其中,他通过此阵的事情,更是只有他自己清楚,姬临川又怎么会得知! “我曾在生灭阵之中留下一把钥匙,那日扶摇山巅,我看到你带着钥匙前来开启洞府之门,就知道你通过了生灭阵的考验。” 姬临川叹了口气,又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十万年过去,竟只有你得到了这份机缘。” “那是你的钥匙?”陵岚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姬临川的意思,不敢置信道:“你说你是沉渊真君?这怎么可能……不说真君陨落已经数万年,即便他未曾陨落,现在也早已破界飞升,又怎会是你这样修为低微之人可以冒充!” 姬临川见他不信,也并未解释太多,只道:“把你的万妖令拿出来。” 陵岚狐疑地盯了他片刻,挥袖在周围设下强大结界,将外界一切隔绝,随后伸手结印,一道光芒从他的内府之中离体而出,停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枚赤色令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上古妖族字符,汇聚而成玄奥之态。 姬临川对万妖令的了解,其实比陵岚更甚。 当年,那位大乘期天狐搜集妖域各个种族大能精血,以生命为代价炼制而成这枚万妖令。 炼化此令者,可以号令妖域众妖,登临妖域之王的位置;除非实力超过天狐,否则都会为其所控。 而正因为万妖令的特殊之处,若让心怀不轨之辈所得,对妖域、人族而言都是一场绝大的灾难,因而当年天狐濒死之际,亲手将这枚令牌交给他,其实寄托了莫大的信任。 姬临川并未辜负他这番信任,将万妖令封禁在自己的洞府之中,静候适合掌控这枚令牌的妖族。 而这一等,就是十万年。 姬临川隔空伸出手,手掌正对着悬浮在陵岚面前的万妖令,道:“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帮你彻底炼化它。” 陵岚道:“彻底炼化?这上面有大乘期真君的神识附着,莫说是你,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解决办法……咦,慢着。” 他突然收敛起轻浮的神色,肃然道:“莫非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这道神识也是……” 姬临川接道:“那是我的神识。” 陵岚的表情一时有些难以形容。 姬临川重复道:“答应我一个要求。” 陵岚缓缓道:“……什么要求?” 姬临川却并未立即提出要求,而是将天地大劫将临之事叙说了一遍,才道:“无论相信与否,你需要答应我,在大劫真正降临之时,你会率领妖族与人族共同应劫,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 陵岚只思考了一瞬,便道:“如果仅是这个要求,我答应你。”说罢便以心魔起誓。 姬临川微微颔首,掌心之中一朵混沌神炎漂浮而出,直接飞往万妖令之处将其包裹起来。 熊熊烈焰燃烧,将其中那抹他在数万年前留下的神念缓缓吸收。 “好奇特的火焰……” 陵岚有些空茫地看着眼前火焰,似乎在那一片混沌白色之中,感悟到了什么无上玄妙至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他融入万妖令的那部分神念顺着混沌神炎的牵引,沿着一条奇特的路线流淌而去,万妖令上的上古文字一个个亮起。 在某个瞬间,他福至心灵,己身神念在一股莫名的力量催动之下膨胀开来,一瞬之间,似乎看到了整个妖域,无尽广袤连绵的土地,以及其中生活的一个个妖族。 与此同时,无形的波动从狐族禁地之中扩散而出,最后笼罩在整个妖域上方。 姬临川拭去唇边鲜血,看着陵岚原地入定,自己也不欲浪费时间,闭目修炼起来。 …… 数个时辰之后,陵岚才终于回过神来,姬临川仍旧站在不远处闭目修炼,眉目清冷,气质如仙。 他之前仍旧对姬临川的身份半信半疑,此时却是不得不相信,神情多了几分郑重,躬身道:“方才不知是前辈真身,晚辈失礼了。” 姬临川睁开双眼,淡淡道:“不必多礼。” 陵岚摇了摇头,愈发恭敬道:“我修行以来,受真君恩惠颇多,晚辈无以为报。真君若有何要求,请尽管吩咐便是,而此前晚辈承诺之事,也必会尽力完成。” 在陵岚心中,沉渊真君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无论是生灭阵之中得到之物,亦或是在沉渊真君洞府之中所得机缘,都让他受益匪浅。 他虽未真正见过这位真君,但早已视其为半个师尊。本以为此生再无缘报答这份恩情,却不料沉渊真君如今竟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心情自然激动。 但激动之余,却不免忧心。沉渊真君所说不会有假,那天地大劫的事情应该确实,这对妖族而言,实在有些不妙。 他踌躇片刻,决定更加详细询问此事,而这也正中姬临川下怀,耐心解答他的疑问。 两人谈论之际,那座巨大的天狐雕像之后,逐流隐没在阴影之中,抱臂而立,银色面具上流淌着冷凛的光泽。 沉渊真君么……原来如此。 怪不得从心魔幻境之中出来后,姬临川对他的态度便转变了那般多,不见恨意,唯余漠然,想必那时候,姬临川便已经想起了数万年前的记忆。 那么…… 他握着竹笛的手微微收紧,心中升起名为紧张的情绪。 那么,身为褚离时的记忆,姬临川是否也已记起来了?他是否还记得,有他这样一个师弟呢…… 自两人从祭坛之中出来后,狐族人便发现,自家族长对那个擅自闯入狐族领地的外来者态度变得十分亲密,却并非之前那种对待情人的亲密,而是晚辈对于前辈的尊敬。 陵岚当众宣布:“这是我族贵客,万万不可轻慢。” 姬临川得以在狐族之中进入自如。 兴许因为幻化而出的容貌之故,他经常得到诸多注目,许多以爱美为天性的狐族少男少女们更是芳心暗许,不经意间望过来的目光皆旖旎含情。 如此几日,姬临川感到有些不自在,见陵岚已彻底炼化了万妖令,便向其辞行。 “前辈打算进入梦魇沼泽?” 陵岚面露担忧,劝道:“我狐族虽然常年生活于沼泽之畔,然而对沼泽的了解亦不算多,且沼泽危险世人皆知,以我之修为,亦不敢轻易深入其中,前辈如今修为未复,还是不要轻易冒险为好。” 姬临川道:“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好吧。”陵岚叹道,拿出一卷地图递给姬临川:“这是我族整理的沼泽地图,虽范围不全,但想来能够帮助前辈些许。” “有心了。” 陵岚又给了姬临川一枚传讯令牌,道:“前辈若是遇到危险,只管唤我便可,我必立即赶往相助。” 姬临川却将令牌推了回去,道:“不必如此,我自有保命之法,你安心在此修炼,在大劫来临之前整合妖族才是正事。” 说罢转身离去,并未留恋丝毫。 这人还真是…… 陵岚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按捺下那丝自心底泛出的熟悉悸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枕、风轻、星雨、、大梦谁先觉、你看起来特别好吃、墨卿、23337134、雪儿满天飞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88章 姬临川一步迈入梦魇之地, 浓郁的雾气便将他笼罩起来。他屏住呼吸, 混沌神炎在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层。 这雾气之中含有剧毒, 能够渗入肌肤之中, 如今这具凡人之躯, 吸收到一丝便要致命,还需小心为上。 他的神识掠过周边,上面附着微弱的混沌神炎气息, 凭借其探寻隐蔽在暗处的幻心天魔。 其实之前在狐族领地时,他便已经仔细勘察过, 却并未发现天魔踪迹。 莫非是他想多了么? 姬临川只身行走于梦魇沼泽之中,强大神识牵引着空中灵气汇聚脚下, 使他不至与沼泽直接接触,右手则着握天极剑,时刻警惕四周。 兴许是因为天极剑上流露的凛冽之气, 他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居然没有碰上哪怕一头梦煞, 仿佛主动避开了他一般。 思及此, 姬临川忽而停了下来, 伸手在天极剑上轻轻一点,掩去其上凌厉之气,同时将自身气势收敛到最低, 伪装出无害的模样。 这样行走片刻,总算有一团小小的梦煞将他靠近过来。 梦煞的形态是一团飘忽不定的气体,融于浓郁的雾气之中, 让人很难觉察。 可惜它遇到的是姬临川,他甚至连剑都没有拔,庞大的神魂之力轰然降下,便将这团梦煞拘禁起来。 这团小小梦煞在他掌心挣扎不已,姬临川合上手掌,这梦煞便砰地一声消散了。 纯粹的煞气沿着掌心流入身体之中,被混沌神炎吸收转化为神魂之力强大神魂,并不断完善着神魂之上的混沌法则。 姬临川闭目感知片刻,便知自己来对了地方。 混沌诀的修炼需要不同性质的力量,而这种力量越是纯粹,效用便越强。 梦煞体内蕴含的煞气,可以说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最为纯粹的煞气,不含一丝杂质。 想来在梦魇之地,他的修为能够再做一次突破。 随着不断行进,姬临川遇到的梦煞也愈发强大,有些以他的实力也无法解决,对于这些梦煞他能避则避,不能避的话才停下解决。 他之所以敢只身进入梦魇之地,自然有他的凭依。 梦煞最厉害的,便是制造梦境使人陷入其中的能力,其本身实力其实并不强。 一只金丹期梦煞,并不能直接杀掉一个筑基期修士;但是一旦彻底陷入梦煞所营造的梦境之中,却几乎不可能逃脱。 因而梦魇之地考验修士的意志力,而姬临川在黄泉之底沉寂数万年所磨炼出来的意志力,其实已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即便他如今实力不济,只要不遇上大乘期梦煞,他就没有生命之忧,最多也就是增添些许麻烦,耗费些许时间就能解决。 于是这样一路深入,姬临川依照着陵岚所给的地图,倒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迷失在迷雾之中,反倒是向着梦魇之地中心慢慢靠近。 这里的迷雾已经浓郁许多,伸手看不见五指不说,就连神识都被局限在了方寸之内。 沼泽地中冒出的气泡已经平息,周围寂静一片,没有丝毫声音,让人心底瘆得慌。 姬临川倒是还算淡定,隐在他身后的逐流却是遇到了些许麻烦。 为了不让姬临川觉察,他一直与其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但在这样浓郁的雾气之中,几步之遥便如隔数里,再这样下去,姬临川若是遇到危险,他可能无法立刻反应过来。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 …… 姬临川再往前走了几步,忽见浓雾之中突然出现一条暗沉的分界线。界线之外是乳白色雾气,界线之内,雾气却渐渐转换成污秽的黑色,由浅入深,边界还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在向往扩散着。 姬临川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危机感。 此地已超出狐族地图所记载范围,想来已经是梦魇之地极深之处,而这样污秽的颜色…… 姬临川站在分界线外,伸手触碰其中浅黑色的雾气。 果然,里面含有深渊之气,梦魇之地中果真存在着第二道深渊裂缝。 只是蹊跷的是,深渊裂缝一旦现世,必会涌现出诸多天魔,而这四周却都如此平静,显然不合常理。 姬临川犹豫片刻,仍是踏入了黑色雾气之中,与此同时,身上气息也悄然转变为深渊之气,与周围环境融为一。 越往里污秽之气愈发浓厚,最后几乎像是陷入了永夜之中,辨不清方位,只能依靠神识确保自己顺利前行。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遇到哪怕一个天魔。 心中的疑虑愈发浓厚,他默默记下自己走过的路径,却在某一刻脚步一顿。 雾气消失了?! 他环顾四周,自己正站在空旷的土地上,头顶是烈烈青阳,面前是匆匆走过的上玄仙宗弟子。 没错,这里分明是上玄仙宗外门所在。 但是这氛围却甚为诡谲,那些弟子都仿佛他不存在般,没有分给他半点目光。 姬临川思索片刻,试探性将自己身上的气息转换回道修灵气。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所有上玄仙宗弟子脚步忽然齐齐停下,转头望向他,眼中浮现出血红之色,大声喊道:“这里有魔物!快上,杀了他!” 姬临川心中一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冷静地拔剑相抗,一边分析着所遇到的种种诡异之处。 抵抗片刻后,他又将自己身上的气息转化为深渊之气,那些攻击便立时停止。 众多弟子仿佛疑惑了片刻,便纷纷向四周散开。 “……” 姬临川皱紧眉。方才一瞬之间,这些弟子的模样,他想起了一些不甚美好的回忆。 他观察周遭,不放过丝毫蛛丝马迹,却并未看出什么破绽来。寻找破绽无果之后,他下意识唤出天极剑,御剑向青霄峰而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明明青霄峰近在眼前,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甚至御剑的速度越快,青霄峰便离得越远。 突然之间,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与此同时,一声清越剑鸣在耳边轰然响起,伴着一声低喝:“破!” 周围的空间出现了一瞬间的崩裂,而就是这一瞬间,便已被姬临川觉察到了破绽所在。 天极剑出鞘,往破绽之处狠狠砍去,空间再度崩裂,如同碎片般散落一地。 一瞬间的黑暗之后,周围景象再度清晰起来。 他低头望着脚下,前方不足一丈之处,便是一道巨大的深渊裂缝。 只差一点,他便掉进了这道裂缝之中。 阴冷的风自深渊之下吹拂而上,呜呜如同鬼泣,污秽的深渊之气缠绕成诡异的形状,在空中盘旋,却唯独不见天魔的踪迹。 然而姬临川身体周围,则不断有微弱声音生出。 那是幻心天魔被混沌神炎烧毁的声响。 ……原来如此。 他自走入梦魇之地开始,不知何时,竟已经走入了幻心天魔的包围之中,由此生出诸多幻觉,却一直没有觉察。 他看向身侧,一名身形高大的白衣男人正背对着他,在深渊裂缝的边上负手而立,正静默的向下眺望,一袭白衣被阴冷的风扬起些许,身上的道修气息纯粹凛然。 若非这人出手,他还不知道要受困多久。 “多谢道友出手相助。”姬临川开口道。 片刻后传来男人的回答:“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姬临川犹豫片刻,又道:“在下上玄仙宗姬临川,敢问道友名讳?” 贸然询问他人名讳其实有些失礼,只是梦魇之地位于妖域之中,人族修士本就稀少,何况还如此巧合出现在梦魇之地深处,由不得他不心存疑虑。 沉默片刻,男人才缓缓转过身来,道:“我名……逐流。”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在说“逐流”这两个字的时候,却仿佛带上了些许缱绻的意味。 姬临川这才发现,男人面上竟带着一个银色面具,遮住了容颜。他的眼眸漆黑,眸光清澈无害,一身气质亦是让人感到温润柔和,如沐春风。 虽然说……逐流这两个字,听起来总有点像是代号,而非名字。 姬临川心中戒备不由放松些许,道:“梦魇之地凶险万分,道友缘何会在此处?” 逐流平静道:“我碰巧路过此地,觉得异常,便进来查探,未料发现了此处。” 他语气很平淡,却自有底气,仿佛这真的只是顺便之举。 姬临川观察着眼前之人。 此人浑身气息平和,圆润内敛,却能够在这漫天都是幻心天魔之地保持平静,还能够以剑鸣将他唤醒,想来并非常人。 然而以他的眼力,居然无法看出此人的具体修为如何,他心中一惊,眼前之人的修为必然深不可测,却是个不为人知的散修…… 姬临川在心底犹疑。 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不世出的隐世大能,就像当年黎忱,他就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大乘期魔修,但是逐流此人,总还是让他感到有几分违和。 “此地的确甚为诡异。”姬临川应声道。 逐流道:“不错,这道裂缝……五千年前,我曾经见到过一次。” 姬临川道:“五千年前?” 这人居然是五千年前的人物?那会儿正好第二次天地大劫来临之际,而他却恰恰缺失了当年记忆。 逐流仍旧在静静地阐述道:“五千年前,我如今虽为散修,但许多年前,却曾师承太清仙宗,不过想来如今,已无人知晓这个宗门了吧。” 姬临川面色微变。 他如何不记得太清仙宗? 十万年前,他是太清仙宗长老,而太清仙宗上下将他置于黄泉之地,还有五千年前,身为褚离时候,他应许也是在太清仙宗生活过很长时间的…… 在他没有觉察的地方,逐流手心却有一丝汗意。 他说出这句话时,其实冒了几分险。以姬临川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对一个陌生人放下防备。 而若姬临川已经忆起了身为褚离时候的记忆……就绝不会对太清仙宗感到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跟朋友出去玩耍,回来就发现未修改的存稿晋江给我提前抽出去了……现在我的心情是这样的o_O然后,感谢阿枕、尧日、风轻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89章 姬临川虽没有无动于衷, 却也并非逐流所期待的反应。他形状漂亮的狭长眼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却也仅仅只是惊讶而已。 逐流心底思索。 看样子, 姬临川似乎是知道太清仙宗存在的, 但也只是知道罢了, 并未经历过第二次天地大劫时,整个太清仙宗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日子,否则其神色不会如此平静。 当年太清仙宗尸横遍野, 在那场浩劫之中存活下来的寥寥无几。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他与黎忱便已是仅剩的幸存者, 直到后来,多了一个姬映迟, 又多了姬临川。 在他想来,恢复记忆姬临川不会轻易的接受他的身份,但此时, 姬临川却似乎没有太多怀疑,只道:“原来是太清仙宗传人。我曾在古籍上了解过这个宗门, 却也不甚清楚。” 逐流仔细观察着姬临川的言行, 难道他真的没有恢复当年记忆? 他有些失望, 但仍旧维持着平静的语气道:“道友不清楚也属当然,当年太清仙宗在天地大劫中应劫失败,早就不存于世。” 姬临川沉默片刻, 道:“抱歉。” “无妨,往事已矣,我并不在意这些。” 逐流说着, 淡淡笑了笑,虽隔着冰冷面具,却仍旧透出了清浅的温柔,“不过,我既然提起了当年,其实是因为这道深渊裂缝,与当年致使太清仙宗覆灭的那道裂缝,非常相像。” 姬临川:“哦?愿闻其详。” 逐流也不保留,将自己所经历过的往事缓缓讲述给姬临川听。 姬临川也静静倾听着,关键之处便记下。 他记忆中仍旧存留的只有十万年前天地大劫的影响,而对于五千年前那次天地大劫一无所知,只从旁人口中了解到两次天地大劫最大的不同,便是五千年前那次天地大劫里,出现血海祸乱人世,黄泉直到最后也没有蔓延上来,而凭着褚离力挽狂澜,终于渡过危机。 这般想来,天地大劫每次都会有所变动,并非一成不变。 思及此,他更加注意逐流所讲述的内容,与自己印象中的细节一一对照,完善着整体计划,并且推导天地大劫所有可能的发展。 逐流与姬临川对话之时,一直凝视着对方,语气也一直是温和的。 他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控制自己没有在不经意间对姬临川流露出太过不合时宜的缱绻温柔,甚至一开始,便与对方保持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 只是面色不动、语气不动,心却仍旧在顽强地跳动着,疯狂想要靠近。 他虽然只是分裂而出的神魂,却仍旧有着自己喜怒哀乐,他的血液也是温热的,情感亦是真是的,也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将眼前之人拥入怀中。 却只能克制、再克制。 …… 一番交流结束,姬临川问道:“道友在这裂缝附近可有发现异常之处?” 逐流知道他要找什么,沉吟片刻,才不动声色地道:“异常之处?那边倒是有一个血色阵法,其上符文甚为诡异,且无法以剑气毁去。” 姬临川立即道:“道友可否告诉我阵法所在?” 逐流笑了笑,道:“不必,且跟我来。” 于是在逐流的指引之下,姬临川找到了那处血色阵法,发现上面剑痕交错,想来是逐流下手攻击,却无法将其彻底毁灭。 他便将上面的符文一一记录下来,打算回去再研究。 该勘查的都已经勘察完毕,深渊裂缝变数颇多,不宜在此地久留,姬临川便欲离开,对逐流道:“不知道友接下来打算如何?” 逐流应道:“这裂缝出现甚为诡异,想来会有大劫将临,我也应当早做准备。” 姬临川点点头,道:“其实道修五大宗门修士也已觉察此次劫难苗头,正欲联合整个修真界共同应劫,道友若是有意,可前来上玄仙宗参与其中。” 逐流沉吟道:“去上玄仙宗走一遭未尝不可,我虽不问世事久矣,然而大劫当前,理应助修真界一臂之力。” “如此甚好。”姬临川击掌道,“我也正要赶回宗门禀告消息,道友若不介意,不如与我同行?” 逐流自然是求之不得,很快答应下来。 离开沼泽一开始比进来时要顺利许多,兴许是因为逐流强大的实力,许多梦煞都远远避开,不敢接近,只不时有零星几只过来骚扰。 姬临川走在后方,可以很明显的观察到,逐流行进之时,几乎不受梦煞影响,未曾停留片刻。此人不仅实力强盛,意志之坚定亦非比寻常。 只是,他心头那隐隐浮现的怪异之感却作不得假,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欠缺了什么东西。 这东西让对方的形象有些不甚明晰,甚至依稀看着对方背影之时,会有诡异的熟悉感滋生,转瞬之间又被悠久岁月所带来的疏离感所隔绝。 一时恍惚,姬临川身形晃了晃。 他周围被一层迷离的蓝色薄雾所笼罩,整个人好似处在一个粘稠的空间之中,浑身无法动弹,连带着思考也慢了下来,仿佛一只脚陷入泥沼,神思恍惚的程度被放大到了极致,连挣扎也不能够。 他好像看见了模糊的日光,他漂浮在湖泊之上,身下是冰凉的湖水,触不到岸边,无声的静谧和荒凉笼罩着他。 忽而之间,湖面之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他卷入其中,深重的黑暗席卷而上,窒息的感觉汹涌而来,浑身冰冷阴寒。 为何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小心!” 朦胧之间,他似乎听到了谁的呼喊,接着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源源不断的热量紧贴着肌肤传递而来,将体内骤生的寒凉驱散。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眨了眨眼,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浑身冷汗淋漓。而更令他觉得不自在的是,他正被身形高大的白衣人整个抱在怀中,一副被保护的姿态。 逐流一只手正放在他的额头之上,源源不断的暖流传递而来,让他安适些许。 逐流动作轻柔,但偏偏没有流露出任何旖旎之色,十分平静地道:“你醒了。” 说着便把他放开。 “……”姬临川沉默。 即便是不适应他人身体接触的他,此时也无法对逐流坦坦荡荡的动作生出什么不满来了。他只好退后半步站定,问道:“我方才怎么了?” 逐流解释道:“方才梦煞袭击,你陷入梦魇之中,我便试着将你唤醒。” “……原来如此,”姬临川恍然,感激道:“多谢道友了。算起来,我已欠道友两回,他日若有需要,道友尽管提出,我必全力相助。” 闻言,逐流笑笑。握起拳头。 手心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潮湿的汗意。他看着姬临川汗湿的乌发,苍白的脸颊,还有那双带了些许疲惫的清冷眼眸,不知为何心中便充斥满了爱意与担忧。 方才那大乘期梦煞,能够直探人心,将真实的喜悦与恐惧无限放大,看姬临川方才的模样,遭遇的应该是后者,他究竟遇到了什么? 如若还是本体之前干的那档子事,那…… 他眼眸黯了黯,指甲陷入掌心。 …… 两人很快便出了梦魇之地,然后离开了妖域。见到久违的天光,姬临川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并未停歇,便直往上玄仙宗而去。 逐流也跟了上来。 他阅历丰富,对待心爱之人时,更拥有着足够的耐心,即便姬临川还是一如既往不善言辞,他却总能挑起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他在下界呆了这么五千年,不知看了多少古籍卷轴,虽然大部分对复活褚离而言都只是无用功,现在却还是派上了永用处。 他忽然想到,以前在上玄仙宗,他总是插不上褚离与姬映迟之间的相处,现在看起来,其实并非是两人故意将他隔绝在外,而是因为当年他年岁太轻,纠结情爱太过,根本理解不了姬临川的思考世界,又谈何进入? 他也是现在才想明白,要爱一个人,并不是一厢情愿便足以,而是起码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与其并肩同行,陪他去往更加广阔的世界。 姬临川此前就已经通过传讯令牌告知陵岚自己已离开了妖域;也简单告诉了道衍真君关于深渊裂缝之事,商议加强对靠近妖域的监察,但具体情况还需当面说。 计划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而真正来临的时期,也越来越近了。 … 两人御剑数日,便寻了地方休憩。 逐流随意伸手,抓起一只幻心天魔,皱眉道:“这些天魔是我们尾随而来的。” 姬临川不置可否。这并不出乎他意外之外,幻心天魔的确喜欢往他在的地方凑,无论是麓岚城、破妄剑宗,还是上玄仙宗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道友是否有隔绝其气息感应的方法?” 逐流道:“方法倒是有,不过……”说着,他突然闷哼一声,身形踉跄了一下。 他低头捂着嘴,有鲜血从指缝之间流淌而下。 经过这几天,姬临川与逐流之间关系已亲近许多,立即在周围布下结界,问道:“你怎么了?还好么?” 逐流没法回答他,只是倒退几步,靠着墙缓缓滑落下来,他的气息在一瞬间萎靡下来,鲜血不要命地涌出,沾湿了白色的衣襟。 姬临川见此情状,便单膝跪在逐流面前,伸手抵在其的胸膛之上,运转天地灵气,化为疗伤法诀注入其体内。 逐流的眼神涣散,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便连身体也在轻微颤抖。 姬临川神识扫过,却完全无法觉察发生了什么。毕竟逐流修为比他要高,他很难看透其体内状况。即便如此,手上的灵气却没停。 随着时间流逝,逐流不再吐血,情况慢慢好转过来。 他伸手擦去唇边险些,沙哑开口道:“我没事了。”伸手搭上姬临川抵在他胸前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道:“不用担心,我并无大碍。” 姬临川便收回手,站起身,道:“你尽快疗伤为吧。” 逐流犹豫了一下,道:“我如今有事需要暂行离开,恐怕不能与你一起去上玄仙宗了,待事情了结,我会再来上玄仙宗找你。” 姬临川有些担心,却到底不便开口,只能道:“好吧。” 逐流又道:“至于方才你的问题……”说着,也不待姬临川反应,便伸手掐诀,在姬临川身上布下一个阵法,“好了,这样应当可以帮你掩盖形迹直到上玄仙宗。” 阵法布成那一刻,姬临川身上的气息便趋近于无,融于虚无天地之间,以姬临川的阅历,居然看不出这是什么法术,效果也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玄妙。 姬临川目光还敏锐地注意到,逐流在施展完法术之后,身体微不可查的摇晃了一下。 “你……”他张口欲言。 逐流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轻声道:“告辞了。” 说罢,他消失在姬临川眼前。 姬临川看着空空荡荡的周遭,缓缓皱起眉头。心中到底还是担忧逐流的情况,只是深渊裂缝的事情已容不得他继续拖下去,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以逐流的实力,这世间能够将其置于绝境的危险应该不多……吧。 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枕、风轻、星雨、白卿衣、阿辞的地雷,么么哒~ 第90章 逐流在姬临川面前消失之后, 其实未曾走远。 以他现在的情况, 也无法走远。 他收敛气息, 隐藏在城镇小巷一处阴影之中, 背靠着冰凉的墙壁, 涔涔冷汗顺着苍白的下颚流淌而下,渗入沾满血迹的衣襟之中。 差一点……差一点就在姬临川面前暴露了。 本体究竟干了什么! 他低低喘息着,无形的结界笼罩在周围, 将自身的气息完全掩盖,随后闭目梳理着体内紊乱的灵力, 竭力稳定正在经受巨大痛苦的神魂。 他只是神魂残片,本就依附于魔尊而存在, 与本体之间有着不可斩断的联系,他眼中所见所闻,所有情感起伏, 皆会汇成信息洪流向本体传递而去。 而方才,本体亲手斩断了这份联系。 这无异于将他完全从神魂之中割裂出来, 并彻底舍弃。自此以后, 他与本体之间将再无任何联系。 且不论本体为何突然发疯作出此事, 但这种做法,对他的伤害无疑是巨大的。 方才那一瞬之间,他差点无法维持自己的身体直接重伤昏迷, 幸好姬临川连续不断的几个疗伤术法下来,才稳定住了他的伤势。 而身在魔宫的本体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他只会伤的更重,痛得更深。 这样伤人伤己、毫无好处可言的做法, 本体到底是如何干出来的? 之前本体不顾一切将魔域第八重封锁的做法,便已经让他心存疑虑,揣测无果之后,只能对其多几分警惕,如今的做法更让他无法理解。 难道本体真的已经下定决心攥取力量,连他和姬临川都能够舍弃了? ……若是那般的话,他的存在,确实算是多余。 逐流手握成拳,狠狠砸在墙壁之上。 他突然开始有些后悔起来,后悔当初为何要使用分魂诀,致使如今不可控的下场。 如果姬临川出了什么意外,他绝不会放过自己! 用力砸了几下墙壁,直到附着在上面的结界都龟裂出数道裂缝,他的情绪才终于平静下来,有些空茫的眼眸仰望着蔚蓝的天空。 这是一条偏僻的巷道,老旧的建筑落下沉沉的阴影,只留了夹缝间的一线天光。 也是他如今唯一可以抓住的光。 临川…… 姬临川…… 他不断默念着这个名字,那种强行与主魂相分离的痛楚便似减轻了许多。 是了,他不能离临川太远。 无论本体究竟有何阴谋考量,他只需紧跟着姬临川,倾尽所有让其不受天命亦或人心侵扰,护他一路顺遂破界飞升。 而所有阻拦在他面前的,无论是上界真仙,亦或此界仇敌,甚至于与他本为一体的魔尊—— 他都不必手下留情。 乌云聚拢,将炽盛的阳光遮蔽。 雷鸣声声,冰凉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人的脸上。 街道上到处是小贩匆忙收拾东西的情景,行人步伐匆匆,刚往避雨之地。转角处,一袭白衣的身影随风掠过,渐渐隐没在空气之中。 而那条偏僻阴暗的小巷内,已空无一人。 …… 姬临川告别逐流之后,便回到了上玄仙宗。 几月未归,仙宗之内的氛围已经大有不同,众多弟子的面上皆带了一丝警惕。巡逻弟子也大大增加,他们掌中皆执着一盏灯,灯芯处却并无火焰燃烧。 这灯名唤引魔灯,是他与道衍真君共同研究而成之物。 他对天魔了解甚深,对天魔身上气息亦颇有体会,与道衍真君探讨许久后,才成功推导出一套符文,并且将其镌刻在灯盏之上。 如此一来,巡逻弟子一旦靠近被天魔附身之人,引魔灯的灯芯便会亮起,以示警醒,并且其中阵法将自动触发,将天魔困于其中。 这套符文目前已经被传讯至各大仙宗以及其余宗门内,使修真界修士总算对这防不胜防的天魔有了应对之法。 只是即便如此,也无法全然防止幻心天魔的渗透,他也只能嘱咐门下弟子,务必多加小心,一旦发觉周围有性情出现异常之人,定要立即上报。 立于仙宗大门之前,姬临川凝神感知片刻,感知周围并没有幻心天魔跟随而来,便将逐流在他身上所设阵法抹去,让身形显露于人前。 众多巡逻弟子见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先是齐齐一愣,随即戒备起来,待看清姬临川面容之时,纷纷露出惊讶之色,欣喜道:“大师兄?” 姬临川神情舒缓,微微颔首,道:“大家辛苦了。” 见到心中仰慕之人,巡逻弟子心情激动,齐齐摇头道:“不辛苦,不辛苦。师兄才是辛苦了,不远千里去往域外探索,其中艰辛不必言说。” 姬临川却摇了摇头,并未对这番赞赏发表任何看法,只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们这些天在宗门逡巡,可有发现天魔踪迹?” 众巡逻弟子互望一眼,其中一个领头弟子向前一步,道:“自然是有的,大约每日都能发现两三起,皆是被天魔附身之人,不过师兄放心,它们大都被及时抓捕,并未酿成大祸。” 姬临川听罢,点了点头,便道谢离去,心中又多了几分考量。 他一边御剑赶往青霄峰,一边看着周围青山绿水,云雾缥缈,尽是生机勃勃之景,甚为安宁平和。不禁想到倘若大劫来临,天魔横行,黄泉血海,也不知这份安宁能够维持多久。 十万年前所经历的一切仍旧历历在目,他承担了天灵界万千生灵因果,即便意志坚定,也不免感受到沉重压力,时刻催促着他不断前行。 他收回目光,落于青霄峰下,一步一步向峰顶行去。 道衍真君早已收到了他要回来的消息,在峰顶石亭之中等候许久。 一袭白衣,一张石桌,两杯清茶。 姬临川的心不知为何便安定下来。 这漫长时光,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却到底还是有一个人无论何时,都会在他身边,候他归来。 这种感觉其实很不错。 他生来便没有见过父母,道衍真君于他,是师尊、是好友,也是至亲。 他们的血脉并不交融,但对彼此之间的熟悉,却胜过这世间大部分血亲之间的羁绊。 他走到石亭之中坐下,捧起茶杯嘬了一口茶。 道衍真君清俊面容柔和下来,也跟着喝了一口。 这灵茶色泽剔透,喝下去清心凝神,神智清明,将连日以来的阴郁和沉重一扫而空。 姬临川放下茶杯时,那由于在魔域妖域之间各处奔走,而时刻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开口道:“师尊知道,几日前我在妖域发现了一道深渊裂缝。” 道衍真君点头道:“得你传讯,我已派人前往妖域勘察。” “奇怪的是,那深渊裂缝之中,所产生的只有幻心天魔。”姬临川说着,纤长的手指的石桌之上慢慢移动,“梦魇之地迷雾重重,它们藏得隐秘,竟让我也陷入幻心迷阵之中,差点掉进深渊裂缝。” 道衍真君皱了皱眉,姬临川神识强大,对天魔极为警惕,按理说不应当轻易中招。 于是担忧道:“你孤身深入了梦魇之地?” 姬临川微微一愣,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十万年前,他于此界道途臻至巅峰,任何地方皆可来去自如,所以独来独往惯了,惯于孤身涉险,却忘了如今他修为不足,身后却还有一大宗门,更有陪伴他的师尊、挚友、同门。 他其实已经不必再独自承受太多的东西。 毕竟现在已经有人,愿意与他分担。 难得见他发呆的模样,道衍真君叹了一口气,道:“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不要再这样冒险了。你实力未复,还需多加注意——否则会让人担心。” 姬临川垂下眼眸,看着茶杯之中琥珀色的茶水,上面倒映出他的眼眸,有着不同以往的柔和弧度,不复以往那无波无澜的冷冽静寂。 “嗯。”他应声道。 道衍真君面上便流露出一丝柔和之意,又道:“你在裂缝之中,可有发现?” 闻言,姬临川便将心中情绪收敛,开始叙述着自己的发现:“我在梦魇之地裂缝旁,发现了一个血色阵法,上面阴戾之气浓郁,只是,其中符文与魔域那个阵法并不相同,但两者必有深切联系。” 他伸手拿出一张薄薄玉片放于桌上,指尖勾起周遭灵力开始在玉片之上描绘。 片刻后,他想了想,又将其上的痕迹擦去,将指尖上那缕气息转换为深渊之气,再进行绘制。 那繁复的血色阵法之前被他于数息之内记于脑中,此时一丝不差地将其复刻出来,暗色气流涌动,之间似乎有诡秘之气从其上流淌而出。 道衍真君面色一变,直接将青霄峰上遮掩天机的阵法发动,掩盖了天道窥探。 姬临川则在还剩最后一笔的时候停了下来。 那阵法眼看便要成型,却在此时轰然溃散,只在玉片上留下了淡淡的黑色痕迹。 姬临川将玉片推了过去,让道衍真君查看。随即姬临川又用同样的方法,画了一个看起来极为相似而又不同的阵法,让其两相对照。 “这符文……”道衍真君凝视许久,道:“原来如此,你之前的猜测不错。” “嗯。”姬临川淡淡道,“这些阵法,的确如我所想,互为联系、相辅相成。一旦彻底联结,便是一个逆天大阵,会将整个天灵界置于浩劫之中。” “我上次所推测的那七个方位,本只源于直觉,而如今我已能断定,其余深渊裂缝所在方位。” “以妖域为始,接着便是魔域、岚衡州、仙峦域、南水州、东海域,最后归于仙灵域。” “……皆非五大宗门管辖之地。”道衍真君很快发现其中异常。 “不错。”姬临川道,“道修进入这七大州域,皆限制颇多,不说凡人管辖的两州,便是魔域、妖域、东海域,便常与道修有所冲突。” “这是早有预谋。”道衍真君叹道,“你当如何应对?” 姬临川冷静道:“魔域第八重被结界封锁,暂且不必考虑,而妖域——” 他估算着陵岚彻底掌控妖域所需的时间,“十年之内,我有把握让妖域与人族联手。” “至于东海域,”姬临川看着道衍真君,道:“可能需要麻烦师尊走一趟了。” 东海域位于天灵界极东之处,其中人族海域修士与海族混居,秩序混乱,强者为尊,而真正掌握东海域大权的,却是蛟龙一族。 如今世间真龙绝迹,蛟龙一族自诩高贵,向来独居一隅,不将人族放在眼中。 人族能够和蛟龙一族说上话的,恐怕唯有道衍真君一人而已。 “拜托了。”姬临川道。 道衍真君欣然应许。 去一趟东海域花不了多长时间。而那群居于东海域中的蛟龙,于他而言,不过是血脉稀薄的后辈。 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解决。 “而凡人所管辖的两州……”姬临川用手敲击着桌面,“若我所料不差,下一道裂缝出现之地,便是岚衡州。” “凡人之力无法抗衡天魔,若不想生灵涂炭,冤孽滔天,便只能撤离。只是修真界久不涉足凡俗,让凡人迁徙阻力颇大,倒是有些难处。” “有何难处?”道衍真君淡淡道:“天地大劫在即,何须在乎这些条条框框。”他的瞳孔之中有灰白火苗在摇曳,透露出一种凛然凌厉的味道。 “师尊说得对。”姬临川应和道:“距离岚衡州最近的便是星罗仙门,应当不会放任岚衡州不管。” 道衍真君点点头,指尖升起一抹灵光,向远处飞掠而去,道:“无需担心,我已将消息传递过去,以岚衡州到星罗仙门的距离,凭借仙门弟子窥探天机的本事,想来早已有所防备。” 接着,师徒两人又将七大州域的应对之法商量一番。 待整个方案渐渐成型,道衍真君指出最后一点,道:“这些只是单纯应对天魔入侵之法,而那即将形成的逆天之阵,你又当如何对付?” “我研究过这阵法,”姬临川平静道:“只要不让其彻底成型,于天灵界而言,便不会造成太大影响。我已算过,十万年前深渊裂缝完全出现耗时不短,而按照如今速度,起码还有五十年。” “不能够摧毁么?”道衍真君皱眉道,“留下终究是祸害。” 姬临川低声解释道:“这血阵布阵之时,用的乃是上界真仙血液,其中蕴含无上伟力。除非我实力恢复直接破解阵法,否则起码要有十名大乘期真君合力,方可尝试将其摧毁。” 道衍真君立即便知晓这条路行不通。 十名大乘期真君,恐怕整个天灵界联手,也找不出如此之多。 姬临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人族的大乘真君,除却道衍真君,便只剩下星罗仙门观念真君、破妄剑宗徐宁真君两人。 而其他两大仙门的真君,早已陨灭在魔尊的手下,此外,本来还有另一位大乘期魔修黎忱,却也已陨落于天劫之中。 而妖族真君,除却在妖域闭死关一千九百载的九凤妖君,也只有居于东海域的龙王达到大乘之境。 再加上姬临川此前所见、很有可能是大乘期修士的逐流,满打满算,即便是天灵界的最鼎盛时期,大乘真君也不过九名,而如今剩下的便只有六名。 那幕后之人,果真是算准了一切。 “阵法形成会如何?”沉默片刻,道衍真君问。 “自是人心祸乱,相互厮杀,心魔横行。”姬临川将他的推测再度说出,末了补充一句:“到最后,平衡将被打破,黄泉逆流,生灵绝灭。” 道衍真君眼神凝重起来。 对他而言,黄泉逆流并无什么影响,甚至于无论如何,他也能够在天地大劫之中安然无恙。 只是他知道,姬临川背负宿世因果,如果黄泉再度逆流,致使天灵界生灵涂炭,那时候对姬临川而言,便不仅仅是一种打击,而很可能生出心魔。 这对姬临川所修功法来说,无疑于极大的破绽。 姬临川说罢,顿了顿,又道:“其实并非没有办法阻止。” “哦?”道衍真君示意他说下去。 “据我推测,这些阵法隐藏在七大州域之中,却并非时机到了便能够直接开启,还需大量献祭,方可真正将阵法启动。” “而这些献祭,恐怕皆是受幻心天魔引诱的人类所为。因而第一道裂缝,才生出大量幻心天魔,恐怕便是为了这个目的。” “如若能够尽早找到阵法所在,阻止献祭,那么也能够延迟裂缝的出现。” 说着,他缓缓道:“再给我百年时限,我便能够再度突破大乘期。” 道衍真君道:“……只要百年么?” 当年姬临川用了不到五百年便修炼到大乘期,已经是天纵奇才,一路几无瓶颈可言,顺遂无比,欠缺的也只是灵力积淀的时间。 而如今姬临川重修一次,瓶颈更少,速度更快,只是无论如何,一百年也实在太短了。 要知道,对于普通修士而言,在渡劫初期修炼到渡劫期大圆满这个阶段,也仅仅只是一个灵力积累的过程,但即便如此,最快也需耗费数百年光阴! 道衍真君心念一转,忽而想起方才姬临川转化灵气的情形,恍然道:“你完善了混沌诀?” 姬临川点了点头,也不回答,只摊开掌心,其上数种力量互相缠绕,汇聚而成一朵三色莲花。 白色灵气,血色煞气,黑色魔气,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深渊之气缭绕,莲心则是一片浑沌,孕育万事万物,玄奥深邃。 “只要给我不同种类的力量,百年之内,突破至大乘期不是问题。”姬临川道,语气平静的只是在述说一个事实。 道衍真君凝视着这朵三色莲花,心中有些慨叹,忽而道:“你的身体承受的了吗?” 姬临川估摸了一下身体强度,诚实道:“最多撑到渡劫期。” 道衍真君面色微沉,道:“无肉体凭依,你当如何修炼至大乘期?你在拿自己的神魂开玩笑么?” “无妨。”姬临川面色一僵,最后淡淡道,“我还有另一个方法。” 道衍真君直觉有些许不对劲,正欲开口,却听到姬临川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师尊,当年太清仙宗,你可听说过一个名为逐流的人?” 道衍真君看着姬临川,面上掠过一丝无奈之色。 罢了。他以后总还是会陪在姬临川身边的,姬临川发生什么事情,他也可以见机应对。 姬临川现在不想说,他也便不再问。 于是便配合着他搜索起脑中记忆来,随后摇头道:“在我印象之中并无此人。不过太清仙宗弟子人数众多,鼎盛之时,有七大主峰,八十一侧峰。我也无法将每个人都记下来。” 姬临川沉吟道:“此人能够在当年劫难之中存活下来,想来不是无名之辈,如今修为应当已是大乘期。此前梦魇之地,也是其救我一命,才让我摆脱了幻心迷阵,故而才来此问师尊一句。” “你说他现在还活着?”道衍真君皱眉道,“怎么可能,当年天地大劫,唯有顾暝渊和黎忱两人受你庇护存活下来,而我则隐于血海保得一命,又怎会再有其余人幸存?” “是么……”姬临川道:“但是他所使的,的确是太清仙宗剑法。” “要么是冒充……要么便是……”道衍真君并未说完,只笃定道,“我一见便能知晓。” “他受了重伤,如今已不在此地。”姬临川道,“下次若有机会,我带他见你。” 他看了看天色,又道:“时候不早了,我需先回洞府修行。” 他之前在梦魇之地收集了许多精纯煞气,还有渊裂缝之中逸散的污秽之气,还未有时间炼化。 而至于方才所说的所有计划,道衍真君自会帮他安排妥当。 道衍真君道:“去吧。” 他以神识观察着姬临川如今修为,发现其距离突破渡劫期不远矣,便补充道:“修炼之时,务必小心,注意身体。” “放心。” 说完,姬临川便将杯中灵茶一饮而尽,拿起长剑走下山巅。 道衍真君看着姬临川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百余年前,遇到还只七八岁的姬临川时的情景。 那时对方失却所有记忆,面上神情懵懂稚嫩。 少年的身体被世间伟力改变血脉,逆转时光,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人族。 然后重新开始。 百年过去,当初的少年已经是青年模样,眉目清冷,气质如仙,然而冷冽之下自有温柔流淌,淡然背后自有坚持支撑。 这个人,既冰冷,而又炽烈。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黄泉之下数万年,姬离只剩了一具残骸,痛苦的折磨之下是无望的坚持,漠然的态度之下是极致的忍耐,却仍有无可阻挡的绝望不甘蔓延而成。 意志再如何坚定,姬离终究只是一个人。 而姬临川获得了重生。 他将少年带入门下,本欲护他一世,助其成仙,却未想到一念疏忽,让姬临川被魔尊掳入魔域。 可能便是从那时开始,那些加诸于这个人身上的劫难便已经开始了序幕。 只是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即便姬临川遭受了诸多磋磨,回到他身边之时,眼神依然是坚定的;而即便姬临川在机缘巧合之下恢复了那十万年的记忆,他也没有被那种沉重而无边的苦难而吓倒。 思及此,道衍真君微微笑了笑。 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仍旧是他,从未改变初心分毫,这便足够了。 道衍真君站起身时,已是月上中天。 星光点缀在无垠夜空之中,浩瀚而深邃。 浅淡的月光照耀人间,朦胧的光晕之中,映照出尘世种种,诸般险恶与恩怨纠葛。 然后浮云蔽月,一切烟消云散。 …… 青霄峰外。 苍翠浓密的树林之中,白衣男子背靠在树干之上,静默望着夜空。 黯淡的树叶阴影打在银色的面具之上,像是斑驳的泪痕。 他不敢再靠近了。 若说这世界上还有哪一个人能够让他忌惮,无疑便是道衍真君,姬映迟。 姬映迟来历神秘,当初他年少初到太清仙宗之时,其便已经与褚离相交莫逆。 但全宗上下,却从未有人提及姬映迟的身份,即便找人询问,也只能是一问三不知。 姬映迟的天资也不过是普通单灵根,虽属上乘,却非绝世之资,即便如此,却能轻易跟上褚离的修炼速度,而且还是漫不经心的跟着,刻意得,每每只差那么一两个小境界的距离。 那时候逐流未曾发觉异常,现在站在记忆之外旁观,才知道姬眏迟是有意为之。 一个能够控制自己修为进度的人,代表什么? 若非天资卓绝,刻意压制,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本身便是一个绝世大能,或许是借尸还魂,或许是轮回转生,总之,他带着以前记忆。 而姬临川…… 他回忆起当时在狐族祭坛之内听到的话语。 沉渊真君,也是一个鼎鼎大名的远古大能啊。 ……原来如此。 为何褚离一开始便与姬映迟饮酒论道,交谈甚欢,而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插得上嘴;为何褚离从来都将他当做师弟看待,而姬映迟明明在名义上也是他的师弟,却被他视为挚交。 原来如此。 他们之间所间隔的,从来并非他所以为的二十余年的光阴,而很可能跨越了万载岁月。 他在时光长河的这一边,凝视着一个从数万年前走来的身影,带着小心翼翼的仰慕。 他一开始为对方那高深的修为而惊叹,为其渊博的知识而敬服,渐而被他蕴藏着悠长岁月的眼眸所吸引,为他冷漠之下偶尔流露的温柔所倾倒。 然后,一念生而爱欲起,终至万劫不复。 他低低笑了起来,胸膛亦有些微的起伏。 ……多好啊。 倘若姬临川便是沉渊真君的话,想来能够应付得了这重重劫难,甚至破界飞升亦非难事。 而他……而他…… 他只是一片残缺神魂,连接近的资格都被剥夺。待其飞升之后,更是只能徒留于此,再不相见。 所以,在这下界之中—— 能多看他一眼,便多看一眼吧。 …… 魔域第八重。 铺天盖地的魔物占据了整个世界,数个背生双翼的高阶天魔正在天空之中逡巡,猩红的瞳孔紧盯着下方每一寸土壤,不放过任何人类的血肉。 它们是天生的捕猎者,凶残的代言人。 鬼煞宗。 阴魂呼啸,鬼哭狼嚎。 黑袍魔道修士们驱使着招魂幡,极力抵抗着天魔的侵袭,无数厉鬼咆哮着冲出结界,又被无尽天魔冲散,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天魔没有魂魄,不入轮回,鬼煞宗修士的鬼魂只能够消耗,却得不到补充。 数量繁多的天魔仿佛没有尽头,诸多修士的所感受到的,只能是愈发沉重的绝望。 那层笼罩宗门的淡黑色结界越来越弱、越来越薄,最后终于坚持不住发出一声悲鸣。 结界碎裂。 与此同时,主持结界的数名长老齐齐喷出一口鲜血,昏迷了过去。 没有结界的防御,无数天魔蜂拥而入,将外围的修士撕裂开来,拆吃入腹。 血肉/漫天飞舞,却没有一丝一毫能够落于地上,全部被吞噬殆尽。 “快逃啊!——啊啊啊啊啊!” 鬼煞宗内部一名修士双目圆瞪,惊声道,随即却被垂直俯冲而下的高阶天魔双手抓住,拽上天空。 只一瞬之间,便被切割成数段,入了天魔腹中。 到处是四处逃跑的修士,缩在隐蔽处哭泣的修为低微者,还有在原地坚守之人,在天魔的围猎之中却显得那么弱小,那么可怜。 在死亡面前,再如何无恶不作、心狠手辣的魔修,都无法抵得过心中的恐惧。 鬼煞宗密室,一名面容阴鹜的鬼煞宗长老躲藏其中,豆大的汗珠滚滚流下,神情有种扭曲的兴奋。 他是庆幸的。 他本应还在为维持鬼煞宗结界输出灵力,却第一时间发现结界快要崩溃,因而果断放弃了继续支撑,退回宗内躲藏起来。 虽说结界没有他的支撑,会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上数个时辰崩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他保住了性命。 鬼煞宗亡不亡,又有什么干系? 数十年前,那次九幽秘境之行结束后,他不但得罪了魔尊弟子离渊,还让宗门弟子损失惨重,回来便被鬼煞宗宗主降下责罚。 堂堂宗门长老,这些年的待遇却比一个外门执事还不如。 不过,反正鬼煞宗很快便要消失了。 这些天魔除了人命之外,对丹药法宝不感兴趣,到时候天魔退去,他掌握了鬼煞宗全宗的资源,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去不得? 他这般想着,脸上兴奋之色加剧,将数重禁制落在密室门上,让其更密不透风。 随即便盘膝坐下修炼,等待天魔退去之时。 外面的嘶吼声漫天,间杂着尖利而绝望的叫声和哭泣,透过重重石壁,透入鬼煞宗长老的耳边,非但没有让他生出一点点同情,只在内心窃笑。 待外界的声音平息下来,鬼煞宗长老睁开双眼,目中有贪婪的光芒闪过。 他站起身,匆匆忙忙的贴近石壁,听着外界的声音。 正在此时,一只如同枯枝般的血红手臂猛然插入进来,在他的耳边擦过。 鬼刹宗长老瞳孔骤然收缩,里面逸散出浓郁的恐惧之色。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伸手想要再为密室之门再添上几重禁制,却被恐惧压得完全不能动弹分毫。 石门被强行破开。 一只形容狰狞的高阶天魔走了进来。 “不——!!!”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骨炼宗和极乐仙宫。 只不过比鬼煞宗要幸运的是,两宗的功法并没有完全被天魔克制,门内储存的灵石也还算充足,足够支撑着结界不至于立刻崩溃。 但这也是暂时的。 随着天魔的实力越来越高,结界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情。 “幸好提前将凌玥送走,不然留在此处,也不过死路一条……总算没有断了仙宗的传承。” 困守在极乐仙宫内的妙舟仙子的满身狼狈,她看着周围愈发消沉的弟子们,幽幽叹一口气。 若说魔域三大宗门此前对魔尊的态度是畏惧、是臣服,而今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恨。 若非魔尊强行封锁魔域第八重,他们也不至于连退走的后路也被断绝。 而今……除非魔尊散开第八重结界,否则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这些无孔不入的天魔撕成碎片。 他们已无路可逃、无路可退。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么? …… 魔宫外围。 数日之前,三大宗门便已经商量好,每派各出一名渡劫期长老,前往魔宫觐见魔尊,恳求其打开结界,再不济,让他们躲进第九重也好。 只是,魔尊已经数日没有理会三宗传讯,此次前来,他们也做好了觐见不成陨落的准备。 但事情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穿过重重魔物赶来,却发现之前本被无数魔物填满的魔宫结界之外,现在却连一只天魔都没有。 仿佛里面有什么让他们极为畏惧的事物,让这些没有理智的嗜血天魔都本能地退避数里。 ——以魔宫为中心,十里之内,不见任何天魔。 三大宗门长老疑窦丛生。 他们本已经被数名高阶天魔追杀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但入了魔宫范围之后,那些天魔却只是用毛骨悚然的目光看了他们几眼,便扇着翅膀离开了。 着实诡异。 但三大长老却也顾不上其他,连忙拿着令牌走进魔宫结界,贴了上去,试图向魔尊发送消息。 没有回音。 一滴滴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流下。 他们手握着三大宗门最后的希望,实在不应当就此放弃。所以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试图传讯,拼上会让魔尊发怒的可能,也不曾转身离去。 终于,数个时辰之后,结界出现了一丝涟漪。 三大长老对视一眼,面上均带了些许喜色。但下一秒,他们掌心却感觉传来一阵庞大的冲击力。即便有着渡劫期实力,他们仍旧被结界瞬间拍飞。 三人直接晕了过去,倒在离魔宫九里之外的地面上,不远处便是黑压压的天魔横行,却没有一个敢于上前,将这三名鲜活血肉吞吃。 魔宫结界再度恢复平静。 …… 漆黑的魔宫之中,漆黑建筑连绵。 笼罩黑袍的傀儡东倒西歪倒了一地,满目萧索,数月没有打扫的地面上爬满了黑红色的诡异藤蔓。 那些藤蔓似有意识,缓慢地在地上蠕动着,触动枯枝落叶发出细碎的声音,透出一种幽深的恐怖。 没有任何人声。 一行早已干涸的血迹向魔宫主殿蔓延而去,血迹沾染的地面,是黑红藤蔓唯一不敢占据的地方。 主殿厚重的大门被重重闭上,里面的空间漆黑一片,连幽冥鬼火灯都没有点开。 看不清任何东西的黑暗之中,唯独一双血色的眼眸异常明亮。 那明亮并不是属于少年朝气蓬勃的清亮,而是一种欲求不满的深切渴望与不似人类的凶恶残忍交织在一起的明亮,亮的甚至有些瘆人。 有一种诡异的、仿佛坚硬的物体相互摩擦的声音在这个空间之中不断响起。 而与此同时,宫殿内部的四周也会有极为隐蔽的波动一闪而逝。 若有阵法宗师在此便会发现,整个宫殿都被人为地设下一层又一层繁复至极的上古结界,并且都是一旦设下便无法撤销,只能等到力量耗尽亦或被强行破解才会解除的单向结界。 而很显然,这些结界正在被破坏。 ……被困在里面的人破坏着。 只是那数以万计的结界数量,却并非一时半刻可以完全摧毁的。 那硬物摩擦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越来越慢,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眼睛也缓缓黯淡下来。 很快,右边血色眼眸便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而左眼血色仍旧存在,却沉淀成了更加深沉的颜色,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那不断碰撞摩擦的声音停止了。 有人打了一个响指,幽冥鬼火灯亮了起来。 幽蓝的灯光之下,魔尊的面色苍白至极,近乎邪异的俊美面容之上,沾染了一丝极为鬼魅的气息,仿若从无尽深渊之中爬出来的厉鬼,不似活人。 他低头漠然看着自己的掌心,指尖因为长时间的对结界的抓挠,已经血肉模糊。 他极为冷淡的笑了笑,似乎在嘲讽着什么东西。 随后,他有些艰难地抬起手臂,利用周围涌动的魔气和自身鲜血,伸手勾勒出一层又一层繁复的结界,将宫殿周围那些破坏掉的结界替换,掉构建成一个更加坚固的牢笼。 他的神魂之力在不断地消耗着,深重的疲惫感蔓延在四肢百骸,不属于他的力量在横冲直撞,却被牢牢禁锢在体内,脑海中传来嗜血狂暴的嘶吼—— “闭嘴。” 他冷冷道,低哑的声音压抑而破碎。 身形摇晃了一下,他靠着结界滑落下来,漆黑的衣摆铺散在地上,上面血色纹路蜿蜒。 在他的腰腹之处,隐约可见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可见骨,却已经没有鲜血流出,只能看到里面白色的骨骼,表面带着淡淡的乌黑之色。 他从喉咙深处溢出难耐的喘息,冷汗一滴滴滑落,拼尽全力用指尖划下最后一道结界。 只愿这个自囚的牢笼能坚固一些……再坚固一些。 这般想着,他挥了挥衣袖,将灯火全数熄灭。 黑暗再临。 他闭上双眼,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停止,一种诡异的窒息感涌现。 有光怪陆离的声音向他笼罩而来,浓重的阴影悄然落下。 血色无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风轻、阿枕、及髓扔的地雷,爱你们~ 第91章 姬临川回到洞府之后, 便将神炎之中储存的煞气与深渊之气取出炼化。 然而随着神魂愈发强大, 这具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出现了衰败的征兆。 脆弱的经脉承受不了神魂之力引动天地灵气时对身体的冲击, 每每运功之际, 皆会让五脏六腑生出些许细微损伤。 即便道衍真君已经为他寻来各种灵药乃至真龙之血淬体, 亦无法阻挡这方天地对这具身体的侵蚀。 更何况,由于所练法诀之限,他所受受到不同力量的侵蚀也便更深。 而今虽说影响不大, 但一旦他冲破桎梏,臻至渡劫, 怕是随意出手一剑,都会让他受到灵气反噬而内伤, 这身修为也便算废了。 当然了,倘若他能将神魂完全融入神炎之中,一切烦恼自然烟消云散, 然而天道苍茫,身在局中, 想要彻底脱身, 又是何等艰难。 怕是要等他突破至大乘期, 天劫临身的那一瞬间,方才有一丝破绽和契机。 而在此之前…… 姬临川的手缓缓抚过天极剑的剑身,眉目低垂, 慢慢思索着。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坚持到渡劫期大圆满,直至随时能够冲击大乘期为止。 而若非万不得已, 他不会动用那个方法。 …… 数月后。 青霄峰外,树林阴翳。 逐流隐在一棵巨树之下,静立已不知多久。 他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一管竹萧,碧如翡翠般的竹身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无比。上面一行凌厉清隽的字迹,映在漆黑的眼底,带起几缕渺远的回忆。 他偶尔抬头看看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峰,其上所布结界繁复高深,将峰内气息隔绝,即便是他,也无法觉察里面的神魂波动。 那人应是在闭关修行吧。 修士闭关短则数日,长则数百年,无非时间长短罢了,对他而言并无分别。这样近的距离,能够在此守着那人,便觉心满意足。 忽而,逐流摩挲竹萧的动作一顿,往青霄峰看去,但见其上乌云汇聚,雷鸣声声,不禁心头一紧,涌上些许担忧之情。 正想走进一观,却突然心有所感,只得退后一步,隐于树木阴影之中,消去一身气息。 不远处,道衍真君落于青霄峰下,身旁跟着一名身着华服的青年。 他去往东海域布置事宜,返回时刚至上玄仙宗界域,便觉察到青霄峰内有渡劫之兆,是以匆匆赶回,于此旁观已然降下的劫雷。 那劫雷声势浩荡,几乎已经接近渡劫大乘时的劫雷之威。 他微微一叹。 姬临川身负此界因果,一身资质悟性更是绝佳,会引来如此狂暴的劫雷也在预料之中,只是以其如今情况,应付起来恐怕会有些许吃力。 道衍真君凝望天际,那乌云汇聚之所凝结了浩瀚天机,变幻多端。 只是此次天劫,那些诡谲莫测血红色劫雷并非出现,落下的皆是深紫色的天道雷霆,带着浩然威势却并不疯狂置人于死地。 相比于前几次雷劫,这次看起来要平和许多。只是他却不怎么相信,上界那位会如此轻易便收手。 ……倒像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跟在他身旁那名青年忽然道:“这位渡劫之人,便是您所说那位徒弟么?” 他声音沙哑,带着海妖般的动人魅力。 “嗯。”道衍真君淡淡落下一句,仍然专注于眼前雷劫。 旁边青年惊奇的眨了眨眼,他还没有见过道衍真君这般慎重的模样。 半个时辰之后,眼见着天劫散去,道衍真君便运转灵力,掠上山间。 青年歪头看了看他的背影,也提气跟上。 青霄峰的结界开启又闭合,冷风吹起树下男人白色的衣袂。 逐流叹了一口气。 ……他也很想进去啊。 姬临川走出洞府时,面色略微有些疲惫,并不像其他成功渡劫的修士般精神奕奕。 因为各种原因,他只能以神魂之力驱动天地灵力硬抗天劫,还得护住这具躯体不受任何损伤,心神损耗之大难以言说,然而历经天劫淬体锻神的好处,却没有得到半分。 若非他觉察到道衍真君的气息,还不会强自撑起精神走了出来。 道衍真君仍旧一袭云纹白袍,白发束冠,丝毫没有因为长途跋涉而带上一丝浮尘。 他见姬临川安然无恙,气息安稳,这才放下心来,道:“——你晋阶了,恭喜。” 姬临川浅淡的笑了笑,道:“有劳师尊挂念。” 道衍真君注意到姬临川有些苍白的面色,不免有些担忧,却见姬临川的目光移向他的身侧,询问道:“这位是……?” “在下东海域域主,东霖祈。” 青年主动开口道,他有一头不同常人的湛蓝长发,头顶小角,面容俊美而又带着些许海域的阴柔,身着淡色浪纹长袍,身上气息深沉莫测。 姬临川只一眼便看出,这是具大乘期修士的神魂□□。 东海域龙王之名,他也是听说过的。 道衍真君亦解释道:“龙王欲助我等抵御天地大劫,特遣神魂□□来此助力。” 闻言,东霖祈又眨了眨眼睛,道:“在您面前,我何德何能自称龙王?” 他见道衍真君并未理会他隐晦的恭维,湛蓝的眼瞳转了转,转移到姬临川身上。 “这位小友……”他沉吟片刻,还是道:“你的身体,想必将要到达极限了吧?” 姬临川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晋阶渡劫,的确已让他体内的神魂之力几乎到达了临界点。本来他还想撑到渡劫期大圆满,但如今看来,无论他如何抗拒,兴许还是要用那种办法。 东霖祈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能够帮你淬炼体魄,容纳神魂。” 他没有问姬临川究竟是如何修炼,才会致使身体与神魂不协调到此种地步,只是看在其是道衍真君之徒的份上,才不介意卖几分薄面。 “请说。”却是道衍真君开口。 他这些年为姬临川遍寻炼体之法,几乎已经将那具无法储存灵气的凡人之躯淬炼到了极致,想要继续增强,却已毫无头绪。 “我东海龙宫禁地之内,有一神木名霁,其周遭生之气浓郁,可延人寿百年,又有水之息相伴,滋养万物生机。若在其中修炼,以生之气淬炼躯体,以水之息滋养经脉,自能使神魂安定,与身相融。” 说罢,东霖祈微笑道:“若小友有意前往,我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迎小友入内修行。我可以保证,东海域之中,无人能在我眼皮底下扰你安宁。” 这个邀请来得很是及时。 只是,这人平白无故献殷勤,姬临川到底心存疑虑。他看了道衍真君一眼,见其点了点头,才答应下来:“那便劳烦域主相助了。” …… 道衍真君不方便离开上玄仙宗,在上界手段未明的当下,他与姬临川之中必然有一个要留守此处,是以便拜托了东霖祈与姬临川同去东海域。 逐流正在外边等的心焦,却见姬临川与一蓝袍男子御剑出了青霄峰。 他悄无声息跟了上去,却只是远远跟着,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同时在记忆之中搜索,却并未找到与这男子相关的信息。但对方那明晃晃的大乘期修为,却令他感到有些棘手。 虽然他也有把握不令大乘期修士发现他的影踪,只是到底还是有几分暴露的可能,而在姬临川面前,是容不得一点儿过失的。 还是寻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在姬临川面前出现的理由吧,否则以其修炼速度,到达大乘期亦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那时候他被发现的可能便更高了。 逐流在心中暗暗道。 一路上,东霖祈与姬临川聊得甚是愉悦。 他知姬临川是道衍真君的徒弟,一开始便没有摆出大乘期修士的架子,寻了些颇有趣味的话题,便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其搭话。 姬临川也礼貌的有所回应。 然后聊着聊着,东霖祈便发现,眼前这个年岁还不足他百分之一的小辈,眼界之高远、知识之渊博竟然完全不下于他,甚至犹有过之。 于是乎,单纯的聊天就变成了对修行的探讨,直到两人终于到达东海域内,东霖祈才依依不舍地的结束了谈话。 他带着姬临川几个短距离的空间挪移,便来到龙宫之内。 “到地方了,我便先回仙宗,我的真身还在殿内等你。”他递给姬临川一个暗金令牌,道:“手持此令,龙宫之内无人能够为难你。” 姬临川接过令牌,道了声谢,东霖祈便招手唤来几名殿内仆侍,带他前往宫殿之中,自个则转身潇洒地离去。 这深海龙宫金碧辉煌,各种珠宝熠熠生光,让人目不暇接。姬临川倒是首次进入这海底国度,不免有些新奇。 被带入最华丽的那座宫殿之内,他见到了东霖祈的真身。 饶是以姬临川的定力,也愣神片刻。 那宫殿高座之上,正盘着一条幽蓝蛟龙。蛟龙体型不大,湛蓝身躯仿若蓝晶造就,一身鳞片剔透美丽,一双小角则如温润玉石。 然而如此一条灵气十足的蛟龙,身上却穿着一条金灿灿的衣袍,上面宝光四溢,珠玉堆积,虽说东西也非凡物,却不免带上些许俗气。 姬临川在原地沉默半晌,才拱手道:“……见过域主真身。” 蛟龙喷了一下鼻息,几条透明触须飞舞,片刻后才幻化为姬临川之前所见东霖祈的形象,身上却仍是那件金灿灿的大法袍。 便听他不太正经地叹道:“我早便知晓,你们人族审美不过如此。” 说罢,又挥了挥袖道:“好了,我送你入禁地,若有需求,神识探入令牌唤我即可。” 姬临川只觉眼前一花,周遭景象变幻。 他的前方,乃一根长于海底的巨木,高逾千丈,枝叶繁茂,颜色却是融于海底的深蓝。 有细碎磷光自巨木身上散发而出,他伸手接了几缕,恰是纯净至极的生灵之气。 想必这就是那名为霁的神木了。 周遭海水温柔拂过,没有深海的压力和阴冷,却如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他盘膝坐下,混沌诀运转,生之气与水之息交错流转入体内,弥补着这副躯体的缺损;而与以往力量迥异的两种力量,也在法诀的炼化之中补全混沌变幻,增补神魂。 …… 岁月悄然流逝,一晃眼已是数十年过去。 静谧的海底深处,只有姬临川一个人存在于此,看岁月无声,时光变幻。 若是凡人,在这等静寂之地待上一年半载,恐怕思维便会陷入浑噩之境,直至疯狂,然而于姬临川而言,也不过是一场稍微慢长些的修行。 他早已惯于寂寞,踽踽独行于求道之途,千年万年,从未奢求有人陪伴。 这些年里,姬临川不但稳固了渡劫之境,神魂躯体不相容的症状也减轻了许多,除非全力出手,否则身体不会有太多负担,坚持到渡劫期大圆满不成问题。 同时,他也将生灵气与水之息炼化完全,再加上此前所得的灵气、魔气、煞气、深渊之气,已有六种力量交融。而九为数之极,若还能找到其他三种不同力量,则混沌圆满,大乘可期。 只要等到大乘天劫那一刹那,他便能够寻得契机脱离此身! 姬临川想罢,站起身来,伸手轻抚那巨大神木,其上传来欢欣愉悦的情绪。 他低声道:“谢了,以后再回来看你。” 这神木矗立于此已不知多少万年,早已生出了些微灵智,见他将要离开,顿时不舍地摇晃枝叶,无数微光倾洒而下,将他笼罩在内。 姬临川面上显露出一丝柔和之色,随即便有些许担忧。若天地大劫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最先受损的,还是这些居于深海之物。 它们甚至避无可避。 思及此,他眼神微黯,拍了拍神木以示安抚,便传讯龙王接他出去。 龙王不答,但周遭空间却悄然荡出涟漪,眼前一切变得朦胧而梦幻,转瞬之间已经出了禁地。 眼前是碧蓝海水,头顶波光粼粼,脚边珊瑚成群,周围七彩鱼类游荡,十分美丽。 却已是出了龙宫范围,到了浅海之地。 姬临川有些疑惑,渡劫期神识一扫,便见那龙宫大门紧闭,显然不欢迎他回去。 思索片刻,他便放弃了回去找龙王道谢的打算,直接破水而出,御剑离开海域。 龙宫之内。 东霖祈蜷着幽蓝龙尾,坐在王座之上,尾巴尖儿一甩一甩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神木在深海矗立万年,为何会对这个人族这般亲近……居然比他还要亲近,实在是有点儿不甘心啊。 而且神魂□□那边,也遇到了麻烦。 龙王有点小委屈,却无处诉说,心中略闷。 …… 姬临川一边御剑飞行,一边与道衍真君联系,交流此间情况。 他这些年在海域修炼之时,也一直没有断过与外界的联络。 十几年前,与他所料不差,岚衡州内出现了第三道空间裂缝,虽未立即发现阵法阻止献祭,但由于疏散及时,有所防备之下,修士凡人损失并不大。 而得到魔域的启示,天魔很快被封锁在结界之中,由星罗仙门主持镇守,暂时防止了天魔逃逸出来,祸害众生。 根据他所推测,下一道裂缝将会在仙栾域出现。而他赶在这个时候出关,便要亲自去那里走一遭。毕竟仙栾域中心的九幽秘境,是这世间唯一能够连通黄泉之所在;这个地方的深渊裂缝,若是处理不当,恐怕会形成大祸。 况且上玄仙宗位于仙玦境内,仙栾域则与仙玦域离得最近,域内虽为散修联盟所辖,然而散修力量尚不足以抗衡此劫,早已请求上玄仙宗前去镇压。 许多仙宗弟子已在域内不断搜寻阵法踪迹,姬临川来的时机已是较晚。只是仙栾域地广人稀,便是一寸一寸搜寻过去,也需耗费许多时日。 姬临川在彼方城落下,第一时间便是前往九幽秘境所在仙环湖查看。 此处显然被重点照顾,前来查看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大多是上玄仙宗弟子,见了姬临川纷纷行礼,并很快告知情况。 “我等已经来此十余次,皆未发现法阵踪迹。” 这些弟子如是说道,末了又补充:“只是仙环湖水极深,且能隔绝神识,我等便派人下水以肉眼勘察,可能会有遗漏。” 姬临川微微颔首,渡劫期神识在仙环湖周围一掠而过,甚至覆盖周围九大仙山,都没有发现任何阵法踪迹,但一旦触及那清澈见底的湖水,便如泥丸入海,消失无踪。 他站在湖边思索间,却忽然听到一道娇俏声音:“临川师兄!” 转身看去,便见一道黄衣身影掠至眼前,一张清丽面容如出水芙蓉,正是数十年前在魔域独自离开的凌玥。 这些年过去,凌玥模样不变丝毫,气质却愈发沉稳坚定,被磨砺出了坚韧的意志,然而此时看着他,一双美目之中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焦虑。 “师兄,总算找到你了……”她喘了一口气,自储物戒中拿出了一物。 姬临川见她的手有些颤抖,安抚道:“你先冷静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凌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才将双手摊开在姬临川面前。 洁白的掌心之上,托着一只布满裂纹的玉牌。 “这玉牌里,印刻着我师尊的精神印记。”凌玥低声道,“自魔域中脱身后,我一直将其带在身旁,不料三日之前,这玉牌突然裂开,想来师尊已经遭遇不测,即便仍活着,也不过一息尚存。” “我来找师兄,并非要师兄前往魔域救人,只是想要提醒师兄一句——” “魔域第八重,很可能已经完全沦陷了。”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这两天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跟新,会在这几天尽量补回来哒~然后最近的情节可能会有点紧凑,如果觉得太快亲们要提醒我哦;-) 最后,感谢阿枕、风轻、及髓、尧日、21011215、雪儿满天飞的地雷和星雨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92章 姬临川瞳孔微微收缩, 道:“此话当真?” 魔域第八重若彻底沦陷, 牵涉太多, 一切布置皆需从长计议。 凌玥双目已有水光闪烁, 她的意志久经磨砺, 寻到姬临川告知消息已是不易,如今面对着师门很可能全数陨灭的可能之下,亦无法继续保持镇静。 她含泪点头, 颤抖着嘴唇道:“师尊送我出魔域前曾经说过,极乐仙宗若在一日, 她便绝不会离开一步,会与其同生死、共存亡。可如今师尊精神印记破碎, 极乐仙宫恐怕也……” 她没有再说下去,掩面痛哭失声。 见状,姬临川轻声安慰了她几句, 然而他往日冷淡寡言惯了,终究词不达意, 只好伸手在凌玥身上轮番落下几道宁神清心诀。 待其情绪平复下来, 他缓缓开口道:“此事关系甚大, 多谢师妹告知。我会尽快安排人手探明情况,若有消息会马上告诉你。” 凌玥却摇了摇头,道:“不必劳烦了, 师兄对此事有所准备便好。而我……我作为仙宫弟子,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宗门陷于劫难,而袖手旁观?时间不多了, 我这便前往魔域,告辞。” 说罢,不待姬临川言语,便驱动法器化光离开。 姬临川立于原地,劝阻的话语没有说出口,只能叹息一声。既然凌玥意已决,阻拦已是无用,但愿其能注意己身,不要枉送性命。 只是,心底到底还是有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扩散而开。 这些年,他眼观天灵界整体形势,作出完善布置,心中却仍有隐忧。一是因为敌在暗,他在明;二则是因为魔域之中不可控的情况。 由于层层封印,魔域里外犹如两个世界。他不知其中天魔是否得到遏制,而魔尊又有何作为,只能加派人手,在结界之外监视观察。 他明白,任何结界都不可能永远维持,尤其魔域那个结界是如此庞大而坚固,在将整个魔域第八重封禁的同时还得承受百万天魔的冲击,本身所消耗的能量必然不计其数。 而若魔域第八重沦陷,那么这层结界,还能够继续维持下去吗? 它凭什么维持下去? 而当结界消失,天魔扩散,而修士却还未准备完全之时—— 那必是一场灾难。 姬临川当机立断,传讯道衍真君情况,让其做好应对天魔的准备。 而今情况也不算太糟。 数十年前魔尊最后一次命令,让魔域修士需与道修共抗天地大劫,即便诸多魔修再不情愿,与道修的联手已成板上钉钉,对抗如今局面却是刚好。 而他自己,却不能马上离开此处。 他庞大神识一遍又一遍在仙环湖周遭掠过,却并未发现丝毫异常,心中有些微烦躁滋生。 深渊裂缝出现时间将近,他必须尽快把此地法阵找出,制止其形成,为此只能停留此处。 深渊裂缝越多,天魔的数量便越是庞大,留给修士应变的余地便越少。 他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姬临川凝视了平静的湖面片刻,在自己身上施了一个避水诀,便纵身落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淹没,这湖水极冷极清,可以让他看清湖底下的碎石淤泥。 这地方,他熟悉的很。 十万年前,他被缚此地,承受天地戾气魔息,渐而黄泉回转,陷于无尽深渊之下。 与此同时,诸多真君携山而来,以九座仙山汇聚而成封禁大阵,将他永世镇压。 这湖水由九座仙山瀑布汇聚而成,或有诡异,还是不沾为妙。 他在水中如履平地般行走着,被局限于周身方寸之地的神识掠过每一块碎石,每一寸淤泥,却仍旧没有发现阵法踪迹。 莫非是他猜错了? 姬临川心中存疑,但并未放弃在湖中探寻,半途而废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他静默行走着,幽蓝的湖底除却碎石尘埃,便再无它物,荒凉的不像是一个面积巨大的湖泊。 忽而,姬临川脚步一顿。 他此时已经走到了湖泊靠西的一侧,左边便是一面崎岖不平的岩墙。 姬临川走上前去,伸手贴合在岩墙之上,神识探入其中,因为没有湖水的阻隔,神识得以在岩体之中扩散,不断深入其中,并向四周扩散……直至感应到一处极其邪恶凶戾所在。 神识一触即回,姬临川快速向前掠去,在一处石壁之前停下。 这石壁与周围石壁完美融合在一起,没有丝毫违和感流露,然而姬临川只观察片刻,便知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幻术。 这幻术精深,其上神纹道则之繁复,并非寻常修士可以布下。 姬临川狭长眼眸半阖,幽深的眸光直接洞穿其中隐秘,右手则以天地灵力勾勒符文,无声融入幻术之中。 完整的石壁上慢慢出现一个洞穴入口。 并未犹豫,姬临川举步走了进去。 但没走几步,便有浓郁的血腥之气迎面扑来,还夹杂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姬临川面不改色,走过狭窄的甬道,周围空间便变得开阔起来。 偌大的湖底洞穴,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深深印刻在岩石地面之上,粗糙不平的地表无损它的完整。 阵法之中,无数血淋淋的尸骸堆积。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袍人正蹲在地上,正在喃喃自语。 便在这时,一阵清脆声音响起。 姬临川垂眸,脚下是两截被踩断的白骨。 那黑袍人浑身一激灵,豁然站起来,转身盯着姬临川,目光凶狠而慌张。看不清面容,因为这人已经用绷带把脸给捆起来了。 然而,当黑袍人凝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之后,面上便露出了连那张绷带脸也无法掩饰的大惊失色表情,转头就跑! 姬临川冷哼一声,一步迈出,缩地成寸,瞬间来到黑袍人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同时右手疾点,在其身上布下封禁。 他并指为剑,指尖散发出凌厉剑气,无视黑袍人的哀嚎,便将其面上的绷带割裂开来,露出来一张年轻的脸。 姬临川觉得这面容有些眼熟,仔细一思索,这人分明便是上玄仙宗弟子,多年前还向他请教过修行上的疑惑! 他面色稍沉,提着他的衣领,低声道:“身为仙宗弟子,为何要做这种事情?”如今血色法阵的危害修真界皆知,这人不惜以身犯险,为的是什么? “临川师兄……抱、抱歉……”年轻弟子惊慌失措地道着歉,睁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便到这地方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姬临川淡淡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撤去阵法。 年轻弟子面上一喜,“太好了,师兄还愿意相信我……”他低头作出感动不已的模样,下一瞬却是杀机陡现,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就向姬临川刺去! 这人明明只是金丹期实力,刺杀的速度却极快,甚至寻常渡劫期修士都很难反应过来。 然而姬临川毕竟早有准备,电光火石中伸出手,便牢牢抓住了偷袭者的手腕。 那寒光湛湛的短剑已经离他极近,上面淬着乌黑剧毒,让人见而心惊。 攻击被阻,年轻弟子面上惊慌失措的神色却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他歪着头,看着姬临川,语带赞赏道:“师兄反应真快。” 姬临川面无表情道:“别装了,你是谁?” 年轻弟子满脸无辜道:“我是你的师弟呀。” 姬临川便不再问,只是伸手打了一个响指,一簇灰白色的火焰便在他指尖静默燃烧起来。 年轻弟子面上终于露出忌惮之色,连忙道:“师兄您别冲动……我告诉你就是了。这一世,我的确是你的师弟没错。” 他歪了歪头,又道:“不过呢,我受吾王之命下界,保留的记忆却很是完整,自当要为其做事,您说是吗?” 说着,他弯了弯眉眼,笑道:“师兄,你很不错……在区区下界,便能够掌握混沌道则,着实厉害。倘若你能够渡过此劫,破界飞升,吾王想必会布下天罗地网,等你到来。” “届时,但求与君一战。” 姬临川冷冷道:“派你前来的人是谁?” 年轻弟子摇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但你可以知道我的名字……”他身上突然燃烧起妖冶的深红火焰,将自己燃烧殆尽,只留下在烈火中飘散的话语:“我名,摩炎……” 姬临川漠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灰烬,便收回指尖的混沌神炎。 上界之人的转世么…… 他不再理会,迈步走到阵法边缘,细细观察着其上符文流转。 尸骸构筑的祭品已将整个阵法填满大半,吸收了无数鲜血的阵法气息愈发强盛,距离彻底启动已经不远。 但更麻烦的是,即便隔绝祭品的供给,阵法却仍然能够自主汇聚周遭能量,虽说速度缓慢,终有一日,也依旧会被彻底启动。 不过,姬临川的目的,也只是推迟阵法发动的时间而已。 于是将消息传回仙宗,安排弟子前来此地轮换守护,互相监督,每隔十日轮换一次,且必须点上引魔灯,防止幻心天魔的入侵。 如此一来,阵法形成的时间起码要再延后三年,足够仙宗在此做好准备。 而也正是这时,姬临川收到了来自魔域的消息。 魔域第八重结界,消失了。 …… 姬临川来到魔域之时,此地已经杀声震天。 仓促之下,道修与魔修联手构筑出的防线并不牢固,只堪堪抵挡住了无数天魔的冲击。 因为魔域之中深渊裂缝出现的比较早的缘故,此地天魔十分强大,高阶天魔数量繁多。 若非破妄剑宗的徐宁真君及时赶过来镇守,恐怕这道防线早就已经被破坏。 可想而知,没有大乘期修士的魔域三大宗门,能与域外天魔对峙数十年,已是非常不易。 被派遣来此处的上玄仙宗长老面色凝重,沉声道:“如今域外天魔皆被限制于第七重之内,偶有落网之鱼,也会被守在外围的修士清剿殆尽。” “只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天魔无穷无尽,维持防线对修士而言是极大的负担,除非能够如同镇守岚衡州般,在裂缝周围直接设立结界,将天魔起源之地封禁,再分批清理,否则长此以往,等其他裂缝陆续出现,此地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说罢,他请求道:“我闻徐宁真君曾说你阵法修为高深,便想问一下,若得真君助力,你可否尝试中裂缝周围设立结界,隔绝天魔来源?” 姬临川沉思片刻,肯定道:“此法可行。” 如今他的修为已臻渡劫,想要设下阵法困住这些天魔一时片刻,并非做不到,若有大乘真君相助,坚持的时间也可更长一点。 长老面露喜色,道:“好!我这便通知徐宁真君。” “且慢,”姬临川忽道,“长老可否告知于我,如今魔域三大宗门情况如何?” 长老叹道:“这些日子我们发现许多魔修残骸,还有几名侥幸逃脱的魔修,得知鬼煞宗已经陷落,而其他两宗的情况,却是无法知晓。” 姬临川道:“……我知道了。” 长老动作很快,不久,一道剑光便停于姬临川身侧,徐宁真君衣袂飘飘,道:“我能离开的时间不多,临川小友,上来吧。” 姬临川点点头,飞身落于徐宁真君剑上。 有大乘期真君护持,一路风驰电掣,很快便来到了深渊裂缝所在之地。当初不过百丈的裂缝如今已经千丈有余,在血色沙漠之中更显触目惊心。 徐宁真君一剑劈出一条通路,而姬临川则在裂缝周围走动,引动天地灵气构建阵法框架。 繁复至极的阵法符文在他的指尖跳跃,交织,自上古而来的威压逐渐弥漫开来,在周围乱窜的天魔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顾一切向他们袭来。 徐宁真君单手持剑,圆融剑气将所有天魔绞杀殆尽,却不打搅姬临川设立阵法。 他的面容平淡,只是在看向临川手中那上古符文之时,露出些许思索之色。 三天三夜之后,阵法框架构筑完成。 姬临川收回手,自储物戒中拿出三样东西。这些皆是他在扶摇仙山洞府之中取出的上古灵物,用来作为封禁大阵的支点再好不过。 他转身对徐宁真君道:“我很快会将灵物放入其中,届时阵法顷刻成型,真君请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他伸手一掷,三样灵物落入结界支点,阵法光芒大盛,将深渊裂缝笼罩其中。 “将灵力传于结界之中!” 不必他提醒,徐宁真君已经有所动作,引动周身浩瀚。大乘期修士沟通天地之能,非寻常修士所能想象,一般而言根本不会有灵力枯竭的时候。 庞大灵力传于结界之中,稳定了结界初始能量流动。里外的天魔皆对结界发出撞击,却完全无法将其动摇分毫。 数个时辰之后,姬临川示意徐宁真君停止可以灵力传输。 “有三大灵物镇守结界,可形成聚灵效果增补结界,半年之内,若无大乘期魔物诞生,结界便可维持。这段时间若能把结界外魔物清理干净,再对结界进行加固,这道裂缝便能得到彻底控制。”姬临川解释完,道:“我们可以走了。” 徐宁真君观察片刻,认同了他的说法。 返回之际,姬临川又道:“此地离魔宫不远,真君能否前往一看?魔域第八重失陷,魔尊难辞其咎,然而他至今没有其他动作,我有些怀疑……” 徐宁真君同意了他的请求,往魔宫方向而去。 御剑而至魔域第九重,面色平静无波的徐宁真君忽然轻咦一声。 只见魔宫方圆十里之内,居然没有一只天魔肆虐,堪称清净无比,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结界将天魔阻隔。而靠近魔宫之地,竟聚集许多魔修,观其衣饰,皆是魔域三大宗门弟子。 姬临川一眼便看到了身处其中的妙舟仙子,正闭着双眼,被极乐仙宫弟子搀扶着,一副重伤之态。 两人落于地面,奇异的是,那些方才还凶戾地向他们扑来的域外天魔,纷纷在十里界限之外停了下来,虎视眈眈地瞅着他们,却没有再攻击。 里面魔修弟子见他们毫发无伤的进来,皆惊讶不已。一名领头长老步上前来,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两位从何而来?魔域第八重结界……破了吗?” 徐宁真君颔首道:“结界已破,我们自第八重之外而来。” 众多魔域弟子皆露出狂喜之色。 徐宁真君又道:“你们聚集于此,是想要寻求魔尊庇护么?” 那长老面色一僵,目中露出隐晦的恨意,恨声道:“实不相瞒,若非魔尊一意孤行,我等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旋即便把第八重中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一番。 姬临川却已经来到众多极乐仙宫弟子之中,毫不掩饰的道修身份让众多弟子有所戒备。 他却只是径直走到妙舟仙子身前,观察了她的伤势片刻后,摇了摇头,拿出一枚丹药。 “前辈这是何意?”扶着妙舟仙子的那名弟子警惕道。 “神魂破碎,肉身重伤,再过几日,便是魂魄不存,消弭世间。”姬临川轻声道:“我欠仙子一个人情。这是九转轮回丹,可护佑其重聚神魂,转世重修。” 九转轮回丹!传说中能够让人多出一命造化的丹药! 那名弟子目露震惊之色,这等珍贵丹药,这人就说给就给,莫不是陷阱? 正在此时,妙舟仙子的指尖却微微动了动,勉力睁开双眼,气若游丝道:“收下它。” 旋即看向姬临川,美眸中掠过一丝感激之意,轻声道:“临川小友……” 她缓了一口气,才艰难地继续道:“你一定……要小心魔尊……” “他已经……已经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枕、风轻的地雷,么么哒~ 第93章 “疯了?”姬临川面上露出罕见的迷惑神色。 在他印象之中, 魔尊虽性情乖戾喜怒不定, 离疯这个字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虽说这些年魔尊不知搭错哪根神经, 一直对他纠缠不清, 但显然神智还是清醒的。 魔尊为人偏执, 欲壑难填,对所求之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 此前为了复活褚离是如此,而今对他……也是如此。 这样的人容易入魔, 甚至很多手段,在旁人看来皆可算作疯狂, 但其心底分明理智无比,精心设计步步为营,只为达到最终目的。 魔尊此前曾经有过心魔, 但已被他强行介入剔除,如今莫非再次生发? 于是姬临川直截了当地问道:“仙子何出此言?” 妙舟仙子被人搀扶着, 虚弱道:“……此事, 要从十日前说起。” “十日前, 极乐仙宫结界告破,我带领门下弟子前往魔宫,欲向魔尊寻求庇护……未料之前先行来到此处的长老却告诉我, 如今无人能通过结界向魔尊传讯。” “我半信半疑,便想尝试一番……”说着,她目中露出些许恐惧神色, 一张美丽容颜愈发苍白,“却没想到,我刚走到结界之前,上面便出现了一个缺口。而当我走进结界里,其他人却均被隔绝在结界之外。我一路行至魔宫主殿,然后见到了魔尊……” 她话未说完,声音却渐渐低落下去,神魂之火摇摇欲坠,似乎再提不起力气。 旁边弟子连忙更加小心地扶着她,手中捏着那枚九转轮回丹不知所措。 妙舟仙子对他摇了摇头,道:“丹药先拿好,等我说完。” 那弟子低眉敛目道:“好的,您悠着点。” 姬临川知她已是油尽灯枯,支撑不了太久,也只能调动天地灵力,化为凝魂法诀在妙舟仙子身上落下,维持着其意识不散,等她把话说完。 妙舟仙子在法诀作用下终于强撑起神志,继续说道:“我见到了魔尊……但那也不算魔尊本人,魔宫主殿大门紧闭,魔尊仅是分出一道神念虚影来见我。” “……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妙舟仙子声音有些颤抖:“明明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是魔尊的一抹神念虚影,然而带给我的压力,却比这几百年来任何一次被其召见都要来的强烈。” “而且,他看我的眼神,并不是再看一个人,而只是一只随时可以杀死的猎物……我不会看错的,那的确是一种掠夺的眼神,他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姬临川突然道:“你说过,魔尊手上有你的神魂印记。” 妙舟仙子点头道:“是的,魔域所有渡劫期修士的神魂印记都被魔尊掌控在手中,他想要杀我,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可他却偏偏让一道神念虚影对我动手。所以我以为,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想要和他谈判……” 她苦笑了一声:“但他根本不听我说的话,只是一味对我出手,眼中只是纯然对杀戮的渴望,就像那些被魔念完全侵蚀的修士,而我也是那时候,被他击成重伤。” “我躺在地上,他走了过来,似乎想要把我生吞活剥,指尖甚至已经划破了我的喉管……然后我眼前一黑,再度醒来却已经身处结界之外。” 妙舟仙子轻咳几声,道:“我怀疑魔尊可能是修炼某种功法,把自己折腾疯了,所以才这样告诫于你。虽说魔尊如今一直待在魔宫之内,但却不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出来。魔尊的力量相比数十年前增加太多,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希望你能有所准备。” 她说完之后,似乎终于放下心事,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下去。旁边的弟子连忙将九转轮回丹递至她唇边让她吞服下去,药效马上发作开来。 破碎的神魂开始聚合,然后脱离开这个重伤的躯壳,投向下一个轮回。 便在最后一刻,她神识传音姬临川:“若我那傻徒儿前来寻我,你便告诉她,我身体无事,暂且闭关疗伤去了,以后自会相见。” 说罢阖上双目,就此逝去。 旁边弟子露出悲伤神色,但也只是持续了片刻便隐没下去。 修行一途生死有命,若无法证道长生,陨落在所难免,妙舟仙子好歹有九转轮回丹护持,很容易便能渡过胎中之谜恢复记忆,届时重回道途亦非难事,无需悲伤太过。 是以,姬临川也只是静默地看着妙舟仙子神魂飘散,顺利重入轮回之后,便转身来到魔宫结界之前,开始细细观察起来。 片刻之后,他欲伸手覆盖其上。 旁边一名渡劫期修士阻拦道:“不可!结界的反弹之力非常强大!” 闻言,姬临川的动作停顿片刻,还是将手按了上去。 结界上泛出细微波澜,并未有反弹之力传来,但其上柔和强大的能量波动,却在坚定的诉说着拒绝和阻拦之意。 周围修士皆惊异地看着他。 数日以来,除了妙舟仙子那次意外,诸多修士都尝试过突破结界,无一不被结界震伤,怎么眼前这人却没有事? 姬临川神色不动,放下手,退后一步站定,看着结界上符文流转,露出思索之色。 若按妙舟仙子所言,魔尊如今精神状态堪忧,他进去很可能是送死。但不知为何,姬临川心中却隐隐有种预感。 若是此次不进去……里面可能会发生一些让他后悔的事情。 他望了望阴沉的天空,天机叵测,心中的预感却作不得假。 修为到他这个境界,一举一动皆与大道相合,心中的预感已经不能说是预感了,而是警示。 要进去吗?怎么进? 正在这时,却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其面容平淡,气势内敛,正是徐宁真君。 徐宁真君道:“自上次见到魔尊,已有数十年。”他的语气也只是淡淡,如清泉照影,波澜不惊,抬手,却释放出一道强大剑气,盘旋于结界上方。 这显然是一种挑衅。 “我本以为,魔尊将此地封禁,是有应对之法,只是不想太过为人所知;而今看来,他只是完全将众人性命置于不顾,亏为魔域之主。” 剑气在半空之中肆意翻滚,发出呼啸之声,强大波动传遍方圆千里,吸引无数域外天魔徘徊嚎叫,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魔宫结界之上,则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样近的距离,莫说魔尊,即便是姬临川,身处魔宫任何一个角落中,皆能感受的一清二楚。 没有回音的原因只有一个。 魔尊故意将其无视了。 徐宁真君面色平静,并无恼怒之态,只是剑气仍在加强。 仍旧没有回声。 半个时辰之后,徐宁真君收回剑气,掉头就走。 魔尊不愿见他,再等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姬临川出声问道:“这里的人,真君打算如何处置?” “我先出去将事情安排妥当,再命人过来接应。” “如此也好。” 徐宁真君便御剑离开,而姬临川则继续研究着魔宫阵法。 这阵法乃上古流传而来,只因魔尊亦曾是太清仙宗弟子的缘故,隐隐有几分太清仙宗的痕迹,再加上些许魔修手段,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姬临川很快便找出了结界薄弱之处所在。 只是凭他如今实力,即便找到了薄弱之处,亦无法强行破开。 而不远处,逐流隐于虚空之中,正试图与本体联系。 此地距离本体极近,这样近的距离,即便本体已经单方面和他断绝神魂之上的联系,他也能够重新与其进行短暂的连接。 但逐流接收到的信息却颇为杂乱,无数混乱的影像碎片传来,让他难以分辨本体如今的状态如何,只听到本体沙哑至极的声音:“走……带他走……” 逐流试探道:“你怎么了?” 本体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重复道:“走……不要留在此处……”好似已经没有别的力气去思考其他事情。 逐流感到不对经,还有危险不安的感觉滋生,他看着姬临川的身影,踌躇着是否要显露行迹将其带走……且不论姬临川会不会相信,单是他的身份,便难以令人信服。 真的要冒着让姬临川怀疑的风险出手么? 便在这时,逐流的眼神忽然凝固起来,瞳孔剧烈收缩! 前一秒,姬临川的手还搭在结界之上,双目紧闭,似乎在感知着结界的流动,然而下一秒,结界之上却无声无息出现了一道裂缝,两道触手般的藤蔓闪电般射出,将姬临川卷住拉入结界之中! 逐流心中一惊,不做他想便要跟进去,不料却迟了一步。 他被阻在结界之外,周围是诸多修士慌乱嘈杂的声音。 姬临川呢? 他立于原地,自心底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急切呼唤本体得不到回应之后,便开始不顾一切破解结界,甚至没有刻意隐藏身形。 他有预感,若不赶快进去,姬临川很可能会受到不可预料的伤害。 他决不允许如此! …… 姬临川一时不察,被藤蔓拖进结界缺口之中,但却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拔出天极剑,灿然剑光划过之后,那血色藤蔓便被他切做两截,吃痛的向后缩去,缓缓蜷缩成一团,不敢再随意上前。 他这才开始环顾四周。 入目是荒凉萧瑟的魔宫景象,无人打扫的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灰尘枯叶,盘桓于此的血色藤蔓不停蠕动着,除此之外,不见一个人影。 结界已经闭合,隔绝了外界景象。 一阵冷风吹过,带起幽幽凉意。 姬临川看着周围陌生而熟悉的一切,心中戒备愈发浓郁,更是取出在储物戒中那几枚道衍真君所炼制的符印,捏在掌心之中。 符印之中储存了道衍真君的数道剑气,若遇到什么危急情况,也能用来挡一挡。 如今即便姬临川也不得不承认,魔尊实力的确强大,如今天灵界中,还能够于魔尊交手维持不败之人,也就只剩下道衍真君。 若是魔尊真如妙舟仙子所言般实力大增,恐怕道衍真君也不是其对手。 那可就有点麻烦了…… 姬临川手握天极剑,沿着路向前走去,这道路十分宽广,走至尽头便是魔宫主殿。 偌大主殿大门紧闭,上面有无数符文流转,不知道被叠加了多少重封禁在其上,仅以他的目力,便发现其不下万重。 而主殿周围静静悄悄,没有树木藤蔓,亦无走兽飞禽,静寂而无生机。 主殿之中封禁着什么东西? 姬临川往前走了几步,魔宫之中忽然传出诡异得声响,像是金属之间相互碰撞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音,有阴冷的气息从里面氤氲而出。 这气息有点熟悉,不单单是对于魔尊的熟悉…… 周围忽然昏暗下来,月色被遮掩,星光亦被掩盖。 主殿门前,一个虚幻的身影渐渐显现,然后凝实。 是魔尊。 准确来说,是魔尊的神念虚影。 然而当那双艳红眼眸望过来的时候,姬临川却疑心自己是不是看到了某种野兽。 那瞳仁之中,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全然属于兽类的残忍冷戾。 “……魔尊?”姬临川有些迟疑地开口。 魔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狭长的眼眸仿佛有些倦懒地眨了眨,有些无害的模样。片刻之后,薄唇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身上突然流露出凶残杀意! 姬临川在一瞬之间便反应过来,他飞快侧身,对方的残影还留在原地,真身却已经屈指成爪,从他身侧掠过! 姬临川执剑相抗,不断向后退去,对方的身法却诡谲莫测,直接跟了上来。 这分明只是区区一个神念虚影,实力竟已不亚于当年的魔尊! 可这怎么可能!即便直接分裂神魂塑造□□,□□的实力也肯定比本体要弱,更何况神念虚影连□□都不算,又怎会拥有大乘期实力? 以姬临川如今渡劫期实力,神念凝结成实体之后,也仅能保留三成实力,强度恐怕只有化神期;而魔尊又是达到了何等实力,才能够凝聚出大乘期的神念虚影? 姬临川心中惊讶至极,但是面上却冷静非常,在抵挡神念虚影攻击的时候,瞅准时机,捏碎手中符印。 一道强大剑气掠出,直接将神念劈散。 姬临川仍旧横剑于胸前,保持着警惕。 神念不同神魂,消散之后还可以不断凝聚,只要有足够的神魂之力……! 又一道神魂虚影在极近之处骤然生成,其手中一把黑色长剑,正用妖异诡谲的目光凝视着他。 姬临川瞳孔骤然收缩,即便已经第一时间闪避,那快到极致的长剑依旧在他身侧掠过,白衣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却顾不得衣衫破损,只因他身后再度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这次却已躲闪不及,剧痛传来,一道狭长的伤痕在腰侧出现,鲜血染红洁白的衣衫,只差一点点便会伤及五脏六腑。 若是普通的渡劫期修士,自然无惧这一点伤势,然而姬临川这具身躯不过凡人之躯,些微的损伤很容易便会引发不可挽回的伤势。 不行……必须离开这里!否则性命不保! 神念虚影伤了他之后,在原地停顿了一两秒之后方才抬起头来,那血色双眸之中愈发凶残,长剑沾血。 姬临川向反方向疾掠而去,他与魔尊相处这么多年,从未在对方眼中看到过如此凌厉可怖的杀意,莫非其真的如妙舟仙子所言,已经陷入疯魔境地,还是说…… 那身影犹如鬼魅,直袭要害而来。 姬临川嘴中溢出些许鲜血,手中符印连连用上,才堪堪抵挡住这凶残攻势。 “你是谁!”姬临川厉声道。 战斗到现在,对方并没有用出任何可以说是招式的东西,甚至一开始,这神魂虚影还不会用剑,只单纯用拳掌攻击。 这人除却容貌形体,与魔尊并无半分相似! 那神魂虚影却只歪头看着他,仍旧微笑着,带着邪气的俊美面容微微扭曲,让人毛骨悚然,缓缓道:“不是……又如何?游戏也该结束了……人类。” 姬临川只觉有一股寒意从脚底上涌,思维快速转动着。 神念成型必有一个距离,尤其是神念凝聚而成的实体,一般不会太远,只要逃出这个距离……姬临川将手中最后几道符印捏碎,在剑气的掩护之下往魔宫外围掠去! 神念虚影躲过剑气之后变浅许多,身形变幻之间,速度提升到极致—— 姬临川闷哼一声,摔在地上,左手撑着身体,瞳孔有些微的涣散。 他的视线往下移,一把熟悉的暗色长剑穿透身体,仅露出一截剑尖,浓稠的鲜血弥漫开来。穿透腹部的长剑将里面的内脏一同破坏,森冷的魔气侵入。 神念虚影在姬临川身后单膝跪着,左手掌握着剑柄,右手则掐着他的脖子,面上露出残忍与渴望交杂的表情,将头凑近姬临川耳侧,声音沙哑道:“让我吃了你吧……你自己送上门来,实在是太好了……沉渊……” 他用指尖在姬临川白皙的脖颈之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低下头舔舐着,似乎在享受着一场饕餮盛宴。 因为失血过多,姬临川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但并不妨碍他感受到脖子上那令人恶心的黏腻触觉。 这人说……要吃了他? 姬临川尝试挣动身体,却发现毫无用处,正打算脱离这副躯壳全力一搏之际,却听到身后神念阴冷的声音:“被发现了……算你好运。” 说完动作突然停止,将他牢牢束缚的手也化光消失,只有那把魔剑还停留在体内。 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姬临川艰难睁眼,却只看到一道模糊的黑影。 那人将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之中,维持着这副躯壳一息不灭。 …… 逐流在魔宫之外尝试各种方法破开结界,却皆不可行,正心急如焚之际,结界之上却突然再次出现一个缺口。 他想都没想便直接进入其中,感知到姬临川的气息后更是直接向飞掠而去。 然后便见到了敞开的魔宫主殿,以及在主殿前方空地上的两人。 他的本体正屈膝在地,将姬临川抱在怀中,状态有些许狼狈;而姬临川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胸腹之中插着一柄长剑,看起来触目惊心。 逐流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厉声道:“放开他!”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及髓、风轻、星雨、白卿衣、阿枕的地雷,么么哒~ 第94章 被拥在怀中, 姬临川只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以及那宽阔胸膛的细微起伏。 对方的气息很熟悉…… 是谁…… 凌厉剑气在伤口附近肆虐, 痛极, 他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对方似有所觉, 抱着他的手微微收紧。 “抱歉,是我之错,让你受伤。” 男人用沙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掌心传来的暖意愈发强盛,与剑气相抵消。 痛苦消减,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是魔尊。 “你……”他正欲开口相询,意识却有些昏沉不定, 恍惚之间,似听见远处一声厉喝。 “放开他!” 一袭白衣掠近前来。 魔尊则缓缓抬头,半敛的眼眸中蕴着暗沉血色, 映着清冷的月色疏影,低低道:“你来迟了。” 逐流冷声道:“若非结界阻拦, 我又怎会如今才到。只是, 我虽来迟了, 你呢,你又为何伤他?” 魔尊道:“……我警告过你,莫让他接近此处。” 逐流冷淡道:“你不打开结界, 临川如何进来。”不欲再纠缠于此,直接道:“他伤势如何?” 魔尊沉默片刻,淡淡道:“并无性命之忧。” 说罢低下头, 抚上怀中人苍白的面颊,动作轻柔,缱绻暧昧,似有些不舍。 月色倾泻而下,他的面色竟比姬临川更加苍白。 鸦色长发散披于身后,暗色衣物沾了干涸血迹,俊美面上没有表情,却仿若藏匿着刻骨哀意。 “虽如此,这副身体亦不能再用了。”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起伏,“你带他出去,找一副躯体寄托神魂,莫让他再来此地。” “你将我们支开,究竟想玩什么把戏?”逐流冷冷地看着他,“受魔念侵蚀,神魂受损,还敢以禁术提升境界,强行将我分离。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魔尊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是在争一线生机。”他饱着姬临川站起身,腹部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声音平淡道:“带他走。” 逐流正欲伸手接过,却见那把魔剑仍旧插在青年腹中,虽血不再流,却仍旧触目惊心,不由问道:“这把剑……你不取走么?” 他记得,此剑乃当年姬临川走后,他将两截断剑化入骨血之内,以己身之力温养而成,以致被血煞之气入体,半边瞳眸变作鲜红,苦不堪言。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一直没有将其炼化,反而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权当一个念想。 “不了。”魔尊神色漠然,眉目萧索,道:“破镜难以重圆,往事不可追忆。断剑即便重归完好,亦无法弥补过错分毫。这把剑,不属于我。” ……更何况,魔剑一旦拔出,其身体便会顷刻重创,难以支撑到另寻身体寄托神魂之时。 逐流深深看他一眼,伸手接过姬临川后,忽然反手一掌,拍在魔尊身上。 “这一掌,便报你这一剑之仇。” 说罢,便抱着姬临川向魔宫之处而去。 魔尊毫无防备,生生受了这一掌,嘴边鲜血滑落。 他抬手拭去血迹,面上却仍无丝毫波澜,只看着两人消失在视野之中,缓缓垂下眼眸。 他另一只手正不受控制的颤动着。 那魔剑在他的血肉之中蕴养久矣,如今分离开来,这只手便不必再受其中剑气折磨。 然而疼痛消失,却有一种难言的空虚弥漫上来,伴着那份纠缠在骨血深处的爱意与悲伤。 即便已将诸多情感分离,身体的本能却还记得,那些已然逝去、却深沉而令人疯狂的情感。 魔尊抬手点了周身几处大穴,将气血翻涌、受伤不轻的身体稳定下来。 那具神魂分/身,对他可真是没有半分留情…… 不过这样也好。 到最后,如若也能如此毫不留情,那便最好。 他走进魔宫主殿,掩上那扇厚重的大门,同时也隔绝了此世最后的光。 周遭重归寂然。 …… 逐流带着姬临川掠出结界,一时不知意欲何往。 若说能够寄托神魂的躯体,不必找,结界之外有的是,那诸多魔修弟子皆是现成的凭依。 只是他知道,以姬临川的性子,绝不会夺舍活人性命,那便只能穿越魔域第八重,去寻其他合适躯体,却不知他的身体是否能够支撑得住。 正当他犹豫间,忽觉对方的手搭上了他的臂膀。 他低下头,便见姬临川半敛着眼,里面映着浅淡虚影,正静默地看他,微弱神念透过相接之处传来。 “带我回上玄仙宗。” “可你的身体……”逐流语气带着几分担忧。 他已不在意暴露身份,毕竟方才他与魔尊那番对话,姬临川已听的分明,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我有分寸……能撑得住。” 他既然这样说了,逐流便无法拒绝,只好应承下来,带他回上玄仙宗。 大乘期修士全力御空而行,不过数个时辰,便已至仙宗。以逐流之能,自可在上玄仙宗来去自如,却唯独没有把握瞒过道衍真君的感知,于是便在青霄峰外停下,以神识传讯对方。 结界开启,对方看到他怀中之人,当即变了脸色,冷冷瞥他一眼之后,便带着姬临川走了。 逐流站在结界之外,手中空空,却忧心不已。 道衍真君并不欢迎他,结界亦拒绝他的进入,想来一眼便已看穿他的身份。 说起来,他这些年隐匿行迹跟随姬临川身侧,名曰保护,于旁人看来,其实与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并无不同,而实则如何,亦只有他自己心知。 但无论怎样,他对姬临川的心意,绝无半分虚假。 他是愿意豁出命护着他的。 逐流立在结界之前,静默等候。 银色面具反射冰冷银光。 他凝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宛如亘古的雕像。 …… “魔尊下的手?”道衍真君传入真气稳定姬临川的伤势,问道。 姬临川却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么是谁?” 姬临川道:“魔尊的神念虚影。只是主导之人,并非其本身。” “你确定?”道衍真君沉下脸色,“神念乃神魂衍化而生,魔尊早已是此界大能,神魂已达破界之境,又有谁能进入其中,控其神念?” 答案显而易见。 “血魔。”姬临川淡淡道。 道衍真君眉峰微拢,盯着姬临川腹部伤口,还有那柄穿透他身体的魔剑,道:“……原来是它。怪不得,要将你置于死地。” “魔尊好歹尚有分寸,以自身生机帮你吊住性命,不过,你伤势过重,即便能够治好,也已伤了根基,于修行有大碍。” “我知道,所以这具身体无法再用。” “你要借体重修?” 姬临川眉目之间露出一丝疲惫之色,“不,我有更好的办法。” “……师尊,请为我护法。” 掩饰天机的大阵笼罩全峰。 姬临川盘坐于洞府之内,双目紧闭,隐有冷汗渗出。 躯体生机在飞快流逝,紫府之中神魂颤动,被与其融合过半的混沌神炎牵引着,慢慢脱离紫府,顺着躯体向下移动,进入那柄长剑之中。 若非迫不得已,他不会用这种办法。 他的神魂沾染了混沌神炎的气息,并非任何身体都能相容,当初找到殷棋便已是万幸,如今匆忙之下,根本无法得到第二具天绝灵根之体。 于是,便只能将神魂寄托于剑上。 当年,因为魔尊将他以人身炼器,他的神魂一直徘徊于人魂与器灵之间,即便那层被强行加诸于身的束缚已经解开,也无法湮灭这个事实。 他神魂的凭依,能够是人,亦能够是……剑。 只是他总下意识排斥后者罢了。 不过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在魔域之中那段经历已经被他埋葬在记忆深处,很少再被忆起,更何况,那些屈辱痛苦,与那数万年受困于黄泉之底的磋磨比起来,便更算不得什么。 心魔若解,诸多外在表象,人身亦或剑体,于他而言便无甚区别。而且,待他神魂完全融于混沌神炎之中,更是不再需要任何凭依之物。 思及此,他伸手搭在锋利的剑尖之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柄穿透他整个身体的魔剑,乃是他的躯体所化,与他血脉相连。只要将神魂寄托其上,便能立即相容,毫无滞涩。 魔剑中并无任何被炼化的痕迹,否则,还要耗费神魂之力抹去烙印,相当麻烦,而若烙印是魔尊神魂所下,那便不必再想,只能换一柄剑。 所幸剑中什么痕迹都没有,唯有强大的力量静默流淌。其中的魔气并不如寻常般狂躁,反而带着压抑至深的平静……乃至温柔。 ……这把剑中的魔气,竟是能用温柔二字形容的。 道衍真君守在洞府之外,一直感知着姬临川的神魂气息,一旦出了差错,便会立即出手干涉。 不过,其神魂气息在短暂的一瞬的虚弱之后,马上便又强盛起来,甚至比之前更为稳固强大。 应当是成功了,而且契合的相当不错。 他撤去结界,迈步走进其中,洞府四周灵石的光线清幽,摆设素净古朴。 但见青年立在其中,身着一身仙宗道袍,墨发束冠,身形修长,眉眼淡漠,有谪仙临尘之姿。 这张面容,竟是许久不见的熟悉。 “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章是昨晚发的,奈何抱着手机修改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抱歉。 晚上还有一更。 感谢风轻、阿枕、雪儿满天飞、奇葩室友背后的机智的、竺晏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95章 “你感觉如何, 可有不适之处?”道衍真君问道。 “并无不妥。”姬临川横剑在手, 天极剑上凌厉的仙灵之气与他身体所散发魔气相互碰撞抵消, 狭长的眸半敛, 映出长剑虚影, 瞳孔中两簇灰白火焰灼灼燃烧,混沌诀运转之间,本不相容的两种力量竟渐渐以奇异的轨迹交融在一起, 衍化出凛然道意,他开口道:“且试我一剑, 如何?” 道衍真君道:“可。” 姬临川便手腕一抖,挽了一个剑花, 长剑剑尖陡然暴出一阵白芒,剑光如虹,其中蕴藏千万变化, 气息流转之间,竟有亘古不灭之意流露。 正可谓,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衍真君微微动容,反手掣剑出鞘, 一声铿然剑鸣,衣袂翻飞若流云,一瞬之间便出招七十二式, 方才堪堪抵挡住姬临川一剑。 空间之中静默一瞬,两人皆归剑入鞘,默契地并未波及洞府它物。 “好剑法,”道衍真君抚掌叹道,“若是同等修为,我不如你。” “……也算因祸得福。”姬临川将体内剑意平复,显露在外的神魂境界,赫然已是渡劫中期。 他容色淡淡,目中却有复杂之色一掠而过。 渡劫期每个阶段的积累,都需耗费寻常修士数百年光阴,他之所以能够直接跨越一个小境界,完全得益于他所寄托之魔剑。 这把魔剑,曾被天劫劈断,如今却已被修复完全,且其中蕴藏的力量不减反增,乃至反补神魂增进己身,魔尊温养此剑付出之巨,只怕难以想象。 若不论前尘往事,这一回,他的确承了魔尊的情。 “逐流如今身在何处?”姬临川忽而开口问道,末了又补充:“……便是将我带回来的那名修士。” 道衍真君淡淡道:“他是魔尊神魂□□。” 姬临川道:“我已知晓。” 道衍真君眉峰微皱,抬手指向山下,“他在结界之外,已等了你十个日夜。” “让他进来罢,”姬临川叹道,“我有事与其相商。” 青霄峰顶,石亭之中。 修长的手斟上一盏茶,将其推至对方身前。 “请用茶。”姬临川道。 逐流凝视着茶盏中浮沉的茶叶,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苦涩滋味萦绕喉间。 遂将茶杯放下,置于桌上。 心底似有千般言语欲与眼前之人倾诉,但却终究化作一声长叹,他抬起头,面具之后的双眸如一泓墨潭,荡着温柔的波光。 “此前忧君心切,隐身跟随于侧,未曾告知,实在抱歉。”逐流缓缓坦白道。 姬临川摇头道:“你将我带离魔宫,于我有恩,此前种种,不必再提。” 逐流略微安下心来,终于能够直视对方清隽冷冽的面容,认真道:“不必言恩,此乃我所应做之事,以后你若有所需,直接让我去办便可。” 姬临川淡淡道:“不必如此,你并不欠我。” 逐流嘴边扬起一抹淡淡笑意,道:“我虽不欠你,但我之一切,皆为你而生。临川,你要明白……”他轻声道:“你之所愿,便是我之所愿,我只因你而存在于世。” 饶是姬临川,也被他这番直白的话语给惊了一下。 “你……”他侧过头,避开对方过于真挚的视线,他有数万年阅历,哪里分不清对方所言真假,而正因如此,才让他觉得荒唐。 逐流目中的炙热光芒慢慢黯淡下来,他摩挲着那白玉茶盏,垂眸笑道:“我只是他的一抹分魂,所言所行,仅是本能,不必过于介怀。”复又道:“你让我上山,想来有事相询,尽管开口便是,我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姬临川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道:“你与魔尊之间,还有联系么?” 逐流摇头道:“二十余年前,他便已彻底切断与我的联系。” 二十余年前,正是魔尊初初将魔域封禁之时。 姬临川单手敲击着石桌,“他此前,是否进入过深渊裂缝之中?” “去过两次。第一次被人偷袭重伤而回,第二次,”逐流突然停住话语,目中露出迷茫之色,“第二次……” 他捂住眼,另一只摩挲茶杯的手有些微颤抖,白玉杯面裂开几道微小的缝隙。 姬临川眉间敛起细微的弧度,道:“若想不起来,便不必勉强。” “不,”逐流声音带上一丝沙哑,“我应当是记得的,只是……”继续冥思苦想半晌,却仍旧无果,才颓然放下手,道:“……抱歉。” 姬临川道:“你已对我说了两声‘抱歉’,我说过,不必如此。” 逐流哑然,旋即慢慢笑起来,道:“好。” 两人一番交谈过后,已是日落之时。 姬临川站起身,望远方红霞,道:“日升月落,万物变迁,皆合大道本意。天道恒常,若妄图干涉其中,终会遭致反噬。” “此界劫难已起,看似天意,实乃人祸。我欲以身应劫,你当如何?” 逐流道:“只愿随君身侧。” …… 妖域,妖王殿内。 身着深紫华袍的青年缓缓步上台阶,转身坐于王座之上。 他五官精致无比,带着动人心魄般的美丽,一身气势却肃穆威严,带着王者的凛凛威压,大乘期神识横扫过去,座下众妖莫不跪伏在地。 素白纤细的手上正把玩着一个赤色令牌,半阖的眼慵懒而带着些许狐媚。 “启禀妖王陛下,梦魇沼泽周围已全面封锁。”下首一名狮族长老恭声道。 “做的不错。”陵岚语带赞赏之意,“损伤如何?” “沼泽之中的魔物,大部分皆是幻心天魔,只攻人族神魂,于我族影响不大,有引魔灯相助,很快便能彻底解决。问题是,裂缝生出的其他魔物亦越来越多,已造成不少伤亡,长此以往,如今防御撑不了太久。” “那便加派人手。”陵岚一挥袍袖,“传我命令,自今日起,妖域各族皆需派人前往梦魇沼泽镇守裂缝,不容一丝差错,若有不从……” 他掂了掂手中令牌,薄唇勾起一丝冷冷笑意,没有再说下去。 “遵命!”那狮族长老应声而退。 周围众妖心中纵有不满,却碍于陵岚威势,只能默默憋着。 接着,又有几名族群长老上前禀报事情,陵岚只分出些许心神听着,忽而眼神一凝,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起身,迎贵客。” 贵客? 众妖面面相觑,但见两抹人影迈入殿中。 走在前方那人,乌发白衣,面容清冷至极,似寒天飞雪,世外谪仙,便只站在那里,便似有一阵清寒之气萦绕周身。而跟于其后的,却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面戴银色面具,手执一管竹萧,气势深沉,浩荡如渊。 “陵岚道友,多年未见,别来无恙。”白衣青年淡漠开口,声音如同清冽泉水,涓涓流过人的心底,带起一丝彻骨凉意。 “你是何人,竟敢直呼陛下名姓?”旁有妖族厉声喝道。 “住口!”陵岚教训道:“贵客当前,哪容得你们如此冒犯?都给我退下!” 众妖心头一紧,眼观鼻鼻观心,皆安静退去。 不过片刻,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陵岚站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姬临川身前,微笑道:“六十年前,真君让我执掌万妖令,籍此统领妖域各族,如今事成,还未感谢真君所赐机缘。” 姬临川道:“你已做的很好。妖域分崩离析久矣,你能在短短时日内令其重归统一,并集妖族之力封锁梦魇沼泽,阻挡天魔入侵,已十分不易。” 陵岚道:“以一人之力布局封锁数道深渊裂缝,真君才是思虑周详,令人钦佩。” “我这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姬临川说出目的,“第六道深渊裂缝已启,五大仙宗人手不足,欲请你派遣妖族前往相助。” 陵岚思索片刻,道:“相助自无不可。只是我族之于人类,浑身上下皆是宝物,人族势大且本性贪婪,我族生存不易,需五大仙宗给我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天地大劫期间,绝不可对我族下手,否则一命偿一命,格杀勿论。” 姬临川道:“好,我答应你。” 一切谈妥,陵岚邀姬临川去狐族领地之中做客,却被其推拒。 “时间不多,我尚且突破,还未来得及稳固修为,且待下次再聚。” 陵岚心下遗憾,一路相送,直至姬临川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云端。 不知为何,他对姬临川总是有着几分熟悉亲近之感,即便此次前来,姬临川面容有变,他却仍旧能够认出这个人,这身气质,叫人难以忘怀。 竖日,五大仙宗并魔盟发出声明,胆敢对妖族出手者,格杀勿论。 而姬临川已回了上玄仙宗。 这数十年来,他游历于天灵界各处,并在各地的深渊裂缝之间往返,控制天魔祸乱人间,修为有了极大提升,更在数日前突破至渡劫大圆满,距离大乘期只一步之遥。 他曾走过高山之巅,穿过云障重叠,踏过无边林木,沉入深海之渊;亦曾入凡尘,出域外,上九天,下幽冥,闯过无边险阻,横越无人之境。 以九为极数,繁复的力量相互交融,相生衍化,最终复归混沌。 只需伸手,便能碰触到那层薄薄的境界壁垒,如此清晰分明。 这期间,逐流一直跟随。 他生性寡言,数次劝拒无果,便只能放任。 于是这些年来,便也习惯了,只要回头,便总有一个人会立于他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风轻、阿枕、丹缡、星雨的地雷,么么哒~ 第96章 这数十年间, 发生了许多事情。 深渊裂缝接连显现于世, 但因预见及时, 并未造成太大损伤。 修真者逐渐显露行迹于凡人州域, 基础修真法门流传开来, 修士与凡人之间的距离不再远如天堑,诸多仙门弟子大增,其中不乏天赋不凡之辈, 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涌入其中,修真界实力稳步增长。 与此同时, 妖域重归统一,妖王决议与人族联手共抗大劫;而当年魔域三大宗门皆已逝去, 剩余魔修成立魔盟,共同镇压深渊裂缝。 只是,魔域深处那座魔宫, 却再也无人开启过。 姬临川曾数次与逐流一同回到魔域,却只能立于那难以撼动的结界之前束手无策, 即便逐流几番尝试, 亦无法再与魔尊再度建立联系。 纵然姬临川十分警惕血魔作乱, 甚至有些忧心魔尊情况,却也只能静观其变。 天机晦暗而不分明,他所能做的, 亦只是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青霄峰。 “阴阳衍化,道意相生, 五行圆融,”姬临川看着指尖一抹摇曳的灰白火焰,层层玄奥波动在空间中如涟漪般扩散,眉间却轻轻敛起细微的弧度,缓缓道:“却还是差了些什么……” 道衍真君劝慰道:“此间混沌变幻莫测,遇到瓶颈亦是寻常,宜平心相待。” 姬临川将手中火焰收回,道:“不错,只是近日我忽生不安之感,怕是会有事发生。” 他仰看那天边流云,眉目淡淡,“我突破至渡劫期大圆满之境不过数日,然而神魂却已被天机引动,距下一场天劫不远矣。” 道衍真君眉心深深叠起,“怎会如此……若天劫临身,你有几成把握?” “修为尚未稳固,毫无准备之下,若强行渡劫,只有五成。”姬临川给出一个大多数渡劫期修士都需仰望的回答,然后话锋一转:“然,若想抓住那一线契机,脱离此身,却仍欠缺了些许领悟,成功把握,不足半成。” 道衍真君的眸光深深的沉了下去。 对姬临川而言,无法趁渡劫之际,将神魂化入混沌神炎之中,那其便只能囿于此界之身,被禁锢于俗世樊篱,终身不得解脱,混沌诀亦会出现极大破绽,届时莫说飞升仙界,能否渡过此次劫难,也是两说。 他正沉吟间,忽有一道白光如电般划过天际,穿透重重结界,落入他的掌心。接收到其中信息,他神情陡变,抬眼望向姬临川。 “怎么。”姬临川问道。 道衍真君面色沉凝,缓缓吐出四个字:“黄泉有变。” 姬临川瞳孔骤然收缩,顿时想起当年黄泉席卷人世的末日之景,声音冷冽道:“发生了何事?” “九幽深处生出一道裂缝,黄泉被其干扰,产生异动。”道衍真君沉声道:“不仅如此,其他六道裂缝欲与其相互连结,正急速向下蔓延,以此速度,不过半月,七道裂缝将汇聚于黄泉之上,引发巨变。” 姬临川沉默片刻,道:“我要前往九幽一趟。” “切勿妄动!”道衍真君厉声阻止道,语中有着少许愠怒与无法掩饰的忧虑,“九幽之下情况未明,即便有我真身相助,亦无法保你完全,若不慎受伤,难道你还想当年之事再发生一遍么!” 当年褚离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之际强渡天劫,最终肉身破灭,甚至差点魂魄不存,他绝不希望这件事情重演! “以我如今实力,即便遭遇大乘期天魔,亦可逃出生天,不必忧心太多。”姬临川冷静道:“何况一旦黄泉现世,生灵涂炭,届时再想挽回,便是太晚。”说着,他面色松融些许,安抚道:“我有分寸,不会视己身性命于不顾,你大可放心。” 可道衍真君又岂是那般好哄的,他只沉默地盯着姬临川,没有半点放人的意思。 姬临川叹了一口气,又道:“黄泉之底连接虚无之境,混沌初生,孕于虚无之中,若能再入黄泉,或可弥补我那一丝感悟缺失。” 道衍真君的神情一动,周身压力减弱些许。 “我困于此界万年,欲臻至飞升之境,而今只一步之遥。”姬临川凝视着他,清冷至极的眼底似有炙热火焰燃烧,再度重复了一遍:“我需前往九幽一趟。” 阻人道途,犹如杀人父母,道衍真君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这种事,终于松口道:“……好吧。一旦事不可为,你必须立即回返。” 姬临川道:“自然。” 道衍真君看着姬临川背影远去,而跟于他身后那默然无语的男人则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冰冷面具后那双深黑瞳眸,平静如同沉寂的潭水。 却有着磐石般的冷毅、坚定。 即便他素来对这名魔尊的神魂□□冷眼相待,始终心怀警惕,此时却也不得不相信,倘若两人真的遇到无法抵御的死亡威胁,这人也会挡在姬临川面前,不离不弃。 又恍然忆起数千年前,那个满心满眼仰慕着褚离,乃至偏执成痴的少年身影。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摇了摇头。 情爱皆妄念,终究是求而不得。 何必呢。 …… 九幽之门位于仙栾域内。 数十年前,姬临川于仙环湖内发现法阵踪迹,成功延缓裂缝成型,然而数十年过去,此处早已天魔横行,被一方结界困于其中,由各大仙宗轮流镇守。 欲开启九幽,必先进入结界之内,姬临川手持上玄仙宗弟子令牌,倒是一路顺畅通行。 那结界开口由两名渡劫大能镇守,许多修士成群结队进入结界清剿天魔,他们仅只两人,便显得有些突兀。 “天魔残暴,结队而行更为安全。”那渡劫期修士好意劝道。 姬临川微微颔首,泄露出少许气息。 渡劫期大圆满气息如渊似海,深不可测,更何况其后还跟着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逐流,那修士便噤了声,恭谨侧身放行。 两人进入结界,当即隐没身形,潜入仙环湖底。 那天魔秽气自裂缝之中源源不断涌入,早已将满池湖水染成黑色,两人却丝毫不受阻拦,很快来到湖底中央。 姬临川手按在湖底,泥沙湿润,蕴着微不可查的灵气。 以道衍真君所授法门引动上古大阵,便感觉到仙环湖底微微震动,九幽之门开启一瞬,幽冥之气渗透而出。 姬临川闪身入内,周遭情景变幻,已立足于九幽第一重,虚实境中。 有尖啸之声传来,却是数只随九幽之门一同进入至此的天魔发出。未等姬临川出手,逐流便已弹指射出数道剑气,将它们尽皆灭杀。 姬临川回头看他一眼,便得到对方一如既往般沉静温和的注视。 他心中微微触动,面上却只面无表情,抬手指向远方一点,道:“我们如今身处九幽表层,那里是此界中心,可直达九幽之底……走吧。” 说罢,唤出天极剑飞身而上,向远处疾驰而去。 虚实境中诸多幻象,并不能阻挡他分毫。白衣如风卷流云,猎猎飞扬,乌发如墨,身形修长,凛然不畏身外之物,气质不沾凡俗。 逐流的视线追随这个背影,所有情绪便缓缓沉淀下来。 这数十年来,他曾忧虑恐慌,也曾患得患失,神魂中携带的情感炙热而疯狂,一度让他感到痛苦不堪。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寸步不离守着这人,那些焦灼的情感却也被不知不觉安抚下去,唯余沉静安然。 他知道自己将伴随着姬临川,直至生命尽头。他为姬临川而生,也将为姬临川而死,生之时永不远离,死之时永不忘记,既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虚实境并不大,不过须臾之间,姬临川便已停下身形,他低眸俯瞰下方湖泊,指尖在空中疾点数下,长袖翻飞,那平静的湖面便陡然流动起来,形成一个漩涡。 “跟上。” 姬临川说罢,自长剑之上一跃而下,落入那旋涡之中,而逐流未曾犹豫,亦跟着跃下。 旋涡之中撕扯力度极大,逐流却只顾寻找姬临川的身影,甚至无暇给自己撑起一个结界。忽觉浑身一轻,水流被彻底隔开,却是一层燃烧着灰白火焰的结界将他笼罩在内。不远处,青年神色淡漠,似乎此举只是顺手为之,不足一提。 逐流一愣,唇边便流露出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 待得水声消失,两人已站在一片漆黑之地中,滚滚长河自远方而来,两岸灯火长明。 顺着河流而上,越过巍峨宫殿,而至黄泉尽头。 一名有着身形高大的男人早已等在那里,其身上气息浩瀚无边,绝非大乘期修士所能拥有。 逐流凝视戒备起来。 便见男人转过身,面容俊美威严,一双灰白竖瞳,透着龙类特有的冰冷无情,“你来了。” 姬临川道:“嗯,我来了。” 他语气熟稔,眉目柔和,像是见到多年未见的好友,有些欣喜,又有些感慨。 “比之当年,你变化许多。”男人打量着他,忽道:“初次见面时,我竟没认出来。” 姬临川便忆起数十年前,他在黄泉之底与其相遇的情形,摇头道:“世事难料,谁又说得清……你倒是未变丝毫。” “黄泉之下,百年如一。”男人叹道,仰头看着黄泉上空的重重叠叠的锁链,又道:“你来,可是为了那道裂缝?” 顺着他的视线,只见那遥远上方石壁之中,赫然一道幽深裂缝蔓延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或许要到凌晨。 谢谢阿枕、星雨、墨卿、小鱼的地雷,么么哒~ 第97章 那裂缝幽深, 透出幽幽鬼魅之气, 污秽气流顺着重重锁链向下蜿蜒。黄泉之水受到气流引动, 正不断漾出一道又一道的波纹。 这波纹虽然微小, 但随着深渊之气不断增强, 可想而知,以后会掀起的是何等巨浪。 若想彻底解决,必先找到裂缝源头。 姬临川袍袖翻转, 伸手按在虚空之中,闭目感应片刻, 便有奇异符文受到引动,自黄泉四方飞来, 在他周身环绕,闪烁微弱光芒。 数万年前,他在以身祭混沌神炎之前, 曾借巨龙之手烙下这些印记,以便感知黄泉异变, 而今印记重归, 他对黄泉整体的状况便了如指掌。 “这裂缝源头不在黄泉之中。”姬临川平静道, “且待我上去一观。” 说罢,便跃上那道距离最近的漆黑锁链,身形快速往上挪移, 衣袂翻飞间,动作轻盈至极,不沾丝毫凡俗之气, 不过片刻,便已到达极高之处。 那些漆黑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接连摇晃起来,看上去极为惊险。 逐流在一开始便已悄无声息跟了上去,而立于黄泉边缘的男人则愣神一瞬,喃喃唤了一声:“……离?”便也化为一条体型修长的黑龙,往上飞去。 等追上姬临川,便见他已站在最高处那道锁链之上,正仰头看着石壁上的裂缝。 此处光线昏暗,只有锁链上神纹偶尔亮起时,会映亮他清隽的面容。这些神纹经过多年消耗,已黯淡下来,无法造成太大伤害。 逐流足尖在锁链上轻轻一点,便轻飘飘落在姬临川身侧,轻声道:“可有什么发现。”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些久未开口的沙哑。 这些年来,若非必要之时,他都不会刻意开口,现下却是少有的主动起来。 姬临川却并未在意这些,他冷凝的视线落在裂缝之中,沉声道:“这里面……有东西。” “莫非是天魔?” “不,不对……”姬临川眉间敛起浅浅的弧度,正欲继续说下去,旁边却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这是魔胎,我不会错认它的气息。” 便见一条尺许长的黑龙飞了上来,正绕着姬临川盘旋,其体型虽然不大,全身却透出凛然威势和强大气息。 “不错。”姬临川认同了他的说法,目中有冷光划过。 当年他入幽冥之际,最为后悔之事,便是没有将魔胎及时铲除! 魔胎之中孕育天魔之王,当年血魔便是由黄泉之底的魔胎而生,一现世便造成了天大的麻烦。如今发现魔胎,当立即解决。 “切勿轻举妄动,”那黑龙却拦住他,“里面起码有六只大乘期域外天魔守着,它们如今碍于此界规则,暂时没法从裂缝中出来,但你自己进去,却只是白白送命。” 姬临川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非但那六只大乘期天魔不好对付,便是那魔胎……又岂是那般容易解决的。 当年全盛时期的他,一击之下都无法彻底破开魔胎防御,之后更是被空间裂缝强行传送脱离九幽,丧失了继续出手的机会。 据他估计,若要彻底将魔胎斩杀,起码需耗费半日之功,何况他如今只有渡劫期。 但与那时候不同的是,他有混沌神炎。 天下万物,归于混沌。 只要他突破大乘期…… “好,现在先不进去,此处魔胎便待日后再行解决。”姬临川心中思绪变幻,很快做下决定,“你且帮我传讯出去,将魔胎消息告知外界。” 黑龙缓缓点头,一抹白光飞出。 姬临川又道:“我先去黄泉之底一趟,你可要跟着?”最后一句,却是对逐流说的。 黄泉之水侵蚀万物生灵,便连大乘期修士,贸然进入都有危险。以逐流的性子,若是不管不顾跟着他进去,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他终究……不愿对方因此平白受伤。 “自然。”逐流立即应下。 “我便不下去了,”黑龙则绕着姬临川转了一圈,“这里有我盯着,你且放心。” 姬临川微微颔首,由混沌神炎附着的结界将两人笼罩,缓缓沉入幽深的黄泉之中。 黄泉之深难以想象,光源逐渐逝去之后,便唯余一阵沉寂的黑暗。万古洪荒流转,比之数十年前,姬临川的感悟则更深。 许久之后,降落至黄泉之底,两人缓步前行,姬临川凭着依稀的记忆,又寻到那处薄薄界壁,凝神其上,但见其中虚无流淌,心中似有明悟。 他直接盘膝坐下,将手覆于界壁之上,时而闭目感知,时而低眸沉思。 混沌孕于虚无之中,然虚无之境,一切皆无,均为虚妄,如此无从凭依之地,又如何生出有形之物?这其中,必有他未曾明悟之所在…… 旁边逐流见他认真沉思的模样,那深深印刻于心底的侧脸轮廓,饶是面无表情,也让人见之心动,便觉得这方沉寂的空间,可待得长久些,更长久些…… 然天不遂人愿。 便在姬临川思绪最为集中之际,上方突有波澜传来,搅得沉寂的黄泉之底开始动荡,而这动静,正愈来愈大……此处已是黄泉深处,这样都能觉察到波动传来,黄泉之上恐怕已掀起滔天巨浪。 是深渊裂缝生出变故?亦或是有人正在黄泉之上打斗? 无论哪一个,姬临川都无法继续凝神体悟下去,他与逐流对视一眼,便一齐向上而去,未及赶回黄泉之上,却听到黑龙神识传音:“莫靠得太近。” 究竟发生了何事? 姬临川自心底生出些许凉意,望着周遭景象,看到一丝血色随着浑浊的黄泉之水流淌而下,黑龙声音急急响彻耳边:“小心!他往你那边去了!” 话音刚落,觉察到危险来临的逐流却已经一步上前,长剑出鞘,挡住了凶戾至极的一击。 砰!一声巨响,长剑相撞的声音尖锐刺耳,巨大的力量引起黄泉剧烈流动,顺着翻涌的水流,两人一同出了黄泉。 黄泉之上亦是巨浪翻天,待浪花平息,还有无数黄泉之水顺着锁链往下淌落。 姬临川却已无暇他顾。 在他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玄衣,乌发。 苍白的手,漆黑的剑,面上一片冰冷无情。 而他的瞳孔却亮的惊人,血色妖冶,透出残忍的意味。 男人身上的气息,强大、可怖,有几近让人窒息的压力。 远超大乘期。 魔尊? 亦或是侵占了魔尊这具身躯的……血魔?! 姬临川浑身戒备提到最高,却见魔尊视线锁定住他,握剑的手似在颤抖,血色眼眸之中骤然划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便是这一瞬间的恍惚,黑龙已显出身形,转瞬用龙尾将他甩了出去! 魔尊被轰退数步,目光却渐渐变得凶戾起来,他没有看那条巨大黑龙,只微微歪头,声音嘶哑,自言自语道:“这便是你心心念念之人?不过如此。” 嘴角勾起诡异弧度:“看着吧……看我将他,碎尸万段!” 上方深渊裂缝中的污秽气流被引动,汇于他手中那柄漆黑长剑之中,身上气息再度暴涨,身形闪动之间,剑光如电,挟着风雷之声,穿过重重空间阻隔,向姬临川而去! 逐流立即挡在姬临川身前,数道剑气轰出,与对方剑光相抵消。 魔尊冷哼一声,“不过一抹残魂,让开。” 逐流却未曾退却分毫,平日里温和的目光如今唯余冰冷,直视自己的本体,道:“你难道忘了,当初你将我分裂出来时,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了吗?” 魔尊神色微变,目中血光快速闪烁,手再度颤抖起来。他狠狠紧握手掌,止住这阵颤抖,随即毫不留情地向逐流轰去! 姬临川看着眼前一幕,心情下沉,已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血魔控制了魔尊的身体。 他已猜到魔尊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 魔尊想方设法将魔域封禁,将魔宫关闭,也不过是为了困住血魔,不让其逃脱。 而正因此举,这些年来,血魔才无法作乱人间,给了天灵界诸多修士准备完全的机会。 一只血魔能牵制的大乘期修士太多,而诸多深渊裂缝若无大乘期修士镇守,受到天魔冲击,防线很容易被彻底冲破。 若非魔尊牵制,天灵界如今伤亡必定十倍不止。 只是,无论是血魔主动入侵被困在魔尊体内也好,还是魔尊主动以身饲魔也罢,如今他分明已经失控,血魔逃离魔宫,要对他下手。 姬临川不知自己应是如何感受。 因为多年前在魔域的经历,他应当是恨着魔尊的,即便魔尊所作所为受了他人引诱,但错了也便是错了,因果已经铸成,许多东西已不可挽回。 只是他恢复了身为姬离的记忆之后,却已经可以很冷静地看待这些痛苦,甚至连那些恨意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因为恨意本身,对他而言,毫无用处。 而正因如此,看着魔尊着这些年做的诸多事情,便觉有几分叹息。 他对因果看的分明,魔尊迫他在魔域沉沦,他便很难再对魔尊有所回应,但魔尊以身封禁血魔数十年,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其被血魔反噬死去。 天极剑出鞘,三人一龙在黄泉之中交战,掀起的巨浪一阵又一阵。 魔尊盯着姬临川而来,却一次又一次被逐流化为真身的巨龙干扰,姬临川抵挡着攻击的余波,面色略略有些苍白,逐流的嘴角更有血迹滑落。 他的面具在方才的交战之中被劲风打落,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 两张同样的面容在同一片空间之中对望,一张邪异,一张冷漠,竟给人一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 ……仿佛相互分开,却又逐渐重叠的宿命。 作者有话要说:我掐指一算,今晚还有七千字要写,望天谢谢小鱼、丹缡、风轻、阿枕、星雨、里拉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98章 这场景实在有些滑稽。 同源而生的主魂与分魂,居然自己与自己打了起来。 但逐流却无法发笑。 他此前曾多番猜测本体究竟在做些什么,却没料到,对方真的选择了这种玉石俱焚的办法。 如此回想起来,其实在数十年前,本体与血魔之间争斗便已开始,而为了阻止血魔将他一并控制,才强行切断与他的神魂联系。 仔细推敲,本体会作出这种选择其实并不难理解,将血魔禁锢于体内,不但可以拖延数十年时间,还能让血魔囿于人身,无法彻底施展自身能力,虽说与本体力量加成之后更加强大,但与此同时,却也丧失了天魔无影无形,难以消灭的能力。 和这些相比起来,付出一条性命为代价,也算不得什么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逐流眼中冰冷的杀意却未消减半分。他与魔尊本为一体,当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本体要他做的是什么。 杀了他、摧毁他、不能让他伤及姬临川丝毫。 只是这又谈何容易。 魔尊的力量太过强大,他所继承的不过是一小部分,便已超越多数大乘真君,而今血魔与其融为一体,实力更是深不可测,即便连在虚无之中孕育而生的真龙也无法将其奈何。 他静了静心,紧盯着对方动作,试图找出破绽。 魔尊一手持剑,另一只手在虚空之中张开,深渊裂缝之中的污秽气流便源源不断的流淌进来,卷起涛涛黄泉之水,落雨成针,无孔不入着朝着他们袭来。 巨龙身上卷起炽烈的混沌神炎,以真身与魔尊相撞,龙躯本坚不可摧,然而分开之后,居于下风的竟是他自己,一道不浅伤痕在龙腹成型,庞大龙躯受到夹杂着污秽之气凝成的细针侵蚀更多,他干脆变幻成人形,与逐流配合攻击。 逐流掩护其侧,他继承了魔尊的所有记忆,一招一式亦是凌厉至极,而且修行的是专克邪魔外道的太清剑法,威力极强。 姬临川如今只是渡劫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远离战局,抵挡战斗余波。然而魔尊却不想就此将他放过,长剑突然转向,在他耳边斜斜划过,切落几缕乌发。 姬临川侧身闪避,不可避免对上了魔尊的视线。 那双血红色的眸中闪现出可怖的光芒,他被强行摄入其中,只觉浑身毛骨悚然。 血魔乃天魔之王,所拥有能力不仅是破坏而已,甚至具有类似幻心天魔之能,却更加强大莫测,便连魔尊亦无法坚守神魂,免受侵袭。 而如今,他以同样的方法,试图摄去姬临川的意识。 无边血下,有阴影从心底生出,逐渐弥漫开来,唤出心底最为恐惧的记忆。 似乎只是一瞬之间,似乎又过了很久。 恍惚之间,他被魔尊一把掳起,风驰电掣之后,已不知身在何方。 逐流追赶不及,心底焦虑无比,正想冲入裂缝之中,巨龙却将他拦住,冷静道:“我虽无法离开黄泉,却可控制九幽,待发现其踪迹,便送你上去。” 他深吸一口气,道:“好,拜托你了。” 九幽第二重,血海境。 血海之中,有一座诡谲宫殿巍然矗立,宫殿周围堆积着无数枯骨。 魔尊身形闪现而出,将姬临川置于大殿之中王座之上。这王座乃是用亡者枯骨制成,冰凉至极,还透着深深戾气,让肌肤生出颤栗之感。 他俯身压了下来,将姬临川囚禁于王座内狭小的空间之中,修长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片刻,嘴边勾起一抹残忍而又暴戾的笑容。 他的手缓缓下移,掠过白皙的脖颈,似乎想要探入衣襟之内,却猛然停顿下来。 两人靠的极近,姬临川能够感觉到魔尊胸膛的温度,非但没有一丝温暖,反而像浸了极地冰水一般,带来刻骨寒凉。 这不是魔尊,姬临川从未如此明白这一点。 魔尊的手还停在衣襟开口处,面上显现出一丝气急败坏的愤怒。 ——停手!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这般说着。 ——这不正是你心底的么? 他不屑嗤笑一声,冷冷反驳道,手却不由自主颤动起来,挣扎着想要离开青年的身体。 ——不,不是我渴望靠近他,却绝不想要亵渎他!绝不! 那声音不依不饶的传来。 他用低沉的声音诱惑着,蛊惑着,引导着。 ——你曾经支配过这具身体,让他沉沦,奉你为主,无法远离,这不是正是你所求的么?亦或是说,你已经放弃了么? ——你甘心么? ——你说的不错,我放弃了,我心甘情愿 那声音被他的意识压得低了下去,还还兀自不安的跳动,竭力的阻止,虽说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但终究无法让他将这具身体操纵的圆融如意。 啧,真是麻烦。 他实在难以理解,为了一个人,真的值得做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是魔尊这般本性自私的人,足够冷血无情,也足够不择手段,何以支撑他自囚魔宫深处将近百年?甚至将神魂分裂,感情割离,将所爱拱手相让,也不肯屈服于,将那人强行占有。 实在是,不能理解。 他微微眯起眼眸,注视着被禁锢在王座之中的青年,将他按在身下,伸手扼在他的咽喉之上,猛然收紧又缓缓放开,在修长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青紫伤痕。 他在心底道:看着我用你的身体,将你所爱之人操的,再送他上路,你感觉如何? 天魔性情放荡,他对这种类型的冰山美人亦十分动心,虽碍于与那人的契约,必须取走姬临川的性命,但在取走之前享受一番,倒也不错。 他一层层解开青年的衣物,像是在玩弄什么趣味般,面上一直挂着兴味的笑容。 姬临川却只冷冷的看着他,面上无波,只暗自思索着逃脱之法。 以他如今实力,若耗尽全力,或许能够打开一道空间裂缝逃脱,但在此之前,需要些许时间布置。 正当此时,殿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动。 魔尊微微皱眉,流露出被打搅的不悦,身后劲风传来,他转身闪避,却见一张狰狞的面容近在咫尺,鲜红血肉暴露在外,而无皮肤包裹,一双空洞洞的眼眶幽深至极,正是那个大乘期的血傀儡。 姬临川神念微动,感知到一丝不算陌生的神魂波动从血傀儡身上传来。 当年黎忱被血魔抓入血海之中炼成血傀儡,神魂溃散之后被他强行聚合,却又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这里,便在这具血傀儡的身体之内 血傀儡牵扯着四肢之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动,身形如同幽魂般闪现在魔尊身前,未等其反应过来,便是狠狠一爪而下。 然而尖锐漆黑的指甲落在魔尊身上,却造不成丁点伤害,反而崩断了两根。 “连你也背叛我” 魔尊不,血魔出离的愤怒了,反手一掌拍在血傀儡身上,毫不留情。 血傀儡的身躯巨震,小半身躯直接被轰碎,却仍旧不依不饶,与血魔对峙。 它瞳孔里的神魂之火忽明忽暗,剧烈颤抖摇晃,想必血魔正强行用意念试图操控它的意识。它的动作骤然减缓,却仍旧没有停止试图攻击。 血魔目光越来越冷,直接放弃控制,长剑狠狠挥下! 血傀儡忽然笑了笑,笑容映在那张可怖的脸上,并不惊悚,居然还带着一丝释然,他双臂交叠于胸前,硬接这道剑光。 巨大气浪在四周散开,同时血傀儡的身形彻底破碎,在最后时刻,它转过头来,目光留恋的在姬临川身上转了一圈。 姬临川突然觉得脑海之中隐隐作痛,恍然忆起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这么一个师弟曾对他这样笑,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那是他本该存在的记忆 血魔缓缓走了过来,歪头又将他打量了一遍,声音辨不清喜怒:“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有何魅力,能让那么多人为你不顾一切。” 姬临川按捺下头脑之中的疼痛,为了拖延时间,只好恹恹抬眸,淡淡道:“我也不明白,你身为天魔,唯以杀戮为生,又有什么意义。” 他居然质问一个天魔生存有何意义。 血魔哈哈大笑起来,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你们人族那些所谓情爱,又有何用?” 说着他哼了一声,讥嘲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怎会不清楚,不过是想拖延时间。” 他身形一闪,已经瞬移到姬临川身前,毫不犹豫的将他手腕折断,低声威胁道:“别在我的面前玩把戏,知道么?” 他话音落下,忽见姬临川目中泛出冷冽的光,足尖在地面一点,轻飘飘的向后飞掠几步,一个阵法便已悄然成型。 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构建空间裂缝起码是真仙才有的手段,显然这阵法远超他的境界,消耗的不仅仅只有神魂之力。 血魔暴怒,他绝不允许一个人族在他手底下逃脱,正欲飞身过去阻止,忽被一把长剑拦住。 逐流匆匆赶来,白衣而立,正挡在姬临川面前,寸步不离。有鲜血自手臂汩汩流下,方才硬接血魔一击,已让他受了不轻的伤势。 姬临川的阵法终于得以发动,最后一刹那直接抓住他的手臂,将其带入空间裂缝之中。 周围场景一阵变幻,他们已来到上玄仙宗之内。 姬临川曾在青霄峰顶布下同样的阵法,而今派上用处,跨越数万里之遥,将他们牵引回来,任凭血魔如何强大,一时半刻却也追不到他们的影儿。 道衍真君扶住姬临川,忧声问道:“你还好么?” 姬临川神色疲惫,道:“魔尊被血魔入体,我在黄泉遇袭,强撑着逃了出来,神魂之力消耗殆尽,逐流也受了伤,急需治疗” 逐流的伤势看上去并不严重,其伤口却深可见骨,正被血魔的力量不断侵蚀,甚至伤及神魂,很难痊愈。 逐流却拒绝了先为他疗伤的建议,沙哑着声音道:“如今境况并不安全,血魔的目标是你,很快便能找到这里来,必须早做准备。” 姬临川沉思片刻,道:“可以去扶摇仙山。” 扶摇仙山洞府是他全盛时期开辟,隐于虚空之内,有无数上古禁制保护,很难被发现,更不容易被攻破,是最为安全的避难之所。血魔和上界之人的目标都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得手。 道衍真君认同了他的建议,道:“走罢,我送你一程。”他眺望仙栾域的方向,又道:“先前我收到魔胎出世的消息,已让人在仙环湖周围做下准备,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或可阻拦血魔片刻,尽快趁此机会走,否则便来不及了。” 不到必要之时,他不会离开上玄仙宗,但如今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姬临川神魂之力消耗殆尽,逐流在血魔手下撑不了几个回合,只有他能将他们完好无损送上扶摇仙山。 于是不再多言,由道衍真君出手掩盖三人气息,便向仙灵域而去。 上玄仙宗距离仙灵域并不远,毕竟仙灵域是整个天灵界的中心所在,但也正因如此,血魔从九幽追上来,直达仙灵域,也不过时间问题。 他们还必须隐匿行迹,不被旁人发现,因为这世间所有天魔,都能成为血魔的眼睛。 auzw.com 一路疾行,不过数个时辰,便来到那座云雾缥缈的高大山峰之前。踏上通天阶,道衍真君带着两人向上掠去,对这里的路径熟悉无比。 其实他的确对这里非常熟悉,甚至当初沉渊真君洞府出世的消息,都是他告诉姬临川的。 数十万年前,他自虚无而生,生来便得到混沌之火的承认,却因虚无没有凭依,只能凭依在黄泉之中,因此受困数万年。 五千年前他自黄泉之中脱身,得益于姬临川以身祭混沌前传递给他的那份感悟,他将一半神魂投身于混沌神炎之中,脱离了黄泉凭依,却也从此失却与本身的联系,虽同源而生,而更像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后来他循着姬离留下的踪迹,来到了这处洞府,得到了其中传承,也意外得知了对方所留下的信息,于是静默等待,直至在太清仙宗,再度见到对方的身影。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了道衍真君在登天阶之上行走,那些迷雾并无没有办法将他迷惑,很快登上那片幽蓝世界。 直至那片没有结冰的冰蓝湖泊,映着无云天空,漂亮的惊人。 “到了。”道衍真君将姬临川放下,然而还未等他放下心来,瞳孔却突然收缩。 不远之处,一道身影正缓缓步上山巅。 姬临川感知到了对方身上熟悉气息,睁眼望去。 他的玄衣扬起,剑尖有殷红的血迹,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地面也被污秽之气侵蚀,显现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扶摇山巅空气清冽,却有森冷杀意开始蔓延。 “赶紧进入洞府。”道衍真君提醒,“你如今境界,尚无法与他对敌。” 姬临川拳头握紧又放松,最终无声的垂下眼眸,驱动天极剑归位。天极剑乃洞府的阵法中书,只有其归位完毕,洞府方可开启,而这需要数息时间。 道衍真君已唤出长剑,剑指血魔。 血魔眼神微微眯起,“人类,你倒是挺大胆”他盯了几眼,恍然道:“原来是你,当年竟敢设计于我!” 道衍真君冷笑一声:“你还没死,倒是出人意料。” 域外天魔再生之能极为可怖,当年他与褚离为了彻底将其灭杀,先由褚离出手将其轰杀殆尽,再由他在旁布下阵法,将其赶尽杀绝。 却没想到,仍是让它逃了一条性命。 血魔面上露出仇怨之意,若不是眼前之人,他当年便不会狼狈至那等境地,更不会与上界之人做什么交易了,对方正是他的生死仇敌,一时之间倒没有再紧盯着姬临川,而是飞身上前与道衍真君缠斗起来。 道衍真君却早就料到了天魔会再度临世,所修功法。所用法器皆对天魔多有克制,一时之间,血魔竟奈何不了他。 姬临川正被逐流搀扶着,天极剑离手遁入虚空之中。 操控天极剑同样需要消耗神魂之力,但是他方才神魂之力消耗过度,即使得到道衍真君少许补充,却也只是堪堪缓了过来,现在却有些尴尬。 逐流却突然靠近,低声道:“用我的神魂之力吧。” “不行。”姬临川皱眉,逐流的伤势很重,只能靠神魂之力镇压,一旦动用马上便会恶化他还没有阻止,却感觉到逐流突然将额头靠在了他的额头之上,舒缓的神魂之力透过交接之处传来,补充他的神魂,非常温暖,而且轻柔。 正如逐流所带给他的那份,让人刻骨铭心的温柔。 姬临川心弦微动,无暇他想,集中精力将天极剑完全归位,落于那阵法中枢之上,而后触动那玄奥阵法,将洞府之门缓缓开启湖水震荡,一扇幽蓝巨门逐渐显现在湖中心,姬临川将额头拉开些许距离,抬眸看了逐流一眼。 逐流知他意思,立即便带着他向巨门而去。 却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厉喝:“小心!” 姬临川回头一望,却见血魔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了道衍真君的阻拦,正在快速向他们逼近。那把剑上凝聚了极为可怖的气息,让人见之心惊。 ——方才其与道衍真君的打斗,分明没有使出全力,而是暗暗蓄力,便是为了这最后一击! 距离洞府入口的距离越来越近,然而姬临川电光火石之际便已知晓,他们两人无法躲过血魔先一步进入其中,必然要硬挡血魔一记攻击。 他叹了一口气,手中出现一把漆黑魔剑。 这把魔剑是他的剑体分化而成的一部分,曾受魔尊血肉温养,对其魔气有极强抗性抗性,接着混沌诀流转,在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火焰,免受污秽之气侵蚀。 虽然不知道能否挡得住,却也只能一试,只要能够进入洞府之中,他便能够借助以前搜集而来的诸多丹药恢复伤势,甚至将那丝感悟领悟完全,那时候事情才会有一线转机,在此之前,拼一把也无所谓!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推飞出去,却是逐流猛然转身,用全身力量将他狠狠推入门中。而他背后,却是血魔突然闪现的身形,猩红残暴的瞳孔,玄色衣袂翻飞,仿佛黑暗一样,将他全身笼罩。 姬临川试图伸出手抓住些什么,却只有殷红的鲜血溅落在掌心,带着还未褪去的温热。他眼睁睁看着那把漆黑长剑从那人腹中透体而出,血色浸湿了那人白色的衣物,其目光却仍旧沉静而温柔。 逐流看着幽蓝巨门在身前缓缓合上,终于放下心来。他的五脏六腑正被魔气剧烈的破坏着,生机缓缓流逝,神魂之火微弱将息。 他即将死在自己本体手中,却并不觉如何惊讶。 仿佛在很久之前,他运转分魂诀,将自己分成两半的时候,便已亲手设计了这种结局的来临。 不过,也没有什么遗憾就是了。 毕竟他此生短短数十载,未曾远离姬临川半步,相比于本体所承受的数千年痛苦疯狂,却也算大幸;更何况,临死之际他想起巨门合拢之前,青年眼中极少流露的一丝哀色,便觉所有付出,皆是值得。 他眼前恍然闪过初遇那人时,清冷出尘的身影,从五千年前,直至如今,一幕一幕,确信对方每一个动作每一寸表情,都已被他牢牢铭记。 永不忘记。 姬临川落入洞府之中,一个人沉默了许久。 混沌诀自动流转,浓郁的仙气吸收入体内,弥补着体内枯竭的能量和受伤的神魂,然而他本身,却只是静立在虚空之中,一动不动。 他很少如此。 因为心底有着不可动摇的目标,尘世之中一切情感羁绊,于他而言亦只是缥缈浮云,不值得太过感伤,而今心底,却有一种沉闷的情感滋生。 他并不想去分辨这些,但是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忘却那个男人了。 他又想起那在他面前被轰然破碎的血傀儡,又数十年前,他见到魔尊之时,对方炙热而痛苦的目光,便觉头开始隐隐作疼。 这十万年来,他从来不理会俗世情感,却仍旧被其所牵绊了。说来奇怪,他作为姬离之时,明明经历过无数生离死别,看过曾经挚友化为尘埃,亦遭过同门背叛离弃,却从未产生太大的心绪波动。 终究还是有所不同也罢。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强行将烦乱心绪压下,驱动阵法将洞府在虚空之中的痕迹完全掩去,旋即去往丹阁寻找药物为自己疗伤,随后便盘坐于悟道阁之中思索混沌真谛。 最后一道裂缝已经成型,他时间所剩无几,最多不过半月而已。时间一至,他躲在这洞府之中倒是全然无事,但天灵界亿万生灵,却耗不起这个时间继续等下去。 黄泉逆流,生灵涂炭,不仅是说说而已。 沉下心来,寻找混沌真谛所在,时间便不知不觉流淌过去,但不知为何,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只能徘徊于真正的答案之外,即便是他,也不免心生烦躁。 洞府之中平静安然,外界却是水深火热,终究不得安宁。 半月未至,忽有一道白光穿过重重虚空,落入洞府之中,却是道衍真君的神念。 这个世界上,唯有他与姬临川,知道这所洞府的真正所在。 姬临川看完神念之中的信息,面色却是变了。 ——第七道深渊裂缝已提前成型,黄泉上涌,不日将覆灭人间。 而之前因为阻挡血魔,有两名大乘期真君受了重伤,他们所镇守的那两道空间裂缝出现动荡,大量天魔涌现,打破防线,祸乱人间。 他只思索片刻,便已下了一个决定。 要突破修行瓶颈,靠的还是机缘,如今在洞府之中想不到,可能再过一百年还是想不到,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洞府之内隔绝天道感应,也许正因为此,他才无法明悟那最后一丝真义。 血魔或许还在洞府之外等候,那也不要紧。 他已下定决心。 所谓契机,也只有在万分艰险之下才能够得到,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东西,是能够不冒一点儿危险便能得到的呢。 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做足准备。 先把伤势调理完全,再将渡劫期大圆满的修为稳固,将心境调整至巅峰状态,若仅仅是渡过普通的天劫,他已有九成把握。 若只是单纯渡过天劫,他不可能对付得了血魔。 这次渡劫,不成功便成仁,若抓不住那一线契机,便毫无意义。 姬临川闭目静立片刻,便睁开眼睛。 阵法运转,打开一道开口,天极剑亦回到掌心之中,他迈步走出洞外。 毫无意外的,他看见了血魔的身影。 却不仅仅只是血魔。 还有三名渡劫期修士,一名大乘期真君,同样双目泛着猩红,被天魔入体,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看。那三名渡劫期修士体内,隐匿的天魔修为已有大乘期。 而那名大乘期真君,身着周天星斗道袍,正是星罗仙门那名隐世许久的大乘真君,身体之中隐藏的魔物气息竟与血魔不相上下。 那具魔胎,竟然已经孵化出来了。 原来如此。 三只高阶天魔,两只天魔之王,如果这便是上界之人最终设计的阴谋的话,的确能够让他十死无生 这般想来,那道白光应当也是假冒的,目的便是为了迫他出来?还是说,道衍真君已经落到了它们手里 思及此,他眸色微微暗沉些许。 五只域外天魔慢慢将他包围起来,并未立即出手,面上表情如出一辙般残忍阴戾,似乎是想欣赏垂死的猎物挣扎。 姬临川却只是冷笑了一下,一步踏出,未等它们反映过来,他已经放开浩瀚的神魂之力,直接引动天劫,落下晋阶雷霆! 他知道,域外天魔生性嗜血残暴,却唯独怕一样东西,便是天劫。 它们被此界天道所排斥,贸然出现在天劫之下,只会最先受到天劫无情的轰杀,更何况姬临川渡的是大乘期天劫,即便血魔这个层次的天魔,也会感到畏惧。 它们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中忌惮神色,纷纷向后撤去。 从未有过的巨大劫云已经笼罩这方界域,扶摇仙山之上雷光闪烁,在此方世界中心,在此界至高之处,轰然雷鸣震彻四方! 无数正在天魔的袭击之下牢牢坚守的修士心有所感,皆向此界中心望去。 而这场注定会旷绝千古的雷劫,便在无数修士和天魔的注视之下,拉开序幕。 第99章 煌煌天威, 不可挡也。 扶摇仙山之上无数劫雷肆虐,周围厚重云层被直接轰开,显露出幽蓝覆盖的山巅,数万年未曾变更过的景色, 目之所及,皆是缥缈苍茫。 一道白衣乌剑的身影迎劫而上, 衣袂翩跹飞扬, 映着身后孤月, 宛若九天外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他的表情太过淡漠, 即便直面声势浩荡的劫雷, 漆黑的眼中仍旧沉寂无比,比数九寒天的凛风更加冷冽、比高山之巅的冰雪更加孤冷。 从宽大衣摆之中伸出的手稳定而有力,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潜藏着无可匹敌的力量, 牢牢紧握着玄色剑柄,目光则追随着高空那狂乱飞舞的电蛇。 一道绚烂至极的光芒划过天际,与从天降下的雷霆震怒相撞! 轰然爆发的巨力席卷山巅,空间似乎也停滞了一瞬,无数细小漆黑的裂缝涌现而出, 仿若碎裂的镜面, 姬临川立于其中,巍然不动。 虽如此,他的道袍之上已悄然出现一道缺口,一道细细的血痕在手臂之上显现, 漆黑的血液渗出些许,但很快便化作魔气消散无踪。 庞大的劫云在蓄力一击之后稍稍停歇,酝酿着下一波的攻势,而在远处观望的众多修士齐齐失声。 他们情不自禁 想象,假若自己渡劫之际,遇到的也是这般恐怖的劫雷,究竟能够支撑多久;而无论如何估计,结果仍让他们面色发白。 又是数道磅礴的劫雷劈下。 姬临川的心境早已到达大乘期,面对威力巨大的天劫,并无丝毫畏惧迟疑,他的剑意恰合大道而又一往无前,正如他坚持自己的道一般,从来坚定而无所动摇,面对目标自然无坚不摧。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眉间却渐渐敛起一丝清冷弧度。 差一点。 依旧是,差一点。 承受着浩瀚天劫,在雷光淬炼之下,神魂在不停颤动,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意念正在逐渐升华,与此界的联系也渐趋薄弱。 然而与之相反,身体却如同漩涡般疯狂吸收着天劫之力,将他的意念牢牢吸附其中,不得逃离。 渡劫晋阶之际,躯体在雷劫之中经受淬炼,从而褪下肉体凡胎,而成半仙之躯,达到大乘之境。然而于此同时,此界天劫之力也会打下烙印,直至其成为真仙,皆无法斩脱这种羁绊。 若当真任其发展下去,对于姬临川而言,得到的结果亦等于断绝了他的退路。 契机……契机在哪里? 那个神魂意识与此界联系最少,身体亦未被天劫之力完全同化的契机,究竟在哪里? 姬临川闭上双眼,大半心神感知周身气机流淌,心中有丝丝明悟缓慢成型。 激烈紊乱的力量肆意碰撞交织,无数变幻之中,唯天道规则恒常流转,动静相生,绵延不息…… 天极剑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将他思绪拉回。 与天雷纠缠之际,姬临川指尖一颤,有莫名牵引从天道之中传来,接着,一道玄奥至极的意识便从天降下,落入他的神台紫府之中。 如天光破晓,钟声轰鸣。 神魂震动,无数玄妙至极的体悟伴随着记忆洪流在他的脑海之中炸开。 双眸染上苍茫火焰,天地之间突然静谧下来,有奇异波动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出。 他的意念在一瞬之间扩大了无数倍,俯瞰天灵界九域十八州辽阔地域,世间万物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似乎意念一动,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刹那间他便明白过来,这是天道意识。 ……亦是他五千年前,奋力一搏,以身合道之际,所残存下来的一半意识。 这份意识没有感情,仅剩本能,与上界之人所操控的另一半天道相互抗衡,而今终于归位。 许多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在脑海之中徐徐展开,困扰他许久的疑惑一一得到解答。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天劫劫云在短暂的静止之后,便开始急速聚拢,没有了其余意识压制,雷电渐渐被血色所充斥,一道接连一道劈下,带着将其置于死地的疯狂。 笼罩在天劫之中,姬临川身形略略有些摇晃,目中空茫之色尚未完全褪去。 数里之外,几名域外天魔聚在一处 “上吧。”血魔阴沉沉开口,“上界传话保证,这场天劫不会伤到我们。” 那占着星了罗仙门大乘真君壳子的魔胎眨了眨眼,嘻嘻笑道:“人族的话不可尽信,天劫对我们杀害力极大,一个不慎交代了性命可不划算,还是等一会吧。“血魔面色阴沉,他之前被魔尊压制在体内,让这魔胎有了出生机会,被其夺去了大半天魔控制权,对其颇有怨言,闻言冷笑道:“你可知他以前身份?若等他到了大乘之境,要对付他更是难上加难,你若不嫌麻烦大可试试,我便不奉陪了。” 说罢便带领周围两只天魔手下冲了上去。 那魔胎眨了眨眼睛,歪头看着血魔进入雷劫范围,却在其中横行无阻,半点没受雷劫袭击,才懒懒撇了撇嘴,率领剩下天魔加入围剿行列之中。 数只大乘期天魔一起围攻,甚至还包含两只超越大乘期的天魔之王在其中,兼之狂乱的血色劫雷助力,已不是一个尚未渡劫成功的修士所能承受。 更何况,姬临川的意念却还不能够完全集中,方才回归的一半意识,所储存的不仅仅只是五千年前的那段记忆,还有这五千年来作为天道存在所感知到的一切—— 天灵界诸多生灵,皆在天道的看护之下繁衍生息,其中的信息量无疑是庞大的,换一个人在这里,恐怕意识早就已陷入混乱惶惑之中,成了一个白痴。 而姬临川却只是紧抿薄唇,脸色比平日更为苍白,在数只大乘期天魔的围攻之下,在小范围之内迅速挪移,一边极力恢复自己的注意力。 或许到底对劫雷有所顾忌,这这些域外天魔的手脚到底有些放不开,给了姬临川躲避之机,但毕竟实力上有着巨大优势,很快便将其逼至绝境。 他一袭白衣仍旧洁白无瑕,浓稠的黑色鲜血一旦流出,便会化作魔气消失无踪,但却无法掩饰他失血过多的事实。 撕裂严重的伤口有两处,一处在背后,从左肩到右腰深深嵌入,还有一处在右臂之上,很深,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姬临川已换了左手持剑,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域外天魔们,他在意识冲刷之下有些散乱的双眸变得越来越幽深,幽深而冷静,如同深潭下幽冷的冰泉。 神魂回归完整,十万年的记忆流淌,他终于明白,他所缺失的他一丝感悟,究竟是什么。 目之所及,物无其物,空无所空,无无既无。 ……而得湛然常寂,与道合真。 因而此界一切皆为虚无,神魂无凭,归于其所。神火骤然出现在身前炽烈燃烧,他伸手触及,控制神魂与其相合。 五成、六成、七成…… “阻止他!”血魔瞳孔骤然紧缩,危机感让他大喝出声。 众天魔不再犹豫,快速缩小包围圈,向其袭去。 八成、九成、十……不对! 姬临川的手从神火之上离开,退后两步,面上有不可置信之色一闪而过。 数道天道规则横亘在手掌之间,强行阻挡了他与神火的融合过程。 为什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导致功亏一篑? 姬临川薄唇紧抿,握着天极剑的手颤抖一瞬,周围天魔的攻击已经近在身前,他逃不掉——要么命陨天劫之下,要么被天魔分尸! 脑海之中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段记忆。 数十年前,青霄峰顶,他与魔尊对峙之际,对方面上露出黯然之色,似乎在徒然阻止着他继续说下去,而他却不为所动,定下了不死不休的誓言。 他说了什么? 是了,他说—— “我此生此世,必将你斩于剑下,挫骨扬灰,否则道心不存,永不成仙。” ……永不成仙。 这句被心魔刻意引诱说出的誓言,本已经被他遗忘,而今却成了他最大的破绽。 魔尊,果然是他命中最大的劫难。 他看着被血魔占据的那张俊美面容,手中的长剑正毫不犹豫的向他的心口刺来,心中并没有什么怨愤、不甘、痛恨的情绪,那些过往的伤害似乎已在岁月洪流之中平息下来,道心无垢而澄澈,而不得不逸出一声叹息。 十万年的布局功亏一篑终究可惜,而他与这人的纠缠,也便到此为止吧。 姬临川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全身力量汇聚于天极剑之中,发出凌厉锋芒。 既然注定要迎接死亡,那么不妨从容一些,最好拖上几个垫背的。 时间陡然之间似乎变慢了无数倍,天魔们狰狞的面容越来越近,锋利的武器纷纷袭来,姬临川已经阖上眼睛,周身力量被抽空,汇聚于天极剑之中。 此生种种浮光掠影般从眼前走过,遗憾虽有之,却并不深重,所有执念在他了悟的那一瞬便已烟消云散,若非誓言束缚,他早已超脱尘世,破界飞升。 这世间于他,无可留恋之物,无可挂念之人。 …… 竹林中。 “师兄,今日是我生辰。”少年踌躇说着,期待道:“什么东西都好,只要是师兄送的,我都喜欢。师兄对我最好啦。” 山巅上。 “师兄,我拼力追赶你,靠近你,只因我喜欢你啊。”男人靠在他肩头,声音低哑。 山间。 男人深深凝视着他,眼眸深不见底,低低质问道:“我真想问一问,师兄,难道这世上,就真的无人值得你牵挂?难道这世间,就真的无人值得你为他驻足?” …… 纷繁的记忆一掠而过,很快消逝在脑海深处。 最后归于一片黑暗的沉寂。 ……直到他听见长剑陷入血肉之中的沉闷声响,自己则落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 作者有话要说:回归啦!由于蠢作者#一块面包引发的血案#……导致停更一周,真的灰常抱歉,现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更新也会稳定起来哒。 非常感谢陪伴这篇文这么久的亲们,鞠躬。 然后,谢谢雪儿满天飞、风轻、丹缡、墨卿、白卿衣、帅裂苍穹的云光君、阿枕、尧日、轻云、饿吧唧、明月青歌、尧日扔的地雷以及雪儿满天飞扔的手榴弹和火箭炮,么么哒! 第100章 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如同潮水般褪去。 姬临川睁开双眼, 便有一阵浓郁的血腥气窜入鼻息之中。 古朴的剑柄已被鲜血沾染,血水蜿蜒到握剑的手上,穿入指缝之间,触感黏腻温热, 带着另一个人生命的温度。 他瞳孔骤然紧缩,突然放开剑柄, 道:“你……” 被长剑穿透的男人面上有隐忍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 然而下一秒, 却低头对他笑了笑。 雷光之中, 这人熟悉的五官仿若一场虚影, 他身上魔气汹涌狂乱,瞳孔还沉积着触目惊心的血色,目光却比其他任何时刻更加清明。 魔尊凑近姬临川的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温热呼吸落在颈间, 未等姬临川反应过来,便被魔尊按入怀中,自虚空之中快速转身,玄色衣袂翻飞之间,只能听到兵戈入肉的声音。 血雨纷飞。 周围天魔的攻击却被一个不落地挡了下来, 男人却压抑不住的闷哼了一声。 “你疯了么?”血魔的声音在脑海之中疯狂怒吼, “快躲开,找死么!” 魔尊没有理会它,只近乎贪婪地望着怀中之人,以缱绻的目光勾勒着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 那些本被摒弃在神魂之外的情感重新涌流在血脉之中—— 他的神魂本已在漫长的消耗中被血魔压制,然而当逐流死在血魔剑下的那一刻,这抹被分裂而出的神魂却自动自发回归本体,给了他恢复的契机。 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积蓄力量,便是为了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将血魔彻底压制。 但是,也只有这么一刻。 清醒的时间太短,很快他便要用最后的力量,拖上血魔的意识同归于尽,永绝后患。 他欠下的东西太多,即便用生命偿还,也无法全然弥补自己的过错。 魔尊拥着姬临川,无视了周身传来的剧痛,以最为虔诚的姿态,低头吻了上去。 像是倦怠的旅人终于找到归处,朝圣的信徒最后迎来曙光。 心甘情愿。 心满意足。 姬临川的身体显而易见的僵了一下,本能般抬手想要推拒,却不知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僵在原地,最后缓缓放下,任由男人将他紧紧抱住。 这个吻带着浓烈而咸涩的血腥味,唇舌交缠间,深沉的感情疯狂传递而来。 只是男人的生命气息在快速流逝,拥抱他的力气越来越轻,眸色却愈发温柔。 ……至死无悔的温柔。 …… 魔尊觉察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周遭影像渐渐黯淡下来,视野之中,只剩下姬临川近在咫尺的容颜,而这张面容也在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逐渐离他远去。 身体变得很冷,似乎正在永无止境的沉寂下去,沉寂在无尽深渊之中。 他此一生,曾经求而不得,偏执成魔,亦曾困于憎恨,苦痛沉沦。 他被自我蒙蔽,被心魔引诱,终于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行,悔恨之际,方知一念既生,诸劫已起,妄念之所以是妄念,便在于伤人伤己。 于是之后一切,皆为赎罪而行。 他以生命完成对方所下誓言,为所爱铺就通天之阶。 所求的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原谅,更是最后的成全。 他想要姬临川永远将他,铭刻在心。 ——作为他最后的念想。 姬临川感受着男人的温热怀抱渐渐冰凉,熟悉的神魂波动彻底湮灭,脑海之中的记忆狂流冲刷而来,让他的身形一时有些踉跄。 “师弟……”他忽然轻低声唤道。 顾师弟…… 顾暝渊。 这人既是那个他当年一手照顾着长大的少年,亦是曾经那个伤他至深的魔域至尊,同时却也是这个在生命最后一刻,将他护在怀中的男人。 一笔一划,皆是浓墨重彩。 事到如今,他突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去界定这个人。 正当他恍神之际,那占了人躯的魔胎,见攻击受阻,目中凶光更甚。 它张嘴发出刺耳鸣叫,露出一排森森白牙,与周围天魔呈围攻之势,向姬临川袭去。 劫雷与天魔狂乱飞舞,幽蓝覆盖的山巅顷刻被污秽之气覆盖,成了一个深渊泥潭。眼见着攻击即将到眼前,姬临川却无视了周遭威胁,俯身将男人的身体平放在地上,随后缓缓阖上双眼。 魔胎露出森然微笑,笃定眼前之人必死无疑,天性的杀戮欲望令它兴奋雀跃,然而下一瞬,一阵炽烈至极的灰白火焰却在眼前燃烧而起,诡谲的力量在空间之中层层扩散。 它警惕骤生,直接放弃到手的猎物,向后退却数里。便见那灰白火焰燃烧得愈发旺盛,很快便将整个扶摇山巅覆盖,火光将整个天机映亮,张牙舞爪的血色劫雷仿佛也失了气势,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发生了什么?”魔胎惊疑不定地盯着这场大火,心生一阵恐惧,不由自主退后几步,目光却仍牢牢锁着山巅,直至火焰之中隐约露出一个人形。 …… 姬临川立于灰白烈焰中央,一袭白衣飞扬,身形在虚实之间变幻,像是火焰流动的幻影,虚幻而不真切。他双手执剑,左手是仙剑天极,右手是魔剑离渊,正遥遥与魔胎对峙,目光漠然冷寂。 他本来气质便淡泊非常,不染尘俗,而今气息却更加缥缈,仿若已然超脱此界之外,无依无凭,存在却不可抹灭。 魔胎和他对视几秒,突然作出抉择:跑! 天魔热爱杀戮,它却是其中格外狡诈的品种,拥有趋利避害的天性,眼前这修士给它的感觉太过危险,绝非可以硬碰硬的类型。 姬临川并未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生生受了那顿天雷狂劈。他神色平静,狂乱的劫雷无法伤到他身体分毫,亦无法掀起多余情绪半分。 而他的目光,却早已穿过云层,穿过界壁,望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直到狂怒的雷劫平息,他才收回视线。 魔胎已逃之夭夭,剩下几只天魔被留在此地,欲试探他实力几何,果真十分狡猾。 只是逃……又岂是那般容易逃得掉的呢? 双剑在手,天地道则随心,姬临川抬手在虚空之中划出一道玄奥弧度,灰白火焰沿着剑身燃烧,以身体为中心化为巨大的圆,向周围扩散而去。 那轰然爆发出的光芒比高悬夜空的月色更加明亮璀璨,几近灼伤人的双眼。 九域十八州无尽山川河流之中,皆映照出这道惊艳的光芒。 这是真正的……月映万川。 距离较近的域外天魔无声无息便被白光吞噬,而已经逃出万里之遥的魔胎忽觉背后一凉,璀璨白光跨越空间而来,狠狠落在了它的身上! “啊——!”不甘的嘶吼,魔胎口喷鲜血,魔魂破碎成千百片想要逃逸,却在苍白剑光笼罩之下消弭殆尽,连尘埃都没有留下。 一剑既出,诸魔尽消。 抬手之威,竟至如斯。 姬临川已能清晰感受到此方世界对他的排斥,有巨大的牵引力从虚空之上传来,似乎在催促着他尽快飞升,他却仿佛未曾觉察般,只在虚空之中划出数个阵法加诸己身,压制了这份过于强大的力量,让自己在下界再多停留片刻。 他低头凝视着魔尊的面容,上面并无多少对死亡的恐惧,甚至平静而安然,似乎对结果早已了然于胸,只是即便气息已然逝去,却仍似在诉说深情。 姬临川静默半晌,像一座冰冷的雕像,长而密的睫毛遮盖住深沉眸光,只在想起魔尊临死前靠在他的肩头那声耳语时,低低叹了一口气。 “好吧,如你所愿。” 他伸手阖上魔尊双眼,静静道:“你我之间,诸般因果已然了却,往事种种,皆一笔勾销。”他神色似有一丝寂寥,“若有来生……” 他话语一顿,停了下来。 修士神魂俱灭,不入轮回之内,并无来生之说。魔尊主动受他一剑以破之前所立誓言,随即燃烧神魂拖着血魔一起陨灭,自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连转世都不会再有。 不过天演四十九,遁去其一,凡事终有一线生机。但那机会毕竟太过渺茫,不可捉摸,姬临川也只能改口道:“若君未曾故去,你我或可摒弃前尘,相约论道,共饮千觞。” 并非不死不休的仇敌,而是可以共同论道的好友。 这是姬临川所作出的最大让步。 至于其他…… 十万年来,他所处之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历经生死别离,看过尘世纠葛,却始终不懂情爱,也从不打算弄得清楚明白。 他一心寻求天道终极,向来克制己身,不欲沾染身外之物,徒留诸多羁绊。便像今日因魔尊之死,心尖所生这点微颤,可能过了明日便消弭无踪,又谈何说得上那感情浓烈的“爱”之一字? 所以魔尊真正所求,他心知肚明,却给不了。 或许永远也给不了。 指尖冰寒的力量扩散开来,魔尊的身体被玄冰封起,放入储物戒指之中。 他站起身,抬手下压,力量流转之间,那些上涌的秽气便纷纷褪去,露出幽蓝的地面。 是时候了,他想。 千万年来萦绕在这个世界上空的那层枷锁,那一场场不断重复的天地大劫,还有那些仍在此界肆虐的天魔们,都是时候,迎来一个彻底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HE信我w 谢谢星雨、丹缡、霙菀、墨卿、雪儿满天飞、风轻、阿枕、饿吧唧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101章 姬临川立于虚空, 静默看着横亘于脚下的漆黑裂缝。 他身上纠缠了前后两位天魔王临死前留下的怨念杀意,于域外天魔而言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那些狰狞凶残的黑影前赴后继地向他袭来,状若疯狂。 他却只袖袍一挥,微风拂过大地, 引动天地杀机。所过之处,烈焰遮天而起, 灰白混沌之间, 无数魔物湮灭于无形。 他落于地面, 周围晦暗之气已然消失一空, 唯余寂然一片, 满地苍凉。 那灰白烈焰径直燃烧至裂缝之下,隐有呜呜鬼哭之声传出,他面色无波,一步步走进, 视线触及裂缝繁复的血色阵法,目中掠过一丝冷然之色。 他如今虽身处人间,境界却已超脱,自觉此间并无可以留恋之处,实在不理解为何有人热衷于插手下界事宜, 与他空磨数万年光阴, 实在叫人厌烦。 若上界之人皆是这般货色,那么所谓真仙,与这世间芸芸众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浩瀚的神魂之力向阵法笼罩过去, 一一解析其中符文真义,姬临川很快便找到阵法关键所在。 他左手执着仙剑天极,右手紧握魔剑离渊,剑意凛然,浑然交融,不分彼此,一生一灭之间,仿佛便是一个轮回,气机深不可测。 此二剑本为神兵利器,威能极大,经过劫雷洗礼,剑更是寒光凛冽,迫人心神,本是极难驾驭之物,此时却随姬临川心念而动,剑鸣声起,双剑暴射而出,直取阵法中心。 便听一声轰然巨响,力量扩散开来,姬临川迎风而立,似感应到什么,忽然冷哼一声,袍袖飞扬之间,已跨越数丈虚空,右掌聚力,与一道穿透界壁而来的攻击悍然相接! 他身处狂风骤雨般的力量中心,衣物上不免出现一些细小划痕,然而他的模样却丝毫不显狼狈,力量碰撞之下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只淡淡道:“藏头露尾之辈,只剩下这些手段了么?” 许久没有声音传来,他也不以为意,只驱动手中双剑,将力量旋涡轰出一道缺口,成功脱身而出。 忽有一个低沉邪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区区凡人竟敢冒犯本君,做我的下仆,或可饶你一命。” 姬临川漠然道:“白日做梦。” 那人似未料到有人敢拒绝于他,语气森然,威胁道:“沉渊小儿,莫以为渡过雷劫,便可白日飞升……得罪本君,便等着万劫不复吧!” 不料姬临川压根不吃这套,自然不会被吓到。他眉目淡漠,姿态睥睨,道:“那又如何?天道轮转,生死轮回,你又算什么东西?” 说罢,便以混沌神炎切断神魂与上界气机的联系,隔绝那喋喋不休之语,飘然在裂缝边缘落下。 至于对方会作何感想,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那血色阵法已经被他所破,阵阵血腥之气从岩层深处逸散,消泯于虚空之中,那诡谲至极、连接异域的裂缝也颤动起来,如同地动。 没有阵法支撑,这裂缝很快便在天灵界的排斥之力中被迫合拢,化为平地,全然看不出此地曾经为天魔祸乱,生灵绝迹。 姬临川垂眸,心念一动,二剑便飞回掌心,化作神纹缠绕于腕上。 但见肌理之上,两道痕迹交互,一道银白,一道墨黑,衬着苍白肤色,愈发色彩鲜明,似有若无的仙气与魔气交汇,气机莫测难明。 姬临川垂下双手,宽大的袖摆便遮了手腕,只余修长双手显露在外,干燥、有力。 他身形瘦削,衣饰飘然,却不曾给人以柔弱之感,恰如月色冷冽,于寂然无声处令人仰望。 此处事宜了结,他并未多加停留,接着数日之内,辗转数道深渊裂缝之间,将上面血色阵法一一破坏,终结了天魔异域与此间联系。 至此,九域十八州祸乱终止,一切再度繁衍生息。 因阻挡及时,这次大劫除却魔域,诸多宗门并未伤筋动骨,很快便已经恢复了元气。 而魔域魔修也成立了魔域联盟,因在天地大劫之中所定协约,道修与魔修之间的争端已然不多,一个新的格局正在形成。 待得事情尘埃落定,姬临川之名早已传遍九域,而他本人,却不声不响退出了俗世漩涡,孤身来到当年太清仙宗旧址之上。 五千年过去,此处沧海桑田变幻,当年壮阔的道修宗门,如今已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原野,半人高的碧草在风中飘摇,粲然日光为其铺上一层金鳞。 有人站在那儿,已不知站了多久。 背脊挺直如同苍松,白发于风中轻扬,衣摆云纹银绣泛出些细碎微光,道衍真君仰望着天空,轻轻道:“许久未曾见到这般澄澈的天机了。” 姬临川步上前去,道:“时光如流,不可往也。” 道衍真君微微颔首,“诚然。” 两人看着无垠碧草,皆静默下来。 暖阳落于身上,带来些微暖意。他们皆是少言寡语的类型,然而相伴数年,心意相通,即便没有言语,气氛亦算圆融。 道衍真君忽然侧过身,瞳孔之中似有微光荡漾,问道:“诸事已毕,你打算何日飞升?” 姬临川道:“与你道别之后。” 闻言,道衍真君面上带出淡淡笑意,道:“甚好。不过仙界凡间,其实并无太大不同。除却那方天地规则,仙人的行事作风,亦无外乎天理人情。” 他的语气似有一种漫不经心之意,姬临川似听出了些什么,忽而抬眸凝视着他,认真道:“我会想办法,助你脱离此境。” 道衍真君摇了摇头,道:“这么多年,我亦想通了,其实自由与否,意义并不大,若从实说来,这天地万物,何处不是樊笼?何况天道无常,欲知其中真意,化而用之,又岂是那般简单……” “吾所愿也。”姬临川静静道。 道衍真君道:“我知你心意已坚,只是还想告诫你一句,凡事皆需量力而行。” 姬临川的目光掠过苍茫原野,终究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道衍真君便绕开了话题,叹了一口气,道:“只是顾师弟……五千年前,我便知他心有妄念,未想竟酿出如今局面。” 姬临川脑海之中浮现当年那个少年影像,目中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低声道:“因果有命,前日之因,今日之果,是我疏忽,未曾堪透这点。” “非你之过。”道衍真君看着青年静默清冷的侧脸,眉心微皱,忽而又道:“是了,当年黎忱命魂破碎,你将他送往何处了?” 姬临川思索片刻,道:“他神魂将灭,我只能强行拘魂,将他送离此界,轮回往生。” 不过这样的手段,其实并不是那时候还被封于离渊剑内的他所能够做出的。 当年,魔尊以九幽轮回莲为引,唤魂而来的“褚离”虚影,严格意义上说并不是他,而只是他化身于天道的一部分。 一切,源于他在深渊之中那场意外—— 那时他以自身精血和此间最为纯净的生灵之气点燃混沌之火,正欲化身其中,却被人强行打断,迫不得已,生生将意识拐了个方向,化入莲心之中,以莲心为躯,匿于尘世。 而那抹无意识的混沌之火,则被驱赶至虚无之境,与他切断了联系。 他懵懵懂懂失却记忆,再度醒来之时却已到了天灵界内,太清仙宗域内,恰逢仙宗大开山门,挑选弟子之日,机缘巧合拜入山门,重修仙法。 再之后,他便遇到了化身而来的姬映迟,还有当时尚且年少的……顾暝渊。 …… 五千年前,太清仙宗。 正值仙门开山之际,山下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习道法,登仙途,翻手为云覆手雨……” “我辈当求长生路,修仙求道何不为……” 小儿吟唱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中,人来人往间,皆是面露渴求之色、欲登仙途之士。 这世间,谁不渴求力量?谁不渴求长生? 修仙求道,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然而这话落在刚刚清醒不久的青年耳中,却有些难以理解。 他茫茫然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人流涌向那登天之阶,看着云雾缥缈之间那隐隐约约露出的仙宫琼楼,犹疑许久后,终归还是举步向前迈去,随着人流踏上那见不到尽头的台阶。 却不为力量,亦不为长生。 台阶很漫长,愈往上,压力愈发厚重,还有幻影重重,搅人心念。毅力不够,意志不坚,资质不达者,行未过半,便已纷纷倒下。 而一倒下,便会化作白光,落回山脚。 这些人占了九成九以上。 而行过半者,大多额角亦渗出细汗,双腿颤颤,行走的速度亦越来越慢,最后不堪重负,终于倒下。这些倒下之人,有一部分同样化作白光落回山脚,另一部分,却被颜色不一的彩云接引上山,消失踪影,但这一部分的人数极为稀少。 数十万人跋涉上山,人数还在源源不断的增加着,然而最终通过试炼的,仍旧寥寥。 “求道之途何等艰辛,心性则尤为关键,我太清仙宗不收庸碌之徒,奈何天底下道意不坚之人何其之多,还都心怀侥幸……” 云层之后,正关注着这场开山收徒大典的众多仙宗长老正低声私语,兴许是因为此届好苗子并不算多的缘故,许多都在长吁短叹。 忽然听到一声轻咦,却是太上长老褚偃所出。 众人纷纷将目光落于云镜之上。 便见那画面中央,登天阶尽头,竟有一人矗立。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最近更新甚缓的原因……由于蠢作者最近多了两门专选,兼之临近期末各种作业交的飞起,这龟速实在对不住各位大家,躺平任锤了来吧_(:зゝ∠)_ 然后,谢谢星雨、丹缡、雪儿满天飞、阿枕、白卿衣、墨卿、阿辞的地雷,么么哒~ 第102章 众多长老目光纷纷转移, 落在那白衣青年身上,面上尽皆动容。 数万年来,仙宗开山收徒上万次,纷至沓来者不可计数, 能够登顶者却只手可数,无一不是惊世之才。 只是天才难得, 距上一位登顶之人, 已过了一千三百余年。 “褚偃真君, 您可看出他是何等资质?”一位长老耐不住性子, 急切问道。 站在最前方的老者缓缓道:“此子灵气内敛, 纯澈剔透,乃纯灵之体。” 那长老当即皱眉,道:“怎会是纯灵之体?纯灵之体虽也是上等资质,但相较于那些万年难遇的天才之辈, 却是流于普通。” 老者摇了摇头,斥道:“莫忘了前人设下登天阶的初衷,修道之途,怎能光凭资质而论!” 说罢,又凝视了青年片刻, 面上露出一丝欣赏之色, 赞道:“此子道意纯粹,心无杂念相随,大善,足以继我衣钵, 传于后世。” 这便是要收徒的意思了。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下方那青年的眼神便有些不同起来,纷纷慨叹。 “说起来,褚偃真君修道已经五千余年,未曾言收徒半句,未想原来是应在此处。此子能得真君青眼有加,亦是天大的福缘啊……”一名长老不无羡慕地说着,引来诸多赞同。 …… 而众人议论中心的人,却并不知自己已引起了许多注意,或许即便知道了,他也并不在意。 青年迈步走上峰顶,神色依旧沉静淡漠,只看着那雄伟高大,仙气缥缈的山门,略略有些出神。 目中茫然之色突然褪去几分,他走近几步,手掌贴合在冰凉的灵玉石柱上,但见石壁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体,笔锋清隽凌厉。 他眸色转深,莫名有几分熟悉之感从心底划过。 “这是我宗灵玉山门,乃十万年前高人所修,其中蕴藏深沉道意,无边无垠。你修为尚浅,莫要细观太久,免得伤及神魂。”一个苍老古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青年转过身,便见身后一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者负手而立。 青年缓缓眨了眨眼,眼神虽纯粹透彻,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意,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你是……何人?”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已经许久未曾说过话语般,有些艰涩,凝滞,而语气也是冷淡的,说不上有多少尊重之意。 并不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面对修士的态度。 老者却不在乎这些外在表象,只微微笑道:“我乃太清仙宗长老,为接引而来。你既然能够登上此阶,便是有缘入我仙宗,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青年道:“请说。”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万般活法。修道之途道阻且长,一着不慎,当有神魂俱灭之危,而或误入歧途,沉沦此生……如此艰险,你仍要执意于此吗?” 青年面上未见动摇之色,只淡淡道:“道阻且长,又如何。” 老者微微一笑,又道:“好小子!既如此,那么在你心中,道为何物?” 青年此次却没有再回答,只是侧过身,修长的指尖在石壁小字上摩挲而过。 老者凝神看去,便见石壁上几行字体竟隐隐泛出微光—— ……道隐无名[注],虚无中生,旷达无极 。 吾所求道者,为天地至理,为己身所悟,为世间恒常。所研道则,究其所含之理,非其所含之力,所修道法,寻究天地终极,非觅长生之境。 穷吾此生,凭依吾心……虽死不悔。 “好!……甚好!”老者阅毕,抚掌而叹,欣然道:“少年人,你可愿随我入道修行?” 青年定定看了老者数息,方道:“好。” …… 喜获良徒,褚偃心情相当不错。 只是青年情况却有些特殊,性情冷淡倒是其次,记忆不知为何丢失一空,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任他使了千般手段都寻不出原因,自然也无法把青年失却的记忆寻回来。 虽说青年来历存疑,但褚偃身为太清仙宗太上长老,自有几分看人的气魄,也担得起诸般因果,于是并未犹豫,便将人收入门下。 只是,称呼到底是一个问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然前尘忘尽,入我门下,不若随我姓氏,”褚偃仰看天边那一抹白,缓缓道:“此刻恰逢黎明将启,天光乍明,有盎然生机相伴而生,不若便唤你褚黎?晨曦破晓,生机相随,寓意倒也不错。” 青年眨了眨茫然的眼眸,面无表情点点头,算是应下这个名字。 只是当书写之时—— “咦?”褚偃凑近一看,犹疑道:“你写的,怎是……” 青年正站着研墨,闻言动作一顿。旁边案上是一张铺开的宣纸,上面笔墨淋漓。 写得乃是“褚离”二字。 因为记忆全失的原因,青年的字体相当僵硬,和初学者一般无二,却唯有那个离字,带着些许莫可名状的凛然风骨。 迎着褚偃的目光,他放下石墨,伸手拎起笔,仍写了同样的字体。 褚离。 是流离的离,而非黎明的黎。 褚偃摸了摸白须,未直言反对,只缓缓道:“你命格单薄,性情孤僻离世,若再以离字为名,怕是以后孑然孤苦,诸劫加身。” 青年摇了摇头,声音淡然,却透着无可置喙之意,道了一句“无妨。” 他缓缓摩挲着墨迹未干的字迹,指腹沾上淡淡的墨痕,长睫低垂,有些微流光从眼底一闪而逝,遂不见踪影。 …… 如褚偃所断言般,褚离资质极高,这资质并不完全体现在灵根天赋上,而是体现在心性悟性中。 九年过去,当同辈弟子还在炼气期徘徊时,他早已达到筑基期巅峰,如同水到渠成,极其顺利。 而正在诸多同门心中敬佩之时,又一名踏上登天阶之人出现了。 “这是你新入门的师弟,”褚偃笑抚白须,看向身侧道:“映迟,这是你师兄,褚离。” 褚离抬眼,便见褚偃身侧正站着一名男子,此人面容冷峻,白衣飘然,正静静看着他,目中似有万古岁月流淌而过,莫名给他一种熟悉之感。 “师兄。”那人开口唤道,声音低沉冷漠,面上却有浅淡的笑容一闪而过,如春风送暖,冰消雪融,衬得那冰冷容颜也显得可亲起来。 褚离朝他颔首,不知为何,也露出了些许微薄的笑意。 “带你师弟在天极峰逛逛吧。”褚偃笑眯眯道。 褚离便淡淡应下,向姬映迟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初次见面,两人皆是性情寡淡之人,于是相对无言,只静默走着,氛围却没有丝毫尴尬,仿佛这样的相处模式,自然而然便存在于两人之间。 好像他们已经这样静默无言的相处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 褚离第一次见到顾暝渊的时候,那孩子正鲜血淋漓地站在血泊之中,周围是横七竖八堆砌着的尸体,宛如人间炼狱。 这孩子双目下印着两行干涸血痕,睁着空茫没有焦距的失明双眼,背负血海深仇,惶惶然立在满目血腥之中,身形伶仃,形容狼狈。 褚离低叹一声,呢喃道:“来迟一步。” 随即他便掣剑在手,以强大的神魂之力沉沉压下,将那侵入到男孩体内的妖魔强行逼出,随后数道剑气横扫而出,把这作恶无数的孽障斩于剑下。 他归剑入鞘,眼尾余光却见男孩的身体晃了晃,仿佛再也无法支撑一般缓缓倒下。 褚离心念一动,便瞬移至男孩身侧,扶住男孩背脊,不顾雪白衣袂上沾染的斑斑血迹,将磅礴灵力注入孩子体内,维持住一线生机。 令他惊讶的是,那孩子在妖魔附体的痛苦之下竟然还能够保持一线清醒,顺着他的衣袖转身靠入他的怀中,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死死不肯放手。 褚离多年以来从不习惯被人近身,他眉间皱起一丝清冷的弧度,却到底没有将男孩推开,而是有些僵硬的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背脊,权做安抚。 以他如今修为,一眼便可看出,这孩子不知为何身负血煞,一身冤孽深重,虽然资质极佳,于妖魔鬼怪而言却是上等的容器,若非有气运庇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即便如此,也是累及亲缘,一生孤苦。 “罢了,既已结下因果,也不妨再帮一把。” 褚离想罢,自储物戒中拿出疗伤丹药给男孩喂下,随即运功逼出男孩体内剩余魔气,细心照顾三日有余,待其伤势稳定,才将其带回太清仙宗山下村庄妥善安置。 负煞之人心性孤僻,易生执念,乃至剑走偏锋,堕入魔道也是常事,所以褚离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将男孩的过往记忆封印,并留下一道清心符护佑其成长,便翩然离去。 当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数年过去,这孩子竟毅然决然地踏上登天阶,甚至登至顶峰,成为了他第二位亲传师弟。 顾暝渊乃太清登天阶近千年来,第三位登顶之人。 然而与他当年的波澜不惊,姬映迟的轻描淡写相比,少年要显得惨烈太多。 少年资质不凡,却毕竟血煞加身,心念繁杂,即便被他封印了那段惨烈的记忆,在各式各样的幻境之中仍旧举步维艰,难以堪破。 面对这种情况,一般人早已在台阶上倒下,他却只咬牙坚持,最后硬是靠着意志强行破阵,强撑着一口气爬到登天阶尽头。 便连褚偃也叹道:“此子这般年纪,毅力之坚,实属不凡。然执念过深,却不知是福是祸……罢了,罢了,既然是徒儿你将他带到仙宗脚下,与本门结成因果,我便将他收归门下,教他莫要误入歧途。” 褚离将视线从少年身上收回,躬身行礼道:“如此,我便替他,先行谢过师尊。” 那时,褚离还不知道,便是从那一天起,他与少年之间的因果便愈发纠缠,甚至绵延到数千年之后,直至深陷其中,身不由己。 作者有话要说:[注]:“道隐无名”出自《老子》,文中是我断章取义,胡乱瞎扯的(笑) 然后,这文将于两个星期后恢复日更,日更到完结,信我;-) 最后谢谢丹缡、雪儿满天飞、风轻、阿嘉姑娘的地雷,么么哒~ 第103章 传功房内, 褚离静默观察着眼前之人。 顾暝渊一身蓝白道袍,低眉垂目,看不清面上神情,五官尚且带着稚气, 却已显露出俊美的雏形,身上有一丝淡淡的煞气环绕, 若非到了褚离的境界, 是很难觉察的。 少年的气质十分沉静, 但却不是那种无波无澜的平静, 而是孑然一身, 无所凭依而致使的孤独寂静,也是无声的警惕和抗拒。 褚离淡淡开口:“顾师弟,你既然已经入我仙宗门下,当修习我派法门。然功法所向, 源于本心所求,所求相异,而功法不一。因而,师弟能否告知我,你所求之道, 究竟为何物?” 他早便对此有所疑虑。当年那个身负冤孽、血亲尽殁的少年仍旧历历在目, 如今即便洗去记忆,养于阡陌,褚离也并不认为,顾暝渊的内心没有受到当年经历的丝毫影响。 血煞冤孽时常影响人之心智, 容易令人愤世嫉俗、偏执成狂,太清仙宗的道意法旨却偏向淡泊离世,无欲无求。 说实话,少年没有走入邪门歪道,反而执意登上太清登天阶,寻求仙门道法,已经令他出乎意料。 听到褚离的问话,顾暝渊本安静放置于膝头的手微微弯曲,片刻之后,他仰起头,面上的神情是恭敬谨慎的,的确是寻常人面对同门师兄的表情。 然而,那双偏向狭长,又带着几分凌厉的黑眸却暴露了他,那漆黑眼眸深处,却好似燃烧着一簇渺小幽暗的火苗,汹涌着暗藏的野望。 顾暝渊的声音里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又有一丝莫可名状的喑哑,道:“回师兄,缘由无它。我渴慕修道之人所掌握的术法,更欲求得长生之道,得以永存世间,而不愿拘束于芸芸众生,受困于人世樊笼,因而踏上修道一途,拜入仙宗之内。” 唯有力量,才得自由。 这是顾暝渊未曾说出口的话,褚离听出来了。 他不置可否。 顾暝渊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些过于猖狂,并不适合太清仙宗的道意法旨,他抿了抿唇,将眼中呼之欲出的野望暗藏下来,随后再度低眉垂目,低低解释道:“……不过,我之所以有如此欲求,其实源于我时常做着的一个梦。” “哦?”褚离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身在梦中,整个世界血色漫天,看不清其他的颜色,里面魑魅丛生,诡谲可怖。明明只是梦境,感觉却如此真实。每当惊醒之后,我都会想,这种命运无法掌握于手中的感觉,实在太过令人厌憎。师兄,您能理解吗?” 顾暝渊低着头,尚且少年的他身形相当瘦弱,声音微弱而带着一丝颤抖,不是不惹人怜惜的。 只是,褚离却能够清晰感受到对方话语中那丝隐约的抗拒,明白这示弱般的伪装之下,那浑身的警惕和试探。 他心中微叹,开口道:“不必因此困扰。大道三千,有人追寻天地之无穷奥妙,自也有人追寻力量与长生,并无孰对孰错之分。本门虽讲究清静无为,却并非一定要尘俗不沾,断情绝爱,只需坚守本心清净恒一,杜绝妄念滋生,无所为,亦可无所不为。” 顾暝渊有些惊讶的抬头看他,似乎十分意外眼前这个看上去过于冷清淡漠的师兄,居然没有斥责他刚才那番在正统修仙者看来过于“追名逐利”的话语,反而说出这样一番类似安抚的话语。 褚离继续道:“……你所思所求,我已知晓。依你心性,往后便修习太清道玄真经与太清冲虚剑诀罢。两部法门皆已刻录在此玉玦之中,你且以意念观之,用心体悟,有何不懂,可自来寻。” 说罢将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递给顾暝渊。 少年尚未长开的手纤细瘦削,在接过玉玦的那一刹那,手背接触到对方修长莹润的指尖。 便在此时,顾暝渊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反手一握,牵住了自家师兄的手。 褚离手的动作一顿,疑惑道:“师弟?” 顾暝渊终于缓缓松开手,语气看不出丝毫异样,只道:“……抱歉,失礼了。” 褚离微微皱眉,却无法看到顾暝渊袖中颤抖的手,也寻不出表面上的端倪,于是只好淡淡道:“无妨。”旋即起身,走向门外,落下一句话语:“师弟往后在此住下后,若有何需要帮助之处,直接在玉玦传讯于我便可。” 而顾暝渊则独自端坐传功房中,凝望他的背影,目光似在出神。 …… 自那日起,褚离时常会接到顾暝渊的传讯,向他请教一些修行上的疑难困惑,态度恭谨有礼。 于是长此以往,两人之间的距离便在不知不觉间缩短许多。 顾暝渊年纪尚小,早早便与他有着一番因果纠葛,如今更成了他的师弟,褚离心中未免有些许微末的怜惜之意,于是在照顾这个师弟时,便不自觉多了几分温和优容。 以他素来冷淡的心性而言,已是相当难得。 少年时期的顾暝渊,虽然骨子里带着几分孤傲深沉,却非常善于察言观色。 他对待每个人都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不至于惹人生厌,却也无法令人引为至交,而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会不自觉流露出几分亲近之意。 兴许是因为觉察了他的善意的缘故罢。 褚离暗自猜测。 这日,褚离正手执经卷,盘坐于洞府之中细读。 手边玉玦亮起,褚离伸手拂去上面光芒,道了一句:“请进。” 洞府外禁制变幻,露出一条通道来。身形已经拔高不少的俊美少年走了进来,目光落在端坐蒲团、白衣乌发、姿容清隽的青年道修身上,又慢慢转移到对方执卷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扫视两圈,目中有光华掠过,最后漾成轻轻浅浅的亲近温柔。 他弯腰执了一礼,笑道:“数月不见,师兄修为又有精进,恭喜。” 褚离放下书卷,周身隐隐有威压流露,却是半月之前突破至元婴初期,气息不稳之故。他轻轻颔首,抬手示意顾暝渊坐下,道:“我闭关日久,师弟修炼可有疑难之处?” 顾暝渊便自然而然在他身前盘膝坐下,动作熟稔而亲近,不知有意无意,挨得距离有些过于接近了,近到褚离只稍稍低头,便能看见自家师弟那双亮如寒星的眸。 “不瞒师兄,我近日修行之时,忽感体内气血消沉,脉络真气有阻塞之兆,恰逢凝练金丹之际,恐根基不稳,特来向师兄请教。” “真气阻塞?”褚离微微皱眉,以强大神识窥探对方体内穴窍,可见气血确实有沉滞之状,这对修道之人来说,可并非什么好事。再度观之,终于发现端倪,沉声问道:“你身上的伤势哪里来的?” 顾暝渊知道瞒不住,苦笑一声,道:“月前我在后山寻到几株安神草,想到师兄闭关将出,欲炼宁神香赠与师兄,便想将其原料采来,却不料灵草自有灵兽相护,一时不慎受了轻伤,回来已及时服了伤药,料想无碍,却没想到……” 他顿了顿,轻声道:“抱歉,师兄。” 他如此说法,褚离哪还能够怪他?于是只好叹道:“转过身去,我帮你疗伤。” 闻言,顾暝渊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随即垂眸挡住眼底神色,感激道:“谢谢师兄。” 他转过身,背对着褚离,盘膝而坐,慢慢脱下外袍,解开里衣,露出后背。 少年的背仍显得有些青涩单薄,纤薄的肌肉覆盖其上,蕴藏着不可小觑的力量,他正挺直的端坐着,拉伸的线条弧度便更加显得优美。 褚离抬手按在顾暝渊后背之上,肌肤相触,炙热的温度从少年的身躯源源不断传到他微凉的掌心。 他神色不动,体内浩荡真气流淌,从掌心进入少年体内,顺着经脉流动并修复其体内暗伤。 顾暝渊身上渗出薄汗,似乎是感觉到了痛苦,后背稍稍颤抖,恰在此时,褚离清冽的声音响起:“定心,凝神,抱元守一。” 接着过了一会儿,褚离觉察到顾暝渊的痛苦并未缓解,带着些许安抚之意的温和话语再度响起:“……莫怕,很快便结束了。” 随着这一句话,顾暝渊全身的痛苦颤抖便戛然而止,直至褚离行功完毕,顾暝渊吐出几口淤血,也再没有发出过一声苦痛□□。 他抬手将衣物缓缓穿戴完整,然后转过身,状似情不自禁道:“师兄,你真好。” 好到让他……心中有更加汹涌的野望滋生…… 褚离并未觉察异样,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叮嘱道:“后山灵兽品级不低,若无金丹修为,莫要一人独去,往后需谨记今次教训,切勿冒昧行事,知道么?” 顾暝渊微笑道:“嗯,我记下了,师兄。” …… 褚偃真君飞升前所收最后一个徒弟,名唤黎忱。 黎忱和他前两个师弟都不太一样。他长得极美,惊心动魄般的美丽,年龄与顾暝渊刚入门时候差不多,但青涩的相貌却已让人惊艳不已。 与美丽相伴而行的,是罪孽与不幸。 黎忱的身世,相比顾暝渊而言,要更加悲惨而让人唏嘘,诸多苦难和磋磨落在少年身上,加剧了他的体弱和消瘦。 褚离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几乎觉得这人是个水晶做的人偶,稍稍加以碰触,便会散碎一地。 黎忱天资纵横,却也是炉鼎之体,若非被褚偃真君路过所救,恐怕早已成了他人手中玩物,尚是如此,也受苦颇多。 可想而知,整个师门上下,对黎忱自然照顾有加。便连最难以亲近的褚离,也很少对黎忱摆出太过冷淡的姿态。 唯独顾暝渊有所不同。 他也和师兄们一样照顾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只是态度始终不冷不热,甚至在初见之时,还流露出了明显的敌意。 黎忱性情内向,很是乖巧,怯生生的对他们喊“大师兄”,“二师兄”,却偏偏在轮到顾暝渊的时候,后退了几步。 褚离侧头看去,刚好见到顾暝渊眼中未褪的冷意。 小孩子生性敏感,对于敌意更是相当敏锐,褚离不知道顾暝渊为何对这素未谋面的小师弟生出敌意,但却只能帮他收拾烂摊子,上前几步,将黎忱拉入怀中,轻声安抚。 却不知看到此情此景后,顾暝渊的面色愈发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家里出了一点很不愉快的事情,导致更新迟了,十六在这里向大家鞠躬道歉。 今天开始恢复日更,偶尔双更直至完结,有事文案请假谢谢丹缡、24561775、卿白、唧唧复喳喳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104章 作为门中大师兄, 照顾新入门小师弟,乃不可推卸之责。 褚离虽性情孤冷,但对于自家师弟们,却也是真心关切爱护的。他手把手教黎忱入门练气, 修行法诀剑术,更以诸多药材烧成药浴, 以供炼体筑基, 弥补其孱弱体质。 黎忱的待遇, 在师门上下, 算是独一份。 当年姬映迟入门时早已成年, 修为与褚离相近,却不需要他多加关照。而顾暝渊年龄虽小,但骨子里带着几分孤傲倔强,想来不愿被人处处管束, 因而,褚离也只在修行上予其指点帮助,而并不欲干涉其生活。 黎忱却不一样。 他年幼体弱,性情内向,若真放着不管, 恐怕很难在仙宗顺利修行下去。 褚离如此考量, 对待黎忱便愈发关切,却未曾想过少年人心中对自己亲近之人的独占欲。 待他发现之时,顾暝渊和黎忱之间的关系,已经是势同水火, 两看相厌了。 这日,褚离正在教黎忱学剑。 数月过去,因为修炼与药浴的缘故,黎忱的面色已红润许多,衬着精致五官,漂亮的宛如一个瓷偶娃娃。他就那样俏生生站在那里,乌发雪肤,神情乖巧,宽大的衣袍随风扬起,便愈发显得身形纤瘦,惹人怜惜。 褚离走到黎忱身侧,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纠正其练剑姿势,淡淡道:“修习剑法,需心思明澈,摒除杂念。剑为杀伐之兵,但剑法不是。我让你手执木剑,修沧海明月剑诀,便是要你以身养性,知天地之苍茫浩渺,而明悟己身立足之依。” “过去已然过去,不必纠结于心。你要明白,你如今已是太清仙宗弟子,无人再可轻你辱你,尘俗如烟,世情如幻,唯己身所求之道恒真。” 黎忱听出了他的劝慰,回想起这些年所遭遇种种,眼眶似有微红,强撑出的平静表象骤然崩塌,哽咽道:“师兄……我……” 褚离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刚想说几句话开导,旁边却传来青年低沉磁性的声音:“大师兄,真巧,你在这儿教小师弟练剑呢?” 褚离侧过身,便见顾暝渊执剑走了过来。 已是青年模样的他五官俊美飞扬,身材亦愈发修长挺拔,身上道袍有轻微破损,想来是刚刚去了后山修行,现在恰好回来。 自从顾暝渊突破金丹期,黎忱入门成为小师弟之后,褚离就很少看到他了,只因顾暝渊不是在后山修行,就是出外执行宗门任务,忙得不见人影。 想罢,褚离微微颔首,道:“顾师弟最近修行,十分勤勉。” 黎忱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将眼眶里的泪水强行收了回去,淡淡瞥了眼顾暝渊,然后直接转身,摆出眼不见为净的态度。 顾暝渊也不理会黎忱,只对褚离笑,心情颇好的样子,道:“我这段时间可不全是在修炼,只是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如今总算是想通了。” 褚离看着他,因着那张洋溢着欢欣之色的面容,将其身上的孤僻阴暗冲淡了许多,竟意外显出几分少年人的蓬勃朝气来。 他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欢悦情绪,语气柔和些许,道:“如此甚好,恭喜师弟了。” “慢着,”顾暝渊走进几步,目光灼灼,道:“莫非师兄就不想知道,我一直思考的,究竟是什么问题吗?” 褚离道:“不必。修行之道,本在个人,于己身所感,于妄念所扰,常有困惑滋生,你能自己解决,便是好事,无需让我知晓。” “好罢,师兄。”顾暝渊面上有遗憾之色一闪而逝,随即摆摆手,不在意道:“我便不阻你教导小师弟了,先行一步。” 待离得远了,他才自言自语般道:“啧,师兄,我这可不是修行上的问题啊……” …… 修真无岁月。 黎忱成功筑基之后,褚离便再度进行闭关冲击化神期。待他破关而出,外界已从暖春变作寒冬,却并非单纯的一年半载过去,而已是数度春秋。 化神之境可沟通天地,然而褚离看着洞府外的飞雪,却倏忽之间感到一丝疏离。 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排斥着他。 他走出洞府,意外看见顾暝渊抱剑倚在洞府外石壁上闭目养神,也不知已经待了多久。 他的面容更加成熟,完全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五官俊美得近乎邪气。 觉察到来人,他睁开眼,睫毛上沾了些许霜雪,一双黑眸亮的渗人,薄唇微勾,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师兄可算出关了。” 褚离眉头微皱,化神期神识敏锐的发现眼前之人的情绪有些不妥,至于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只好舒展开眉宇,道:“这些年,仙宗是否有要事发生?” 顾暝渊道:“这正是我要告知师兄的,咱们师尊,很可能马上便要飞升了。” 闻言,褚离心中微讶,不过算算时日,褚偃真君在大乘期滞留已超过千年,迟迟未曾飞升的原因,不过是挂念门下几名弟子罢了。 如今各个师弟都已长大,衣钵亦已传下,他也是时候了却尘念,破界飞升,追求更高境界而去了。 这是好事,理应庆贺。 “飞升大典定在何日?”褚离问道。 “三日之后,天岚峰顶。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先去见师尊一面罢。” 天岚峰,玄机阁。 褚偃真君手抚白须,温和的看着座下得意弟子。 不过百余年,褚离便臻化神之境,所谓天纵之姿,不外如是。然而最令他所满意的,却并非对方令人艳羡的资质,而是那淡然纯粹的心境,从不为外物所迷的执着。 纯粹而不天真,执着却不偏执。 他数千年阅历,所见所闻何其之广,然而真正赞叹的,却仅此一人。他相信,他飞升之后不会寂寞,因为褚离很快便能够紧跟其后,破界而来。 这并不是一个会囿于一隅之人。 想着,褚偃真君笑道:“徒儿,自入门以来,为师并未教你太多,你修为有成,大多依靠己身努力,非常不错。如今为师飞升在即,这天岚峰上下,以后便交予你打点。” 褚离立即躬身行礼,道:“谨遵师命。” 褚偃真君又道:“徒儿,你且过来。”褚离应声前行几步,走到褚偃真君身边站定。 褚偃真君拿出天岚峰峰主令牌交予他收好,随后,面上笑意减弱几分,凝视褚离片刻,缓缓开口:“你应当还记得当年,你初到太清仙宗之时,失却记忆的情状罢。” 褚离道:“记得。” 他当然记得,记得那时站在台阶上茫然无措的心情,也记得刚看到太清仙宗时莫可名状的熟悉。 褚偃真君叹道:“我寻遍各处典籍,亦无法让你恢复以前记忆,想来能够让你失却记忆的手段,必然诡谲非常。你以后行事无比小心,这天地之间,兴许仍旧隐藏着你所不知的仇敌。未能抵御大乘期修士之前,切记低调行事,勿随意介入纷争。” 褚离心中忽然一动,莫名生出一点警惕,道:“多谢师尊提醒。” 褚偃真君继续叮嘱道:“还有,你体质特殊,这个秘密,莫要让任何人知晓。” “弟子明白。”褚离轻声道。 他的身体,以至清之气为基,轮回之莲为凭,一瓶血液,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一枚莲子,便能将神魂破碎之人挽回生机,如何不令人垂涎。 当年登天阶上,褚偃真君一眼看穿此事,却不动声色的瞒下,之后师徒数载,未曾向他索取分毫,更是层层施法,隔绝他人窥视,褚离承此情,真心尊敬着这位值得敬重的长者。 “明白便好。为师也要准备飞升事宜了,你且去罢。日后在仙界等你,你可不要让为师失望才是。”褚偃真君笑说道,摆了摆手。 “好,弟子定会努力修行,也祝师尊能够顺利飞升。”褚离说罢,转身走出玄机阁。 …… 三日后,飞升大典。 人群熙攘。 天岚峰只一脉相传,人数较之太清仙宗其他诸峰要稀少许多,这飞升大典却办的热闹非凡,各峰峰主、长老尽皆到来,可见褚偃真君在门派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大乘期修士已渡过数次天劫淬炼,肉身已趋圆满之境,而只要在不断感悟之中,神魂触动那天地之间一点契机,便可受到上界感召,破界飞升而去。 但这点契机却极难寻到,大部分修士一生寻觅,却无踪迹可寻。而一旦寻到,飞升便是极容易之事,不但没有危险,甚至飞升之际还会有祥云涌动,金花漫天,天地道则共鸣,因而很多修士都喜欢参加他人的飞升大典,不仅能观看天地吉象,对自身修为也有所助益。 对于褚偃真君来说,自然是早早便已找到了飞升契机,此次大典,不过是他对天灵界众人的一种告别而已。 天空之中,厚厚云层散开,天光乍明,落到盘坐在天岚峰顶的褚偃真君身上,使得其全身衣袍染上灿烂微光。 褚偃真君沐浴在光中,面容平和,一派道骨仙风。 有浓郁的仙气从空中弥漫开来。 周围几座侧峰的峰顶之上,站了许多前来观礼之人。褚离立于其上,旁边站着三位师弟,一同旁观着褚偃真君的飞升过程。 随着时间流逝,照耀着褚偃真君的光芒愈来愈盛,最后更是一道光柱落下,将褚偃真君笼罩。 霎时间,有祥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天上金花飘落,一片灿然。 大道共鸣,似有悠远古朴的钟声自心底敲响,余音袅袅,天地道则蕴含其中,似有无穷奥秘,勾人心神沉溺。 在光柱之中,褚偃真君缓缓升起,向天空飞去。 在场众人无不沉醉于方才共鸣之际,那涌入心中玄之又玄的道则之中,褚离正沉心感悟之际,忽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却听旁边姬映迟忽道:“有些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风轻的地雷,么么哒~ 第105章 姬映迟话音落下, 便见天空中灿金光芒突然大盛,将众人视野映照得一片空茫。 见此情状,褚离心念急转,不再犹豫, 足尖用力一点,身形飘然而起, 迎着漫天光芒, 飞跃至天岚峰顶之上, 仰头望去, 却已不见褚偃真君身影, 不知是成功飞升,还是……神魂消泯。 他皱眉看了许久,高空中那轮煌煌天日亮的近乎灼烧人眼,灿然光明。 待得散开的云层渐渐聚拢, 光线才慢慢黯淡下来。周遭观礼之人也在这时逐渐回过神来,开始相互探讨方才体悟。 褚离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师弟,你方才,为何感到不妥?” 姬映迟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 闻言低声道:“师尊飞升之际, 天机突然混乱,我心有所感,恐有不测发生。” 褚离道:“然而除此之外,并无异像。” 姬映迟道:“是。” 褚离又缓缓道:“飞升前, 师尊曾言,要与我在仙界一同论道。” 姬映迟目光微动,“……” 褚离转过身,直视姬映迟双眼,道:“姬师弟,你就没有其他事需告知我了么?” 姬映迟沉默。 褚离面无表情道:“此事因我而起,是么?” 听见他的话语,姬映迟终于缓缓叹了一口气,道:“师兄,非我故意隐瞒……罢了,此处不宜长谈,三日之后,云麓仙湖见面,如何?” 褚离道:“三日太长。” 姬眏迟道:“我需布置一些东西,三日已是最快速度。” 褚离不再反对,只道:“……好。” …… 高山之巅,冰雪覆盖之地。 褚离已在此地站了两日,脚下是缥缈云雾,远处是群山延绵。 天地广阔,浩瀚如斯。天道苍茫,何其寂寥。 乌发与衣袂齐齐翻飞,无声融入这漫天雪景之中。他低头看着手中长剑,似想将其拔出,但最后,却只是将剑连带剑鞘重重插/进坚冰之内。 碎冰之声在风雪之中可忽略不计。然而这一声轻响,却如惊雷入耳,震得他手握成拳,骨节泛白。 “师兄。”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顾暝渊低沉的呼唤。 褚离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这万里静寂的河山,心境不复平静。疑虑一旦升起,天地间那隐约的排斥,便成了感知中最为鲜明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的直觉从不出错。 褚偃真君飞升那日,漫天仙光接连仙界之际,苍穹尽头传来那股深沉恶意,针对的分明不是褚偃真君,而是他! 而当那股恶意最终消弭,褚偃真君亦不见踪影。 倘若一切因他而起…… 那么,究竟为何会如此。 ……为何。 一向关心他的师尊受他牵连,生死不知,这已足够令他自责,而让他不安的是,一向对他亲近的师弟们,以后是否也会承受这样的因果牵连? 褚离不愿这些事情发生,他必须要想方设法解决这祸患。而在此之前…… “师兄!”身后顾暝渊又唤了一声,语气无奈道:“两日了,师尊飞升后,师兄便一直待在山巅,莫不是有了新的体悟?” 褚离微微皱眉,面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犹疑。 顾暝渊凝视着对方孤冷的背影,笑着继续道:“若是如此,师兄得空时,不若指点师弟一二?师弟我,可是一直相当仰慕师兄啊。” 是的,仰慕。 超越一般意义上的仰慕。 顾暝渊目光克制而深沉,还有几分隐约的期待。过了很久,才终于听到对方开口回应,声音一如既往般冷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指点之事,日后再说。你且回去罢。” 满腔感情仿佛被浇了桶冷水,寒气入骨。 然而那些蠢蠢欲动的渴望非但没有平息,却更加的疯狂起来。 突然之间,不想再忍耐。 顾暝渊上前几步,走到一个极近的距离,轻声问道:“师兄,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师尊飞升后,你与二师兄便不见踪影,我寻了很久,才在此处寻到你,你却叫我回去……师兄,你究竟到底在隐瞒顾虑着什么?” 褚离只冷冷道:“回去。” 顾暝渊又笑了一声,干脆直接伸手,环住褚离的腰。而褚离睁大眼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他抱个正着。 他感受到顾暝渊正靠在他耳边,低低道:“为什么一直要叫我回去?师兄,你莫非看不出来么……”他声音如同呢喃,但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褚离听得真切,“这些年,我拼命想追赶你,想靠近你,只因为……我喜欢你呀,师兄。” 顾暝渊顿了顿,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愉悦道:“并非对亲人朋友的喜欢,而是对心爱之人的喜欢,你能明白么?” 话音刚落,褚离直接将对方震退数步。 他缓缓转身回头,表情是冰冷的,冷如远山冰雪,触不可及,他道:“……可笑!” 顾暝渊浑身一震。 褚离看着远处苍茫天地,顾暝渊的身影变得有些似虚似幻,他目光有些空茫,缓缓道:“吾辈修仙之人,当断情绝念,斩断红尘,一心追寻天道之极……又怎可,贪恋凡俗,心存妄念,乃至徘徊不前!师弟,你可明白?” 他这番话,不知是说给顾暝渊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顾暝渊立时反驳道:“不对,师兄,明明我刚入门时,是你亲口告诉我,本门虽讲究清静无为,却并非一定要尘俗不沾,断情绝爱,只要能够坚守本心清净恒一,便可从心所欲,无所不为!师兄,我喜欢你,是我本心所求,这难道有什么错处吗?” 褚离却不为所动,只道:“不错,我是说过。但我也说过,修仙之人,需断绝妄念滋生,约束己身所为。你之所求,为虚为妄,却偏偏不可为真!若继续执迷不悟,致使道心有损,一切后果,便只能应在你自己身上,届时,我亦不会……再认你这个师弟。” “师兄!”顾暝渊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的话……可当真?” 褚离沉默片刻,平静道:“绝无虚言。” “好……好!师兄,难道之前一切,都只是你在哄我?你关照我爱护我,到头来,只因我喜欢你,便不再认我这个师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些温柔,那些纵容,那些体贴入微的关切安慰,难道都只是一个假象? 褚离看着面前神情愤怒的青年,心中却浮光掠影般,回忆起百年前那个刚入门时倔强仰望着他的少年,目光微微黯了黯,却继续冷声道:“你问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想起来了么?当年……是我欠下因果,如今不过偿还而已。” 顾暝渊倒退两步,眼中终于浮现出几丝绝望。 是,他是想起来了。在他突破金丹期后,褚离当年所设下的记忆封禁便已失去效用。 他仍然记得在漫天血色之中递给他的那只手,记得那人怀抱的温度,记得轻轻拥住他时衣袂划过肌肤时微冷的触感,记得他仰起头时,见到那人眸光倾泻的温柔。 那只在血色中伸过来的手,是如此深刻停留在他的记忆之中。即便忘却所有,被安置在山下的村落中,他仍在潜意识里渴望着靠近那个人。 直到他进入太清仙宗,直到他遇到褚离。 不知缘由的亲近,发自心底的渴慕,感受着对方的温柔纵容,以为褚离对他亦是有所不同的……然后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而现在这个人来告诉他,所有一切,不过是因果偿还。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为什么还看不清呢? 眼前这个人,无情无欲,无心无求,那些偶尔流露的温柔,不过是他给世人的施舍,所谓尊敬师长、爱护同辈,不过是俗世强加的责任。于褚离而言,这世间无可留恋之物,无可挂念之人,唯一所在乎的事情,便只有那狗屁的天道而已! 顾暝渊笑过之后,倏然冷静下来,他沉沉的看着褚离,声音沙哑道:“我明白了,师兄。我所喜欢的,的确只是一个虚妄假象。呵……然而妄念既生,却并非那般容易便可摒除。我再问一句,师兄,这么多年来,除却因果之外,你待我,可有些许不同?” “真是执迷不悟。”褚离没有回答,只冷淡道:“师弟,我对你……很是失望。” 顾暝渊闭上双目,缓缓叹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眼时,目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低下头,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深深抓入冰雪之中,低声道:“师兄,是我错了。我不该任由妄念滋生,对您心怀不敬,请您……请您原谅我。” 褚离垂在衣袖之中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道:“回去罢,顾师弟。”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补昨天,晚上还有一更。 请假条一般写在文案里,注意观察哦。 最后,谢谢卿白的地雷,么么哒~ 第106章 云麓仙湖周遭雾气弥漫。 褚离御剑而至, 于湖畔落下。刚走几步,忽觉察几缕阵法波动传来。他脚步顿了顿,随即便迈步走入其中,神色无波无澜。 无形涟漪层层漾开, 迷雾散去,露出一条小径。顺着小径踏过平静的湖面, 便至湖心石亭之中。 姬映迟端坐其内, 正静候着他, 容色稍显疲惫, 轻声道:“你来了。” 褚离微微颔首, 走过去坐下,将长剑置于石桌之上,道:“此地周遭阵法繁复,几可屏蔽天机, 师弟赶在三日之内将其布下,应是费心不少。” 他未说出口的是,能够遮掩天机的阵法,非大乘期修士不可为。姬映迟虽修为不差,但距离大乘期仍有极远的距离, 除非…… 姬映迟微微一笑, 淡然道:“为了师兄安危,这点辛苦,又算的了什么。” 褚离神色微动,“我的安危?师弟何出此言。” 姬映迟沉默片刻, 道:“不知师兄可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褚离道:“愿闻其详。” 姬映迟目中泛起淡淡追忆神色,道:“此事需追溯至十万年前……十万年前,我非为人,乃九幽之下为守护黄泉而生之神龙。本以为一生不得自由,幸有人助我脱离九幽,凭依混沌,得此人身。而那个人,便是你……亦或说,是十万年前的你。” “十万年前……”褚离面上讶色划过,思索片刻,道:“我记得,那时正是天地大劫时期。” “是,”姬映迟面上流露出些许复杂之色,“当年,我派祖师曾以一人之力,诛尽世间诸魔,挽救天下苍生。这位祖师,道号沉渊,你可有印象?” “沉渊真君之名,我派谁人不知?”褚离淡淡道:“传闻中,这位前辈曾由魔入道,心性非凡,对天道领悟之深,十万年间无人出其左右。” 说至此,他突然联系到什么,瞳孔微微收缩:“师弟,你的意思是……?” “不错,如你所想。”姬映迟凝视着他,目光仿佛穿越数万年岁月,抵达他灵魂至深之处,说出的话语,更是石破天惊。 “十万前沉渊真君,其实也便是现在的你,师兄。” 褚离浑身一震,灵气刹那间失控。石亭之外的雾气瞬间凝结成冰,停滞在半空之中。阵法外阳光照射进来,透过冰晶折射,晃得人眼花。 片刻后,他猛然回过神来,袍袖一挥,灵气席卷而回,冰霜消融,阵法归位。 姬映迟对此早已有预料,只安静看着他,面上神情平淡,并无一丝开玩笑的影子。 褚离与他对视片刻,终于开口道:“世人皆言,沉渊真君在十万年前便已飞升。” 姬映迟摇头道:“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又能信得了几分?何况是那般久远之事,沧海亦已成桑田,真正事实如何,又有谁能说清。唯亲身历之,方可为真。此乃我所储存之记忆,师兄若是信我,自可观之。” 说罢,将一块玉玦推到褚离面前。 褚离伸手拿起玉玦,冰凉之感从指尖传递至他内,只犹疑片刻,他便将玉玦贴于额头,以神识探入,接着,一段冗长的记忆便落于识海之中,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颜色已有些泛黄,透着沧桑古朴的味道。 在姬映迟的记忆视角之中,他看到了那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人。 初见之时,面容清冷,目光淡漠的青年道修。 数万年间,困于九幽,锁链加身的深渊魔物。 皆是沉渊真君。 亦或说,都是,他自己。 …… 那日与姬映迟谈话后,褚离便离开了太清仙宗。 知晓之事越多,所承担的东西便愈重。虽仍未找回当年记忆,但因姬映迟之故,褚离已知晓当年大部分事情真相,他不可能放任九天之上的仇敌于不顾,却也不愿把这些因果牵扯到自己的宗门身上,于是下意识的远离,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亦是当年姬映迟顾虑重重,迟迟未曾告知他真相的缘故。 若是在他修为尚浅之时知晓太多事情,不仅于修行有碍,以他的性子,也许根本不会继续在太清仙宗待下去。而修真界强者为尊,一个根骨上佳、道行浅显的修士独行在外,会遭受多少觊觎,几乎是显而易见。 即便如今修为已臻化神,在天灵界诸多界域行走之时,仍需小心、小心、再小心。 离开宗门后,褚离开始寻访十万年前他所留下的痕迹,他走遍九域十八州,入遍大小秘境,在诸多磨炼中逐步提升自身实力。 直到九幽开启,褚离只身独往,亲赴黄泉。 第九重,黄泉境。 浑浊的黄泉之水中,巨龙腾天而起,黑色鳞片覆盖周身,盘旋于褚离身侧。 巨龙容貌威严,气息深不可测,远超大乘期。龙目之中,亦有浑沌神火摇曳,声音低沉如闷雷轰鸣:“人类,黄泉非生灵所待之所。若是误入,速速离去。若有所求,便付出代价来交换。” 褚离仰头看它。 来之前,姬映迟曾告知他,虽其神魂乃巨龙所化,然而凭借秘法脱离九幽之后,便与本体再无一丝联系,如今看来,也的确如此。褚离无法从巨龙身上找到丝毫与他师弟相似之处,虽说两者的气息,同样令他感到亲近而熟悉。 于是他想了想,缓缓开口道:“……是我。” “哦?”巨龙轻咦一声,凑上前去,观察许久后,才终于认出了熟悉的神魂波动,喃喃道:“……原来是你小子,当年事发突然,我还以为你魂飞魄散,还帮你拾掇骨灰来着,未想你捡回一命,这倒也是一件幸事。对了,那朵空了心的莲花,也是你所为吧?” 褚离摇头道:“不瞒前辈,我如今失却记忆,当年之事,只了解大概。但取莲心为凭依,非我本愿。而我今日来此,是想寻回一样东西。” “啧,怎搞的连记忆都没有了。”巨龙说着,缓缓缩小身形,直至变成一条半尺细长的小黑龙,盘旋在褚离身侧,道:“说吧,你想找什么东西?” 褚离走上前去,低头俯瞰无尽黄泉,道:“我想找的,自然是当年……我以身所化的那抹混沌神炎。” 闻言,巨龙沉吟片刻,道:“老实说,你那抹神炎,早在你消失那日便不见了踪影。只有你另一那抹残火跟着我的神魂离开九幽,想来你已经见过他了。” 褚离道:“不错,但我感觉,它就在这底下。” 巨龙道:“黄泉之下为虚无,虚无之境无穷无尽,想找到一样东西,比大海捞针还难,除非你能身入虚无,以神魂本身的吸引,将其召回。只是虚无之中,无物可保持自身存在,你即便有能力身入其中,也无法全身而退。” 褚离并未知难而退,只道:“我虽无法进入虚无之境,但凭依吾身,能够进入黄泉之底,足矣。” 巨龙愣了愣,突然笑道:“差点忘了你小子的性情。也罢,有九幽轮回莲相护,入黄泉不难,我便陪你走一遭。” 褚离足尖一跃,踏过漆黑锁链,落入那朵残缺的九幽轮回莲中。血脉相连的感觉萦绕于心,他目光一凝,便见莲心空缺之处正刻着一个离字。 亘古气息扑面而来,他定了定心神,知道是自己以前的手笔。他移开了视线,便见巨龙漂浮在他身侧,催促道:“走罢。” 黄泉极深,不知其下多少千里。 待终于沉底,褚离观察后,道:“此处距虚无界壁最薄之地,还有多远?” “并不很远。”巨龙欣然指路。 待看到那抹透出朦胧光晕的薄膜,褚离蹲下身,手掌紧贴其上,神识扩散开来,感应着冥冥之中与他神魂相连之物。 只是,神识一旦越过界壁碰触虚无,便会消失的一干二净。此举无疑于火中取栗,神魂缺失即便只有一丝一缕,痛苦也非常人所能忍受。 不一会儿,褚离已是冷汗淋漓。 巨龙不禁劝道:“没用的,你的神识传达不入虚无之中,继续下去,只是做无用之功罢了。其实,若你能够给出确切方位,我倒是可以帮你去虚无走一遭,毕竟我生于虚无,在里面待上一时片刻,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褚离闭上双眼,片刻后叹道:“在很远、很远之处,我无法指出确切的位置。只是我能感觉到,它在朝我靠近,虽然速度很慢……” “不是它慢,而是虚无之中的时间流速,本就和此世不一样。”巨龙解释道,“不过既然它能有所反映,证明你现在所处之地,与它有所共鸣。你若有时间,在此修炼亦无不可,最多几千年,它便能追溯气息回到你身边。” 褚离却轻声道:“不,我没有时间了。况且,如今的我,也没有必要将它炼化……”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咬破指尖,逼出精血在界壁之上绘制阵法,刻录下自己的气息,牵引神炎回归。 神魂与气血接连受损,褚离面色有些苍白,神色依旧平静道:“前辈,天灵界有我所牵挂之物,我不会在九幽停留太久。前辈若有空暇,能否帮我照看一下这个阵法?若事情顺利,千年之后,我会来取回自己的东西。” “无妨,自黄泉之内皆是我的领域,你尽可放心。”巨龙一口答应,然后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道:“小子,你现在,倒是多了点鲜活之气,更像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了,不错,有长进。” 褚离愣了愣。 他现在,更像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了吗? …… 出了九幽,褚离便悄然返回太清仙宗。彼时他修为已达渡劫期,即便在仙宗之内,也可来去自如。 不欲惊动任何人,褚离以玉玦传讯,约姬映迟到石亭商谈。 数年过去,他独自在外修行,气质更加冷冽,然而再见姬映迟时,对方无论身形气质,仍与数年前一般无二。 岁月似乎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姬映迟看着他,道:“离宗数年,你总算回来了。你不在之时,两位师弟可是闹腾得很。” 褚离道:“……抱歉。”当初他要离宗修行前,唯独姬映迟知晓他的决定,也曾劝阻过他,只是他执意而为,也便不了了之。 姬映迟叹了口气:“你总是一意孤行。十万年前如此,如今亦如此。” “我身上因果,还是不要牵扯他人为好。”褚离神色平静,淡淡道:“且不论这个。我此次回来,是因被天地间冥冥气机牵引。师弟既精通测算之术,世间是否很快便会有大事发生?” 姬映迟神色凝重起来,挥手之间,阵法笼罩此地,隔绝一切窥视,而后才缓缓道:“天地间有杀机暗伏,不出三年,大劫将启。” “又一次天地大劫么……”褚离对这个回答并未感到太过惊讶,他早就明白,上界祸患未除,此界劫数永无宁期。 姬映迟道:“大劫之下,生灵涂炭,尤其于你而言,更是杀机四伏。你上次走的太急,我还未带你去往扶摇仙山,那里有你以前所留下的手札,对应劫或有益处。” 褚离道:“仙器天极,是否亦在其中?” “不错。” “那便尽快走一趟。” 两人定下决定,又将十万年前天地大劫种种前兆探讨一遍,细细商讨许久。交谈之际,褚离突然听到一阵箫声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并不分明。 他视线掠过远处,湖畔石头之上,正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横箫于手,那如怨如诉的箫声便是从那里传来。 月色苍白,衬着他的背影愈发孤寂。 那管萧…… 修仙之人目力极佳,即便隔着那般遥远的距离,褚离仍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百年之前,他亲手刻给顾师弟的竹箫。 褚离不动声色收回目光,面上无一丝情绪流露。 往事已矣,何必多想。 …… 扶摇仙山景色一如当年。 幽蓝冰封的世界,平滑如镜的湖水。 踏过缓缓开启的幽蓝巨门,进入洞府之内,仙气氤氲周身。褚离花了数月时间,将大部分手札看了一遍,将那些字句一字不漏刻入心底。 或许说,这些字句,本来就存在于他心底。 对天地之感悟、对道则之理解、对大劫之揣测、还有那跨越数万年光阴留下的种种布置……慢慢从记忆深处浮现。 其实早在十万年前,他便想出了破局之法,只是在最后关头出了差错,致使功亏一篑。 而十万年后,他站在此处,却并未回到原点,神魂被迫凭依于轮回莲莲心,而真正属于他的混沌神炎,却在千年之内,无法回归。 这世上再无法寻到一朵与他神魂完全契合的混沌神炎。 那样极端的情况可一而不可再,凭借数万年光阴熬成的奇迹,亦是他脱离此界的唯一可能。然而天地大劫将临,他已没有时间等待下去。 这是一个死局。 但是,谁说死局,就不能有一线生机? 只要他足够决绝…… 向死而生,如此而已。 …… 时光悄然而逝,平静之中酝酿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褚离于洞府世界之内,以磅礴仙气淬炼己身,修为再度增长,距离大乘亦不远矣。 算算时日大劫将近,他再度悄然回到太清仙宗。 纵不欲与宗门有太多因果牵连,然而对于两名师弟,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他首先去看的是黎忱。 黎忱生性敏感内向,即便在仙宗生活多年,仍是不喜外人,唯独对同门几位师兄十分亲近,即便是对待两看相厌的顾暝渊,仍与对待外人有所不同。 黎忱性喜安静,却又讨厌修士洞府过于暗沉的环境,故而在山中修建了一座木屋,独自修行。 此时,黎忱正盘膝坐在屋外树墩上修炼。 褚离观察片刻,发现其气息内敛圆融,平和端正,与林中草木隐有共鸣相生,便知他不在的这些岁月里,这位年纪最小的师弟已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 只要一直坚持修行下去,黎忱飞升只是时间问题,已无需他再操心。 如来时般,他悄无声息的离去。 他没看到的是,屋内书案上,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正静静躺着。寥寥数笔,慎重至极,跃然纸上的,皆是当年师兄弟两人吉光片羽般的剪影。 …… 对于顾暝渊,褚离观感复杂。 在其童年时便结下因果,一路护佑其成长,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成年,百余年间,他教导不可谓不用心,而顾暝渊做到了作为师弟所能做到的一切。 他从不令人操心,也从不让人失望。 性情虽然孤僻高傲,却知进退、懂礼数,即便身上负煞戾气难消,却很早便学会了压制忍耐,不轻易伤人,亦不惹是生非。 他潜心修行,即便因为体质原因,修为进度甚缓,却能付出比别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追赶着同门师兄弟们的进度。 被这样的表象所迷惑,褚离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心思已悄然发生变化。 “师兄……我拼力想追赶你,想靠近你,不过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顾暝渊低沉的话语言犹在耳,褚离当时曾经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然后便是,断言拒绝。 不但拒绝,还要彻底断绝对方所有念想。 并非喜欢,也无非厌恶。只是,这世间情爱之事,他从来就不曾考虑过;而即便心有触动,考虑到因果牵扯,他亦不愿与对方纠缠过深。 然而看到对方下跪道歉时,心中也未免困惑,迟疑自己是否太过决然。 人非草木,本就有七情六欲,善恶妄念,修真所为,便是去妄存真。而情至深处,爱欲顿生,又怎可断言虚妄,勒令摒除? 只是,时机不对。 而他不可能看着对方傻愣愣往绝路上凑。 因而唯有拒绝。 时间能够冲淡许多东西。如今数十年过去,所有情爱之欲,应也烟消云散。褚离如此作想,循着顾暝渊的神魂气息,来到一片竹林之中。 清晨的空气湿润,对方背靠竹枝,正低头吹奏,无言箫声飘飘渺渺的穿透整个竹林,透着难以言述的孤冷悲戚。 那管竹萧因为常年摩挲,早已比翡翠更为光滑。 褚离隐在竹林之中,静默听完他这一曲,便知最麻烦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他寻思着,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才能在他当初那般冷言相向之后,还倔强的留存至今? 他无声叹了口气,已全无办法。这世间倒是有使人断情绝念之类的灵物,只是他却不可能给顾暝渊用上。没有感情的人,还能算是人么? 如此,唯有不见,方为上策。 箫声突然停止。 “师兄,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顾暝渊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褚离离开的脚步一顿,他闭上眼,再度睁开,其中已是一片冷淡之色。 他转过身,显出身形,与对方遥遥相望。 顾暝渊眼睛变得有些红,自嘲道:“我以为你不会出来的,师兄。你不是很厌恶我么?七十多年了,你都不愿见我一面,明明、明明那日我都已经道歉了……” 褚离想开口解释,但最后却只是淡淡道:“无需道歉。你妄念若除,我自然就还是你的师兄。” 顾暝渊仰头急促的呼吸几下,像是被骤然沉重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走上前来,目光直直盯着褚离,似乎想要拼力记下所有轮廓与细节,轻声道:“可是师兄,我并不想你只当我的师兄啊。” “执迷不……”褚离话未说完,顾暝渊骤然发难,将他压倒在地上。对方紧紧按住他的手腕,露出一副死都不放开的架势,也不知道顾暝渊做了什么,凭借他的修为,居然在数息之内都无法挣脱。 顾暝渊的吻落了下来,炙热而狂热,像是在对待求而不得的珍宝,偶尔赚得一次机会,便疯狂的索取和渴求。 “唔……”褚离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压制失效之后,第一时间便将对方震开,撑起身体站了起来,面有愠色,冷冷的盯着顾暝渊。 然而薄唇微红,水光潋滟,十分杀伤力如今只剩了三分了。 顾暝渊也爬了起来,毫不在意的擦去唇边鲜血,甚至回味般舔了舔唇。褚离虽然怒极,但终究还是留了几分情面,没有将他重伤,否则他早就无法站起来说话了。 “师兄,我不过冒犯了你些许,何必如此生气?”顾暝渊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既张扬得意露着邪气,又隐匿着深可见骨的绝望。 他轻声道:“师兄,我真想问一问,在这世上,难道就真的无人值得你牵挂?在这世间,难道就真的无人值得你为他驻足?” 褚离没有回答,转身就走。 末了留下一句话:“别再叫我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一次把回忆线撸完结果没有,真是蛋疼……这六千多字补昨天的,今天还有六千。 第107章 平静的日子终于到头。 又一次天地大劫, 悄无声息降临人间。 起初,仅仅是小规模的天魔作乱,渐而一发不可收拾,天魔祸乱范围愈来愈广, 从十八州人间界域起始,一直蔓延至修真界各处。 待众多修士终于觉察不妥之时, 第一道深渊裂缝已然成型, 而最靠近裂缝的三个小型宗门, 在极短时间之内便被屠戮殆尽。 一时间, 修真界人人自危, 不少人都想起了十万年前,那场可怖至极的天魔之乱。 可在这真仙隐没、大乘修士避世的年代,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位能够力挽狂澜的沉渊真君? 太清仙宗。 “你要去九幽?”褚离皱眉道:“如今大劫刚起,九幽接连虚空天魔域, 正是危机四伏之地,你只身前去,怎能让我放心。” “昨日我测算天机之时,感知到黄泉底下生了事端,总要去查探一番。”姬映迟手执长剑, 低头看着大地之下某一个点, “况且我对九幽十分熟悉,如若事有不妥,也能脱身而出,不必太过担心。” 褚离并未同意他的说法, 只淡淡道:“既然如此,还是我与你走一趟吧,费不了多长时间。” 姬映迟摇头劝道:“师兄,你如今正是突破的关键时期,不可妄动修为,何况是与天魔对抗?轻则神念受损,重则影响心境,得不偿失。此处有我所布下的阵法,能助你平稳渡劫,而唯有晋升大乘,才有与幕后之人抗衡的能力。所以现在,切勿轻举妄动,以全大局。” 褚离与他对视片刻,最终转过头,妥协道:“……你手上应当有我给你的玉符,如若情况不对,便马上将其捏碎,我会立即赶去助你。” 姬映迟笑了笑,道:“好,都依你所言,放心。”说罢御剑离去。 褚离目送他身影消失,才缓步走到阵法中央,盘膝坐下。 周围数块灵石散发出微弱光芒,澎湃灵气逐渐笼罩此地,将里外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两月之后。 褚离深深呼出一口气,双手缓缓掐出一个古印法诀,玄奥轨迹在眼前成型,雄厚灵气流动间,渐渐汇成一滴水滴,落入掌心之中。 如同汇入海洋般悄无声息,又如已盛满水的容器中最后落下的那滴水珠般,水满而溢,那道困扰他许久的屏障,终于轰然倒塌。 天劫降下,神雷轰鸣。 明明并未身负冤孽杀戮,褚离所承受的,竟是渡劫期修士中极难遇到的六九重劫。 渡过六九重劫,便已具备真仙实力,故六九重劫,常为大乘修士晋升大圆满之境才会遇到的劫数,褚离以渡劫之境强行抗衡,颇有些吃力。 但这数十年间的准备尚算完善,褚离耗费诸般心力,总算险险度过。 平复内息,将体内伤势调养完全,庞大神念扩散开去,几可笼罩一方广阔天地。褚离取出那枚与姬映迟相通的玉符,忽而觉得有些异样。 上面并未有信息传来,褚离闭上双眼,分出一丝神念循着玉符牵引遁入九幽之下,突见血色漫天,一行存留在姬映迟玉符之中的字迹映入眼帘。 九幽之内,血魔现世,危险! 褚离猛然拿起身侧天极剑,站了起来。 血魔乃天魔之王,不是数万年前便已经被他彻底湮灭,不复留存了么?况且天地大劫不过刚刚开始,此界与虚空之中的连接尚不密切,能够通过天魔等阶并不高,这血魔又是从哪里偷渡过来的? 褚离压下心中疑虑,立即通过玉符传讯,却得不到丝毫回应,便知事情糟糕。如今姬映迟不知所踪,生死不明,放任血魔在九幽胡作非为,一旦离开九幽,天灵界众生便要血流成河! 他只思索了片刻,便御剑赶往仙栾域。 九幽秘境百年一开,如今算算,也只剩下不到十年。这十年间,他必须想办法除掉血魔,而在此之前,得先寻到姬映迟。 幸而上次离开黄泉之际,巨龙在他神魂之上烙下一枚通行印记,令他可以自由进出九幽,否则面对此时情况,也只能束手无策。 褚离当即收敛周身气息,融入天地之间,来到仙栾域中心最接近九幽的地方,悄然穿过那层薄膜,落入九幽之中。九重九幽他都曾闯过,对周遭环境自然不算陌生。他隐没身形,避开不时出没的域外天魔,便向着玉符指引的方向行去。 那地方是……九幽第二重。 他清晰记得九幽第二重乃两极分化之地,外围是无尽荒芜赤壁,沙漠堆积,中心却是大片湖泊,绿树成荫。 然而当他再度来到此地,这里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血漠殷红,原本生存于此的动物全都不见踪影,余下的只是一些死亡之气浓厚、却还能活动的血肉骨架。神念千里,便见远处碧蓝湖泊已成血海,冤孽滔天,煞气惊人。 毫无疑问,此处是血魔盘踞之地。 褚离面上闪过一丝犹疑。 玉符方位在血海中心,那样近的距离,他无法保证血魔能够不发现他的气息。 不过以他如今实力,即便境界未稳,但在血魔手下全身而退亦并非难事。 于是不再迟疑,向血海而去。 滔天巨浪扬起,露出其中枯骨堆积的宫殿,一道极其微小的光华闪过,并未触动任何禁制,便进入宫殿之中。 褚离缓步走去,绕过两处阴森森的回廊,来到一处大殿之中。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池浓稠血水之中,有人正浸泡其中,手中抛着那枚玉符,正歪头打量着他。 那人有着姬映迟的面容,却绝非其本人。 褚离神念能够看破虚妄,映照灵魂深处,天魔虽没有灵魂,却有本体,因而他所看到的,是一个背生双翼、形容狰狞,正对着他咧嘴大笑的魔物。 血魔。 “沉渊,多年未见,可还想我?”血魔沙哑道。 “我只可惜,当年那一剑,没有将你彻底消灭。”褚离冷声道,“把玉符的主人还回来。” “呵呵,你说那个人,早便被我拆吃入腹了,还不够塞牙缝的。沉渊,如今你修为未复,还敢来挑衅我,是该说你自信呢,还是说你愚蠢?”血魔显露原形,从血池中跳出来,桀桀笑道:“不过这样也好,送上门来的食物,岂有放过之理。” “别废话,动手吧。”褚离面上神色愈发冷寒,他并不相信血魔所言,姬映迟的能力他很清楚,不会那么轻易被血魔得手。 只是如今境况,却由不得他再仔细问询。 掣剑出鞘,天极剑仙气缥缈,剑光凌厉,血魔瞳孔收缩,下意识倒退几步,目中有几分惊惧之色,褚离冷哼一声,剑气纵横而出,向血魔狠狠劈下! 血魔抬起手臂一挡,双腿猛然下陷,血肉横飞,深深的伤痕印刻在手臂上,它却不惧反笑,张狂道:“果然那人说的没错,你如今实力,还没有全盛时期一半,呵呵,就这样还想与我抗衡?不自量力!” 手上伤痕飞快弥合,锋利漆黑指甲伸出,血魔背后双翅一扇,猛然向褚离扑过来! 只刹那之间,铿锵之声接连响起,血魔进,褚离退,庞大气浪席卷而上,将整个宫殿摧毁大半!血浪滔天,深渊魔物逐渐将此地包围,虎视眈眈。 双方大战数个时辰后,褚离已受了不轻的内伤,而血魔神情狰狞,充满血色的眼眶大大睁开,仇恨让它兴奋的颤栗不已。 它身上亦是伤痕累累,但依靠天魔的恢复速度,不过三天便可痊愈。 便在两者身形变幻之间,褚离突然横剑挡于胸前,血魔利爪已经卡在剑锋之上,两相抗衡,褚离身形微动,忽以一种极其玄妙的方式卸去血魔力道,随即错身到其身后。 在血魔惊讶转身之际,大半灵力灌注入天极剑中,惊天一剑横扫而去! 血魔避无可避,发出一声尖利嘶吼。 褚离再不恋战,转身遁入虚空,消失了踪影。 黄泉九重。 褚离的身形显现出来,黑暗无边,脚边是黄泉奔流,四周一片寂然。 沿着河畔长明灯一路走到黄泉宫殿,大门敞开一条缝隙,恰容一人穿过。 他走进去,巨龙声音响起:“你总算来了。” 离他不远处,已变幻为较小形态的黑色巨龙正盘旋在空中,在其旁边,一人背靠宫殿石柱盘膝而坐,其面色苍白,气息虚弱,显然受了重伤。 正是姬映迟。 “他情况如何?”褚离上前几步,忧虑道。 “被魔物偷袭,强行打开通道掉进黄泉,被我救了起来。”巨龙道:“放心吧,死不了,怎么说他也算是半个黄泉之主。” 褚离道:“我记得,姬师弟是因为觉察黄泉之中有所异动,才下来勘察异像……” “是啊,有异动。域外天魔想要入侵黄泉,被我觉察了。”巨龙冷哼一声,道:“十万年前有人下黑手也便罢了,这么多年后还想故技重施?真是痴心妄想,我已将其逼回九幽上层。只可惜,那里我的力量已无法企及,否则,九幽又岂容其有一席之地?” 褚离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帮。” “不必客气。”巨龙语气里难得出现些许戏谑意味,“怎么,面对他就称呼师弟,面对我就称呼起前辈来了?你应当知道,我们本为一体,同源而生,并无本质不同。” “……”褚离难得没法接话,他本就不善解释,只好沉默不语,低头看着姬映迟。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视线影响,姬映迟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慢慢醒转过来。看到褚离那一刻,他似乎并不显得意外,淡定喊了一句:“师兄。” 褚离微微颔首,道:“你伤势如何?” “无性命之忧,调养数年,便可痊愈。想来师兄已与血魔交过手了吧?” “不错。”褚离道,“受了些许内伤,还好。” 姬映迟淡淡道:“血魔诡计多端,师兄还是小心为上。黄泉境内暂且安全,我在此疗伤,师兄也可放心。” 巨龙慢悠悠开口:“说得对,有我护着他呢,很安全。” 褚离看着面前这一人一龙,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简单。 神魂两分,难道真的会出现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个体吗? 他没有多想下去,只道:“天地大劫愈演愈烈,我此次前来寻你,其实还有一事告知。” “但闻其详。” 褚离叹了一口气,道:“我如今修为,受诸多限制,即便臻至巅峰,恐怕亦无法恢复当年全盛水平,遑论更进一步,应对九九天劫。” 九九天劫,又名九九无归灭魂天劫,以下界之身强行渡劫,几乎可以说,必死无疑。 “九九天劫不过传说,你如何肯定自己会面临此劫?”巨龙开口道。 褚离解释道:“只因我渡劫期所受天劫,已是六九天劫,若非准备充分,亦险些殒命其中。” 六九天劫在渡劫期修士中出现的概率,就与传说中的九九天劫一样低。 “啧,不可能如此之巧,你从不为恶,亦少杀生,更有救世功德庇护,怎会降下六九天劫,除非……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巨龙道,“你是想,以毒攻毒,是吧?” 褚离道:“不错。然而具体之事,还需你们相助。到时若是顺利……这场数万年的荒谬闹剧,也总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 褚离将事情交代完毕之后,便离开了九幽,跋涉于九域十八州无垠土地之上,一边巩固修为,加深感悟,一边仗剑除魔,护佑世间安宁。 因一袭白衣,修为高深,且从不透露来历,故世人称其为“白衣真君”。 天魔祸乱愈演愈烈,乃至绵延到太清仙宗,在仙灵域中出现第二道深渊裂缝。 自褚偃真君飞升后,无大乘真君镇守的太清仙宗开始措手不及,宗主副宗主接连重伤,颇有岌岌可危之象,弟子伤亡不少。 褚离听闻后,悄然回返,孤身一人进入裂缝之下,将最为强大的数只高阶天魔剿灭,随后以剑施法,在裂缝之下布下结界,稍微遏制天魔肆虐。 只是布下结界需要时间,而不巧的是,百年之期已迫在眉睫,九幽结界到了最为脆弱的时期,血魔随时都有可能破封而出,统领天下诸魔。 他必须尽快完成结界,赶往九幽。 过度灵气消耗让他有些虚弱,将从天极剑中分出一道精纯剑气插入阵法中心,一阵无形波动荡漾而出,阵法成型。 周围呼啸的深渊魔气霎时间减弱许多,天魔成型的速度也愈来愈慢。 褚离轻轻喘息,面带疲惫之色,正想悄无声息的离开,然后寻一处地方调息,背后却突然出现另一个人的声音,“师兄。” 褚离身体一僵,没有转身,只漠然道:“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师兄。” 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背上,有种烧灼的温度。褚离没有理会,唤起天极剑,正要御剑离开,背后顾暝渊却再度开口:“师……褚离,等等。” 褚离立于剑上,侧过身,面无表情看着他。 顾暝渊低低道:“我这次找你,是想请你帮一个忙。”他拳头攥起,缓缓道:“……黎师弟不见了。” “你说什么?”褚离面色变了,“以他的性子,现在应当在与宗门一同应劫才对,怎会突然不见?” “……果然,你还是关心我们的。”顾暝渊微不可查喃喃了一句,随即面色凝重起来,道:“这几日宗门之内,有无形天魔潜入,我一时不察,亦差点着了道。黎忱修为不差,心性纯粹,只是数十年来,对你挂念甚重,兼之这几年间,二师兄亦不见踪影,他心有破绽,恐为天魔所乘。” “我明白了。”褚离衣袖之内,手掌已然握紧。 是他思虑不周,忽略了这数年避而不见,对心性敏感的黎忱所造成的影响。 “宗主身负重伤闭关修养,副宗主已然陨落,如今宗门事宜,由我暂为代管,暂且无法亲自去寻黎师弟,兼之天魔肆虐,能够动用的弟子已然不多,只能拜托师兄去寻。” 顾暝渊说着,深深弯腰行礼,面上所有神色已经被敛去,便连褚离也看不出一丝端倪,“是我照顾师弟不力,师兄回来之后,怎样责罚于我,都是可以的。” 数年未见,眼前这个人的修为竟已臻至渡劫期,乃至代管宗门事务,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事情。 太清仙宗之中发生的太多事,他没有参与,如今再看,却有物是人非之感。 褚离看着面前低眉垂目,恭谦有礼的男人,突然想起那个刚入门时浑身带刺、强装乖巧的倔强少年来,语气便稍稍和缓了一些。 “我大概知道黎忱去了何方,”褚离淡淡道,“你便专心管理好宗门吧,不必多虑。” 却并未再度纠正对方师兄这个称呼。 …… 褚离赶往九幽之时,心下不乏焦虑。 血魔虽然上次被他打伤,如今想必早就痊愈,它设计将黎忱骗过去,不但是贪图黎忱那身血肉修为,更是想以此激怒他。 但他却不得不走这么一趟。 不必想,只要他迟到片刻,黎忱的性命,便会危险一分。以血魔之残忍暴戾,直接杀死都是轻的,更可能抽骨扒皮,将人折磨的生不如死。 褚离绝不想见到那种情况发生。他一赶到仙栾域,便催动神魂印记进入九幽,随即便感觉到耳畔风声袭来,血魔尖利的大笑着,“哈哈哈,你来了,你总算来了!我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褚离懒得与他废话,拔剑直接向血魔迎头劈下! “你生气了?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倒是说呀!”血魔一边说着,笑得愈发疯狂,“哈哈哈,你居然也会生气?不枉我将那蠢货骗过来,他可是很想你呢,临死之前都在喊‘师兄’……哈哈哈哈哈!” “闭嘴,黎忱在哪里?”褚离声音冷如极地寒冰,眸中杀机显露,手中之剑更是绝不留情。 “都说已经死了,你偏不信,这次我可是说真的。”血魔歪头看着他,“这样还想见他,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嘛,就算见着,也已经迟了。” 褚离的回应是,直接送它一剑。 庞大气流散开,褚离一闪身,便直入九幽血海之中,刚踏入宫殿,他便停住了脚步。 空旷大殿之中,血流如注。 高高的穹顶之上,挂着一副纤细的血肉骨架。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身上,四肢被锁链牢牢束缚,血红色的皮肤暴露在外,空洞洞的眼光一片漆黑。 这模样,分明与九幽第二重里那些血肉傀儡一般无二。 它形容狰狞,不复此前倾城美貌,睁着空洞的眼睛直直望着他,浑身柔软的就只剩了一副血肉皮囊,在锁链上晃来晃去。 “杀了他,我的傀儡。” 血魔阴森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话音落下,束缚住血傀儡四肢的锁链突然断裂,它轻飘飘落在地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而可怖的笑容,眼眶中却似有泪水滑落。 这傀儡实力不弱,被血魔炼制之后几乎有大乘期的实力,但是比之褚离,仍旧远远不及。然而就这么一副傀儡,却一时间将褚离彻底绊住。 褚离甚至不敢动手真正伤了它。 不知是血魔故意还是失手,黎忱的神魂并没有彻底消亡,他被困于这副血傀儡的身躯之内,濒临消散,却还一息尚存。 如若不尽快结束战斗,帮黎忱稳固神魂,其神魂很快便会破碎,而破碎的后果,便是彻底消散于世,不入轮回。 血魔是在逼他抉择。 是牺牲自己的师弟,等一切准备就绪再将其彻底灭杀,还是在无把握的情况之下与其决一死战? 答案其实不必选择。 褚离分出一道磅礴剑气,将血傀儡暂时困住,然后转身,再度迎上血魔。 将席卷整个九幽的灵气都注入仙器天极之中,对天地道则之间的领悟尽皆汇聚心头,臻至最巅峰状态,褚离心中平静无澜,手中剑却杀气四溢。 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以命搏命,以伤换伤。便连血魔狰狞的面容之上都露出了些许惧色,仿佛又看到十万年前,那个在亿万天魔之中向它走来,仿佛无可匹敌般的身影。 “沉渊!”血魔不甘心的怒吼着,攻击愈发疯狂,血海之中血浪滔天,无数血傀儡被他一把抓过来挡住褚离的剑气。 血肉纷飞,褚离漠然站在血雨之中,白衣之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还有众多被血魔割裂的伤痕,然而他却仿佛没有痛觉般,缓缓扬起手中之剑。 炽热苍白的火焰燃起,映照入他瞳眸深处,也唤醒了血魔最为恐惧的记忆。 它尖啸一声:“不!那人明明说你修为未复,怎么可能用出这一招!” 一片空白之中,血魔的身影逐渐崩溃,消散…… 褚离缓缓落于崩塌的宫殿之内,那具大乘期血傀儡仍旧被困在剑气之中。他身形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上,只依靠着天极剑勉力支撑。 他想动一动,然而动用超负荷招式之后的虚弱却让他寸步难行…… 一道流光突然从身边降下,姬映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撑着点儿,我帮你疗伤。” 对方的手紧贴他的背部,源源不断的灵气流淌入体内,平复其中伤势。 但只过了半盏茶时间,褚离便制止了姬映迟继续为他疗伤,他撑起身体,走到血傀儡身边,开始绘制阵法。 姬映迟观察片刻,突然道:“他是黎师弟?” 褚离叹了一口气,手中阵法成型,一团破碎微弱的神魂从血傀儡体内缓缓飘出,悬浮在两人面前。 它实在太不稳定了,仅仅漂浮片刻,许多光点便从中逸散而出,光泽再度暗淡不少。 “神魂受创如此严重……”姬映迟也叹气了,道:“已经救不回来了。” “不。”褚离低头,伸出合拢的手掌摊开,一颗白玉般圆润的莲子置放其上,黎忱的神魂仿佛受到什么牵引,缓缓融入了莲子之中,停止逸散。 只是波动还很不稳定,随时有可能脱离开去。 褚离咬破指尖,用精血勉强在莲子上写下一个符文,做完这一切,他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对扶住他的姬映迟道:“没有办法,原定计划不能再用,只能走第二条路。你隐藏自身气息,带我回仙宗,然后赶紧走。之后的事情,就靠你了。” 姬映迟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如你所愿。” …… 褚离被姬映迟带着一路返回往日仙宗洞府之中,并未惊动任何人。 他这样的伤势,起码要用上数年调养,在短短时间之内根本没有办法恢复几分,只维持了勉强御剑飞行的力量。 将洞府禁制开启,褚离取出诸多天地灵物,以莲子为中心,为黎忱塑造肉身。 以鲜血绘制纹路,以神念加固封印,与黎忱原本外貌一般无二的身体渐渐成型,只是上面多了许多血迹蜿蜒的纹路。 黎忱的神魂已经渐渐在里面稳定下来,只是还不能开口说话行动,褚离需要以血液绘制七万九千条繁复至极的道则以安定神魂,一刻不能疏忽。 神念消耗剧烈的情况之下,更是加重了体内的伤势,但他却全然不在乎这些。 喉咙中涌上一股腥甜,褚离皱了皱眉,到底没忍住闷哼一声,殷红血液从口中溢出,沾湿了衣襟。 然而他在黎忱身体上绘制的指尖却没有丝毫颤抖动摇。 黎忱不能说话,眼眶之中却突然留下一行泪水,神念挣扎着断断续续传递过来,道:“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师兄……” 褚离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刻录着符文。 转瞬之间半月过去,七万九千道符文已经尽数刻完。褚离将衣物替黎忱披上,然后抱起对方纤弱的身体,走回黎忱修炼之地。 天空之中渐渐有乌云汇聚。 死而复生之举,逆天地造化而行,必然有天劫降临。若是正常时期,褚离自然不畏这等劫雷,然而他已经突破大乘期,按照此界天道对他的敌意,晋阶大圆满的劫雷也必然会被引动,以他如今的状态,可以说必死无疑。 但那又怎样呢。 褚离将黎忱的身体轻轻放置在木屋床上,为其盖上薄被。随即走出木屋,御剑而起,风驰电掣般离开了此地。 渡劫可以,但不能在太清仙宗。 希望姬映迟已布置好了一切。 …… 九九无归灭魂天劫,本就不是应该存在于下界的天劫。 此天劫传说乃真仙晋阶大罗金仙所渡之劫,成者一步登天,败者魂飞魄散,永世无存。 褚离立于万法禁地之中,仰望着头顶可怖至极的劫雷翻滚,心中却是奇异的平静。 他已安排好一切,成与不成,仅看天命。 唤出天极剑漂浮于身前,指尖涌现一抹微弱的灰白火焰。 这是沉渊真君当年在黄泉之下得到的混沌神炎子火,并非他本身所化的那抹混沌神炎,然而却是首次指引了他走上化身混沌这一条路的东西。 这里面储存着属于沉渊的全部记忆,而褚离却迟迟没有将其完全炼化,只是偶尔用以参照体悟。 可能是,冥冥之中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这种情况。 他本来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借助这抹子火,凭依自身神魂,以规避九九重劫对自身的掌控,伺机渗透此界天道,待得千百年后,混沌神炎回归,便寻求机会真正化身其中,跳脱此界。 然而一旦救了黎忱,便会立刻触动天劫,这时候再想借助这抹子火,已然无用。 第二条,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一条凶险至极,也困难至极的路。 他甚至还没有半成的把握。 只是如今,唯有拼力一搏。 褚离微微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如今只是浅淡的微不可查的些许弧度,便让人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墨色眼眸中仿佛若有光,并非艳丽容色,却动人心魄至极。 “去吧,回去扶摇仙山。”他轻声道。 天极剑剑身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仿佛在表达强烈的不舍与哀求,褚离只是摇了摇头,将指尖的子火一同送入剑身之中,手掌轻轻一推。 天极剑无可反抗般离开了他的身侧,在空中摇晃片刻,终于掠向远处。 与此同时,第一道劫雷已然降下,雷光可怖,照得褚离的脸亮如明晰。 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溢出,他痛得痉挛了一下,单膝跪在地上,乌发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容,手边没有丝毫可以助力之物,可是……那又如何呢。 那渺茫得几乎不存在的生机如同幻梦,在他身周,如同烛火般飘摇不定。 “师兄!”在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谁的呼唤。褚离略有些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到远处山峰之上,几个争执不休的熟悉身影。 “放开我!”顾暝渊赤红着双眼,紧紧盯着远处那个单膝跪在地上,身负重伤,却还是在强行承受着无边雷劫的单薄身影,他声音太过激动了,甚至带上一丝哭腔,“我叫你放开我啊!放开我!我要过去!” 姬映迟不为所动,只是伸手拦住他,玄奥的阵法在手边浮现,明明境界相差不远,顾暝渊却只能被死死压住,站在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地方,无能为力的看着远方景象。 黎忱摔倒在地上,刚刚恢复的他动作仍旧非常僵硬,连站立都成问题,而且丧失了全部修为,若非顾暝渊在得知情况之后将他一同带了过来,他恐怕现在还躺在那间木屋之中,为即将失去的痛苦忐忑不安着。 “师兄……为什么……”他睁大了美丽至极的眼眸,眼泪不断流淌下来,“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他已经百余年没有见过褚离了,却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见面,居然很可能会成为他们之间的永别。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过去扰乱他的心神。”姬映迟平静甚至带点冷酷的道,“我想你应该明白,天劫的威力会随着人数的增加而增加,你过去不但无法分担他的压力,甚至会真的害死他。” 顾暝渊沉默下来,他呆呆看着远处天雷狂舞,不断劈打在自己信心念念的那个人身上,看着他逐渐失去抗衡的力量,一点一点悄无声息…… 一道、两道、三道……四十九道、五十道…… 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阵法结界之上,转头看向姬映迟,沙哑道:“……那是九九无归灭魂天劫,是吗。” 姬映迟声音低沉:“是。” 顾暝渊低低道:“我去不去,都是一样的,他都会死,是吗。” 姬映迟道:“……是。” 顾暝渊情绪突然失控了,他目眦欲裂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宁愿和他死在一起!”他疯狂捶打这阵法结界,鲜血从指缝之中淋漓落下,洒了满地。 姬映迟愣了愣,他不知这个师弟居然对褚离有这样深的感情,简直就像……他皱眉劝道:“它不会希望你跟他一起死的。” “你懂什么?”顾暝渊直直看着他,姬映迟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俊美邪气的男人如今已是泪流满面,瞳孔深处是极致的失措与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姬映迟不再言语,言语的劝阻总归无力,只能用力量来压制。褚离之前让他准备好的一切,他不想有任何闪失。 …… 褚离的情况很不好。 他体内的灵力已经枯竭,神魂受创严重,估计是没办法撑到下下道雷劫了。 死亡的腐朽气息正在逐渐侵蚀着他的身体,绵延而至他的灵魂……可怖至极的劫雷再度劈下,比之前那道又强上两倍,神魂在支撑片刻后终于破碎,失去支撑的身体轰然倒下,被劫雷彻底湮灭。 这是最接近轮回的时刻,亦是最接近天地大道的时刻。 成败在此一举。 只是……到底波及了两位师弟。 无论结果如何,他必然‘死去’,以黎忱的性子,顶多只是伤心许久,但顾暝渊……他那种性子,在他死后,恐怕是会入魔吧。 九九天劫结束,肉身不复存在。 神魂化为光点,一半消融于天地之间,一半则被莫名的阵法牵引,汇聚在一处隐秘之地,被极为精纯的灵泉滋养起来。 他一半意识化为千万份光点,在浑浑噩噩之间飘荡于世,里面蕴含了他对此界天道的所有体悟,却不带丝毫感情,天生与大道规则相合。在往后数千年岁月之中,这一半意识不断融入天道之中,最终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自此,此界天道三分,一分为上界所控,一分为天道本身,而另一分则为他所化。 而另一半意识,却始终沉睡着,一直被姬映迟以秘法相互,得以存留下来,蕴养了五千年,才终于凭借他所化天道之护佑,逆转生机再度重生。 姬映迟为摆脱此世因果,再度进行转世,且将他收为弟子。 一切因果从头开始。 直到他飞升之际,神魂才终于合一。 三份完整的记忆,亦重新汇聚成一个整体。但姬临川所得到的,除却完整的记忆,却还有一份极为浩瀚的记忆馈赠。 是他一半意识化入天道之际,不存在任何感情的、无所不知的五千年记忆。 与其说是记忆,倒不如说是事实。 他所见证的,这五千年间,天灵界所发生的一切。 …… 他看到自他死后,曾作为修真界最为强大道修宗门的太清仙宗,最终分崩离析。 仙宗之内,无人主持,无人掌管,心魔惑乱,争斗不息。 天魔之王虽然已被除去,然而天魔之乱却仍未平息,天地大劫仍在继续。那道横跨仙灵域的深渊裂缝,给无人镇守的太清仙宗以灭顶之灾。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受上界掌控的那一分天道对太清仙宗各种象征意义上的打击。 太清仙宗触怒天道的消息,很快被宣扬至整个修真界。 天魔祸乱后,仙宗门人凋零,几成一片废墟。没有门派过来支援,那些一向与太清仙宗交好的门派,都对太清仙宗避之如蛇蝎。 不知何时起,太清仙宗成了全修真界所忌讳提起的存在。仙宗传承典籍全部被销毁,所有相关记载皆被抹去,仙宗门人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般的存在。 如此这般,太清仙宗日渐式微。 直至千年之后,修真界再无太清仙宗之名。 …… 他看到自己在最后一道惊雷降下之后,尸骨无存。 看到顾暝渊摇摇晃晃走到他的葬身之地,然后长跪不起,在一片焦土之上,跪了无数个日月。期间有人劝阻、有人喝骂,他却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好像魂儿也跟着这片焦土,一起归于冥土之下。 直至煞气入骨,神魂癫狂。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适合修炼仙道功法的人,即便资质非凡,修炼速度也一直比周围的同门要慢上许多,甚至需要以勤补拙,才可稍稍追上同门步伐。 是仙道功法一直在压制着他的魔心。 只是如今,能让他坚守道心的理由已然不再,那么入魔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一夜之间,仙尽成魔。 天生负煞之体,魔心天成,完全激发的潜力足以抗衡天地。 天雷轰鸣,大雨倾盆。 顾暝渊持剑而立,在雨水和雷光的冲刷之下,俊美五官中那股邪气愈发浓郁,眉目凌厉狷狂,他睁开眼,漆黑无比的眼眸深处是无尽疯狂的残酷与杀意。 当天雷停歇,他持剑走出这片焦土,然后一步步闯入魔域之内,杀尽所有不服之人,登临魔域域主之位,却已不知道是在泄愤,还只是单纯沉溺其中。 后来,魔尊之名响彻天下,而当年那个拼尽全力也要登顶太清登天阶的少年,却已经不见踪影。便连顾暝渊这个名字,却随着岁月流逝,逐渐被所有人以往。 再后来,魔尊倾魔域之力建造魔宫,偌大的宫殿之中,除却傀儡和仆人,便只有他一人独处,再无他人相伴。 魔尊亲手为自己打造一个囚牢,然后在无尽的孤寂之中沉沦。 …… 他还看到,古旧的魔修洞府中。 拥有倾城之貌的青年,身着自己以前最厌恶的妖冶红衣,缓缓跪伏在地上。 他单薄的身形纤细修长,漆黑纹路蔓延在他的身上,如同锁链般将他整个人束缚,愈发显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黎忱用手摩挲着这些他生前最后留下的痕迹,缓缓勾唇而笑,神情像是愉悦,又像是悲哀。 然后,他拿起刀,亲手剜下自己的双眼。 鲜血从他的眼眶之中流淌下来,美艳的脸庞被鲜血沾染,愈发显得凄厉。他再度跪伏下来,向着前方的魔修枯骨叩拜。 “我黎忱在此,愿以此身化魔,继承前辈传承,永堕魔道,不入仙途。” 漆黑的魔气从枯骨之上蔓延开来,通过鲜血的牵引,缓缓进入黎忱的眼中。他身形剧烈的颤抖着,魔气与本身的纯净灵气相冲突,带来的痛苦无法言述。 只是,还能坚持。 在血魔手下,他虽捡回一命,却灵根尽毁,想要力量,唯有修魔一途可走。 灌注无尽魔气,承受蚀骨之痛。 只求一日,但求一日…… 他跪在地上,低哑呢喃:“师兄,即便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 他看到五千年后。 一个面容尚且稚嫩的孩子从沉睡中醒来。 少年在床上直起身子,微微仰头,看着白发束冠的道修走到他面前。 “我是谁,你又是谁?”他疑惑道。 白发道修低头,目光浅淡的看着他,轻声道:“你没有过往记忆,亦忘却自身名姓,不若便随我姓姬,名唤……临川,如何?” 孩子困惑的眨了眨眼,然后顺从的点了点头。 白发道修继续道:“你无父无母,不若做我的徒弟,我护你一世周全,如何?” 孩子沉默片刻,然后微笑起来,“好呀,从今往后,您便是我的师尊。” …… 作为无意识的天道,他对自己另一半魂魄本能亲近。 他一直注视着这个孩子,看着他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巅峰。 那一世的姬临川,资质天成,潜心求道,更重要的是,并没有与顾暝渊发生任何不必要的交集。 因为当年计划中,为了彻底断绝因果牵连,这一半神魂的外貌身形、乃至于灵魂气息,都与他本身有所不同。 混沌神炎被彻底炼化,成为类似半身的存在,但可能是因为那一世道途太过顺遂的缘故,欠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契机,无法彻底身化神炎,脱离此界。 以至于在飞升之际,被人钻了空子。 便在另一半神魂受到感召,即将从天道之中脱离与本体融合之际,也是他对此界天道掌握最为薄弱之时,上界突然传来庞然威压,致使融合慢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之间,另一分天道规则沉寂逆转时间,将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送到了百年之前。 而这个人,就是叶子逸。 命运的轨迹由此被完全打乱,诸多苦痛磋磨亦因此而生。顾暝渊、黎忱、姬映迟……上界之人以众生为棋,在无数因果牵连之中,铺就更为惨烈的局面。 毁灭了他,亦成就了他。 这便是,此世所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没来得及修改,凑合着先看吧。 一万二千字,算是前天的双更,昨天和今天的更新吧,么么哒。 谢谢风轻和白卿衣的地雷,mua~ 第108章 艳阳当空, 四野俱寂,唯有轻风吹拂。 漫长岁月在眼前倏忽流淌而过,姬临川阖上眼,自庞大记忆洪流之中找回自我, 终于深深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此界因果已了,我却不知自己所为, 究竟是否正确。这世间于我, 即便有千千万万条不同的路可走, 即便这些路途终究殊途同归, 然而有些结果, 却已不可挽回。” “你心怀歉疚。”姬映迟道。 “是。”姬临川并未掩饰。他仰望碧蓝苍穹,面上神情淡淡,眸光却十分清亮,似乎试图从这高阔天地间重新审视己身所为, 在这无垠天际里再度感知自我存在。 半晌,他垂眸,低声道:“我本以为,世间修行之事,当孑然而寻之, 不为外物所牵绊, 只要坚守道心不变,本心无悔,便终有一日能够攀至巅峰,了悟终极。” 姬映迟目光微微柔和看着他, 道:“如今呢?” 姬临川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又道:“自有记忆以来,我便对天地大道心向往之,于是便日复一日修行悟道……然天地高渺,大道无情,我生而为人,终有牵绊寄托,无法彻底无欲无求,那么追寻天道,是否也在逐渐摒弃本我?我孑然独行,将一切因果责任揽于己身,从未考虑过别人是否要我全力承担,最终事情了却,亲近之人却为我入魔,为我身死……如此,是对是错?” “本心所求,便是本我,又有何对错之分。”姬映迟缓缓道,“修行之路,遥无止境,你求索其上,尚不知终点如何,便不必多加犹疑。人性繁杂,去伪存真,方为求道,我相信以你心性,那时应会作出正确的抉择,如今言之,尚且过早。” “至于两位师弟……他们虽受你因果牵连,然而所作所为,何曾不是出于本心?不必太过苛责于心。只是,修行之事虽说重在个人,但正如你所言,人生于世,便有牵绊寄托,你欲将他人因果一并承担,到头来,仍旧逃不过因果轮回。他人承你之因,即便你并无收取回报之心,他人亦终要将这份‘果’偿还于你,这些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他深深看着姬临川,语中不乏劝诫之意:“……因而,你越是将诸般因果揽于己身,与他人的因果牵连便愈深,因果可以转嫁,却永远不可消泯,你若明白这点,以后行事,便不必太过约束己身,孑然独行。有些责任,与人共同承担,亦未尝不可。” 姬临川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了。天地浩瀚,囿于己身,其实并不算得高明。人世之情亦是大道的一部分,离尘避世久矣,便难以照见本性,所思所虑则偏于狭隘,所行所为也易偏离初衷。十万年了……我竟至如今才体悟到这个浅显的道理。” 姬映迟轻声道:“各人所求之道不同,心性之坎亦不同,你飞升之后,将看到一片广袤天地,届时,许多东西即便不用我提醒,你也自会明白。” 姬临川眉目之间舒展开来,知姬映迟意在开导,便道:“多谢。” 姬映迟又道:“此去经年,不知是否还会有重逢之期,你要保重自己。” 姬临川微微笑道:“你也是,保重了。” …… 与姬映迟交谈一番后,姬临川便没有急着飞升。 他御剑而行,在天灵界九域十八州界域走了一遭。及至仙灵域太清仙宗旧址,他俯瞰片刻,终于找出五千年前天魔布下那个惑乱人心的阵法根源。 一剑出而天下惊,湛然剑光划过整个仙灵域,却并未伤及其中生灵一分一毫。 与此同时,身在其中修炼的诸多修士皆讶然睁眼,仙灵域中那股引动心魔的邪异力量渐渐归于虚无,天地之间,灵气清澈,大道圆融。 自此,仙灵域终于成为天灵界中当之无愧的修行圣地,姬临川那日所留下的剑痕,亦被修真界广为传颂,成为又一供人瞻仰之存在。 接着,姬临川去了一趟魔域。 因天魔之乱,魔域相当萧条,但毕竟是魔修根基所在,短短数日之间,已经恢复了往日几分生机。曾变为一片废墟的极乐仙宫,亦逐渐重建起亭台楼阁,宫阙洞府,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凌玥如今已是极乐仙宫的宫主,一身紫衫,俏丽面容被轻纱遮掩,一双灵动大眼亦变作威严沉郁的模样,身上积威慎重,再非当年那个喜穿鹅黄长裙,笑容娇艳的少女。 倒是愈发像当年的妙舟仙子。 见到他来,凌玥面上漾起几分喜悦之色,亲自将他迎了进来,美目中柔情款款,全然是真切的感激,当年那些热烈的情愫,却已隐没无踪。 “临川师兄,当年你护佑吾师重入轮回,凌玥尚未来得及登门道谢,着实惭愧。师兄一向行踪缥缈,难得来此一叙,凌玥实应好好招待。” 姬临川道:“不必如此。当年我身陷囹圄,仙子助我良多,一枚九转轮回丹,不过聊表恩情。而我今日来此,便是想要告知你,仙子转世所在。” 凌玥面上涌上更多喜色,道:“师兄天人手段!天灵界界域甚广,我出动仙宫诸多力量追寻,然数年过去,仍寻不着师尊踪影,想必是困于偏僻旷远之地,不得而出。如今得师兄相助,凌玥实在……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意。” 姬临川摆摆手,侧身远望西南方向,道:“你可派人前往妖域中心,妖气浓郁之地寻找。仙子今生,应是天狐一族,并非人身。” “怪不得……竟是在妖域之中。”凌玥轻喃。 姬临川轻轻颔首,又道:“你既已知晓,我便告辞了。” 凌玥本能想要开口挽留,然而视线触及白衣道修冷淡的眉眼,还有周身深不可测的气息,便知自己今生是无论如何亦追不上眼前这个男子了,她默默收敛诸多思绪,唇角微弯,道:“请让凌玥送师兄一程。” 姬临川看她一眼,道:“好。” 两人并肩行于极乐仙宫游廊之中,很快便走完这一段路,两人正欲再度告别,忽见天际一道橙光划过,一名气宇轩昂的魔修男子从剑上跳下,扬声道:“凌妹。” 凌玥抿唇,目中却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黯然,轻声道:“秦哥。” 秦乾走了过来,视线落在姬临川身上,疑惑道:“……这位是?” “这位是临川师兄,我曾与你说过,他是我之故人,亦是我与师尊的恩人。”凌玥露出一丝清浅笑颜,侧身对姬临川道:“师兄以前应当见过了,这位是秦乾,我如今道侣。” 姬临川神色未变,只道:“秦道友。” 秦乾爽朗一笑,道:“一直听闻凌妹提起道友,却始终无缘得见。如今观之,果真风姿非凡。道友剑惊天下,镇压天魔之乱,挽救天灵界万千生灵之举,实令我等敬佩不已。” 姬临川淡淡道:“生于天灵界,自当为此出一份力。”他低头看向凌玥,道:“凌玥师妹,先行告辞了。” 凌玥怔然看着他,终于彻底将心中那抹执念放下,道:“……告辞。” 目送那抹剑光离去,凌玥缓缓闭目,靠入秦乾怀中,男人宽厚的胸膛炙热温柔,并未问及缘由,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权做安抚。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姬临川在魔宫停下。 连绵的建筑恍若无边无际,黑压压一片深沉暗色,其中洒扫傀儡倒了一地,厚厚的落叶将地面铺满,除此之外,再无人迹。 这座庞然大物,如今已失却了主人,在沉寂之中悄无声息淹没。谁也不知,其中曾沉浸了一个人五千年苦痛哀思,成了画地而成的囚牢。 既然是囚牢,便无所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姬临川扬手,七道剑光自不同方位落下,将整个魔宫笼罩其中,随后结成阵法,看着空间涟漪荡漾,黑色宫殿渐渐隐没。 空余一地荒芜风沙。 他转身离去。 …… 破妄剑宗,剑阑阁。 凌煜宸指尖轻弹,灵剑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引动剑池中万剑齐鸣,刹那之间汇入石亭之内。 姬临川神色不动,袍袖震动,分明手中无剑,古朴苍茫的剑气却似透体而出,那周围游弋的万千凌厉剑气,尚未触及他的身体,便被吸收转化,不留丝毫踪迹。 凌煜宸鼓起掌来,坦然笑道:“多年未见,你剑意愈发精进,我已是不及。”观察片刻,他又道:“你如今,怕是将要飞升了吧?” 姬临川“嗯”了一句,道:“我此一行,是为向你告别。” “我亦猜到了。”凌煜宸狭长眼眸中流淌过淡淡的金色。他如今已是合体期修士,距离渡劫只一步之遥,一身剑气凛然威严,带有几分统领万剑的凌厉霸道之意,想来早已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剑道。 此等天资悟性,不逊于天底下任何修士。 倘若凌煜宸与姬临川生于同一个时代,想来早已证道剑仙,飞升而去了。 眼见昔年好友即将飞升,凌煜宸丝毫未曾感到颓丧不舍,心中只有欣然。 他有足够的自信追上对方的步伐,因而别离不过一时,九天之上,他们终将重聚。 于是薄唇勾起一抹带着些许张扬的笑意,道:“我便先道一声恭喜了。不过我听闻,仙界一天,人间十年,想来要不了多久,你我便可再度把酒言欢,共同论道。” 姬临川道:“不错,我期待着那日到来。”随即举起手中酒杯,与其相碰。 凌煜宸深深凝视着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道:“我亦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交谈起这些年所思所悟,气氛一直十分融洽,直至日升月落,晨曦破晓,凌煜宸自袖中取出一物,推到姬临川前面。 “此乃我之宗门印信,你飞升仙界后,带着它,或许会有几分用途。” 姬临川拿起玄金令牌,上面“破妄”二字恣意洒脱遒劲,剑意天成,一见便知乃仙人手笔。他本想推拒,然思及姬映迟所语,心念一转,便默默收下,道了一句:“多谢。” 凌煜宸再度微笑起来,道:“不必客气。你我相交多年,无须在意这等外物。更何况,仙界比之此间,广阔不知多少万里,有此印信牵引,你我联系也方便些。” 姬临川点头道:“如此,也祝你早日飞升。” 凌煜宸道:“承你吉言。” 离开破妄仙宗,姬临川最后去的,乃上玄仙宗。 上玄仙宗因对天地大劫早有预见,因此并未遭受严重损伤,诸般传承完整的保留了下来,便连环境亦未改变太多,其间云雾缥缈,青山绵延,一派仙家气象。 隐匿己身气息,姬临川缓缓步入藏书阁中。藏书阁共九层,诸多弟子或坐或立,皆在感悟典籍,其中不少面孔,皆让姬临川感到有几分熟悉。 他在上玄仙宗百载,身为宗门大师兄,所指点过的弟子何其之多,早已记不分明。 如今他将飞升,总应给宗门留下些许东西。 步上第九层,姬临川取出一块玉石作碑,左手掌心紧贴其上,将这些年诸多感悟一一印刻其中,再施以封禁之法,将不同境界修为所能看到的部分略作调整,以免境界不高的弟子看到晦涩篇章,致使道心不稳。 做完这一番举动,姬临川便如同来时般,静静离去了。 …… 此间诸事已了。 姬临川立于高山之巅,身周一片白雪茫茫。闭目神念扩展,刹那间融入天地之间。 此间天机澄澈,天道严明,再不复此前三分之象,虽因此前发生的一切导致仍有缺损,然而随着岁月过去,终有一日将会弥合完全。 而他与上界之人的战场,已不在这方天地之内,而在仙界。 仙界么…… 灰白神炎自指尖燃起,进而覆盖周身,乌发飞舞之间,他睁开双眸,其中已是一片浑沌虚无之色,几能摄人心神。 身化神炎,跳脱天地,自在逍遥。 不像其余大乘期修士,晋升大乘之后,还需渡过一劫,到达大圆满之境,再寻得契机,方可破界飞升。于他而言,只需心念一动,此界束缚,便不再是束缚。 天光乍破,照得满地冰雪晶莹。 顺着天地间那丝冥冥之中的牵引,姬临川的身形飘然而起,袍袖翻飞间,往仙界而去。 他左手执离渊,右手持天极,面上神色无波,却一刻未曾放松警惕。 当年褚偃真君飞升之时,无人看清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然而姬临川却不会真的以为,其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只是一切却顺遂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并未受到任何阻拦,他一路越过九天,穿过界壁,先是一片浑沌朦胧,而后渐而看见云层缥缈,周身仙气充盈。 待姬临川脚踏实地之上,环目四顾,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处云台之上。 一座石碑立于脚边,上书“接仙台”。 此处接仙台很是熙熙攘攘,不断有修士自下界飞升而上,立于云台之中。 这些修士所修道法不一,然而俱都神色清明,目光清亮,正气凛然,可见皆为道修。 这是一个专为接引道修所设的接仙台。 接仙台下方两条长队,队伍尽头站着两名修为较之周遭深厚许多的仙人。 一位白须老者,手中捧着一册书简,正提笔记录着什么;另一位身材高大,乃一位眉目俊朗的男子,正按剑在腰,环顾周遭,气势不怒自威。 这时,一名面容清秀的童子走到姬临川身侧,他眉间一点朱砂,骨龄不大,修为却已达人仙,面上带着一抹有礼的笑容,道:“这位道长,许是刚刚飞升仙界罢?请来这边等候,待将名姓入册,身具仙籍,方可在这仙天之上自如行走。” 姬临川眉头微皱,却仍不动声色,跟着这童子来到其中一条长队最末站定。 那童子又道:“此处位于云台府地界,归于莲尊管辖,道长初来乍到,可先入最近的琼州城了解一番。” 他摇头晃脑道:“仙天之上,广袤无比,有修士穷尽无数岁月,亦无法踏遍每寸仙土;从古至今,亦有无数得道仙人留下传承,静待有缘人到来。只是道途漫长,自人仙、地仙、玄仙九转、大罗金仙,而至仙帝、天尊、道主,每一步皆需耗费无尽岁月,若是道心失衡,即便仙人之躯已不受岁月侵扰,神魂亦终将消弭。” 姬临川道:“依你所言,此番天地之间,应也有魔心所存。道修坚守本心 ,魔修却惯于放纵自我,那么魔修飞升至此,又当如何?” 小童大惊失色,道:“这位道长,魔界虽与仙界共存一方天地之中,却万万不可将两者混为一谈!魔界又称亡界,乃艰难险恶之地,道修一旦进入,便是尸骨无存!所以我说,这仙天何处皆可去得,却万万不可踏过那条虚界河流,进入魔界之中!” “是么。”姬临川并未被其言语所惊,又道:“魔界之中,境界又是如何划分?” 小童道:“魔界之人凶残成性,等阶极为分明,不论修为境界如何,强者为尊,只分四阶,魔兵、魔将、魔君、魔主,魔主已亿万年未曾出世,如今魔界最强者,当数七大魔君,我仙界天尊与其对抗,亦占不到便宜。” “原来如此。”姬临川点头,不再言语。 那小童见状,深鞠一躬,“道长若无其他疑惑,小子便先去接引其余仙人了。” “无妨。”姬临川淡淡道。 队伍虽长,登记速度却并不慢,姬临川感知片刻此方天地道则,很快便到达队伍前方。那负责登记的老者手抚长须,头也不抬道:“汝为何名?” 姬临川看了眼他手中木简,感知到有亘古道则蕴含其中,断不可随意糊弄过去,便道:“我名姬临川。” 那老者握笔的手停顿一瞬,又问道:“从何而来?” “天灵界。” “属何宗门?” “上玄仙宗。” 老者一一记录完毕,道:“可以了,下一位。” 旁边那高壮男子突然沉声开口:“上玄仙宗……我记得其乃是玄天界域之中一个小型仙门,如今已颇为没落。小子,你是天生道体,更身负纯灵仙骨,待在一个小型宗门实在埋没。若你愿意,我可将你引荐至无极仙宗。此乃仙界八大顶级仙门之一,其中云集各路仙界奇才,以你资质,想必能在其中找到更多同道,有朝一日,俯瞰仙界烟云。” 此言一出,许多钦羡目光便纷纷向他投来。 仙天辽阔,资源甚多,而能在这无垠天地占得一席重要地位的无极仙宗,自然是个庞然大物。 凡属八大,其中必有一位天尊坐镇,便是那千年一度天尊开坛讲法,便不知吸引了多少修士飞蛾扑火也要进入仙宗麾下。 若是普通修士,想来早已心旌神摇,满口答应。 然而姬临川毕竟还是姬临川,他只摇头道:“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 那高壮修士想来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果断的拒绝,皱眉道:“此乃你之机缘,你可好好考虑清楚了?” 姬临川并未有丝毫动摇,不卑不亢道:“我已考虑清楚。” 高壮修士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但终究还是维持了几分前辈风度,冷冷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罢了,你且好自为之。” 姬临川不再言语,沉默的越过他,离开了这接仙台。 他欲往琼州城去,上界仙气渺渺,各处仙山连绵,一派祥和景象,使人心中安宁。 然而他行至半途,却突然心生不妥,突兀开口道:“何方宵小之徒,且出来一见。” 话音落下,便见一方空间扭曲,方才那说要引荐他的高壮男子便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男子那锐利有神的黑眸中此时却是黯沉一片,带着几分血煞凶气。 不似仙,倒像是……魔。 “沉渊真君,多年未见,可还认得出我来?”高壮男子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我说过,你三番五次破坏吾主计策,吾主在这接仙台上,必会布下天罗地网,等你到来。” 第109章 姬临川略一思索, 便已回想起来。眼前此人, 正是那日在仙环湖底遇到的那名黑袍人身处上界的真身,亦是那处心积虑算计他之人的手下之一。 虽知飞升上界必然免不了这些人的纠缠, 然而便连他亦未料到,敌人来的竟是这般快,想必这仙天之上, 这些人的眼线无处不在。 由此推之, 那上界之人的势力必定非同小可。 然而,而眼前之人虽为魔物,却无法断定其从魔界而来…… 正当他思索间, 那高大魔人桀桀笑道:“沉渊真君, 现下你飞升日短, 不过区区人仙,莫不是碍于与我修为相差过甚, 不敢出声了?可惜, 如今后悔已是无用,得罪尊上之人, 焉得有活命在?哈哈哈,且受我一掌, 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说罢纵身而起,一掌拍来, 浓郁魔气滔天而起, 威势极为磅礴。而诡谲之处在于, 这澎湃魔气汹涌之间,却全然流淌于一方小天地之内,未曾泄露分毫。 仅凭这隐匿魔气的手段,便已能称得上魔将修为。 姬临川微微皱眉,面上并无惧色,只唤出仙剑天极,横剑于前。剑意流转间,身形缥缈变幻,已布下一个精妙剑阵,数道凌厉剑气迎上那人魔掌。 一声金戈碰撞之音爆开,巨响之中,姬临川退后几步,感到左臂有些发麻,还有几丝阴毒魔气顺着剑体窜入体内试图肆意破幻,却被体内混沌之火燃烧殆尽。 那魔人掌心划开一道轻伤,他舔了舔手上的血,道:“不愧为混沌之体,确实不凡。不知将你炼化呈献给君上,我又将获得多少奖赏?” 姬临川冷声道:“痴人说梦。” “呵,别太高估自己实力,真以为你还是下界呼风唤雨的沉渊真君?”那魔人不屑道,“我可清楚的很,便是在下界,若非每次都有人舍身护你,你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 他嘴角带着些许阴暗笑意,戏谑道:“你靠着这副皮相惑人,干夺人性命的勾当,如此作为,细细想来,岂非比我等魔界中人还要不堪?” 这番说辞,简直是颠倒黑白,肆意污蔑,若是寻常修真者听了,早已怒不可遏,然而姬临川面色依旧冷淡,目光静寂无澜。 那魔人看他并不动怒,又继续嗤笑道:“说起来,那顾暝渊也是傻子一个,那般愚蠢作为,怎配自称魔尊?简直丢尽我魔界脸面,怕是来了上界,连最低等的魔兵也不如……” “够了。”姬临川打断道。 自体悟混沌后,他心境愈发凝实,不为外物所动,被魔人诋毁时并无丝毫触动,然而听到后面几句,却隐隐生几丝许不悦。他垂眸,看着手中长剑,淡淡道:“你若想取我性命,尽管过来便是,不必废话太多。” 魔人并未看出他心底那些微的情绪波动,只道他是天生冷情,对人对事皆不在意,便只得恹恹闭了嘴,一晃身形,便是数掌挥出。 霎时天魔乱舞,直取姬临川面门而去。 那魔气澎湃似海汹涌而来,姬临川眼神微冷,隐于虚空的离渊剑被魔人杀意激发,剑身颤动嗡鸣,他思索一瞬,便决意双剑齐出,飞身迎了上去。 他体质归属混沌,乃道魔同修,圆融交汇后自然威力大增,而那魔人却并不意外,面上愈发显出残虐神情,一身魔气竟同样飞涨。不过须臾,只听得爆裂轰鸣之声,两股强大力量剧烈碰撞,金戈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姬临川飞升后境界尚且不稳,那魔人仗着修为压制,掌掌力大势沉,他以双剑御敌,然而冲击造成的震荡却仍冲击五脏六腑,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但若有人在此,怕是早已惊讶至极,这魔人乃魔将修为,哪里是刚刚飞升仙界的仙人所能抵挡的?怕是一掌下去,便要魂飞魄散,非得惊动几位仙君出手,方能把这诡谲魔人彻底灭杀。 然而姬临川面上却并无丝毫恐惧神情,任凭对方凶戾魔气压在周身,即便抬剑之时重若千钧,出招微有几分迟滞,然而却仍旧无损剑意的圆融天成,无丝毫破绽可寻。 见血之后,那魔人更加兴奋,掌掌愈发疯狂。伴着一声极其刺耳的碰撞之声,姬临川猛然落地,连连后退数步,显然被压制不轻。 他面无表情的抬手,擦去唇边血迹。 那魔人并未追击,只拍了拍手,道:“能支撑这么长时间,倒是出乎我之意料。可若这样你便心存侥幸,便大错特错,身为吾主座下三大魔将之一,我之实力非你这初晋人仙所能想象!” 魔人说罢,忽而双手成爪状,掌心朝上,粗壮手臂之中凸显出如同蛛网般的脉络,黑色的纹路顺着脉络蔓延,继而形成一个邪恶阵法。 姬临川远远观之,这魔人手臂上的阵法与当初坐落于深渊裂缝之中的那些法阵竟有许多共通之处,想来系出同源,不由凝下心神。 接着,便见魔人掌心之上,有一方血色山河印缓缓显形,无边血色戾气散发开来。 “此乃吾主赐予我的封神血印,以万魔之血浇灌而成,用于你身,怕是大材小用。无论如何,这次你在劫难逃,受死吧!” 旋即,那血印幻化而成一座庞然大山缓缓压下,将姬临川退路全然封锁,便连时光与空间亦是停滞。那血山由无尽狰狞鬼头汇聚而成,一眼望去煞是恐怖,眼看着便要将其完全笼罩其中。 而这威势一时竟无法可挡,姬临川执剑而立,感觉到魔气浓郁到了极致之后,反而有些满溢而出,透过此方空间传向界外,想来仙天之中很快便会有人觉察此处异状。 但当下此时,他已避无可避,只得握紧手中长剑,纵身迎上。 那血印将他笼罩其中,霎时周围便陷入了一片血色炼狱。 脚下是赤色土壤,周围弥漫的尽是浓郁的血腥气,无穷无尽的魔物朝他涌来。姬临川明白此处乃血印内的空间,而这等凶戾法器,怕是不将人炼化便不死不休。 他持剑抵挡,然而周围魔物被长剑刺穿,却并不会彻底消亡,而是瞬间化作一滩血泥,融入土地之中,然后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当务之急是找出此处阵法核心,并且将其破坏,否则他就无法逃出这里,只能等到力量耗尽,彻底消亡。 如若不出所料,此处核心应当与那魔人魂魄相连,而听那魔人语气,这魔器十有八氿,已被其炼制为本命法宝,随其意念所控。 既如此,那么只要其心神露出破绽,想破阵而出便不难。 便在此时,只听得那魔人的诡谲笑声在这方血印内响起:“此阵名为万魔封神阵,直指道心污秽,其厉害之处,你很快便可领教一二。沉渊,你虽一向不为外物所动,然而又有谁是真正无欲无求?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场景亦不断变幻,那汹涌而来的各色魔物纷纷变作惑人模样,有他所曾憧憬的、所曾渴求的,亦有他所曾恐惧的、所曾感到痛苦的……而无一例外,全都暗含可怖杀机,慢慢消磨着人的心神与力量。 即便明知是假,却仍旧难以应付,若非困于此地的乃姬临川,怕是只要露出丝毫破绽,便会被无穷尽的魔物吞噬殆尽。 这阵法着实歹毒。 姬临川静默的看着熟悉的面容一个个消散,手中的剑始终坚定不移,然而却觉得有些疲惫了,以至于看到那个玄衣墨发的男人胸膛洇开大片血迹,倒在地上之时,剑尖竟微不可查的有了一丝颤抖。 他突然记起,那人的尸体仍旧存放于他的纳戒之内,或许再无醒来之期。 “若非每次都有人舍身护你,你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 魔人讥讽的话语仍旧萦绕于耳侧。 他并不觉得愤怒,只是感到几分极其清淡的悲意。 即便魔尊此前有过种种错处,然而人若一死,前尘尽灭,往事种种已不必再提。他只是单纯为那人的一生,感到惋惜。 是因为那人曾是他所关心爱护过的小师弟的缘故么? 也许是,也许并不尽然。 便是这一瞬间的走神,那形似顾暝渊的魔物便已经变幻扭曲,幻化成许多年前,那个攀越过登天之阶,意气风发站在他面前的倔强少年。 少年微笑着,面上仍旧带着年少的稚气,那些属于魔域至尊的邪恶与疯狂仍旧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喊道:“师兄……” 然后几乎是转瞬之间,姬临川恍然忆起少年曾经被激动和难以言述的痛苦交织的脸。 ——师兄,我喜欢你,是我本心所求,这难道有什么错处吗? ——你明明说过,只要能够坚守本心,便可从心所欲,无所不为! 自从恢复当年记忆以来,姬临川心中并非没有过遗憾。 倘若那时候,他并未因褚偃真君的安危所困扰,能够认真开导当时心智并未成熟的顾师弟,而非那般决绝的拒绝,是不是以后诸多种种,皆不会发生? 而现在,当初的少年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问出了一个同样的问题,满心满眼皆是仰慕与真挚。 他应当怎么回答? 亦或者,怎样的回答,才算是正确的回答? ※※※※※※※※※※※※※※※※※※※※ 世间有大恐怖,自古天意高难测…… 第110章 姬临川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 这是幻象, 他心下了然。 但同时, 却也是藏匿于他记忆深处的心魔。 也许是因为实在已过去了太过漫长的时光,以至于在那日天劫加身, 往日种种尽皆重现,诸般因果恍然明晰之时,竟是难以释怀, 直至如今。 在他印象之中, 情爱一词,实在太过复杂虚幻,令他始终感到困惑。然而, 那人长达五千年的等待, 却让这份感情显得无比真实乃至沉重, 一旦辜负,似乎便有些不应当。 于是他微微闭上双眸, 轻声道了一句话。 除了他自己与幻象, 无人听清。 只见那少年的面容忽而变得无比生动与喜悦,眼中仿若承载着世间所有星辰之光, 灿然美好得让人不可直视。 而下一瞬,姬临川手中的剑便已穿透了他的身体。 一片虚幻光影氤氲, 少年缓缓向后倒下,凝固在无法置信的表情上,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而周围的景象, 也在转瞬之间归于漫天血红, 腥气扑鼻。 姬临川睁开眼, 目光已无比清明冷寂,仿佛方才的恍神只是幻觉。 魔人的声音却在此时再度响起,语气激烈,显出一种异样的兴奋,“……沉渊真君,原来你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你竟还对那差点让你永堕魔道的男人念念不忘?是因为他最后救你一命么?哈哈哈,可笑,当真可笑!” “住口,”姬临川声音冷漠而平静,“我与顾师弟之事,无需他人评说。反倒是你,难道还未发觉不妥?” 魔人突然之间沉默下去。半晌,他恨声道:“你是何时将东西埋入我魂魄中的?” 魔人声音虚弱不少,仿佛受了不轻伤势。 “自然是我心神出现破绽的那一刹那。”姬临川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淡淡补充,“亦是你灵魂波动最大,藏匿之处最为清晰之时。” “你以自身为饵,就为了假装入瓮,引我上钩?”魔人气息不稳,声音却有些许讽刺,“所以说,你方才所显露一切,亦全是虚假?哈,好一个虚伪的人仙!” 姬临川没有回答,俊秀面容愈发如同冰冷玉石,虽然美好,却毫无人气。 之前幻境不过数息,他固然放纵心神引魔上钩,却未尝全无触动,只是这些,自不必与旁人述说。而魔人轻忽大意,元神烙印显露端倪,被他以混沌火种打入其中,顺着此方血印与其本体的联系溯源而上,反噬其身,只能怪其自身大意。 没了血印,魔人即便以境界压人,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他。而附近仙城大能想来已觉察到此地魔气波动,很快便会赶来。 姬临川如此想罢,愈发波澜不惊。 魔人见寻不到破绽,种种手段齐出也奈何不了他,便只得收起封神血印,哑声道:“今日是我大意,便让你侥幸再活一段时间,下次再见之时,便是你葬身之日!” 说罢化作一道血色遁光,向远处掠去。 随着他的离去,周围被血印影响的空间开始晃动模糊,魔气四散。 姬临川立于虚空,衣袂飘然,横剑于前,冷冷看着他逃离方向,长剑划出一道玄妙弧度,声音穿过风与云,在魔人耳边响起: “何必等到下次见面,现在便接我一剑!” 剑光破空而去,裹挟着仿若将天地都燃烧成虚无的纯白火焰,剑如惊鸿。 明明剑光仅只一道,却在刹那间分裂成密密麻麻无数剑气,充塞着此方空间,浩浩荡荡,威势磅礴,每道微小的剑气之中,都蕴藏着混混沌沌,无始无终的玄奥之意。 魔人只觉背后传来一阵凉意,幽冷悚然之感自心底泛起,他顾不得为何以姬临川的境界,竟能发出连身为魔将的自己都觉得有危险的一击,只本能使出护身秘宝,驱使一面刻满繁杂神纹的铜镜挡在身后。 漫天剑气与铜镜相撞,纯白火焰升腾,铜镜表面显出道道裂缝。 魔人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趁此机会再度遁出几十里。剑光仍旧源源不断袭去,铜镜抵挡数息后终于破碎开来,而魔人距离遥远,眼见已无法追上。 姬临川并未追击,只缓缓调息起体内真气。 方才一击,凝聚了他剩余大半力量,若非那面秘宝铜镜,魔人很有可能被绊住脚步,甚至遭到重创,再无力逃脱附近仙城大能的追踪。 不过能在魔界这等险恶之地存活下来的魔将,或多或少都会有数个保命手段,姬临川早有预料,因而并未可惜。现下他消耗甚巨,若再有敌人来袭恐无法再战,须得尽快入城,寻一处地方打坐恢复。 如今他孤身行于这仙天之上,势单力薄,境界未稳,而敌人强大,魔物亦敢跨过虚界河流来袭,实在须要小心谨慎才是。 只是……偌大仙天,孑然一身,昔日好友亲朋皆不在,难免有些许感怀。 倒是怀念起当初天灵界的诸位师长好友了。 虽如此,但他也明白,自古而今,求道之路总是以孤独与寂寞堆砌。 人可以有怅惘,却不得不前行。困于情,陷于义,妄于思,待得年华流去,岁月蹉跎,不见天地之宽广,大道之玄奥,生命之辉煌,才是真正的悔之晚矣。 他低下眼眸,归剑入鞘,浑身凌厉剑气渐渐收敛,感觉清凉微风吹过己身,仿佛拭了去道心上一层尘埃,愈发澄澈空明。 周围结界已烟消云散,不远处仙城依稀可见。 他思索片刻,操控着体内凝聚的混沌气息变幻,而外在表象亦缓缓变化,使得外貌气息尽归平庸,与方才相比,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久,远处几道强大气息飞快接近,落在地上显出三个身形高大的人影,皆穿着银色甲胄,手握银枪,气息威严。 其中一位面容英俊阳刚的男子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乃仙界执法天将方弥,方才感觉此间魔气升腾,不知是否有魔人出没?” 姬临川道:“方才确有魔人经过,与我交手片刻,已往西南方向遁走。” 听罢,方弥面色一沉,另一银甲天将马上掐指推算,随即向其摇了摇头,道:“距离太远,已追赶不及。” “堂堂仙天,岂容妖魔放肆!”方弥皱着眉头,沉声道。他一挥手将整片被摧毁的天地复原完好,随即看向姬临川,问道:“这位道友,能否告知我等,这魔人是何实力,有何特异之处?又缘何与你起了冲突,在此交手?” 他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反而相当诚恳,并未因修为差距而对姬临川有所轻视,然而其相貌太过威严,自有一股压力扑来。 姬临川沉吟片刻,道:“那魔人应当是魔将修为。” “什么?”不仅仅是那两名随从的天将,便连看上去相当沉稳的男子也露出讶异之色,不禁再度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气息相当平凡的人仙,却仍旧看不出其有能够抵挡魔将的修为,只能推断其有一件不错的保命之物。 能抵挡魔将的灵物虽不常见,但总还是有的。他们天将不会做夺宝之事,便很快收了心思,问向更关键的一点:“既然是魔将,定然魔榜有名,你可知他具体特征?” “魔榜?”姬临川从未听说过此物,但仅从其名,便能大致推测出魔榜是什么样的东西,于是道:“交手时间甚短,我只知其掌力深厚,手持一方血印,能聚鬼魂,引心魔,自成一方小天地,隔绝魔气外泄。” “莫非是封神血印?!”一银甲天将惊呼。 方弥亦神色凝重道:“封神血印乃陆杀魔君祭数万魂魄炼制的邪物,据说魔君已将其交予了座下十六魔将之一的厉魔将替其行事……道友,若袭杀你的是厉魔将,恐怕你已惹上了□□烦。” 麻烦,这个词近年来似乎一直伴随着他。 姬临川并不畏惧麻烦,但这么多年也有些厌了、倦了。像他这样的人,如若可以在雪山之巅安静悟道,便不会想要卷入俗世纷扰之中。 他听到了一个名字。 一个陌生的,但应当与他关系甚深的名字。 陆杀魔君。 这便是一切的源头?陆杀魔君便是那位屡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仇敌? 这人在幕后屡屡作妖,如此大费周章,为的仅只是他的性命么? 他会亲自出手么,若出手,实力何如? 诸多疑惑,如一团乱麻,纷涌而来,若是常人,早已惶惶不可终日。 毕竟魔君,除却缥缈无踪的魔主外,已是魔界最顶尖的存在。 但姬临川心中未曾动摇分毫。 只因他无需困扰。 行于道途,凡阻道者,当一剑斩之! 这是一个修真者理所应有的信念和坚持。 …… 魔界修罗域。 云雾缥缈的宫殿坐落在一片血域之中。宫阙琼楼,清泉碧池,纯白莲花盛开于清澈池水之上,带来缕缕冷香。 然而池边岸上,却种满了艳红妖冶的荼蘼,与纯白交映,矛盾至极。 池中石亭,白衣魔君一边优雅沏茶,一边享受着脚边美人唇舌的服侍。高雅的行为和放荡的欲望交织,声声喘息缭绕。 陆杀端起冲泡好的茶水,凑到鼻尖轻嗅,似是感觉满意,俊脸带着一抹浅笑,然后,劈头盖脸的把滚烫的茶水淋在美人的身上。 美人被烫的浑身剧烈一抖,惊愕之下却连痛哼都不敢,艰难继续着动作。 陆杀发疯也只有一瞬,很快手中便显现出一张血色令牌,上面光芒黯淡,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痕。 他手指轻敲其上的‘厉’字,轻轻吐出一个词,如同对情人说话般温柔,所说的字眼却无比残酷: “废物。” 跪在陆杀脚边的美人面色惨白,身体不住颤抖。 陆杀漫不经心用手指拍了拍他白嫩的脸颊,直接拍出几道青紫淤痕,微笑着道:“这么怕我么?既如此,那就滚吧。” 那美人眼中露出极端恐惧的表情,慌忙想说些什么解释方才行为,陆杀却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右腿一踢,美人就真的如同皮球般滚落到池水中。 池水发出吱吱的响声,一阵轻烟升起,融入仙宫的缥缈云雾之中。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片刻后已消失无踪,分明已是皮消骨融,在人世蒸发了。 周围已空无一人,空气静谧而诡异。 陆杀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衣物,随即轻轻将手中的血色令牌抛至半空,看着其碎成粉末,消弭无踪。 而那方空间突然泛起涟漪,荡漾出血色的波动。 陆杀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容。 ——让属下一个一个送上门去,成为那人成长的养料? 不,他要的是一次解决,不留后患。 第111章 厉魔将面色阴沉。 此次行事, 非但没有完全魔君交代的任务, 还因此受了不轻的伤势,若不及时弥补, 被魔君觉察的话,后果非他所能承受! 无论如何,下次必须要取那人性命! 思及此, 厉魔将面上露出些许狰狞, 下一瞬却化作一片茫然。 他的四肢抽搐,好像被看不见的东西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五脏六腑发出可怕的声响, 身形更是从半空中坠落。他痛苦的挣扎着, 面色忽青忽白, 最后归于一片暗沉的灰。 他面上神情极其诡异,怨毒和喜悦交织, 时而满心惊惧, 时而却满怀安宁。 他倒在地上,徒留一道不甘的意念: “君上, 为什么……” 厉魔将已然死去。 死在偏僻的荒野,仙气侵蚀着他失去生机的皮肉, 让他的身体不断枯萎、衰败,只是速度相当缓慢,几不可见。 魔将的血肉, 即便死去, 也蕴含着庞大的力量, 本能抵御着来自外界的侵蚀。 突然,一阵皮肉撕扯的声音从魔人的尸体上传来。 伴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有东西,穿破了厉魔将的肺腑内脏,撕开了他的肚皮,血淋淋的从他肚子伸出来。 那东西是一只手。 一只,婴儿的小手。 那小手满是血污,力气极大,瞬间就把魔人开膛剖腹。 满身血色的婴儿慢慢钻了出来,脸上神情诡异,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它一招手,周围的仙气便汇聚过来,其中隐含着奇异的污秽之意 ,一半涌入厉魔将的尸体之中,一半涌入婴儿体内。婴儿瞬间长大,变成一个面容俊美的男子,仙气化衣,披在他身上。 他慢慢站起来,拂去身上已不存在的污秽,然后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气质超凡,不沾尘俗。 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儿魔物的影子,如同一个真正的仙人。 如果厉魔将此时还活着,必会惊呼出声。 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一张脸,会让他感到如此熟悉,如此恐惧。 …… 姬临川被方弥引入仙城,在一处洞府暂且休憩。 他的心境并未受到之前那场与魔将斗法的影响,照常打坐修炼,与下界修行时别无二致。只是仙气到底与灵气不同,体内运行的功法是他当年自创,最贴合自身体质,即便来到上界,他也并不打算将其更换,只能一步步摸索完善。 日子日复一日过去,姬临川所受伤势慢慢恢复,修为境界也在不断打磨道基的过程中稳固下来。待得出关,他正欲去往仙城走上一圈,体会仙界人间之别,这时临时洞府外负责洒扫的小童却走上前来,递上仙书一封。 姬临川接过,将信展开,读完微微皱眉。 这信是方弥所留。方弥知他闭关,并未亲自打搅,只在信中告诉他有人发现了厉魔将遗留气息,却无法推算其具体方位,让他多加小心。只是……厉魔将在仙界潜伏数载,极其善于隐藏,又怎会在身份暴露之际,轻率留下气息? 方弥亦有所疑虑,因而在信末邀他出关后到承月楼再议。 这承月楼是仙城有名的酒楼,姬临川正打算去往城中走动,倒也合意,于是应许下来。他指尖在信纸上一点,白玉剔透的纸面便化作尘光飞向远处,传达他的意思。 此时天色微明,城中仙气氤氲,有云鹤飞舞,行人步伐飘逸,气息不沾尘俗。便连偶尔跑过的垂髫小童,亦是仙骨天成,面目清灵。 这里与俗世之人所幻想的仙城,倒是无甚区别,只是仙坊仙市之中,到底沾染了几分热闹喧嚣,多出几分烟火之气。 姬临川行走其中,气息收敛,深沉宁静,毫不引人注目。他此次出来,其实是抱着观世情百态念头的,他虽已踏出自己的道,但入世所历到底还是太过短暂。 仙人虽然已经超凡入圣,不受寿元的约束,但本质上还是带有一个“人”字,而既然是人,就仍旧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仙天之上的趣闻和情仇爱恨一点都不少。 他安静的聆听着,有着足够的耐心和平和的心境,并不觉得枯燥无味。只是在经过一处仙市时,他的脚步一顿,却是驻足下来。 仙市与凡间不同,须弥纳芥子之术十分常见,店面虽小,将神识探入便可探灵物万千。而令姬临川停下脚步的,正是一截万古玄冰。 自修炼以来,他一直对外物需求极少。 这截万古玄冰,并不是为己用,而是为了纳戒之中那人。 大乘期魔修尸身虽万年不朽,但在仙气浓郁的上界,仙气侵蚀会加剧损耗里面残存的魔气,一旦魔气消耗殆尽,尸身便会归于虚无。 姬临川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对他而言,只要道心微微生出一丝波澜,就是已然意动。 在下界漫长的万载时光,他的积蓄并不微薄,这万古玄冰虽然稀罕,耗费大半灵石换成仙晶后,他还是将其顺利买下了。 就待回洞府将那人尸身移封了。 至于在兑换过程中浪费了多少灵石,他并不在意。 便在这时,街道忽生喧哗。 姬临川心头划过一丝警惕,抬眸望向远处,一团漆黑的气息不断逼近。 “魔气!是魔物闯进来了!”有人高呼。 “何方魔物如此大胆,不知仙城是有金仙镇守的吗?”有修士厉声喝道。 “是魔将!魔将!九转玄仙以下全部退避,速速通知城主大人帮忙镇压!”又一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姬临川神色微动。 魔将?姬临川见过的,就只有厉魔将一人。 只是,方弥才刚刚通知他厉魔将的消息,厉魔将就孤身闯进仙城,这未免太过迅速,不,不如说,这分明就是陷阱…… 就在他思索间,一道笼罩着漆黑魔气的壮硕身影径直从远方掠来,猩红目光从浓郁魔气中透出,充满着暴虐的杀意,熟悉的气息和厉魔将别无二致。 但不知怎的,姬临川总觉得厉魔将的状态有些怪异。厉魔将的实力,比起之前,并未因受伤而虚弱,反而增强了数倍,许多实力低微的修士被魔风擦过,纷纷倒地不起,脸上笼罩着青黑,气息奄奄。 见状,周遭修士纷纷后撤,以仙人遁光的速度,很快便空出一大片地方,只是仙城向来和平,仙城居民并无多少警惕之心,被魔物入侵还是头一遭,许多小童方才还在坊市之中追逐玩耍,遇到突发事件躲闪不及,落在了后头。 那浑身笼罩着魔气的厉魔将身形一闪,左右手各捞起一个小童,阴森森的目光朝姬临川的方向望了一眼,意思不言自明,随后转身就往仙城外遁去! 厉魔将是在引他出城。 这念头只在姬临川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但他并未有丝毫犹豫,唤出天极剑便追了上去。仙城有危险,而城内唯一能够出手的城主却迟迟没有出现,怕是被什么人绊住了手脚,而城外人烟寥寥,更是危险。 这是一个陷阱。 姬临川意识到这一点,突然停下遁光。 并不是因为他有了迟疑,而是他出城之后不过片刻,周围的景象已经完全改变。 这种改变悄无声息,却极为恐怖。和之前与厉魔将交手时不一样,那次是因为陷入幻境,而这次却无比真实。 在他没有觉察到的时候,他已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能使用出这样的手段,又能驱使厉魔将行冒险之事的,只有一个人。 这是一片浅红色的世界。 到处是血河流淌,尸骨遍地,他走了两步,风中吹来浓郁的铁锈味。半空之中,巨大的红月静静悬挂着,妖异而诡艳。 他心底对这里有了猜测。 “你比我想象的冷静。”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前方不远处,血月投下一个扭曲的黑影,对着他露出咧到耳根的笑。 “魔君陆杀?”姬临川突然出声。 “不错,是我。”黑影逐渐凝实,一袭白衣的陆杀面容俊美出尘,眼角眉梢却尽是无法掩饰的邪恶杀意,“我等这天已经很久了。” 姬临川冷冷道:“我以前与你素未谋面。” 陆杀道:“是。” 姬临川道:“既如此,为何处处谋害于我?” 陆杀笑道:“你想知道原因?” 姬临川刚欲回答,突然瞳孔收缩,反手一剑劈出,正好与一道猩红的气流碰撞。刺耳至极的声音在空旷荒漠中响起,姬临川飞退数十里,吐出一口血来,气息瞬间萎靡。 陆杀的身形一闪,来到他的面前,隔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距离。 他似笑非笑道:“你想知道,只是因为你不记得了。而我,也无需告诉你。只是,这么多年来,我学会了一个道理。”他的声音逐渐狠厉起来,“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给你留下半点机会!我亲自过来,为的就是今天,你必死无疑!” 姬临川抬剑抵挡住陆杀又一道攻击,体内气血翻涌,已然受了重伤。 这是他目前几乎无法抵御的敌人,而且似乎对他的每一种手段,都了解颇深。 “你逃不了了。” 陆杀神情愉悦,在空间裂缝中拔出一柄缠绕着极致污秽之气的魔剑,身上庞大的气息沉沉压来,若不是姬临川体质不同常人,恐怕早已被强大的气息压得动弹不得。 漆黑剑光划过虚空而来,姬临川只觉周身空间均被封锁,无法可躲无处可避,只能硬生生受了这一击。他用剑挡在前方,在巨大的力量压迫之下握剑的手出现了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不止。 咔擦一声,最前方的天极剑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随即裂痕逐渐扩大,天极剑上的的光芒逐渐晦暗,掉落在地上失去声息。 离渊剑亦发出悲鸣。 “知道么,这柄无念剑,为亿万载之前魔主所制。死在它之下,是你的宿命。” 陆杀语气诡谲,嘴角笑容扩大,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面对必死之境,姬临川沉默不语,离渊剑与无念剑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在生与死的交界处,他似乎看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下一秒,离渊剑断裂,他整个人被魔气远远抛出,气息急速衰弱。 “结束了。”陆杀持剑站于空中,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但过了片刻,他却忽然收敛了得意的神色,身形化作遁光向前掠去。 不远处,一条梦幻一般的河流出现在他眼前,波光粼粼,五彩缤纷。 这是虚界河流,魔界与仙界的分割之处。 “该死。”他低咒了一声。 以陆杀的能力,将人从仙界转移到魔界边缘已是极限,但在刚才的打斗之中,两人竟不知不觉接近了这条分界线。 方才那剑他出了全力,姬临川不死也重伤,本欲再补一剑,将他的身体神魂一同搅碎,却没料到他掉进了虚界河流里。 如果单纯只是掉进虚界河流,倒不算什么问题,以陆杀的能力,踏进无数人闻之色变的虚界河流寻人亦非难事,但问题是…… 这里离虚界河流的尽头,非常的近。 那是一片漆黑的深渊,无尽河流之水飞流而下,却仿佛落入另一个空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深渊底部,是仙帝魔君也无法触及的禁地。 但陆杀却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正因为清楚,他才不会试图踏入其中半步。 陆杀阴沉至极的目光直直看着河流尽头那片漆黑的空间。 他手上的无念剑轻颤起来。 半晌,他慢慢笑出声来。 “呵。落入那种地方,你还有机会出来么?”他按住手中剑,“真是自投罗网,谁都救不了你了,我尊敬的……” 那两个字停留在他口中,但因为顾忌着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第112章 浑身撕裂般的剧痛。 受伤最严重的, 是神魂。 姬临川艰难的睁开双眼,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入目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这黑暗如此幽深, 仿佛可以通往亘古的太初。 他的手挣扎着微微动了一下,粗糙的砂石质感从指尖传来。 远处依稀有水流的声音,很不真切, 仿佛虚幻摇动的影子。 姬临川感知着漫无边际的黑暗, 恍惚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记起之前他被陆杀以无念剑重创,落入虚界河流之中那一幕。 如今看来, 倒是侥幸留得一条性命, 却不知外界已经过了多少时日, 此地又是何方。 陆杀的杀意来得相当莫名,姬临川猜测不出原因, 但看到陆杀手上的无念剑之时, 却陡然升起一种危险诡谲之感。 那把剑,气息与他极端相克。若非如此, 他不至于连陆杀两招都未撑过去,便受此重创。 不过, 既然如今他还能活着醒来,就证明此处暂时是安全的,连陆杀也暂时无法追踪到达。上界虽大, 这样的地方却不多, 若不出所料, 这里应当仍处于虚界河流之中,乃某处隐秘之地。 思及此,姬临川心念一动,欲探出一缕神念加以探查,不料神念刚刚蔓延出去,一种极端悚然之感便从感知中传递回来,仿佛这黑暗中潜藏着世上最为恐怖之物,连神魂也为之颤动不已。 他闷哼一声,当即强行切断了自己与这丝神念的联系,默念静心法诀,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濒临破碎的神魂平复下来。 是他鲁莽了。 这个地方之所以覆盖着连神念也无法穿透的黑暗,竟是因为这里铺天盖地,全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魔气!而更令人惊骇的是,这样纯粹的魔气,竟不带任何杀戮、混乱、残暴之气,因此其衍生出的黑暗,才会如此幽深而静寂。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姬临川暗自心惊。 这样魔窟一样的地方,十有八氿和魔界有所关联,而提到魔界,就不得不想起陆杀。 陆杀是真的寻不到此处,因此不赶来追杀,还是因为陆杀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所以断定他必死无疑,才省下了追杀的功夫? 若是后者,他此刻的境况,无疑是非常不妙的。 他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 神魂前所未有的衰弱,连打开储物戒拿出疗伤的药物也不能够。而这空间中的灵气近乎于无,想要炼化魔气疗伤,以他现在的状态,稍有不慎便会丧失神志,沉沦魔道之中。 修真多年,这样的无力感姬临川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若什么都不做,只寄托于神魂的自主修复,恐怕要花费极其漫长的时间。然而此地危机四伏,即便现下尚且安全,之后会遭遇什么,却仍旧未知。 远处的水流声仍旧若有若无的响着。 姬临川心念流转,思索着解开困境的办法,却突然一惊。 他听到了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哒、哒、哒。 由远及近,最后停下。 浓郁的黑暗之中,无法看清来人的面容和身体轮廓。 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不带丝毫活人气息的手抚摸上他的脸。 指节修长,力度轻柔。 姬临川素来不喜他人的触碰,只是此刻重伤无力,连侧脸躲避的力气也是没有的,只能任由那只手划过眉眼,停留在脸侧与脖颈交接的地方。 一个人最为脆弱之所在。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 这种无力的感觉,和很多年前,他在魔宫中醒来之时何其相似。 只不过,那个曾如魔神般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现在正安静的躺在他的戒指之中,已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伤的很重。”黑暗中,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辨不清年龄和善恶,却有带着一丝奇异的磁性,惑人心神。 姬临川无法作出什么回应。 他感觉到对方那只冰冷异常的手从他的脸颊上移开了,落在他的胸口。 那里有一道横跨他半个身体的巨大伤口,无念剑的剑气尚未完全消弭,仍旧肆虐着他的身体。 “这气息……很是熟悉。” 男人漫不经心的说着,手轻轻在伤口上拂过,冰冷的温度让姬临川感到一阵颤栗,但是随后便发现,方才还在他身体中肆虐无念剑剑气竟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剧痛消弭,伤口愈合,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姬临川的伤势终于缓和了一些,还未来得及道谢,却突然被人喂了一枚药丸入喉间。 他思绪一滞,还未来得及将其吐出,便感觉到那枚药丸完全化开,变作一股暖流涌入他四肢百骸之中,连虚弱的神魂也恢复不少。 感觉到化入体内的丹药并未生出其他不妥之处,确认其只是单纯调理伤势的伤药之后,他才慢慢把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 由不得他不多加防备。 能够在这魔气满溢的空间中行走自如的,十有八氿,是魔。 魔性难测,这点,他早有体会。 待到身体能够动弹,他用手撑着地面起身。 他抬头看着周围一片漆黑,却根本寻不到对方身影,只好低垂眼眸,道:“多谢前辈搭救,晚辈姬临川,不知前辈名讳?”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 姬临川沉默片刻,又道:“前辈不愿告知也无妨,只是之前晚辈重伤,意识模糊不辨方向,如今已不知身在何处,能否请前辈指点方向?” 半晌,对方的声音终于在寂静的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诡异的冷漠: “此地名为……无尽之渊。” 无尽之渊? 姬临川皱紧眉头,对这名字全然陌生,只能暗自从字面上揣测其义。 然而对方却好像知道他的疑惑,淡淡道:“无尽之渊,乃虚界河流之尽头归处。你沿着虚界河流而来,被无渊瀑布冲刷而下,经三十三重禁制至此地而不死,倒是侥幸。” “此地乃无尽之渊底部,已亿万年未有修士踏足。” 他说话很慢,仿佛在一字一句的斟酌,声音微微沙哑,低沉而动听。 姬临川却从这短短的话语之中,听出了几缕漠然寂寥的意味。 他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测,却只把惊涛骇浪压回心底,再度开口问道:“那前辈可知,应当如何离开此处?” 黑暗中再度沉寂下来。 许久,对方再度开口,声音中已然带了几分冷漠之意。 “我方才说了,这无尽之渊,自上而下有三十三重禁制。若想离开此地,便必须穿过这三十三重禁制。至于如何穿过禁制,方法有二。” 姬临川凝神细听。 “一者,待到你神魂枯竭、枯骨成灰,只剩得一点微弱真灵,倒是有几分穿过禁制的微末可能;至于二者……” 他顿了顿,继续道:“二者,便是借我之手,得以永存,待到封禁衰竭,便可重见天日。”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第113章 姬临川思考了片刻, 并未因对方的话语感到焦虑或动怒, 冷静道:“前辈可知设下禁制的阵法所在?晚辈恰好对此有些研究,或可寻出它法。” 话语间半点没提男人方才那两种方法。 男人并不意外, 只道:“以你现在实力,去了也是送死。” 姬临川道:“晚辈斗胆一问,不知要达到何等实力, 方可去得?” 话语刚落, 姬临川只觉一道强横至极的神识从身上横扫而过,被窥探之感只一瞬,若非他自身神识道心凝练如一, 竟难以觉察。 他心中一凛, 感到此人修为着实深不可测。 ——暂不可与之为敌。 男人道:“我不知你们上界现今修为如何划分, 但你想要看清阵图上的禁制,且不被强大的力量所迷惑, 最起码要达到溯命的十分之一吧。” 他顿了顿, 又补充道:“溯命便是当年设禁之人。” “溯命?”姬临川沉思片刻,道:“晚辈从未听说过此人, 烦请前辈解惑。” 男人道:“你没听说过正常,他素来不喜别人唤他名姓。不过他另一个名号, 在上界可是如雷贯耳。”他冷哼一声,“元仙帝,你总该听说过吧?” 姬临川一愣, 道:“前辈所说的, 莫非是太古仙帝?” 太古仙帝, 乃太初鸿蒙以来第一位仙帝,号元,取原初混沌、天道归一之意。 姬临川对上界了解不多,但也是知道这位人物的。传闻其由太初仙气化身而出,协天道构筑六道轮回三界轮廓,执掌仙界权柄横跨数个太古纪元,实力强横无比,传说流传至今。 但是近古之后,太古仙帝再无踪影,传说到最后只剩传说。 有人说元仙帝早已与天道合一,化身天地规则,超脱三界五行;又有人说其与魔主大战一场,两败俱伤,一齐陨落,葬身界外混沌…… 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因为太古之末那场毁天灭地的劫难的缘故,无数历史记载湮灭其中,导致上界对是否存在元仙帝这个人,也有许多人存疑。 男人道:“你们如今都是这样称呼他的?太古?呵,时间已过去这么久了吗……” 他似乎有些感慨。 姬临川却神色一凛。 联系到元仙帝的传闻以及此地令人胆战心惊的浓郁魔气,此人身份几乎昭然若揭。 眼前这位,很有可能便是那位传说中秉持天地魔气而生,汇聚天地至邪至恶之念,与元仙帝一战后至今下落不明的魔主。 魔,天生喜怒不定,好恶难测。 若说元仙帝是协助天道维护天地秩序的规则守护者,魔主就是从心所欲,破坏天地规则的混乱之源。 如今魔主被元仙帝封印于此,那就意味着,这封印强横至极,凭借姬临川如今修为,想要破封而出,几乎不可能。 况且,即便真的寻到破封之法,他也得思索一下要不要用,毕竟传说中的天地浩劫之源就在他旁边,若让魔主从中寻到机会破封而出,其往后惹下的罪孽因果,其中有一半都得反噬到他身上,可不是说笑而已。 如此情况,着实难办。 “想那么多作甚,溯命耗尽太初仙气所设三十三重禁制,我亿万年间也不过渗透了十之一二,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魔主声音仍旧冷淡,但仔细听听,竟带有一丝劝慰的意思。 姬临川突然觉得,这魔主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温和了。 作为天下魔物之主,被困深渊之下亿万年,姬临川居然感觉不到对方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和怨恨,甚至还能和一个人类修士如此平静的交流,还能给出一两句劝告。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莫非是这封印还有镇压人心神功效?他猜测着,元仙帝当年纵横太古,肯定也清楚,只要魔主不彻底消逝,无论什么封印也无济于事,因为封印会随着时间消逝,而秉持天地魔气而生的魔主却岁月悠长,它终有一日会重返人间—— 太初仙气是元仙帝的立身之本,耗尽太初仙气的元仙帝,又凭什么再度抗衡魔主? 这其中,必然有其不得不为的原因。 但这些,都距离现在的他太过遥远了。 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 飞升上界,仙体永存,容貌永驻。然而这世界上毕竟不存在永生不灭之物,世间一切形态都在相互流转和变化。 顽石亦可拥有生命,神魂亦会归于消亡。 只不过实力越是强横的仙人,这个生灭的过程就会衍变得越来越长而已。 神魂是烛火,仙基为灯台,仙基不增,烛火燃烧的时间便也恒定,熄灭是迟早的事。对于最普通的仙人而言,大概就是一个纪元左右的时光。 他有混沌之火为凭依,应当比一般仙人要长许多,然而在这个几乎感觉不到天道所存的黑暗之地耗上几个纪元?这并非姬临川所愿。 “所以我才说,最好的方法,就是留在这里陪我——借我之手,得到真正的永生。” 魔主声音幽幽冷冷的飘到耳边。 那声音低沉悦耳,姬临川恍然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离得很近,很近。 即便如此,这样纯然的黑暗之中,他仍然看不到对方的身形,这让他感到有些许不适。身上的伤在好了许多,他尝试着调动一丝力量,在指尖燃起一缕幽蓝的火焰,抬眸看去。 一张空白的面皮就这样突兀的映在他面前。 就像鬼故事中的无脸人一样,魔主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有一头墨发披散在身后。 他身形高大,此时正单膝跪在他身边,头微微低下来,似乎是在“看”着他。 非常专注的样子,可惜没有眼睛。 姬临川的瞳孔放大了一瞬。 “你……” “哦,你是想问我的脸?” 魔主似乎心有感应,漫不经心道:“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太久,就容易忘却之前模样,索性不再去管。你应该知道,我本身就是太初魔气,想变幻成谁的样子,都很简单。” 他说着,突然砰的一声炸开,汇聚成一团漆黑的气体。 这气体黑的很是纯粹,像一团纯黑的毛球。 “这是我本来的样子。”他说。 在姬临川微微愣住的视线中,那气体慢慢流转凝聚显形,先是露出一截白色的一角,接着往上是修长的身形,墨色飘飞的发,冷冽如远山冰雪的俊美容颜…… “喏,这是元仙帝的样子,你们仙修应该会喜欢的吧?” 姬临川:“……” 都说魔物性情乖张,喜怒不定。姬临川也有些难以理解,魔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才会在一个刚遇见不久的后辈面前,变成以前死敌的模样? 元仙帝的封印对性情的影响竟这样大吗? 只是,对于魔主变幻的这位‘元仙帝’,姬临川却陡然生出一种怪异之感。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 很抱歉追文的大家。 最近状况好多了,希望能快点完结,阿门。 第114章 “前辈还是恢复原本模样为好。”姬临川沉默许久, 开口道。 魔主和元仙帝气质差距实在有点大, 姬临川怎么看怎么怪异。尤其是魔主用元仙帝的模样,歪着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的时候, 相当惊悚。 “嗯?”魔主虽然笑着,声音仍是冰冷的,一双眼眸透着幽幽邪气。 心智不坚者, 怕只是一个眼神对上, 就会被这人拉入无底深渊。 “这可是你们仙修的始祖,你应当觉得亲近熟悉才是。”他俯下身,冰冷纤长的手靠过来, 似乎想要摸摸姬临川的脸, 却被其伸手挡住。 “前辈请自重。”姬临川道。 魔主被拍开手也不恼, 只是顺势俯下身,凑到他面前。 那双如同包含着幽冥忘川的眼眸直直看着他, 像是无底深渊。 姬临川的瞳孔骤然放大。 旋即, 他面前俊美清冷的身影一阵扭曲,消弭无踪, 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世界重新寂静下来。 “前辈?”姬临川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他站在原地, 茫然四顾,忽而一惊——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竟然在波动! 浓郁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褪去,露出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近处, 是漆黑的砂石地表, 每颗石子中都凝着几丝璀璨的星光, 一看看去,竟像是将整个无垠的夜空倒映过来一般。远处,可以看见数根高耸的漆黑石柱,柱身上泛着细碎星芒,支撑着整个穹顶。 原本充塞整个空间的魔气已经变淡了许多,只剩下几丝缥缈的黑雾在氤氲。姬临川发现,方才他刚刚清醒时听到的水声竟是从上方而来,那穹顶十分通透,不停荡漾开道道水波,七色光穿过穹顶,照射下来,梦幻如同仙境。 那色泽,像极了姬临川重伤昏迷前看到的虚界河流。 他思索片刻,便抬步向前走,欲找到这个水底空间的尽头。 前方是矗立的石柱,粗细不一。姬临川在一根石柱前停下,伸手触及,发现柱身凹凸不平,似镌刻着奇异的纹路,不断向上延伸。 他驱使神念向上探索,直到被穹顶阻隔,无法再往上延伸分毫。那交织在穹顶之中近乎无穷无尽的繁复道则,构成强大无匹的封禁之力,笼罩着这方空间。 这水中的世界,原是一座囚牢。 姬临川陷入沉思,忽觉背脊有些发凉。 他转身一看,一团黑气正幽幽漂浮在身后。 他退后一步。 那团黑气并不安分,张牙舞爪变换着各种形态,流露出一种十分邪恶的气息。 姬临川:“前辈?” 那团黑气道:“方才看到我不见,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姬临川看着眼前张牙舞爪变换着各种形态的邪恶气团:“……” 原来亿万年老怪物的思维,都是如此跳脱的吗? 看到他怔愣的模样,那团黑气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我生于上界诞生之初,为太初魔气汇聚而成,最喜人间恶念,看着你们一日日争斗不休,我就愈是欢喜。” “我是魔道之始,众魔之主。你站在我面前,就不会感觉到害怕么?” “以前辈修为,想要对我干什么,我纵使恐惧,亦毫无作用。既如此,又何必恐惧?”姬临川说着,垂眸看着魔主逸散到他面前的一缕气息。他抬手碰了碰,那缕黑气就缠绕在他指尖缱绻不去,“此地魔气,可全部是前辈炼化之物?” “炼化?我可没那闲工夫。”魔主轻笑一声,“这是亿万年来,从我神国中逸散出的魔气。神国内规则自成一体,这魔气是神国法则衍化而生的,你若想要将其吸收,必须先入我神国法则之内。” 他的声音低沉而诱惑,“想想吧,成为我魔国子民,不仅能借我之力修炼,还能够与我这般与天地共存,多划算的买卖。” “不必了。”姬临川断然拒绝。 有道衍真君的存在,他对神国与魔国的存在多少也了解几分。 太古之时,修炼已臻化境的修士与天地道则同感,顿悟而生世界雏形,从中孕育各类生灵,自成一界真理,是依托修士本身存在的化外天地。到达魔主这种境界,魔国怕是已经无比完善,称为世界毫不过分。 只是,进入魔主的魔国,自此便与其性命相依,魔国不灭,灵魂不散。 这样依托他人存在的行为,姬临川绝不会答应。 “何必回绝得这般果断。”魔主低沉的声音状似埋怨。 姬临川推脱道:“前辈好意,晚辈心领。只是前辈既已掌控神国,其中肯定仍有许多远古大能生存,又何必强求我这样一个小小修士凑数呢?” “没有,”魔主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魔国里,没有任何人。” 虚空中突然响起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魔主:“你看好了。” 似乎随着魔主的心绪波动,那团黑气张牙舞爪得更加凌乱了,翻滚不休。一道黑色裂缝从魔主身边裂开,浓郁魔气从里面逸散出来。 姬临川往裂缝中看去。 ——那是另一个世界。 并给他想象中那般阴森幽暗,甚至没有一丝一毫与魔界相似的地方。 入目是山川河流,云雾缥缈。宫阙楼台绵延于青山之间,天地苍茫。只是,这个世界一片死寂,没有人烟,安宁静谧如一副水墨画卷。 姬临川斟酌了一下,道:“前辈的魔国,有点令人出乎意料。” “我的魔国,当然由着我自己的喜好考虑。”魔主嗤笑一声,“实话告诉你,我建魔国的初衷,是想将溯命永远封印,没想到棋差一着,被那家伙抢先了。” “前辈的意思……” “你想得不错,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当年溯命神国所化。他太着急了,强行分离神国与太古仙气,想来活不了太久,现在恐怕已经陨落了吧?”魔主慢悠悠的说着,“可惜了我给他准备的囚笼,我可没他那样不识情趣,我的魔国可是按照仙界一草一木,精心打造的呢。呵,你一个小小仙修,也敢拒绝我的邀请?” 姬临川悚然一惊。 黑色气团猛然拉长,如同一个站立的人的影子,正深深凝视着他。 第115章 姬临川退后一步。 魔主所化的影子却在瞬息之间来到他的面前, 漆黑的魔气流水般拂过他耳边, 对方惑人心神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呵,何必如此警惕, 我又不会强迫于你——天神的空间无限延伸,谁都无法从中脱逃,你还有许多时间, 可以好好考虑。” 魔气划过肌肤的感觉微痒, 姬临川蹙着眉,微微偏过头,道:“前辈既然不会强迫于我, 那可否先将你的魔气收一收?”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上面不知何时已经缠绕了一圈细细的魔气, 阴森幽寒之感从皮肤直接传达至心底,连混沌之火也难以驱散上面的寒意。 太初魔气, 竟是这样厉害的东西吗? 魔主却道:“莫急, 这几缕魔气,是我送予你的钥匙。” “钥匙?” “入我魔国的钥匙。”魔主道, “什么时候你改变了主意,只要将这几缕魔气吸收人体内, 便能习得我的道则,与我一同得到永生。” “我已说过,我不需要这种东西。”姬临川道。 “先教你一个道理, 凡事不要说得太过绝对。”魔主淡淡道, 他身形晃动, 缓缓消散在空气之中,“……我等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子民那一天。” 空间重归沉寂,星芒遍布的空间之中,姬临川独自一人站立着。 高大的石柱撑起了整个穹顶,彩色的河流在上方奔流不息,从亘古一直流动至如今。 他抬起手,掌心燃起一抹灰白的火焰,映亮了他的脸,狭长眼眸中火光摇曳,映出一片冷淡与沉凝。 虚无的火焰如长蛇般攀上手腕,将上面缠绕的魔气包裹其中,极力开始炼化。只是,混沌神炎本可焚尽天底下有形之物,面对这几缕魔气,却是遇上了对手,两者僵持不下。 他有伤在身,不宜催动太过强大的力量,只好将火焰收回,那几缕太初魔气经火焰一激,竟化成了流动的液体,淌在他手上晕开了一圈诡谲花纹。 深邃的道则就蕴藏在这些诡秘的花纹之中,诱惑着人去探索、去融入。他目光微凝,隐约竟从中看到了万物破灭、一切归无的恐怖之景——这便是魔主的道。 便是心志坚定如他,也不禁恍神了一瞬,才堪堪移开目光。 随后便是漫长的时光流淌。 如魔主所言,天神溯命所设下的封禁空间无尽延伸,没有归处,亦无尽头。无上法则将这里连接成了一个纯粹的圆,首尾相接,浑如天成,几乎难以寻出丝毫破绽。 姬临川本来欲寻破阵之法,后来却发现,在修为相差过大的情况之下,任是他寻到了破绽,亦无法以点破阵,而在这个空间之中,灵气匮乏,他几乎无法进行修行,修为不得寸进。 这几乎便是一个绝境。 而魔主却果真依其承诺的那般,已许久不曾现行,只是偶尔有几缕缥缈的魔气从远处掠过,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对方玩味而嘲讽的视线。 这空间中的一切,尽在魔主掌握之中,对方困在此处成千上万年,若有什么破绽,应当早已被其发现,只是迄今为止,对方却仍囿于此处,不得解脱。 真的能够从此地脱身吗?他脑海中掠过一丝疑问,旋即闭了闭眼,执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在前进的路上, 魔主一直在等。 一般的凡人修士,任是再坚定的心智,亦会被无尽的岁月所蹉跎。便是作为魔神,从亘古诞生至今,历经之事不知多少,也曾在这个牢笼之中失控过。 魔的本性是杀戮与毁灭,平静安逸的生活并不属于他,为了平息内心不熄的渴望,他曾干过许多疯狂的事——譬如,他曾亲手拆了自己的神魂,任自己的神魂碎片在漆黑的空间之中争斗、厮杀,从中获取些许乐趣。 只是魔主不生不灭,厮杀到最后,神魂归一,生活便又重归于无聊之中。而作为一个消遣的娱乐,每隔数十万年,他便会玩上一回。 他的脾性在岁月的研磨之下,已经好上了许多,再不如诞生之初时,整天便想着与世为敌,玩弄人心。 但上一次玩耍之时,却出了一点小意外。 意外,呵…… 魔国深处,魔主站在山巅,遥看着远处云雾缥缈,身体之中某个地方,仍蔓延出空落落的疼。 他抬手一捏,空中云雾消散,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上面出现了魔国之外的景象。 那个人类修士的一举一动,便落入了他的注视之下。 对方清冷的面容,长长的睫羽,眼眸垂落时冷淡的目光,乃至是执剑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都让他心生几分悸动。 魔主向来很有耐心。 他当然可以一直等,直至时间的尽头。 所有一切皆会如愿以偿,而他的东西,自然也会永远属于他。 …… 姬临川抬手抚上石柱。 他在无尽的空间之中行走,已忘了时间。每一根支撑穹顶的石柱他都有看过,上面的纹路各不相同,却都系出同源。他虽仍未找到破阵之法,却在这些纹路之中受益匪浅。 与手腕上的魔纹不同,石柱上的纹路虽透着亘古悠远的气息,却更为生机勃勃,跳动不息,每一抹闪烁的星芒,都仿佛蕴藏了一个小世界,它们交错影响,首尾衔接,便形成了这个无尽玄奥的封禁空间。 从中隐约可以窥见天神的道,相较于魔主的杀戮与毁灭不同,而是空间与轮回。 他的手抚过那一根根玄奥的纹路,然后便盘坐于这根石柱之下,闭目陷入领悟之中,许久,又站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走往下一根石柱。 “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低沉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 周围空空荡荡,未见一个人影。 姬临川并未停下脚步,平静道:“这与前辈无关。” “呵,”魔主笑了一下,“上面镌刻的道则连溯命所领悟的万分之一都不到,而且如此零碎分散,你看再多,也没有丝毫用处。” “有无用处,我自己当可分辨。”姬临川道,“倒是前辈,若仍一意要等我改变主意,便大可不必了。我有自己的道,永远不会如您所愿。” “好大的口气,人类,难道你就不怕我当真杀了你?”魔主道。 “你要杀我,当初便不会救我。况且求道之人,本不拘于生死。”说罢,他又在一根石柱前站定,闭目沉思起来。 魔主不再言语,所化出的几缕魔气在他身侧飘过,最终归于虚无。 第116章 时间就这样静默的流逝过去。 刚开始姬临川尚且能够分辨年月几何, 到后来,却已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 许是几十年、几百年,又或者是几千年。 混沌之火仍旧燃烧在他灵魂深处,点燃在黑暗中悠久不熄的光。 饶是再坚定的神魂也无法对抗时间, 再深刻的记忆都会慢慢褪色,姬临川已许久未再回忆下界之事,只偶尔会将神识探入空间戒指之中,看着故人的尸身, 静静发一会儿呆。 他开始有点理解魔主为何会变得如此平和,在这处空间之中, 唯有亘古道则流淌, 完全没有其他活物存在,心境平静如同死水,能够映照出完全的自身。 不断的审视、自省, 让姬临川的心境得以突飞猛进。 这个空间之中没有灵气,无法修行, 修为已停滞在原本的境界许久, 若是常人,大概已经焦躁不已, 然而姬临川却仍旧是平静的, 他走过一个个高耸支撑着整个世界的石柱,或是闭目沉思, 或是盘腿而坐, 到最后, 便连魔主,也不得不对他的心性感到些许佩服。 时间太长,魔主耐不住寂寞,偶尔也会现出身形,与姬临川交谈一二,话语间从一开始的高高在上、诱惑低哄,逐渐变得平易近人许多。他活了太过悠长的岁月,即便身处囚笼之中,对外界也还剩下几分感知,见识之广阔,世间恐怕已无人与其比肩,只是大多时候,世人畏惧他的身份与名声,怎敢在他面前恣意言语。 而姬临川却是例外。 他非但没有畏惧,还十分善于倾听,纵使性情淡漠,偶尔也会回应几分自身的见解看法,虽与魔主许多处事大相径庭,但两人之间的争辩却并不多,姬临川是甚少会以自身的主观意愿去左右他人的看法,而魔主的容忍,却是因为他对姬临川早有一个大致的认知。 以往这个认知是模糊的,而当这个人活生生来到他面前,带着鲜活的生气,心中的形象才渐渐丰满起来,而后,再不可抹去。 魔主开始迫不及待地希望姬临川能够进入他的魔国之中。 让世人永远将姬临川与他联系在一处,共享永恒的生命,这种渴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和姬临川相处愈多,而更加深沉迫切。 姬临川并不知魔主的想法,他始终对魔主怀有几分戒备,只是漫长而寂寞的时光中,这种戒备在被极缓极慢地磨去,如今境况,便如当年他在九幽黄泉之中与道衍真君那般,因不可抗力相逢,而因漫长陪伴为友。 这种平静相处的打破,是在姬临川体悟到第九千九百根九十九石柱之时。 九为极数,再进一步,便会打破这片空间的平衡。 出现在姬临川面前的,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巨瀑,还有环绕着巨瀑的巨大湖泊。 湖水是如同穹顶一般的梦幻光芒,巨瀑仿佛自无尽高空降下,洋洋洒洒地落在这处空间中,连通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与其说瀑布淌下的是水,不如说,是如水流一般密密麻麻的道则。 几乎令人一见生怖,心神稍弱者,便在这一瞬间便会被夺去所有神思,无可自拔。 姬临川立于湖泊面前,他的眼瞳已完全变成被混沌之火充斥的银白之色,长睫低垂,清俊面容清冷如高天弯月,静立人间。 神识探出,想要进入巨瀑中探查一二,手腕却突然被人牵住。 “此为溯命神国中心,凝聚的乃其毕生对天地的洞察与领悟,以你如今修为,不可随意试探,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魔主凝成的高大身形在姬临川身后浮现,他还是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容,这些年来,姬临川也早已习惯,不会再感到惊讶,只淡淡道:“他的道则,我在这些石柱上已领悟了几分,乃空间与轮回之道,与我甚是契合,若小心些,无有大碍。” 手腕挣了挣,没有挣开,只能平静地看着魔主。 不知为何,在姬临川这样的目光之下,魔主有些发慌,还有些不愉。这千万年蹉跎,虽令他修身养性,但本源上的黑暗与暴戾仍然时不时会影响到他,还有对自己觊觎之人的,无法克制的占有欲—— 若非还有几分理智,他早就将姬临川拆吃入腹,何必苦等在黑暗之中,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是众魔之主,世间黑暗的汇聚,想要什么从未失手,如今竟是有些,作茧自缚。 “不行。”魔主声音冷了下来,“你的神魂本就受过重创,如今虽勉强恢复,若再遭损毁,便再也无法挽回。” 姬临川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此处,便是之前你说的,通往外界的关键之处吧?也便是这所囚牢的禁制所在。” “是。” “此前你还说,实力需达到当年溯命的十分之一,方有资格一探禁制。” “……是。” “若单论修为,此时晚辈当无法与天神相较,可若论心境与神魂强度,这些年来,晚辈一直都在修炼,未有停下,不知能否有一较之力?” 魔主默了片刻,有些恼怒道:“你……不过区区数百年,你能将心神修炼至何境地?溯命乃太古之初便产生的强者,经千万年岁月磨砺,又岂是你小小人修可比。” “魔主亦是太古之初便产生的强者,若对晚辈不放心,不若亲自出手考验一番。”姬临川平静地提议,“晚辈不可能此生都甘于困于一隅,这神国中心,必然是要去体悟一番的,还望前辈成全。” “好罢,”魔主叹了一口气,“我会设下幻境,若你能够堪破其中奥妙,而非沉沦其中,那便算你过关。” “如此甚好。” “勿要高兴得这么快,”魔主低沉道,“我乃世间魔念汇聚,幻境所引诱出的,自然也是你最恐惧、害怕的心魔——现下反悔还来得及,你当真要接受我的考验么?” 姬临川看着面前的无面人,不知为何,从他失却五官的面上,竟能觉察到一丝紧张之感,难得的,他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眉目如冰消雪融,俊秀非常。 “开始吧,”他说,“劳烦前辈了。” 第117章 魔主扬手, 空间中便出现了一扇漆黑之门,氤氲着浓郁的魔气,见之便觉不详。 姬临川迈步走去,擦肩而过之时,听到魔主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 “小心。” 姬临川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微微颔首,却没有回头,只径直跨入门中。 这些年来, 他一心修道, 无欲无求,诸多牵挂都已消弭在天灵界中, 心境修为更是突飞猛进,无论是何心魔, 他都并不畏惧。 诸般幻象不过虚妄, 恒守本心方为真。 而门外, 魔主侧身看着那袭白衣没入心魔幻境之中, 心神有些不稳。他指尖散出一缕漆黑魔气,也跟随着姬临川飘入其中,除却放不下心外,也是欲窥这人内心最为恐惧的心魔,究竟为何物。 若能见到这冷清淡漠的道修因恐惧而眼尾含泪, 面色苍白的模样, 倒也难得。 反正无论如何, 他会将这人护在掌心。 …… 姬临川走在一片灰暗的空间之中。 此处空间无法分辨时间流速, 亦无法找到四方尽头,甚是阴翳。 似有庞大的意念投入他的身体之中,洞察着其中的心魔,许久,空间中突然生出了一张又一张的鬼脸,形容扭曲,望之悚然,却又让他感到几分熟悉。 许许多多的鬼脸前仆后继向他袭来,露出森森的獠牙,似要把他吞噬殆尽一般,姬临川想要拔剑相抗,可手中剑早已失落无踪,而所有修为在这诡异空间之中皆已消失,如今的他便如手无寸铁的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诸多狰狞鬼脸越来越近。 他瞳孔骤然紧缩,却未曾因恐惧而倒退,只是眉心紧蹙地立在原地,而此时此刻,离他最近的一张鬼脸已经没入他的手臂,尖利牙齿猛然撕扯下一大块的血肉! 剧烈痛楚传来,竟令人分不清究竟现实还是幻境,纵是姬临川有所准备,也不禁闷哼一声,身遭场景变幻,三世轮回,数万载的记忆汇成长河从无尽远处飘摇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溺在深海之中,头顶的光线越来越远……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扯上岸。 “师兄,你可无碍?” 是少年清亮而微带喑哑的声音,姬临川睁开湿漉漉的眼睫,见到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容颜。 是许多年前,尚且年少的,顾暝渊。 他身着仙宗道袍,乌发束起,尚且稚嫩的面容已可窥得日后的俊美,正是意气风发年少之时,眼眸却沉沉如渊,只在凝视他时,流露出些微的亲近。 “你……” 姬临川一时有些迟疑,褚离的记忆中的顾暝渊,与后世他记忆的魔尊,其实有极大区别。 但又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少年顾暝渊定定打量了他许久,嘴角弯起一点弧度,道:“师兄无事便好,这偌大宗门,各个都在追仙求道,能陪陪我的,也只有师兄你了。” 他抬起手,擦去我颊边的水渍,喃喃道;“师兄,我只有你了……” 画面转换,天地大劫开始蠢蠢欲动。 少年已长成了青年,愈发僻离群,总是独自仗剑而行,往往伤痕累累得回来,修为却涨得飞快。 顾暝渊生有魔骨魔心,在全属道修的宗门中本是资质最差之人,却凭着一股不怕死的拼劲,生生地修炼上来,褚离忙于应劫,与他相见极少,留住的记忆本是淡泊。 但如今化为心魔而来,许多细节却浮于水面。 顾暝渊一直在看他,每一次,或遥远,或接近,或是擦肩而过,或是相对而谈,他看得很认真,亦很深沉。 他目中涌动的情绪,也愈来愈深。 褚偃真君飞升后生死不明,褚离心情烦乱之时,顾暝渊却对他说,他心慕于他。 他背负劫数,如何能让顾暝渊也沾染上因果。 于是冷然拒绝,一避数年,最后九九天劫加身,烟消云散,徒留这人在满地焦土之中,长跪不起。 血泪从他眼中滑下,落在泥土之中,不见踪影。 画面又转。 长相绝美的青年浑身被血色丝线缠满,跪拜在一具魔修骨骸之前,任由魔气灌体,受尽焚身裂骨之痛,最后更是亲手剜去自身双眼,祭上一切,化身为魔,只余执念成狂。 数千年后,他跪在一朵黑白莲花之前,散去维持生命的禁制,奉上一颗洁白莲子,只为召回一抹离世千年的孤魂。 黎忱口中含血,面色苍白至极,容颜却是说不出的绝艳凄美,神魂消散之际,他对他伸出一只手,喊:“褚离师兄!” 又是许多年后,天地大劫再起,那本被血魔炼化、原属黎忱身体的血傀儡,突然从一侧冲了过来,为他挡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击。 那血傀儡笑了一下,笑容在那张可怖面容上却并不惊悚,它在身体彻底破碎的最后时刻,还转过头来,目光留恋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 画面再转。 天魔漫天飞舞,杀气浓沉入骨。 姬临川握着长剑,捅入了一个温热的身体之中。 魔尊深深地看着他,俊美阴戾的面容上流露出些微温柔,他容着那长剑深深插入他身体,却还在执拗地靠近过来,用有力的双臂将他拥住,而后转过身,硬生生抗下所有天魔的攻击。 这是魔尊最后一个拥抱。 意识消散之前,魔尊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话。 是什么呢? 是—— “爱也好,恨也罢,我只要你,永生永世……” “记住我。” 一道惊雷乍鸣,所有画面彻底崩散,姬临川漂浮于虚空,无数张牙舞爪的鬼脸在他身旁狞笑,无数的话语在响彻耳边,或是奉出真心,或是绝望凄厉。 ——你寻仙问道,但求不负本心,可这便意味着,你能肆意将他人的心踩在脚下么? ——你一力抗负天下之责,可这数万年来一切闹剧,带给世间诸多苦难,源头却恰恰是你自己。 ——褚偃之祸,黎忱之死,还有顾暝渊…… ——纵然拯救了天下苍生,你终究是负了他们。 ——你一人飞升,抛却凡俗,难道就不觉亏欠么! 不知是痛苦还是扰了心绪,姬临川面色已有些煞白,薄唇微微抿着,心魔幻化的鬼脸趁机在他魂体上咬下一块又一块血肉。 一抹黑气在不远处显形,幻化成魔主的模样,没有五官的面容看不清表情。 “原来,这便是你的心魔么……” 第118章 欲破心魔, 只需固守灵台,以剑斩之。 姬临川修道至今,不知已经历过多少心魔搅扰, 自是明白这点。 可现在他没有剑,也无半分修为。 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在承受着神魔所降下的苦厄, 无可挣脱,无法逃离。 他闭上眼, 想避开眼前旧日之人的影子。 然而闭眼无用, 那些往日结下的因果, 终究是巨浪般缠卷而来, 浮现在他心头,犹如再度亲历。 原本淡漠如镜的心, 泛起微澜。 于是那些鬼面撕咬的痛楚, 便从那一帧帧横掠过的画面中,流淌入他心底。 他不再闭眼, 长长睫毛上撩,勉强撑得几分清明的眸光远望, 似乎觉察到了隐匿无尽虚影后面的那抹黑暗。 魔,果然最擅把握人心。他想。 这是在逼他放弃么? 只可惜。 他眼神一黯, 旋即卸下防备, 往后倒去。 竟是不再推拒那些无所不在的狰狞鬼影,任它们纷纷投入他的身体, 投入他的血肉之中。 那些响彻脑海的魔音和质问更加强烈, 恍惚间能够撼动神魂,姬临川苍白清俊的脸上神情微微显得有些痛苦,眉头微蹙, 素来紧抿的唇角却露出了一抹浅淡柔和的笑。 像孩童一样无辜,舒展了眼角眉梢的冷意。 失去了鬼影的肆虐,整片空间突然沉寂下来。 一抹黑气掠至姬临川面前,绕着他转了几圈,凝聚成一个高大的人形。 他伸手狠狠捏起姬临川的下颚,可姬临川却似浸入更深的幻境之中,半分知觉也无。 “你可真的是……任性恣意,胆大妄为。” 他的语气似在咬牙切齿,又似乎无可奈何。半晌,指尖上气力放弃,只是垂首静默看着漂浮在黑暗中的青年。 对方肤色很白,睫毛很长,闭着眼的时候很乖。 身为魔主,他还能看到旁人无法可见之物。 比如眼前人璀璨纯白的灵魂之火,在黑暗中宛如明灯,催动他的本能想要将之狠狠摁灭,又想小心翼翼,捧在手心。 他看了很久,黑暗里静默无声,他就一直看着,像这亿万年岁月来,他无声仰望着那七彩斑斓的穹顶,想象那个悬在界河之上的世界。 如今姬临川,就是他的世界。 许久后,姬临川眼皮微动,慢慢睁开眼睛。 魔主正用手在描摹他的五官,周身黑焰舞动,仍是模糊面容。 几乎在姬临川欲睁眼的那一瞬间,他已将手收回。 姬临川只感觉一阵阴冷的气息在面上拂过,旋即便消失无踪。他并未多想,只是精神有些微疲惫,但眼神却很清明。 他说:“诸般业果我已以身应下,心魔既存却已于我无碍。前辈,我可算过关了?” 魔主冷冷道:“我以为你是那些把心都修没了,口里却声声称着太上忘情的道修,不该干出这种蠢事。” 姬临川道:“人皆有情,一日未及天道,便一日未脱凡俗。我有心求道,却从未以道自居。” “何况……我确实,心中有愧。” 话音落下,魔主突然伸手抓住他衣襟,低沉声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愧?你之情感,就只有愧之一字可以言述?” 姬临川不明白他的怒火从何而来,却不妨碍他微微点头,道:“……是。” 魔主的手微颤,又猛然松开。他站直身,垂手而立,高大的身影令姬临川一时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又不知熟悉在哪里。 姬临川听到魔主冷淡下来的声音:“你过关了。” 他扬手一挥,周遭空间变幻,两人便又回到了巨瀑之前。 沉重的水声敲击耳边,密密麻麻的道则映入眼帘。 本是令他惊叹震撼,目眩神迷的场景,姬临川不知怎的,却回头看了魔主一眼。 对方就站在他身后,魔焰滔滔,玄气翻滚,看不清面容,但在神明的囚牢中过于长久的陪伴,却令姬临川早已熟悉对方的模样。 他听到对方不耐开口:“怎么不走了?不是急着去破除禁制么?——但愿不要一进去就在道则冲刷下心神崩溃,还要麻烦我去把你拎回来。” 姬临川听着,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只是他终究没有笑,只是眉目相较于往常,冷冽消去几分。 他道:“前辈不必担忧。” “我何时有说担忧?”魔主快速打断道,冷冷哼了一声,“我不过是讨厌麻烦。” 既讨厌麻烦,为何还要救他? 姬临川并未说破,只是继续道:“若是晚辈侥幸寻出那禁制破绽……” “到时,前辈可否愿意随我同破囚牢,去看看这昔日世界,瑰丽河山?” 魔主蓦地愣住。 他对姬临川此刻的话语感到吃惊,乃至有些不敢置信。 于是回答之时,他的声音甚至因紧张带上一点干涩,“我为万魔之主,众魔之尊,你就不怕我……” 他突然住了嘴,有些懊恼自己的提醒,若惹了姬临川顾虑,那这好不容易的承诺岂不成了泡影? 姬临川立在原地,静静打量他片刻,突然道:“若你不说,可能我也猜不到,救我之人,居然是传说中的魔主。” “为何?”魔主问。 “传说中魔主残忍嗜杀、暴虐无常,视人性命如草芥,遇到驳其心意之人,不该留其性命于今日。”姬临川道。 何况非但留下他性命,还时时交流指点,漫长岁月中无半分不耐,几如朋友一般。 魔主默默听着,心底却道,不是不嗜杀,也不是不残忍。 只因我遇到的是你。 所以魔心魔性,皆被压抑,只一点本心,遮着掩着捧到你面前,却还是不敢让你看清。 “前辈若到了外界便作恶多端,晚辈虽修为浅陋,亦会凭剑杀敌。”姬临川又道。 魔主沉沉笑声响起:“别说得好似真能解得溯命的禁制那般……果真是初出茅庐者无忌。”他顿了顿,又低笑道,“不过我应你又何妨……若真能出去,我绝不会成为你的敌人,令你拔剑。如此,你可满意?” 姬临川深深看他,“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119章 与魔主定下承诺后, 姬临川便转身走入湖泊之中,向那道则巨瀑走去。 此地禁空飞行,更无法动用任何法器, 非得一步步涉水而过,且湖水深寒及腰, 姬临川走得颇为艰难。 幸而道则在倾泻而下之时, 已有不少溢散于这方空间,湖水中所残存的道则数量已不多, 姬临川适应几步, 便越走越快。 他并未回头, 所以也未得见, 一道黑气自身后而来,缠卷在他发间。 愈近瀑布, 道则愈是繁密, 池水愈是深不可测。 姬临川只得凫水而行,眉心微微蹙起。他指尖在虚空中滑动, 似在演算着什么,眼中有纯白的火焰晃动, 面上渐渐显露出一点迷惑,还有犹疑。 旋即, 他阖上眼, 进入那自无尽高天垂下的巨瀑之中。 魔主在步行。 他走在无尽广阔的囚牢中,走过那一根根支撑天地的石柱, 摸过上面细细的纹路。 往日他从未有闲心做这些。 溯命的道, 到底与他全然不同,以此寻得解脱之法,是全然不可能之事。 只是今日他所行所触之物, 皆是姬临川昔日曾经停留之所,地上还有诸多灵气所留的划痕。 强大如魔主,早已无需借鉴他人之道,他只是想凭此去看看对方所痴迷之物,究竟是何东西。 是闲心所致,亦是私心作祟。 他走了许久,也看了许久,但大抵因为本身为魔,总觉几分枯燥,便倚在石柱上,忍不住去想那人的脸。 身为魔主,他不是没有见过比那人更出色的容颜,妖艳妩媚的、清雅出尘的、可爱乖巧的,他都见过。 很多很多,皆为他指掌之中的粉尘,一捏,便也随风散了,不留影踪。 只是…… 只是。 魔主发出低低一声笑。 能让他静静看着便觉愉悦的人,好像也就那么一个而已。 忽然之间,他笑声止了。 狂肆的魔气在这方空间之中涌动,他身形一动,便转瞬浮现在此界中心。 他悄悄置放在姬临川发梢上的那缕神魂,消失了。 查探禁制的最初,对姬临川而言,其实很顺利。 一切如他所想那般,这空间之中的道则,其实有规律可循。 这隐秘的规律在他研究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根石柱时便隐有所悟,直到他只身入瀑中,无尽道则从天降下,恰如醍醐灌顶,往日迷惑之处,皆一一解开。 他对道则的领悟节节攀高,便也逐渐看出,天神的道,恰如这浑如一体的空间,完美无瑕,没有破绽。 除非以力破道,否则绝难破解。 可这世间究竟何等的伟力,才能破去天神以生命设下的困局?即便魔主亿万年的消磨,不过是磨去其十之一二的力量。 若他能继承这股力量……他运转体内玄功,本只随心一试,未料竟真的炼化掉部分道则之力。 说是炼化,倒不若说,是这些力量主动涌入他身体,待他意识不对之时,竟已无法停下。 力量增长的感觉好像人浮在云端,周遭越升越高,脚下却找不到支点。 与此同时,好像有什么模模糊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像是混沌未分的天,随后是耀眼的清光,浑浊的黑暗。 不对! 姬临川一咬舌尖,从虚幻中清醒,他脚下哪有云朵,分明是血色的藤蔓,缠在他脚踝之上,陷入了肌理之中。 他被藤蔓拽入一片梦幻迷离的水中,不断下沉、下沉,如同许多年前他被陆杀逼落界河,被冲刷下无尽深渊那般,下沉。 光线在远去,他试图挣扎,于是两只手,也被血色的藤蔓缠上。 它们深深陷入手腕的肌理之中,好像和他的手腕长在一处。 体内的力量仍在增长,脑海中飞掠的画面不停,姬临川苍白着脸,咬紧牙关,对自己说,那不是他的记忆,不可被迷惑。 那确实不是他的记忆。 那是天神元仙帝的记忆。 魔主冲入湖底的时候,只见到了一个血茧,近看却是无数细细的血色藤须,扭动着争先恐后往茧中挤去。 那些藤须皆是从平滑的湖底中长出,无端的渗人。 魔主冷冷哼了一声,走上前去,也不用武器,直接伸手去扒,过于纯粹的魔气凝结成的身体似乎是那些藤须天生的克星,但凡触碰到那些藤须,它们便会枯萎掉落下来。 只是他自己也不好受。 充满相反道则之力的湖底想来是他的禁地,他的魔气与本源之力都在被无声地消磨。 但他半点未曾痛惜,只是手上动作不停。 不一会,他就将那茧扒拉开,见到里面沉睡的人。 那人衣物早被那些藤蔓毁去,修长的身体上有诸多细碎伤口,背后未被扒拉开的地方还有血藤陷在其中。 魔主便伸手将他从茧中抱出,顺便拂去他背后的藤蔓,他环视一周,声音低沉却森然:“溯命在世时我尚不惧他,如今他既离世,你等区区恶念,也敢动我的人?” 寂静湖底,忽有阴影横掠而过。 他视而未见,只低头凝视怀中之人,“早知如此,便不该放你下来。” 正当此时,怀中人却突然睁开了眼。 黑色的瞳孔中覆着些许银芒,他静静看着魔主,忽道:“冥渊,你竟未死。” 第120章 魔主一愣, 旋即心下掀起狂澜,不知自己是怎被眼前之人看看出破绽,未料那人却面无表情接了一句:“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他没有死透, 仍出现在他眼前,还是可惜他事至如今, 仍对他纠缠不清? 魔主想着, 目光便渐渐冷了下来,乖戾的魔性涌现, 心绪起伏间, 只想将眼前青年压在身下, 狠狠折腾到让他哭也哭不出来拒绝的话语。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自他见到对方的第一刻起。 他手指握紧,压抑那狂涌而出的冲动。 只因他已错过一次, 这次不能再错。 对方无暇的肌肤晃花他的眼睛, 他看到那人淡漠的脸色,无波无澜的眼底。 “无生法阵没有将你消磨干净, 我很遗憾。”他说。 魔主再度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对方方才唤的, 并不是他在下界之时的名,而是从远古时, 便少有人知, 烙在天地法则中名字。 冥渊。 于幽冥之渊,沉积无数黑暗污浊罪孽而生的, 魔主的名字。 能知他名之人, 只一个天神而已。 “溯命?” 青年微微撩眼,闪烁着银芒的眼珠冰冷无情,“别来无恙。” 魔主眸光沉下, 道:“离开他的身体。” 青年摇头,“灵魂本为同源,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又有何分别?” 魔主冷冷道:“你不是他。不过一股恶念,也敢干扰他的意志?” 青年盯着他,淡淡道:“那你,又是他的谁?” 魔主咬牙,半晌,一字一顿道:“我是他的男人。” 青年瞳孔微微收缩,冰冷目光似有一瞬失神,似是震惊,似是不敢置信。 魔主却已忍无可忍,一掌击在他脑后,把晕过去的人带上岸。 ……然后为他穿上衣物,搂在怀中。 神魂之术难破,不过姬临川之神定志坚,他最了解不过,区区恶念不过一时逞凶,算不得什么。 如果姬临川无法清醒过来,他也另有手段。 只是仍是担忧。 担忧他会不会被那人的恶念所影响。 而那存在于在溯命记忆中的他,又是否心狠手辣,杀戮成狂。 他知自己与以前有多少不同。 他是与世而生的魔,有着与世而生的恶,这种恶铺天盖地聚涌而来,曾经毁灭界域,也曾崩碎人间。 如果不是这亿万载岁月洗礼,如果不是因数年前他闲心所做一场意外,姬临川早如那无数的生灵一般,化作他指掌下的飞灰。 魔主生而强大却也生而孤独,他本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无论是在界外,还是狱中。 姬临川终究是醒了,他疲惫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抬起眼睛看他。 魔主身体未动,手臂亦很稳,黑色魔气凝成的人形本就难觅面上神情,何况心中的躁动,他不想被人知。 未想姬临川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冥渊。” 青年声音清冽中带着微微沙哑。 “你的名字,与我一个故人很像。” 魔主沉默了会儿,道:“什么故人?” “他是我的……”姬临川微一闭眼,慢慢吐出二字,“师弟。” “哦,这倒是有缘。”魔主顿了顿,凝视他表情,忽不咸不淡地转开话题,“那缕附身在你身上的恶念如何了?” 姬临川道:“已被我压制下去,只是体内灵力激荡,暂时难以平复。” “注入你体内的,乃是溯命神国的力量。”魔主指尖点在他眉心灵台,他心底似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仍平淡如初,“如我魔国这般,若未得其中意志承认,你根本无法吸收分毫力量。如今倒是有趣……” “为何有趣?” “会出现这样情况,我猜测的可能无非两种。” “一者,是那恶念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二者,是你本身魂魄,便有问题。你能顺利进入界河之下,又被恶念缠上,如何作想,都是第二种更有可能。” 姬临川沉吟道:“你所说,可是前世今生?” “哈哈哈……”魔主大笑,“若你真是溯命转世,我们见面之刻起,便已不死不休。”他声音低沉下来,又道,“何况如我们这般的生灵,不会有前世今生。” “与世而生,与世同存,本就是道则的化身。可溯命散尽太初清气之时,便等若抛弃了他本身,魂魄无所寄托,不入轮回,纵是还有些许意识附着他人身上,那个人也不会再是他。” 姬临川凝眉,有些难以理解他的话语。 魔主道:“我给你说一个养鱼的故事。” “我曾在轮回之海上洒下数尾游鱼,它们穿梭来去,快活无比,每一个皆是我的投影。它们是我,又不是我,但终究还是我。” “我为何能够如此?” 魔主低沉笑了一声,“因为我已站在了轮回之海、时间之河的上方。” “所以轮回之海的这一岸到那一岸,从时间之河的这端到另一端,每一瞬间,天上地下,万世轮回,纵然投影无数,但始终只会有一个我。” “溯命本来也是一样。” “但散尽太初清气之后,他便已不再是那个‘唯一’。那时他已坠入河海,与那无数投影一起。自此,无数的他是他,无数的他也不是他,但终究不是他。” 第121章 魔主的话甚是玄奥。 以姬临川如今境界, 也不过听了个似懂非懂,却听魔主道:“你也不必多想。你只需知道,你是你, 而我眼中所见到的,也只有一个你。至于魂魄上有何牵扯, 待你境界高了, 欲一剑断去,还是承其意志, 也只是你一念之间。” “是么。”姬临川眉头却未有松下来的痕迹, 只是沉思良久, 又道:“可这身不属于我的力量, 我不想要。” “哦?即便这身力量能够让你跨越诸多境界,甚至回到外界后, 那个当初将你击成重伤之人, 也非你一合之敌?” “境界未至,非我本身之力量, 得来又有何用?不过徒扰道心,自寻烦恼。” “好一个徒扰道心、自寻烦恼。”魔主击掌, 道:“我有一法,可教你将其转化为本源之力。” “但请前辈不吝赐教。”他说着, 眉头皱的却更紧, 方才被恶念搅扰心神不稳,如今才发现, 自己竟是身无寸缕被魔主抱在怀中。 偏在此时, 魔主却低头贴近他额头。 一股魔意袭神,携着一篇玄奥法诀,姬临川一时被其中内容所迷, 忘却外界搅扰,专心致志看了起来。 魔主低头看着怀中人,心里低低笑了笑。 一晃许多时日过去,姬临川自体悟中醒来,见周遭摆设仙气飘飘,窗外群山叠翠,心下生疑。 “我之魔国,景色可还不错?” 魔尊踱步而来,姬临川“嗯”了一声,身在此界牢笼,他倒是许久未曾见过这般秀美景色了。 欲脱离无尽深渊的心情便更为急切。 “前辈。”他开口道,“承你法诀与那恶念所携记忆之故,晚辈想出一法,或可脱离此间。” “是何办法?” “还请前辈相助。” …… 界外,虚界河流之侧。 有血鸦在周边逡巡,血红双眼将周遭场景一幕幕收入眼底,传递至魔界兵士眼中。 “不知为何魔君日日要我等守候此处,界河仙人难渡,连蚊虫飞蝇也难见,着实无趣。”一兵士连打哈欠,唉声叹气。 “魔君之命,岂能由你置喙。”另一稍年长兵士斥他一声,“慎言。” “知道知道……”正当他敷衍应是时,忽睁大眼,其中血芒闪过,“我这边……有情况!” 便见他瞳孔里血鸦所传画面中,发生变动。 虚界河流中有漩涡升起,黑气腾空,化为两道人形走到岸上,一道高大伟岸,一道瘦削修长,被前一道身影拥在怀中。 待黑气散尽,便看清二人容貌。 那高大身影长着张邪气俊美面容,一看便知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物,另一人却是清俊孤冷,犹如谪仙。 他心下狂澜涌动,虽不知那高大男人是何方神圣,但另一个青年,不就是陆杀魔君要寻之人么! 需赶快告知魔君! 正当他点燃信灯之时,那高大男人忽将眉峰一挑,似有所觉般向血鸦望了过来。 “啊——!” 兵士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往一侧倒了下去,旁边年长兵士悚然而惊,忙将他身体翻转,便见两个黑漆漆的血洞,烙在那兵士原本的双眼上。 魔界宫殿。 莲花池,石亭中。 那置于桌上的一盏信灯燃起又破裂。 陆杀拥着美人,举杯的手一顿,俊美眉眼中涌现深沉杀意。 “我便知道你不会死……呵,逃得过第一次,难道你还能逃过第二次不成?” 他站起身,那美人被他弃如敝履般投入不知埋了多少尸骨的莲花池,化为轻烟飘散。 陆杀拿起桌上的无念剑,□□,指尖在剑刃上抚过。 得了魔血沾染,魔剑兴奋地发颤,陆杀冷哼一声,脚下黑云升起,送他往虚界河流掠去! 入目是青天白日,拂过是温暖清风。 姬临川呼出一口气,被困无数载,总算是重见天日。 他稍稍一挣,从男人怀中挣脱出来,回头去看,却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怔住。 “你……”他顿了顿,道,“待到了有人烟之地,前辈便另找一具合适身体寄居吧。” “为何?”魔主却是沉沉一笑,“此人生前应是修魔,躯体承载我这部分神魂还算契合,我看就不必换了。” “斯人已逝,唯余尸首,我欲好好保存,不忍亵渎。”姬临川道。 “好好保存?为何不是好好埋葬。”魔主仍是在笑,“未想你却是个痴情人。” ‘痴情’二字,他故意咬得极重。 听他语气似是误会了什么,姬临川眉头微皱,道:“并非如此。” 却并未再解释什么。 魔主却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眼神很深,仿佛有狂流涌动,半晌,淡淡道:“我猜你保存尸首,是否是想有一日道至大成,便对其施回生之术?” 姬临川不答。 “回生之术有是不假,然便是以我之境界也无法施展,便是有一日你能够施展,也已心如朽木,无欲无情,又如何会为昔日之人施展。” 说到这,他唇角微勾,“倒不如便宜了我,至少以我之能,更可护住这身躯。虽说世上有形之物终会腐朽,但我至少能护得他,比你那万古玄冰长久些。” 魔主诱惑人的手段向来高明。 姬临川看他一眼,对方眼神深深不似作假,他却仍觉不妥,刚欲开口:“你……”却忽觉狂风大作,有魔云袭来,一抹白衣身影由远而近,面目渐而清晰。 俊美出尘,又邪肆恣意。 正是魔君陆杀。 第122章 白衣魔君面上还带着笑, 眼底却是嗜血杀意。 “我已等你很久。”他微笑说着,落到二人面前,目光掠过姬临川, 又落到他背后男人身上。 似认出了什么,他笑容变得暧昧而诡秘, 嘲道:“嗯?这不是你在下界那骈头么。” “他轻你辱你, 把你踩入泥地,如今你却留着他的尸体, 还请别的生魂占据, 身入绝境仍旧生死相依。恕本君直言……” “沉渊, 你这是被人操出感情来了吗?” 他说话委实难听。 姬临川自知眼前这人虽隐在幕后, 对下界种种却却知之甚详,知道这些腌臜事也不稀奇, 然而如此轻薄的话语, 仍是令他微微动气。 还未待他动手,魔主森冷地话语便已响起:“闭嘴。” 陆杀看向他, 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本君作对?”他拔出手中长剑,染过魔血的剑锋浸着他冷冷的双眸, “今日剑下看来又要多出一对同命鸳鸯, 沉渊,速与你那骈头同赴极乐罢!” 无念剑起, 杀伐之意纵横此方空间。 周围坠入血色之中, 血海滔滔淹没脚下,陆杀一击,穿透时间空间, 转瞬以至! 姬临川瞳孔紧缩,当日便是这一剑,毫不费力将他击成重伤!使得天极剑半毁,离渊剑也折在虚界河流之上。 后来天极剑与他同坠无尽深渊之下,后被魔主闲暇时修复完全,离渊剑却再也遍寻不得。 姬临川凝下心神,体内功法流转,深渊之下静修数载,又炼化过溯命神国之力,如今他的修为,可谓突飞猛进,虽未达仙王之境,可也有七成把握,接下这一击。 他刚将长剑横于身前,却忽觉腰身一紧,已被身后男人带入怀中,入目只见玄色衣袂翻飞,周围风声掠动,似是哪一幕熟悉的场景重现。 然后他只见到男人抬手一点。 那道似要斩裂天地、灭尽世人的杀剑便停留在他指尖半寸之前,再不能移动分毫。 陆杀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魔主指尖落下。 那把拥有着震世凶名的无念剑便在这一下碰触中抖动起来,发出求饶般的颤鸣。 陆杀面色难看,似想到什么,又骤然惨白。 “我不配与你作对?”魔主慢慢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的话,“可你却连在我面前站着,都不配。” 无念剑脱离了陆杀的掌控,被魔主握住。 剑尖倒转,指向陆杀脖颈。 “掌握自己不能掌握的武器,便要有被反噬的准备。”剑尖在那雪白脖颈上刺出一点刺目鲜红,“杀你不该惹的人……” “你说,我是要将你魔体碾碎,垫在黄泉路上被亿万人践踏不得解脱,还是要将你神魂抽出,扔入神魔狱中承受无边折磨?” 陆杀面色已经惨白至极。 过了几秒,他哑声道:“你是……魔主。” 那两个字他说的好像颇为艰难,而后眼眸下垂,看着魔主指着自己的那把无念剑。 那把剑锋利无匹,饮血无数,曾被他时时拿在手中摩挲,带着无尽的野望和憧憬。 他听到魔主道:“我说了,你不配在我面前站着。” 无形的威压在逼他下跪。 陆杀修为虽高,却也抵不过这种本源道则的压制,他吐出一口血,被迫跪在二人面前。 他低着头,却突然笑起来。 “本君……我原以为,魔主为世间众魔之首,魔中之魔,不会被色相皮囊所迷,更不会受这世间情爱所累。”他唇角淌血,却仍勾起一个嘲讽弧度,“未想,魔已非魔,更非我所想之魔。沉渊,你好大的能耐,竟连堂堂魔主也被你勾引得神魂颠倒,压下本性。今番,是陆某技不如人……咳……”他又吐出一口鲜血,忽觉背上冷意森森,旋即剧痛加身,无念剑已穿透他的魔体,将他整个人插在地上! 魔主冷冷看着地上之人,目光犹如看一只蝼蚁,正要将长剑拔起再度斩下,却被姬临川阻住。 姬临川对眼前的魔头并无半分怜悯之心,他只是,还有几个问题要弄清楚。 “回答我的问题,便让你痛快地死。”姬临川道。 陆杀白衣已被鲜血染透,他抬起头,唇边仍是一抹嘲讽的笑,“你想……咳……问什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吐血,无念剑落下的伤势正在使他的魔体崩裂,剑气甚至侵染神魂。 姬临川垂眸,陆杀俊美的脸,其实在他心中仍很陌生,毕竟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于是他问:“为何千方百计,也要杀我?” “为什么?”陆杀歪了歪头,“我以杀字为名,自然是想杀……便杀了,哪有那么多……咳……为什么。” 姬临川默了会,道:“你在说谎。” “这世上从无没有来由的恨,自然也无没有因果的杀。” 陆杀笑:“若按你的说法,那上天生我便是因,杀你便是果!” 话音刚落,他便屈指成爪,猛然腾跃而起,向姬临川扑去! 魔主微感惊讶,他没想到在他的压制之下,对方竟还留有一拼之力,旋即目光却更加森冷。 在他面前,绝无可能有人可以伤到姬临川分毫。 玄袍掠起,挡住对方疯狂一击的同时指掌一握,陆杀的头颅便被他握在手中! 骨头裂开的声音毛骨悚然响起,魔主声音阴冷:“你不想回答,我自有搜魂术助你回答。” “呵……”陆杀整个身体悬在半空,腹部被长剑穿透,整个人已是一块血淋淋的刀上鱼肉。 已经死到临头,偏生他嘴角还挂着一抹笑。 好像在笑这世间,也好像在笑他自己。 姬临川听到他断断续续、残破的声音。 “以杀入道……征战上界……称霸魔域……” “到底不过别人掌心……一尾游鱼……哈……哈……哈!” 第123章 陆杀的气息渐渐消泯。 魔主将他的尸首扔在地上, 高阶的魔修死去,大多尸身不腐,可不知为何, 陆杀的尸体却肉眼可见地散作飞沙,被吹散风中。 好像这世间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只有一点晶莹的灵光, 缓缓飘到了姬临川的面前。 姬临川心中有莫名的悸动, 想伸手接过,却被魔主握住手腕, “别碰。” 姬临川打量着那晶莹光点, 道:“这是何物?” 魔主道:“是因果。”顿了顿, 他又补充, “溯命的因果。” 姬临川凝眉,道:“你究竟在陆杀的记忆中看到了什么?为何他死了, 留下的却是别人的因果?” 魔主道:“我跟你说过养鱼的故事。” “有何干系?” 魔主道:“原本鱼之所以能活着, 是因为有养鱼人的存在,源头供养不断, 鱼便不绝。现在养鱼人死了,粮食也没了, 却还有鱼活着,这是为何?” 姬临川五指骤然握紧, 又慢慢松开,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却觉似乎有着一个密集无比的网, 在向他笼罩而来。 他干涩道:“因为它们……在自相残杀, 以同伴为食。 魔主将这一点莹白光芒收入掌心,藏入世间不可见之处,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 道:“莫要多想。” 姬临川沉默下来。 许久,他道:“此前,你说过,你亦在养鱼……” “不错,只是现在已不养了。”魔主淡淡答道。 姬临川:“这是为何?” “被鱼咬了一口,心口疼得厉害,便不养了。”魔主说着,又认真道:“所以现在我养了些别的。” “何物?” “莲。冰天雪莲。” “此莲只生于绝巅雪域,极寒之地,性极孤冷,却需浇以九天阳精,炙热之华,细心照料,持以恒心,方有花开之时。其时也不定,或十年百年,或千载万载,或终我此生,也难得见花颜。” “既如此难养,为何还要养?”姬临川问。 在他眼中,魔主实不像是个有如此耐心之人。 “自然是因为……”魔主轻笑一声,“我乐意啊。” “……” 陆杀已除,万载重担如此轻易卸下,姬临川一时有些不适应。 但与魔主那番对话,仍是被他记在心底,他有预感,此事,许是远远未完。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回上玄仙宗。 自他飞升之后,因受陆杀种种阻挠,竟是还未去过上界的宗门一次,寻路人去问,方知距当年他飞升上界,已过去了一千七百余载。 天上一日,地上百日,如此细数,下界怕是已经过去十万余载岁月,沧海桑田,昔日故友,能够飞升的怕是早已飞升,不能飞升的,想来也已是化为黄土,轮回转生,或来世还有机缘入道,却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人。 以往天灵界上玄仙宗的师弟师妹们,还有九域十八州的熟人,曾为抗衡天地大劫而一同战斗的同道,似乎一下便已淹没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 便连姬临川,也难免觉得惆怅。 突然便有些好奇,立于时间长河与轮回之海上,俯视的风景,究竟如何。 于是他问了旁边的魔主。 魔主此番还跟他一同,其实出乎他意料。在他预想,许久未至外界,以魔主性子,必是潜龙入海,要闹出一番大动静才是,未想其却是并未离开,反而隐了身份,装成普通修士身份与他同行。 按魔主的说法,与他同行一是因占了他故友的壳子,照顾他的感受不令他担心,二是其对如今仙界境况如何甚是好奇,故同路一观。 路途上,姬临川自也提过要他换具躯壳,未果,便也只能由他去了。 “啧,你要问我是何风景……”魔主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慵懒,停了一下,似在思索。 他面上带着半边银色面具,遮住那张俊美邪异的脸。这面具是他自己弄来,不知何时便带上了,姬临川也未劝,毕竟日日见着昔日那人的脸,难免有几分不自在。 “你看到那边的山没有?”魔主道。 姬临川微微颔首。 “山上的人在俯视这座城,就好像人在俯视脚下的一片叶。我俯视时间之河与轮回之海,便如立在山巅观城,只是城中的热闹繁华,皆与我无关,而其中的人与他们脚下的叶,于我而言,也无甚不同。” 姬临川有些懂了,又道:“只是俯视,不能触碰吗?” 魔主目中露出几分赞赏之色,道:“你猜的不错。” “鱼可在水中随波逐流,养鱼人却只能立于岸上。” “若何时你能将身体探入水中,搅弄一番,甚至改变水流的方向——” “恭喜,到那时,你便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道主。而你想要对故友施展的回生之术,只需弹指之间,便可施展。” 姬临川不语,脑中想到的却是不久之前,重回人间时,魔主对回生术嗤之以鼻的话语—— “……便是以后你能够施展,却已心如朽木,无欲无情,又如何会为昔日之人施展。” 第124章 在仙界, 上玄仙宗位于玄天界域之内。 姬临川去至时,便见宏伟山门矗立高山之上,周围有一绿水环绕。山高万丈, 水深千尺,人处其中, 只觉渺小。 如此恢宏的山门, 在仙界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型宗门。 姬临川下了飞剑,为持弟子之礼, 并未直接落于山门, 而只山前石阶之前, 一步步登山而上, 如许多年前在天灵界的宗门那般。 山门已近,却并无守山弟子在山门值守。 姬临川凝眉, 寻思上界规矩许与下界不同, 想了想,取出下界上玄仙宗的弟子令牌拎在手中。 虽不知有无用处, 至少可当个信物。 走入山门,一股清澈灵气便迎面扑来, 令人心神舒展,耳边是鸟鸣阵阵, 风声树声。 姬临川的步伐加快些许。 虽不知昔日同门有多少已顺利飞升, 但若能见到几张熟悉面容,也是好的。 魔主的眉头却微不可查地皱了起来。 终于行至宗门大殿前, 沿途竟不见一个弟子, 这回不止魔尊一人觉得不对劲了,姬临川也心中生疑。 天还是蔚蓝的天,此间灵气, 仍是那般清新宜人。 大殿的门紧闭着。 书有“上玄”二字牌匾置于其上,笔法凌厉,乃上玄祖师开山所留。 姬临川握剑的手却忽然颤了一下。 修真人对攸关自身之事,有天人感应之说,越是修为高深者,感应便越强。姬临川修炼至如今,修为已近仙王境,他的感应,必不会无端来由。 他打开了殿门。 入目是许多的人。 有的人站在端坐高位,有的人立于两侧,密密麻麻,将以空间之术扩大的殿宇,也装的满满当当。 他们的气色是鲜活的,像活生生的人,姿势或站或坐,表情各异,有的还在微张着嘴,似是下一秒吐出话语一般。 他们就停在那里,好像静止在了一卷庞大的画轴之中。 却一点神魂的气息也无。 姬临川手中的令牌掉在地上。 许久,他转过身,对魔主道:“这是什么‘术?” 他声音很轻,像是怕稍重一点儿,便会将这一屋子的人震散。 魔主道:“溯命曾创道术七式,皆有鬼神莫测之能,此为其中一式。” “——断流。” 姬临川道:“……何为之,断流。” “我说过,时间长河中的鱼,只能随波而流。所谓断流,便是将其赖以生存的河水断去。” “断去会怎样?能再放回去吗?” “放回去倒是不难。”魔主并未回答第一个问题,“只是,我只能将断流后的鱼,放回其中。” 断流前的鱼,仍在水中。 而养鱼人立于岸上,只能俯视,不可触及。 姬临川沉默下来,许久,他迈步走入殿中。 他从一个个人身边走过,一群蓝白弟子袍中,他一身白衣显得格格不入。 他看到了很多陌生的面孔,虽然陌生,也觉亲近。 他也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 有他曾指点教导过的师弟师妹,有曾经的长老、掌门,还有…… 他脚步停了下来。 他面前是个眉目疏朗的男子,高冠束发,眼神稳重深沉,一如当年那般。 封扬。 姬临川闭上眼,握剑的手青筋毕露。 他走到了殿台之上,看到上玄掌门身前的木案上,摆着一封信,信上两行墨字,还有一支木簪。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种直觉,当初那断流之术,必是附在那木簪之上,以信封为包裹,打开之时,便是术法发动之时。 他甚至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上玄掌门召集弟子大会,于会上打开了这样一封暗藏杀机的信。 甚至未有反应的时间,所有人便被抛至时间的岸上,于是神魂骤灭,肉身成沙,又被时光铭记住最后的那一刻,而后保存至今。 他看向那两行墨字,写的是:“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微薄之礼,不成敬意。” 落款是一片红枫,艳艳如火,似以血凝就。 他手指收紧,差点将这信捏成碎片。 走回殿门处时,魔主正站在那里等他。 殿外的光线打在魔主背上,落下深深的影,看不清他神色如何。 姬临川却躬身一礼,道:“但请前辈出手,令断流重流。” “你想清楚了?”魔主问,“如今他们的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身在此世却不在此世,神魂虽亡,□□仍可长存不朽,你以后还可来此……” “纵使是鱼,也不愿自己的尸身搁于浅滩。生于河海而归于河海,生于此世,便也归于此世,我想,这也是大多同们所愿。”姬临川打断道。 魔主只应:“好。” 他扬起手,旋即便似有一阵风吹过,殿内静止的时间便开始流动。 浮沉和阳光氤氲进来,一殿之人似乎上一秒还在有说有笑,下一秒,便随风一起,慢慢化为飞沙。 “别看。” 魔主走到姬临川背后,想伸手捂住他眼睛,却被姬临川扣住手腕。 半晌,尘烟尽去,满室空寥。 姬临川又静默了许久,突哑声开口:“之前,我接受前辈的心魔考验时,它们常常质问我一句话。” “哦?”魔主发出一个低沉的音。 “它们问我,姬临川,你虽一力扛负天下之责,可这数万年来一切闹剧,那个带给世间诸多苦难的源头,不恰恰是你自己么?” “我竟无法反驳。” “纵我心知,所有一切,皆非我所愿,非我之过。” 姬临川的声音低下来,“这次,是我害了他们。” 第125章 魔主低头看着眼前背对他的人。 一头乌发散下, 白衣不染尘埃,身形瘦削修长。 他的背是挺直的,双肩并不宽厚, 却已似压了这世上最苦的重担,有些颤抖起来。 于是魔主将他揽入怀中。 姬临川神思恍惚, 觉察到男人熟悉的怀抱, 一时竟没躲避。 “红枫叶,赤焰天。”大殿中发生的一切, 从过去到现在, 在魔主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 他轻而易举便吐出凶手的名字, 认真道:“你若想复仇,我可帮你。” 仙界之上有九天, 皆为天尊所占。 赤焰天, 是焰夜天尊所居之处,没有金仙修为, 恐连九天都无法上去。 姬临川缓缓道:“不,我想先见见……其他人。” 魔主知道, 这其他人,指的应当便是他在下界的故人。他心底叹了一口气, 却也只说了一个字。 “……好。” 姬临川在下界时身负盛名, 未入魔域前也曾因谈论道法、切磋剑招等结识过不少同道之士,可自仙域中走过, 他竟未曾寻着一张熟悉面庞, 昔日天灵界五大仙宗在上界竟是难觅踪迹。 茫茫仙天中,姬临川只觉陌生。 虽知天灵界不过下界万千世界中的一个,五大仙宗在上界未必有多少声名, 但他心底,那丝不妙的预感却是越来越重。 终于,他找到了破妄剑宗的踪迹。 凌煜宸父母皆为飞升之辈,往日姬临川与他论道之时,曾听他说过,上界的破妄剑宗,位于清澜界域之中,且便是在上界,也是一大型宗门,在下诸多界都有道统传承。 与人寻问之后,才明确了此宗位置,只是姬临川赶至时,只见得宗门坍塌,山石嶙峋,赤土千里,四野千里,渺无人烟,灵机散尽。 竟是比之上玄仙宗,还要惨烈百倍的情景。 姬临川站在赤土之上,脑中是刚才向人寻路时那人的话语—— “西行两千里,便是破妄剑宗故地。” “只不过,一千五百年前,破妄剑宗被大能之士弹指削灭,每寸山石皆浸透了其弟子鲜血,以致灵机散尽,冤魂不散……这等晦气之地,阁下还是勿去妙。” 姬临川闭上眼,似乎真能听见那些弟子死前哭嚎的声音,他们甚至连自己为何会死,都不知晓。 “这是什么‘术’?”他看着那道横贯整个破妄剑宗的指印,问。 “此世为井,指掌为天,故弹指而下,世间翻覆。”魔主缓缓道,“此术为,困井。” “也是他所创的道术之一吗?” 魔主道:“术是,人不是。” 姬临川转瞬便明白了。 术,是溯命之术,施展的人却并非是上玄殿中那人。 他举步上山,一路只见得残垣断壁,越往上走,血腥味便越重,缠绕千年仍未曾散去,却不见半具尸骨。 他知道,不是没有,而是当年毁灭的力量太过恐怖,所有活物,都被碾成血泥,在他的脚下。 “何至于此……” 他咬牙说出一句话语,握剑的手因捏得太紧,竟有鲜血滑落。 步至山顶,夕阳正往地平之下沉坠。 原本矗立山巅的石碑早已倒为两半,上面浇满了淋淋的血,汇成一朵花的模样。 “无忧花,忘忧天……” 姬临川开口,好像在问自己也在问魔尊,“既有这般力量,为何不在我初至仙天之时便对我出手,非要连累无辜之人?” “因为鱼也不是生来便知道自己是鱼,只有觉醒之后,才能感知到同类的存在。杀你故旧的两人,若我所料不错,应是近千余年里方觉醒之人。” “你身在无尽深渊之下,他们感知得到你,却寻不到你,自然要设法逼你出来。所造杀孽因果,他们不会在意,毕竟……” 魔主目光幽深冷沉,蕴着隐藏极深的戾气。 “大道之争,只有成与败,没有无不无辜,应不应该。” 这是魔主第一次正面承认姬临川与鱼之间的关系。 “你说鱼能感知同类的存在,”姬临川转身抬眼看他,“为何我却不能?” “自然是因为你没有醒。”魔主回答。 “如何才算醒。” “只要鱼和鱼间相互吞噬过一次,便能够醒。” 姬临川突然想起陆杀死后那个飘散而出,又被魔主收去的莹白光点。 他默了会,又问:“醒又如何?不醒又如何?” “醒了,面对的便是无尽杀戮,吞噬征伐。杀至最后,鱼跃于渊,或有还有那么几分攀爬上岸的微薄可能。只不过那时,你还是不是你,已很难说。” “不醒,鱼还是鱼,你还是你,有我护着,他们伤不了你一根汗毛。你自可专心修炼,与我一同看遍这瑰丽河山,同享岁月平静。” 要选哪边,似乎已很分明。 姬临川却久久未言。 魔主很有耐心,静静等他回答。 “若他们未曾对我身边人下手,若我未曾知自己为鱼,能够被前辈护佑,免于此世纷争,得安心修炼,岁月平静,晚辈自是,求之不得……” “只是现在我已知晓一切,若是仍眷恋安逸,溺梦不醒,岂不可笑……若当真如此,往后我纵是修行千百万年,也跨不过自己本心,又如何立于彼岸之上,甚至弯腰掬水,为这些无辜身亡者,一试回天之力?” “你竟还未放弃……”魔主对眼前人的倔强感到些许无奈,“你可知,修真之人,扛太多责任,担过多因果,并非好事。” 姬临川道:“我知。只是这千载万载,我在人间走过,求道路上,尝过最多的,也唯有承担二字而已。” 他仰起头,面色平静道:“前辈,请将陆杀所留之物予我。” 第126章 姬临川的面色很苍白, 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风吹过便要破碎开来,偏又沉静稳固, 坚不可摧。 这样的他令人心折。 魔主几乎就要答应他的请求,却还是不甘问了一句:“你确定?” “我确定。” 姬临川没有迟疑, 魔主却迟疑了。 凭私心而言, 他并不想姬临川走上这样一条路,非但前路无结果, 恐还要把对方整个人搭进去。 他不舍得。 只是修道修来修去, 到最终修的也不过是个本心, 若他强行阻止, 致使姬临川本心有碍,日后对方恐还是要恨他。 恨是一个好词, 能让一个人心里从此装上另一个人, 满满占据。 却也是一个坏词,能令一个人不惜代价付出无数时间和努力, 也难将这恨意扭转,填上他想要的东西。 罢了。魔主略略带着点无奈和纵容想。 姬临川想上岸那他便守在岸上等候, 姬临川想回天那他便陪他回天,榆木尚可开花, 断水亦可重流, 而他的时间无穷无尽,又何愁等不起。 总归是要多护着这人的。 思及此, 他便将陆杀留下的那一点灵机取出, 摊在掌心。 那点灵机失了束缚,仿佛被什么吸引般,晃晃悠悠飘到姬临川眉心, 便渗了进去。 魔主看到青年闭上双眼,仅是片刻,便又睁开,目光冷冽而清明。 这吸收速度,未免太快,而观姬临川的神情,好像也未受什么影响。 “如何?”魔主忍不住开口。 “神魂之力似是壮大不少,但除此之外,似无其他变化。”姬临川道,“我似乎并未醒,也感知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魔主沉默,目光深邃似是想将他观透。 片刻后,他淡淡道:“或许是你自己不愿醒,也或许是吸收分量不够,又或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话锋一转道:“赤焰天与忘忧天,你想先去哪处?” 姬临川微微摇头,“我知前辈好意,但道途之争,终究仍是要靠我自己。此番因果我已担下,日后当也是我亲自提剑,杀上九天,引敌授首。” 魔主道:“但你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姬临川道:“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魔主看他半晌,轻笑一声:“由你。” 交谈至此,两人转身正欲离去,姬临川忽然目光一凝,见到不远处崖上矗着许多碑冢,似是宗门覆没之后新立,故而未染血腥。 他走过去,目光自凌乱石碑上一一扫过,目光扫至一块镌刻着“凌天奕、谢岚夫妻之墓”的石碑,手不由一颤,低叹一声:“煜宸……” 此二人正是凌煜宸父母,也受了这无妄之灾。 姬临川目光寻遍石碑,未见凌煜宸之名,忽回头道:“前辈若能见时光长河上诸般景色,能否替我一观,当初修建这些碑冢的,究竟是何人。” 魔主道:“这有何难。” 他伸手一点,昔时画面竟重现眼前。 亦是暮时黄昏,风声萧萧,但见一高大身形男子峰顶半跪于地,身着玄衣,白发如雪。 他将刻好的碑一个个埋入土中,俯身叩拜,倾酒以祭。 做完一切,他握住身旁长剑,起身回头,似在看那残破坍塌的殿宇。 他的面容俊美凌厉,姬临川很是熟悉。只是他的神情却冰封冷寂,目光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很深,很沉,像把所有仇恨,都埋入心底。 凌煜宸未死! 姬临川语气略有急切:“前辈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魔主见他急切模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他淡淡道:“有半步踏岸之人掩盖了他的天机,若我实力无损,还能算出其踪迹,如今却是不能。” 姬临川不知道,当初脱离无尽深渊,他所付代价可谓高昂。 非但留了一半神魂与全部魔体在渊下,便连冲出来这部分神魂,也受创不轻。 否则他何需说要带姬临川上什么九天,只要意念转动,便可杀人无形。 便是所谓天尊,也非是他一合之敌! “是么。”姬临川再度沉默下来,眼中亮起的光也沉寂下去,魔主揣摩他的神情,便知他并不是不失望,只是习惯将一切压在心底。 “你若真想寻他,我便帮你多留意些——”魔主道,“只要他在这世间显露一丝气息,便绝逃不出我的感知。” “劳烦前辈了。”姬临川轻叹一口气,不欲再在这血腥遍布之地停留,对着满地墓碑躬身一拜,便下山踏剑而起。 魔主已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站在剑上,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你还未告知我,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姬临川面色冰白淡漠,眼中却有一丝痛苦之色闪过,他说:“虽我已猜得结果……但有些人的生死,我还需亲自见过才能确认。” 魔主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见则是业,业即因果,却不愿装作不知,也要一意孤行,一力承担……终不愧是你,临川。 你不愿借他人之手了结因果,那我便由你、护你、跟着你,十年百年,千年万年,累时搀扶,危时相助,等你了尽因果,便只剩一个我。 想毕,他忍不住双臂将青年圈入怀中,口中言:“此去天高风急,所见所得,恐不由你心,你怕不怕?” 或许是熟悉了魔主的气息,或许是熟悉他占据的这具躯体,又或许是毫不在意,姬临川身体未动分毫,只道:“怕。” 魔主微惊异,又听姬临川道:“只是怕,却不能不看。而既然看了,便不能不争。” 怕看到血淋淋的结局,而为改变这样的结局,那道途顶端之位,免不了便要争上一争。 姬临川本是冷淡至极的性子,能让他说出‘怕’和‘争’二字,已极是难得。 魔主听了,很有些心疼,又想脱口一句“我帮你争”,最终只是叹:“你说得……很是。” 双臂搂的更紧,他道:“无论如何,我陪你。” 他站在姬临川身后,故未曾看见,他说这句话时,青年面上一闪而逝的柔和之色,恰似云销雨霁、雪化冰融。 第127章 弹指而过七百年。 偌大仙天, 所占之域乃凡界千万倍之大,宗派林立,万族共生,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宗派建立、数不清的宗派消亡。 仙天之上九重天,却恒久被几位仙尊所占据。 九天之中灵萃汇聚, 乃仙界之人梦寐以求的修炼圣地, 唯修为高深者方可进入其中。 这日,赤焰天中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一袭白衣, 手执双剑, 浑身飘逸出尘的仙人之姿, 一个一袭黑袍, 银面遮脸,看不清底细, 只觉气息深沉难测。 正是姬临川与魔主。 这七百年, 他们走过许多地方,先是姬临川找寻下界故人, 所见幕幕,尽是殒殇, 竟难见得一活人之面,但凡与他有过一丝牵扯之人, 未有一个逃过一难, 中间他曾与魔主踏过虚界河流,到达魔界, 却见那在魔界偏居一隅的极乐仙宫亦是墙毁楼塌, 血流遍地,姬临川便愈行沉默,查看痕迹时, 却知不止一人动手,而是两个、三个、数个。 便连姬临川当时,也不禁冷笑:“溯命自投于河海,化身为鱼,以自身为蛊互相残杀,图的是什么?既是太初仙气散尽,为何不将鱼也杀尽,徒留在此祸害人间,当真是个疯子。”话语间丝毫不把自己也当做是其中的一员。 魔主道:“我虽为魔,行事却只恣意随心,而他为仙,却执于我千倍万倍。你说他是疯子,倒也无错。” “他执于什么?”姬临川问。 魔主大笑道:“能让仙帝所执,自然是那高妙绝伦的‘道’!” “既如此,他为何还要耗尽太初仙气,也要囚困你,自身却跌落境界于河海——” “道是恒常,是唯一,他囚我困我,未必没有存着后手杀我。我们伴天地而生,由一生二,他若将我本源拿去,兴许便可到达那传说之境。”魔主说话时,眯眼仰望高天,“他留下这满池的游鱼,或许便是‘后手’之一。境界不破不立,说不定散尽清气,亦是他故意为之……” 姬临川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既如此,前辈为何还要帮我。” 毕竟他也是鱼,或许,也是那人的后手。 “为什么?”魔主笑哼了一声,缓声道:“我说过,我之行事,恣意随心。” “我帮你……自然是因为我欢喜啊。” 姬临川微怔,手却被他拉起,魔主道:“你现在故人寻罢,因果承毕,想来除了修行复仇,也没别的事可做,那便先随我去个地方。” “哪里?” 魔主不答,只牵着他踏烟云起。 一路风驰电掣,竟至虚界河流之上,脚下浪涛滚滚,虚幻迷离的光泽闪动。 魔主半只手将他揽入怀,便往河流中冲去,入目七彩纷纷,浪涛急涌,对方胸膛却宽厚而结实,不一会便已沉到底。 相较于上分湍急,下方水流平静,水底如同镜面光滑,下看一片幽暗,却异常熟悉。 “我们脚下,是无尽深渊?” 无尽深渊的入口只虚界河流尽头,但深渊广阔,壁垒厚重,却是绵延了整个虚界河流底部。 魔主道:“不错。” 周围的河水流光溢彩,七色缤纷,耀眼炫目,脚下魔狱,却只黑糊糊一片,魔主笑道:“由光明中俯视黑暗,总是难以看清,但自黑暗中仰望光明,便一览无遗。” 回想起之前在无尽深渊仰望头顶那七色湖水之时,每一次光彩流转都极是分明,姬临川道:“不错。” 魔主又道:“你之前说,你掉入深渊时,不慎遗失了自己的另一把剑?” 姬临川愣了愣。 魔主笑着一指前方,两截断剑静静沉在水底,模样甚是熟悉。 是之前与陆杀初次交手时,所断掉的离渊剑。 “已断之剑……”姬临川声音微微有些涩哑,“又何必……” 魔主却只打断道:“这是你的剑吗?” 姬临川:“是。” 魔主:“我能帮你修好天极剑,自然也能帮你修好这一把。” 姬临川却闭了闭眼,道:“剑断了,未必有什么不好。” 断了离渊,不再日日提于手中,当初那些事,恐怕也就真正放下了。 爱与恨,仇与怨,都将随着时间与这把断剑一起风流云散。 魔主沉吟了一下,道:“你既不想修,那便不修。”说着却抬袖将那两截断剑卷过来收了,“我用它重铸一把全新的剑,送与你练手罢。我观你那天极,乃是件至纯的仙器,重铸的这把,便该是把至邪的魔器才是,正好补你功法之缺。” 说着,竟是不给姬临川拒绝的机会,直接在水中便着手祭炼起来。 魔主的手法何其高妙,魔气流转间两截断剑便被炼化,无数玄奥复杂的魔纹被细细描刻其上,待胚型初成,魔主拿出一漆黑瓷瓶,揭开盖子便往剑上淋下。 极其磅礴的力量波动散发开来,已被魔主压制许多,仍让姬临川有面对高山瀚海之感。 “这是什么?”姬临川忍不住问。 “是我的血。”魔主道,“我的身体带不出来,血倒是带了几瓶,踏岸之境者每滴血都有着毁天灭地的伟力,以后我给你几瓶血,你对着那些与你争的人,当雷火弹扔也不错——这应当不算我亲自出手帮你。” 锻剑之时,他竟还有心思一本正经地说笑。 姬临川知他从牢笼中脱离不易,那几瓶血怕是用来维持存世的重要凭依,哪能真正拿他,只道:“前辈为我锻剑,临川已不胜感激,日后前辈若有危难,自当一尽己身之力相护。” 魔主挑眉,道:“你说你以后要保护我?”这话带着三两笑意,姬临川以为他是不以为意,不料魔主却紧接道:“——好极,临川,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说着他一臂揽过姬临川肩,带他破水而出,手中所锻之剑寸寸清晰,如墨染朱凝,一线血红贯穿漆黑剑身,透出凛凛煞气。 魔器初成,搅动风云,天空中乌云汇聚,竟已在酝酿雷劫。魔主瞥天空一眼,淡淡道:“也罢,便先拿这雷云祭剑开锋。” 说罢姬临川只觉风声入耳,魔主已持剑纵身而起,横手一劈,无匹剑气竟将整雷云生生劈开!可谓拔云见日,阳光落于漆黑剑身,竟有细碎光芒闪烁,好比星河耀目,更衬那缕鲜红血色冶艳诡谲。 那雷云消散后似还想凝聚,魔主冷声一哼,那云便顿了顿,旋即四散逸去,仿若奔逃。 两人至岸上落下,魔主将剑递给姬临川,道:“这把剑,还缺个名字。” 姬临川伸手接过,只觉剑虽重,却无比契合自身,与另一把天极剑更是有水乳交融之感,知魔主是用了心思,便道:“承前辈赠剑,自然由前辈取名。” 此番正中魔主下怀,他唇角微勾,道:“此剑由我所锻,便取我名讳中一字,又是在川下铸就……不妨便叫冥川罢。冥川彼岸,送归往生,倒不失为一把用以争道的魔器之名,你觉得如何?” 姬临川应道:“那便叫它冥川罢。” 离渊已断,冥川重铸,而陈年往事停留在姬临川心底的最后一点滞塞,终于也风流云散,不再留痕。 他取出天极剑,与冥川剑分握手中,低语道:“有此二剑在手,辅以勤勉修行,不出七百年,或有上九重天一战之力。” 魔主低头看他,眼底满溢宠溺柔情,回答还是那句—— “我陪你。” 第128章 姬临川说话向来很真。 他说七百年, 便真的是七百年,一年不多,一年不少。七百年后, 他便真的凭借自身修为,踏上烈焰天。 此等修行速度, 便是放在辽阔无比的上界, 也难有人可比肩,只是这偌大上界, 却无人知晓姬临川的名头。 是魔主将他的气息掩盖下来。 一来避免麻烦, 可让临川安心修行, 二来也是不想旁人打搅了他们两人间的相处。 他所守护之人, 是不出世的名剑,一出, 必要腥风血雨, 天下皆惊。 烈焰天,火璃宫。 姬临川手持双剑, 站在伟岸宫门前端详。 他问守卫:“如何才能见着你家天尊?” 守卫见他脸生,不似平日出入火璃宫的贵客, 便不屑道:“你是哪家的小仙,当天尊是想见便能见?” 姬临川只继续道:“你只需告诉我, 如何能见。” 守卫反问:“你凭什么见?” 姬临川不答, 但手中剑已替他回答。 那高大的宫门在剑气之下被直接劈开,门上的禁制犹如无物, 掉落的尘灰木屑洒满护卫的头顶, 迷住他惊诧恐惧的眼。 他呆愣着看那俊秀挺拔的青年持剑入内,身后跟着个一身黑袍的高大男子,忽清醒过来, 知道自己再不加以阻挡便是渎职之罪,手颤颤拿着长枪使了灵力戳将过去,却被那黑袍男子轻飘飘伸手一夹,而后侧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一眼,便是地狱黄泉,不复人间。 火璃宫,朱雀正殿。 姬临川一步步走入进来,里面空旷寂寥,没有丝毫人声。 他仰起头,看到焰火所铸的阶梯攀延而上,焰夜天尊便高座于殿堂之上,华美的光晕遮住了他的身形,只露出一只搭在扶手上,白皙修长的手,十指蔻丹,刺目鲜红。 他的背后,是一幅巨大的朱雀绘像。 庄严神圣的朱雀展翅腾飞,沉沉的压迫感倾泻而下。 是姬临川先开口:“你知道我是谁。” 焰夜仙尊的声音难辨男女,似虚似幻:“是。本尊等你,已经很久。” 姬临川道:“你要我出来,本不必动这么多手脚。” 焰夜仙尊道:“可你现在还是出来了,你本不该这么晚才出来。他们在急,我也在急,谁都想成为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所幸,你第一个见的,是本尊,向来你对我所送之礼,最为满意。” 姬临川想到上玄仙宗那道古朴的殿门,打开推开后凝滞不动的时光和弟子门人。 他曾一个个仔细看过,记在心头,识也好,不识也罢,都是他的孽。 姬临川道:“我此次来,便为此事。我要为无辜殒命之人,讨一个公道。” “公道?”焰夜仙尊已慢慢站起来,那层笼罩于身的光华隐下,露出他暗红的长发与艳冶的眼,十指蔻丹向前握紧,唇边是淡淡的笑,“大道之争,从无是非对错之说,又谈何公道?你是尾很好的鱼,得到你,我踏岸的把握,便更大些。我还是很感谢,你选择的是我,不是他们。” 姬临川道:“你说大道之争,无是非对错。但我有我的是,我亦有我的非。你此前所造下的杀孽,便由我手中剑了结。” 左手天极,右手冥川。双剑平举,直指高座之上仙尊! 焰夜仙尊自座位站起,宽大袍袖在陡然而动的气流中猎猎而舞,红唇勾起:“身为蝼蚁却无自知之明,不过飞升数百年,何来资格与本尊谈‘了结’!” 他目光转向站在姬临川身后的黑袍人,面色稍稍凝重些许,仍是笑:“想来在你身边的便是那位一直替你掩盖形迹之人了。能够在我与那几人手下掩藏形迹,倒也有些许本事。只是,你若想将他当成你之依仗,未免想的太过简单。” 他抬手扬起,背后庄严神圣的朱雀绘像突然光芒大盛,须臾,一只浑身燃烧烈焰的火凰便离画而出,朝姬临川与魔主方向袭去! “朱雀之焰可焚尽天下秽恶之气,虽不知你这助力是魔界何等人物,但便是现任魔界之皇亲至,见此火也要退避三尺!”焰夜仙尊双臂大掌,十指蔻丹连成纵横殿宇虚空的血线,烈焰自线上燃烧而起,映照整个空间火红。 姬临川闻言,虽知魔主强大,仍是忍不住往身旁看去一眼。为与他一同逃出深渊,魔主舍了一半神魂躯体,受创迄今未复,如今遇上朱雀之焰,他心中也不免有些忧心…… 便见魔主面具笼罩下那双黑色如渊般的眼睛也朝他望了过来,薄唇微微一笑,带着些与生俱来的邪气和稍许温柔,便是教他不必担心的意思了。 火凰扑下,吞没魔主身影,远处焰夜仙尊阴冷的声音又传来:“无论今日何人保你,你的魂魄已注定成为我的养料,令我踏上这仙界之巅。”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血线便如网般压下,线上燃烧的熊熊烈焰包裹而来。 蒸腾热浪熏得人如同置身火炉,姬临川握紧手中双剑,道魔之气缠绕,化为剑尖上一点混沌微光。 “不,你说错了。” 他淡淡道。 “我无需旁人保护。因为今日——我只为亲手取你性命而来。” 烈焰克魔,而混沌之焰,却可噬天下万物。 无穷烈焰自焰夜仙尊手中,自天地之间汇聚而来,宏大的殿宇已经成为整个烈焰甜的中心,若从远处看,便能看见一个巨大的赤色漩涡——这便是占据九重天之一的仙尊之能,借一方天地之力,源源不断,永不衰竭。 然而混沌起,万物归元,烈焰不复! 血网被双剑破开一条通道,即便有烈焰自天地间席卷,触及混沌白光,便再无法前进一步。 姬临川以双剑支撑通道,一步步拾阶而上。 立于高处的焰夜仙尊低眸,他面上隐隐的傲慢轻视之色已经不见,面无表情道:“短短数千年,便修至此等境地,是我小瞧了你。” 姬临川道:“你若还有别的手段,便都使出。” 焰夜仙尊冷冷看他,忽又漠然笑起来,道:“你说得对。游鱼之间的争斗,自然是要用游鱼之间的方法。” 殿宇之中,无数血线垂落,上面燃烧的烈焰不再。 腐朽的光线之中,焰夜仙尊伸出修长如玉,指染蔻丹的手,轻轻按下。 他掌下无物,却仿佛将天地万物,时光空间,都压在了那纤长五指之中。 “身在此岸,心至彼端。恒流入岸,神形相分。” “此式为——” “断流。” 第129章 断流。 电光火石之间, 姬临川想起了上界那座上玄仙宗殿宇,他推开殿门之后所见。 那是悲剧初始,是他自此之后, 背负于身不可推卸的责任和孽。 魔主曾言,断流乃上神溯命所创道术七式之一, 有神鬼莫测之能, 可将长河之中‘鱼’所赖以生存的水断去。 姬临川感觉到了压力。天地道则所降下的压力。 他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与躯体正在分离,世界的颜色渐渐退去, 烈焰天烧灼的温度和一切的声音都在远离。 他仿佛被投入另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与人世平行, 却不在人世。而无根无缘的人世灵魂在此没有凭依, 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亡泯去。 他并不知这是哪里,只是隐隐有个猜测。 断流无水之鱼, 还能去哪里? 只有一个答案了。 岸上。 唯有“踏岸”之境强者才能够安然无恙立足的地方。 鱼要上岸, 唯死路一条。 他回头看魔主的方向,没有颜色的世界, 只有那一抹黑是真实。 烈焰化成的朱雀与那具身着黑袍的肉身一同在这片空间中凝滞,唯有占据着那具肉身的黑影缓缓脱离而出, 凝聚为人形。 魔主走过来,拥住他, 道:“别怕。” “我带你回去。” 灵魂流逝的感觉停止了。 姬临川却突然阻止了他动作。 “不, 先等等。”他说。 “这式道术……我或许有破解之法了。” 朱雀正殿。 焰夜仙尊看着殿阶上如塑像般失去神魂波动的人,唇边笑意扩大。 “能够阻挡道术的唯有道术。溯命有游鱼千万, 真正得以传承的却只有七位。你非其中之一, 又如何能——” 他话语忽然一顿,那张雌雄难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震惊之色。 塑像有了生息。 先是神魂波动韵律起伏, 而后愈发强盛,那双本已失去神采的眼眸微抬,清冷的眸光倒影出焰夜仙尊的身影。 “如何会这样……” 焰夜仙尊因极度的惊诧禁不住后退了一步。溯命身为仙帝,数百万年来却被仙界众人敬称上神,是因其纵横仙界的实力,其所创道术七式,更被视为除魔主外不可堪破、不可阻挡之技。在游鱼争斗之中,焰夜仙尊因传承了一技而立于不败之地。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时至如今,溯命所留下的游鱼已经在互相吞噬之中所剩无几,除了他与其他六位同样掌握道术而不敢轻举妄动的大能,便只有几条隐藏了形迹的漏网之鱼。 姬临川是其一。 蝼蚁本应为强者食。除了剩下六位掌握道术之人,其余都只能为他食物。而等他有足够底蕴,剩下六位也将成为他的养料。 他将如溯命一般,成为仙上之仙,天道之主。 他本这样以为。 “溯命的道术,你如何能够破解!” 焰夜仙尊妖美面容上神情近乎扭曲,手掌骨节凸起,艳红蔻丹划出一道道弧度,天道规则在他的手指之下扭曲,正是重复施展的“断流”之术。 “你的术,已经无用了。” 姬临川神情平静冷漠。 他举起天极,仙器指向焰夜仙尊眉心。 焰夜仙尊已近乎疯狂,竟连其他防御法术也没施展,只是喃喃:“不会的,我不相信…” “你非溯命,也非踏岸者,你所谓‘断流’,不过是借助道术,将人推至岸上罢了。这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断流。人仙只需勘破此点,便能根据逆推之力,找到回到河中之路。而对于能够踏岸者,更是毫无任何杀伤之力。” “不——!我的‘断流’怎会有瑕疵,我不信!我不信!”焰夜仙尊血红色眼睛死死盯着姬临川,“而你——区区一个人仙,如何能堪破我的瑕疵?” 姬临川不答,只道:“你想知,真正的‘断流’,应当是如何?” 他将双肩交错胸前,目光陡然一凝,仿佛能够看到虚空中那些不可名状、玄之又玄之物。 以混沌作绳,道则为索。 画地为牢,断流离水。 中术者神形相分,不在岸上,不留水中。混沌未明时,无有来时路。自也再找不回,返回阳世的路。 这才是能够对踏岸者构成威胁的术,溯命所创名震仙界的道术七式之一! 这是他在亲眼目睹焰夜仙尊施展道术,又被卷入彼岸之后,突兀而至的明悟——有关于焰夜仙尊道术的瑕疵,甚至于“断流”一术真正施展的方式。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 此术的支点,非是烈焰抑或其他仙能,而是混沌。 焰夜仙尊表情骤然变幻,从不敢置信到极端的惊惧,而后凝结,他嘶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不能死,我还要成为仙界至尊,众仙之仙——对了,还有你的朋友,朱雀受我所控,纵我死后也不会消泯,直至焚尽世间一切罪业,你就不怕他……!” 正此时,那朱雀绘像所化火凰被撕裂开,一道黑袍身影缓缓走出来。 为解决绘像,魔主身上力量有些许逸散开来。 而渐渐落入“断流”之中的焰夜仙尊,在褪色空间中,只看到了一道如同汇聚了世间所有邪恶的漆黑身影,遥遥立于殿中。 立于无边长河,粼粼水波之上。 “你是……魔主……” 最后的话语消散。 焰夜仙尊的塑像立在原地,失却所有生息。 一点灵光从他的额心飞了出来,被姬临川握在掌心。 ——是焰夜仙尊神魂消散殆尽之后,留下“鱼”的所有力量和传承。 魔主走到姬临川身旁,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还是将手中灵光炼化。 再抬手一挥,焰夜仙尊遗留此世的肉身便化作飞灰散去。 “他本不该这么轻易死。”魔主忽然道。 “是。”姬临川答,“他太过沉迷于道术的力量,甚至没有动用体内本身仙尊的修为与我抗衡。否则,结局仍未可知。” “不。其实结局早已知。”魔主道。 姬临川皱了皱眉,魔主的话语,令他刚才升起的疑虑更大。饶是他悟性尚可,也不会以为单凭己身之能,便能窥出焰夜仙尊道术的瑕疵,甚至复制出一个更加完整的道术—— 却见魔主微微一笑,唇角带着邪气,道:“有我在你身边,那小仙尊又怎能在我眼皮底子下动你。” 姬临川:“……” 他面无表情推开魔主想勾他下颚的手,道:“我只是疑惑,为何方才焰夜仙尊施术之时,我脑海中会突然出现一些本不属于我的感悟。” “谁知道呢。”魔尊不以为然,“你也是溯命的鱼之一,有些许传承也非怪事。之前无尽深渊之底,溯命恶念也曾上过你身,或许是留了什么东西在你身上也说不准——” “是吗。”姬临川说完,沉默下来。 忽然感觉到头被他轻轻摸了摸,听到魔主低沉声音,“不必多想。” “在我眼里,你是你,他是他。” “而溯命已死。人世只有一个姬临川。” “我所陪伴的是你,所在乎的……也只有你。” 第130章 虽如此说, 姬临川心中疑虑不减。 但上玄仙宗灭宗之仇已报,倒算一块大石放下。 走出朱雀正殿,外界许多人仍不知焰夜仙尊陨落消息, 烈焰天中心之地仍是寂静。 遥远处传来一声鹤鸣,一只仙鹤乘风而来。 到了近前, 上面跃下一个青衣女童, 眉目秀丽可爱。 女童先是上前行礼,怯生生看了眼姬临川与魔主, 小声道:“请问, 哪一位是……姬仙君?” 姬临川微微皱眉。仙界知他名讳之人本来就少, 在他被困无尽深渊之时, 为逼他现身,与他但凡与他有半分牵连之人, 几乎都已被屠戮殆尽, 按理而言,除了那虎视眈眈的几人外, 仙界不会有人再识得他了。 何况这女童来的时机也蹊跷,正是焰夜仙尊陨落之后, 平时禁止人进入的焰夜仙尊行宫。 是什么人,这样快得到消息? 姬临川淡淡道:“我是。” 女童微微舒一口气, 道:“我家宫主欲邀仙君一叙, 还……还请仙君赏脸。” 姬临川还未开口,魔主不冷不热道:“你家宫主是哪一位?说见就见?” 女童道:“我家宫主, 是碧寒天长涟仙尊。” “又是仙尊?”魔主忽冷冷笑起来, “你可知,此地刚有一个仙尊陨落么?” 女童被吓一跳,眼泪快出来了, 颤颤道:“我……我不知……是仙尊教我送信的,还说姬仙君看到这个,便明白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束剑穗来。 姬临川看一眼,目光忽然一凝。 “你怎会有……”他话语一顿,道:“走罢。带我去见你家仙尊。” 碧寒天,碧幽宫。 与朱雀殿并不一样,此处气候冰寒,遍种蓝莲,宫殿亦未有烈焰天那般显眼辉煌,反是隐于冰棱掩映之间。 姬临川随女童自仙鹤下来,步行其中,心中隐忧堆砌。 方才那剑穗他见过。 在凌煜宸的剑上。 之前他曾听魔主说过,凌煜宸未死,而是被一位半步踏岸之人掩盖了行踪,保住了性命。 现在想来,这位半步踏岸者,应当便是长涟仙尊。 只不知,其所怀目的,到底如何。 行宫已在眼前。 女童推开大殿青铜门,姬临川一眼见到的,并非座上长涟仙尊,而是一个背对他的熟悉身影。 “煜宸?” 姬临川声音与平日有少许不同。 魔主听出来了,面具下不着痕迹一皱眉,莫名不爽。 那人本在与长涟仙尊交谈,闻言微微一僵,转过身来。 是昔日熟悉俊美容颜。 只是本金冠束发,凌厉如出鞘利剑的青年,如今却白发散背,神色冷冽,所有锐气光华尽数内敛,还带着无法掩饰的忧郁落寞。 “……临川?” 他面上掠过淡淡惊喜之色,快步走过来,快靠近前时候,又停住步伐,沉默一会,才道:“你……安然无恙,实是太好了。” 姬临川见到故友自欣喜,但想到自己连累其宗门被灭时候,便有愧疚涌生,低头道:“能见到你,得知人世还有一故友尚在,我也是再高兴不过。只是……对不住。” 凌煜宸知他为什么而道歉,闭了闭眼,半晌,方道:“仙尊已告知我灭宗之因。这一切……非你之过。” “非我之过,也由我而起。我已决意承此因果。”姬临川道,“烈焰天焰夜仙尊已陨落于我的剑之下。下一个,便是忘忧天。” 凌煜宸面色一凛,咬牙道出四字:“无忧仙尊……”他白发枯槁,唯一双仍未黯淡的凤目里闪过狠厉光芒。 姬临川在下界时候,还从未见过凌煜宸这等模样,不免一怔,又听到座上长涟仙尊声音幽幽传来:“师兄,我已坐在这里这般久,你眼前便只有煜宸,没有我么?” 姬临川猛然抬头,却见长涟仙尊已经离座,走到近前。 长涟仙尊身着青衣,身形消瘦,长长乌发被木簪挽起,本是极雅致的装扮,却生了一张极艳丽的瓜子美人脸,眼尾一点泪痣,撩起眼皮望过来,便是风情万种,勾魂夺魄。 姬临川觉得这面容陌生,却又隐隐有几分熟悉。 再想他称呼自己为“师兄”,以前,会这样称呼他的,除了魔尊,便只有那魂魄破碎之后,被自己送往上界的小师弟了。 “黎忱……!?” 长涟仙尊眼眸一眯,手指竖在唇边,道:“此世我只是长涟——为九叶青莲身,碧寒天之主。”旋又一笑,手指放下,“不过师兄想要如何称呼我,自然都是可以的。毕竟……即便前世记忆不全,我仍是一如既往仰慕师兄呢。” 姬临川看着眼前之人。 除却面容,长涟的性子与黎忱也并不相同。黎忱少时粘人可爱,在褚离死后便变得偏执乖张,而长涟,性情却似乎捉摸不定得多,或者说,“随性”。 但隐隐,却也有几分共同之处。 譬如熟悉的神态动作,眼神表情。 轮回转世之后,到底算不算是同一个人,在修真界中一直有争论。姬临川不愿深究太多,只是觉得—— “你安然转世,便很好了。” 长涟睁着一双艳丽眼眸看他半晌,忽然扑到他怀里。 “唔……果然师兄最好了!” 仙尊力气颇大,姬临川一时没有躲开。 隐隐听到身旁有人冷哼一声。 仙尊毫无所觉,还蹭在师兄怀里抱怨道:“怪我生得太晚,记忆又迟迟未复,没能尽数保下师兄的同门师友。可恨那些坏人,欺我年幼无力,还时常到我碧寒天中撒野。为掩盖煜宸的行踪,更是花了我大力气,师兄可要好好奖励我才是。” “年幼无力?”旁边忽然传来魔主冷冷的嗤笑声,“已经九万多岁半步踏岸的九叶青莲,没资格说这些。” 九万多岁? 姬临川微愣,他送黎忱到上界转生的时间,如今满打满算也未足四千年呀。 魔主似知道他的疑惑,淡淡解释道:“九叶青莲一生下来,便是天定碧寒天之主,需轮回九转,万年一劫数,万年生一叶。若我猜不错,你遇到他时,正是他轮回九转,渡最后一劫时。你助他渡劫,是天大的因果,他报答你是理所应当。” “不过么……”魔主懒懒瞥了长涟一眼,“我觉得你也不是非要接这粘人莲花的报答。反正你都已经有我在身边了,何必再多一朵莲花碍事,不是么?” 长涟蹭来蹭去的动作骤然停下,一双美目瞪向这跟着自家师兄的黑袍人。 “你谁啊?竟敢对本仙尊指指点点……”他眯眼看着对方,忽觉得这人身形轮廓有些熟悉。 忽然惊声怒吼。 “……顾溟渊!?你怎还敢跟在师兄身边!!!” 第131章 眼见长涟气急, 就要扑上去扳魔主的脑瓜。 当年亲眼目睹师兄褚离丧命天劫之下,是他前世一生之痛,之后性情乖戾成狂, 甚至不顾神魂破碎强行修炼,便是要逆天而行, 为师兄挽回一线生机。 哪知道一起合作复活褚离的顾溟渊如此不靠谱, 非但把师兄错认,练成魔剑放在魔宫里当脔宠折磨, 甚至还用师兄对抗天劫, 活生生让他数百年复生师兄的努力变成一场笑话空谈, 甚至刺激得让他最后散乱的神魂直接崩裂, 若无融身下界天道的师兄暗中相救,他再无法回归上界, 轮回九转的九叶青莲身也将化为一场空。 他如何能不恨!!! “顾溟渊!我要扒了你的皮!” 仙尊出手毫不留情, 就是一个拳头直直往魔主面门挥去。 他的手腕被魔尊毫不费力抓住。 “你认错人了。” 魔主淡淡说道。 “我怎么会认错!你的身形,我化成灰也认识!” “即便身形是, 只是临川告诉我,他那旧友, 早已神魂陨灭,又如何存在世间。”魔主道, “我虽也叫冥渊, 却无姓,无根, 也无源。为幽冥之冥, 渊壑之渊。天地生我而不育我,众生恶我却也畏我,我以魔渡众生, 曾建地上魔国。九叶青莲,你该听说过我名号。” “……你是魔主?”长涟犹不敢信,“你不是早被那混蛋神溯命封在无尽深渊了么。如何现在占了别人的身体?还跟临川师兄如此……如此亲密!” “呵。”魔主冷冷一笑,懒得回答,只把长涟扯开,靠近姬临川耳旁道:“临川,既然见到旧友无恙,我们行程是否也该提上一提了。焰夜刚死,无忧天想来还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去,正是攻其不备之时。” 姬临川正欲回答,长涟却已凑过来,微蹲下身,仰头看他,美艳脸庞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师兄……” 长涟委委屈屈喊道,得知魔主身份,他性情倒是收敛一些,却仍是不满。 “你怎让魔主穿顾溟渊的肉身……若是我,绝不会把那混账肉身放在眼前,恨不得天天鞭尸才是。而且魔主……”顾及魔主便在身边,长涟并没有直言,而是送来一个担忧眼神。 长涟担忧,凌煜宸更是,皱眉看着魔主亲密姿势,面色不太好看,道:“临川,你与这位……魔主,是如何相识的。” 受下界之事影响,他对魔物一直持有意见。 姬临川轻叹了一口气,和两人说起了飞升后所发生之事,与魔主在无尽深渊的相识,又想起长涟其实记忆不全,便又与他说了下界他与顾溟渊发生种种,末了道:“其实我已不恨他了,只是偶尔觉得遗憾。” 静立一旁的魔主动了动,险些脱口一句为何遗憾。 “离渊剑都已重铸,黎忱……不,长涟,往事便让它随风而散吧。我也不愿再去忆起。” 长涟沉默半晌,道:“如果这是师兄所愿的话。” 凌煜宸则沉默得更久。 “那我呢?”他忽然问道。 “我们已数千年未见面,我是否也已成为了你的往事。” 姬临川微凝眉,道:“煜宸,你是我一生挚友。” 凌煜宸道:“只是挚友?” 他一头长长的白发在大殿夜明珠的光照下愈显憔悴,俊美的眉眼早已染上经久不去的郁色,不复少年。 姬临川忽然失声了。 “对不起。”他只能涩声说。 凌煜宸面色未变,似乎早已预料到他回答,只道:“这是我三千多年前,一直想问的话。如今,终是有了答案。” 三千年转瞬而逝,岁月如风沙卷过。 物是人已非。 “临川,”凌煜宸又开口道,他慢慢勾起一个淡淡笑容,依稀带着当年自信张扬,“你亦为我之挚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一直都是。” 姬临川道:“……好。” 魔主忽走过来,一只手揽住自家仙君肩头,如以往时常所做那般,道:“临川,时候不早了。” 姬临川“嗯”了一声,与凌煜宸和长涟道:“此番事忙,无法久留。我要赶往忘忧天,趁其未防守完备,诛灭无忧仙尊。” “我也一同前往。”凌煜宸道,“我在碧幽宫潜修数千载,便是为有朝一日,手刃仇敌。无忧仙尊擅长幻术,如今我虽只大罗金仙巅峰,但有仙剑‘破妄’,对上仙尊,也有一敌之力。” 姬临川自然应许。无忧仙尊,本就是当初毁灭破妄剑宗之人,即便凌煜宸不说,他最后也会将无忧仙尊的命交到他手上。 又听长涟拍掌道:“先是焰夜,后是无忧,师兄真是不出世则已,一出世便要搅动风云啊。”他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可惜我本体镇压此处,受天地规则所限,此世都无法离开碧寒天,否则我定是要跟师兄前去的。” 九叶青莲受生于天,为天所制,虽然生来修为超绝,却要渡劫九转,非但如此,即便渡劫成功,也一生无法离开碧寒天。 除非有一日,有人能掌握天地,为他逆天改命—— 想想也知是不可能的。 长涟小心翼翼拔下一瓣花瓣,化作一朵小莲花,缀在姬临川发间,道:“此乃我□□,法力虽不足本体十一,也能稍稍帮些忙,师兄带上罢。” 却见魔主一下把花拿走,嫌弃看了一眼,倒也没扔,揣进黑袍袖中,道:“难看。我勉强帮你带着吧。” 长涟愣了愣,大怒:“魔主!快将我给师兄的花瓣还来!” 却见黑风一卷,三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长涟一人在原地跳脚。 忘忧天种满无忧花。 传说中,无忧花可以令人忘却所有烦恼忧思,陷于美梦中沉眠不醒。 而无忧仙尊,擅长幻术,尤其擅长梦中咒杀。 一踏上无忧天,便见魔主饶有兴致“啧”了一声。 凌煜宸仙器长剑握在手中,忽然散发出一阵剑鸣。 他低头感应了一下,道:“小心。” “我们已在梦中。” 第132章 “梦境?” 姬临川环身四顾, 只见四野无忧花迎风而舞,群山环映,能细嗅到花朵淡淡香气。 周遭一切如此真实, 以他的修为,竟未觉察出丝毫不妥。 而凌煜宸手中的仙器仍在嗡鸣。 “他说的不错。”魔主开口, “我们踏入忘忧天那一刻起, 便已进入梦境之中。” “无忧仙尊竟有这般能耐?连你也……” 魔主笑起来,道:“世间修士参悟天道, 契机不同, 道亦不同。若能在某一条道路上修行极致, 所施展出的术法, 倒也有一二趣味。” “此地虽为梦境,也是真实。或者说, 无忧天, 本就是一个几乎完全由梦境所构成的虚幻世界。” 远处忽然传来啪啪的掌声。 “阁下高见。”虚渺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很少有客人, 刚刚踏入无忧天,便能窥出真实。” 魔主道:“招呼客人, 不应当现身带路么?布下十方杀阵远迎,便是你的待客之礼?” 那声音道:“尊客若愿随本尊一游无忧天, 本尊自然亲自奉陪。只是, 尊客身后两人,还请留下。” 魔尊已冷了脸, 道:“我不屑藏头露尾的鼠辈带路。” 虚空中半晌没有声音传来。 忽然, 一条黑色裂缝在虚空中裂开,露出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珠冰蓝, 镌刻金色符文,向下睥睨姬临川几人。 “既然阁下不愿同游,那么……” “——你们便一起留下罢。” 风变了。 姬临川感觉到梦境中原本平和的气流开始涌动,变得黏腻滞重,在风中飘动的无忧花静止下来,一股浓烈的杀机从地底下,泥土里,一寸一寸地渗透出来。 无忧仙尊提前布下的杀阵启动。 姬临川知道焰夜已死,当初一起对他的亲朋动手的那几位不会不知。忘忧天与烈焰天相隔并不远,无忧仙尊必然会得到消息设防。 起码不会如焰夜仙尊那般大意轻敌。 但焰夜仙尊陨落不足半日,无忧仙尊准备想来也只匆匆。 梦境中的雾已渐渐浓郁起来。 须臾,风声萧索呜咽,身遭众人已经不见。 无忧花的花瓣是紫蓝色的,形似一片尖尖的柳叶,乱絮般自头顶飘落。 看似优美的花瓣,却蕴藏杀机。 一叶。 前尘往事如飞尘扬起。 一叶。 昔日友人挥剑斩来。 一叶。 亲朋散尽尸骨成灰。 …… 又一叶。 他见时间倒退,而后—— 死去之人复归。 所忆所思再回。 昔年憾事不再。 这是世间最美好的幻梦,裹挟无边杀机而来。 十方杀阵,亦是十方幻阵。 姬临川伸指在颈边,将一片飘飞的花瓣捏成碎末。 那花瓣未停。 虚渺的声音在蛊惑他,梦中咒杀的经文在耳边震响,恍如道音轰鸣。 一叶。 又一叶。 纷纷扬扬,下成一片泼天大雨。 姬临川修行至今,经历的幻境不知多少。因心境如琉璃通明,所以他总能堪破。 只是,值得魔主夸赞在“一条道路上修至极致”的无忧梦境,并非那般容易对付。 它有无穷尽的变化,令人疲于奔命。 心神稍有空隙,便会失守。 那流淌的经文上面,似乎有着此世不能抵挡的伟力,起初,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他却恍惚明白了。那是长河之水的轻鸣。 半步踏岸的无忧仙尊,竟然能够借助忘忧天梦境,触及长河,搅动因果。 梦是真实的。 只要他认可了,就会变成真实。 那蛊惑变得从所未有的动人心魄。 ——而真实的一瞬便是他死的一瞬。 当无忧花割开他的喉管,鲜血喷溅的一刻,美好的梦会成真。 以他一命,换因他而死之人,与他所承业债。 换吗? 换吗? 你……敢换吗!姬、临、川! 姬临川挡住狂卷而来的无忧花,手中双剑黑白之气流转。 他听到自己声音。 “不。” 那声音大笑冷嘲,声线熟悉,分明是他自己—— 你不敢! 那些人因你而死,你却不愿偿还。 是何等自私! 你可问心无愧? 那质问直指本心。 寻常人早已被动摇心神,生出空隙,被无忧仙尊乘隙而入。 姬临川只道。 “我要的不止一瞬。” “我要掬起长河之水,令因果倒退。” “我要所有因我而死之人复生,要河流中的鱼群不再相食。” “我要一切结束于开始,要大道恒常,天地无恙。” “我问心无愧。” 第133章 那声音冷笑。 何等荒谬的愿想! 你要成为道主? 当年溯命都未曾做到的事情, 区区一尾游鱼,凭何做到? 它似激动,变得已非姬临川自己声音, 而变得尖锐高亢。 是无忧仙尊。 幻境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破绽。 “破!” 忽然,一把燃烧着灼灼仙焰的长剑劈开了幻境笼罩的空间! 漫天的花瓣散去, 幻阵不再, 脚下所站的,是一片荒芜焦土。 旁边白骨成堆。 空隙一瞬, 是凌煜宸剑破无忧仙尊以整个忘忧天构造而出千万年的“梦”。 破妄剑宗擅破幻境。 然凌煜宸能够以半步仙尊修为做到此举, 也是借助了宗门至宝的力量。 此时, 仙器“破妄”已经黯淡得像是失却灵性。 他面色苍白, 汗水顺着白发流下,一双凤目带着强烈的恨与执。 十方幻境, 不知他在其中看到了什么。 “你可无事?”姬临川道。 凌煜宸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轻轻抚摸了一下手中长剑,将仙器收入储物戒中。 周围风声萧萧, 无忧仙尊不见踪影。 想来,忘忧天真实的幻境破碎, 他为阵主,也受创不轻。 漫山遍野的无忧花已经消失, 焦土之上, 姬临川看到魔主静立,他手上, 捏着一叶蓝紫色花瓣。 低着头, 面具下看不见他的表情。 “幻境已破,你……怎还会有无忧花花瓣?” 似被姬临川声音惊醒,魔主慢慢抬起头, 仍是笑,这笑容却似与往常有稍许不同。 姬临川辨不出是哪里不同,只觉那笑里面,带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是我刻意留下。” 魔主道,双指一捏,那花瓣便如纸灰一样散了。 “想多留美梦一刻罢了。” 姬临川微有疑惑。 “以你之能,世上还有不能得到的东西,需要以美梦成全么?” 魔主低低笑:“那自然有。” 他想说些什么,忽然又微微侧脸,看向一个方向。 “藏头露尾之辈。”他冷冷说。 虚空中有一道裂缝打开。 一个紫袍人从中跌出,唇边有血,形貌些许狼狈,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 他在幻境里极尽蛊惑之能,容貌却长得十分端严肃穆。 现形之后,他紧盯姬临川,道:“我原以为你只是一尾擅长隐匿的游鱼。没想到你有那样荒诞的抱负。” “不过,能令万魔之主为你保驾护航,也算是一种本事。” 他已经认出了魔主。 姬临川道:“这是你与我的争斗,他不插手。” “不插手?” 无忧仙尊扯唇笑了笑,看着他,忽然道:“你想要我用传承道术与你对决吗?” 还未待姬临川回答,他又道:“游鱼争斗有游鱼的方法,之前,我与他们,确实都是用这种方式。” 无忧仙尊话语一顿。 “可是看到你的时候,我却不想这么办了。” 魔主冷冷道:“你想逃?” 无忧仙尊却摇头,道:“大道之争,即便躲到天涯海角,谁又能挣脱。” 魔尊威压极甚,无忧仙尊却只看着姬临川:“我半只脚已经踏岸,可见到你的时候,我却看不清……” 他声音很轻,只是嘴唇动了动,语句模糊在风里。 旁边凌煜宸突然道:“破妄剑宗是你所毁。” 无忧仙尊微微转动目光,淡淡道:“是。” 凌煜宸咬牙:“我要你以命偿命!” 无忧仙尊却道:“我的对手不是你,何必自寻死路。” 凌煜宸冷笑一声。 仙器已毁,他取出另一把剑,朝无忧仙尊攻去! 无忧仙尊仍收回目光,似乎是不以为意。 他仍注视着姬临川,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袖子,五指为爪,朝虚空抓了下去。 道术的波动散发,朝姬临川三人笼罩过去。 魔尊未动。 姬临川只觉眼睛一花,无忧仙尊身躯骤然涨大,十丈、百丈、千丈,而他们在无忧仙尊的面前,如同尘埃。 道术七式——“困井”。 不是无忧仙尊骤然变大了,而是他们被法则困于“井”中,如蛙坐井观天,而无忧仙尊便是那“天”。 当初破妄剑宗被毁,无忧仙尊用的,便是这横跨仙天的一击,“困井”。 而现在换成他们身处井中。 凌煜宸持剑停下,他虽因仇恨所驱,满目杀意,却还要理智在心,他出身破妄剑宗,对一些东西最为敏感,兼之修为又快要触及仙尊门槛,此时凝神四顾,忽道:“这应当是幻术。” 确实是幻术。 却也并非幻术。 幻术的极致可以将虚幻变作真实,无忧仙尊掌控的“忘忧天”,已经近乎做到了这一点,但是,这“真实”只是环境,而非人。所以他们可以看出“忘忧天”的破绽,并且蛮力破除。 而现在,“困井”却将他们,即“人”也强行归于幻术的“真实”之中,他们与井成为了同一个部分,能力也被限制了在了井中之人的层面。 换句话说,他们成为了无忧仙尊用幻术所构建出的“真实”,自然无法逃脱无忧仙尊的掌控和攻击。 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难以理解的。 这世间大概只有踏岸与踏岸之境以上的修士才能够理解其中蕴含的道则原理,姬临川却觉察到了。 不仅仅只是觉察。 还有破解之法。 长剑抬起,不是劈砍向天,而是直直插地! “天”是近乎真实的幻术所构成的存在,无忧仙尊凭此无敌,但是地,勾连四周气脉,井底之底,才是与现实最近的地方,也是破出幻镜的唯一生机! 无忧仙尊并非踏岸,没有拥有创造之力,需要借助天地灵力施术,这就是他唯一的破绽。 地面裂开缝隙。 幻镜摇晃,“真实”在他们身上缓慢消散,无忧仙尊大手慢慢变小,但是仍然在向他们拍来! “这么快便找出破解之法,果然我没有猜错……” 无忧仙尊冷笑。 “但你可否挡下这一击?” 大掌落下,却在落下一刻凝滞。 而后,化为风沙。 幻境消失。 无忧仙尊一条手臂无影无踪,唇边溢出血。 姬临川剑指他。 无忧仙尊艰涩扯了扯唇,说出二字:“……断流?” 姬临川道:“是。” 无忧仙尊道:“你居然学会了……”他神色突然癫狂,“焰夜……哈……焰夜……” 凌煜宸的剑插进了他胸膛中。 无忧仙尊竟没有抵抗,目光流离到姬临川脸上,喃喃:“原来焰夜和我……都不过是……哈!” “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 临死之际,无忧仙尊却怪异地笑起来。 “姬临川……” “你才是……最可怜的……一尾游鱼……” 第134章 凌煜宸垂下手。 大仇得报, 他的模样却并未显得如何高兴,听到无忧仙尊最后的话语时,俊眉一拧, 转过头看了过来,“临川……” 欲言又止, 担忧之外, 还带着微妙难言的情绪。 关于大道争斗之事,他只在长涟的口中听过些许, 而其中真正的隐情, 恐怕连长涟, 也不知完全。只是破妄剑宗到底因此而灭, 他虽然说过并不将之归咎姬临川,但心底伤口, 即便大仇已报, 也未曾痊愈。 他的父母,是死在无忧仙尊的手下。 而此时, 无忧仙尊言语中,隐约透露出来的却是, 他只是这场争斗中的棋子。 堂堂仙尊尚且是棋子,那他的仇恨当真得报了吗?还有临川…… 然后他便见到姬临川将无忧仙尊死后残余飞出的一颗光点抓住, 按在眉心。 那光点融入他额头后消失了, 他的气息随之暴涨,分明是吸收了无忧仙尊的能量, 或许还有其他东西。 “为何要这样做?”凌煜宸忽然道。 姬临川望向他, 微微蹙起眉,脸上有些茫然疑惑。 他刚吸收了无忧仙尊继承溯命的道则,脑中一时有些乱, 不太清楚凌煜宸问这个问题的缘故。 “临川,我以为你一心修炼,不理会外界争斗厮杀,虽被卷入大道之争中,也只是妄受牵连。而你击杀仙尊焰夜,又杀上忘忧天,也只是为其他无辜受累者报仇。”凌煜宸面色沉沉,“可如今……吸收他人精魄,夺人道术修为,你分明也已经踏上了争斗厮杀之路。我忽然不明白,你来忘忧天,究竟是为了报仇,还是只为了你自己。” 姬临川不言。 凌煜宸道:“之后,你是不是还有继续找人厮杀,继续这般……增进修为?” “——而这般手段,又与那些为了争斗获胜便视他人性命为草芥之人,有何不同?” 姬临川垂下眼。 凌煜宸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回答,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长剑飞出,腾空而起,他深深看着姬临川。 “临川,原来我并没有真正懂过你。” 凌煜宸走了。 姬临川站在原地,手拿双剑,沉默不语。 魔主走到他的背后,环抱住他,“为何不告诉你那好友,你这样拼命的争与斗,只是为了复活那些无辜受累之人,包括他的父母?” 姬临川道:“没有必要。” “……况且,太危险了。” 在溯命死去后便开始不断争斗的鱼群里,所有能够留存到现在的鱼,实力都非常人能够想象。 他没有办法按部就班的挑战,从无尽深渊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厮杀不止,除非能够登临仙天之上,那个无人可及的位置。 否则一切都无法终结,纵然能够逃避一时,却无法逃避一世。 从他接下陆杀的精魄时起,他已无退路。 魔主强大,与他同行尚有危险,何况凌煜宸。 魔主低下头,碰了碰姬临川脸颊,声音低沉道:“没关系。他不懂你,我懂你。” 姬临川闭上眼,将身体放松地倚进魔主怀中。 平日他很少有这样的举动,纵使他与魔主已经十分熟悉,但是他因自身性情和昔年原因,仍是不惯于与他人过于亲近。 只是今日他太累了。 接连挑战两位仙尊,已经耗尽他的心神。 方才凌煜宸还在的时候,他还未曾表现出来,如今,却觉自身神魂身体,都已经被疲惫侵占。 而身后人的怀抱温热,令人安心。 他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周遭平静无声,魔主低头看了看怀中人静谧容颜,将他拢在怀里。 虽然姬临川并没有说什么,但魔主却隐隐知。 他经年之前种下,苦苦守候的那朵冰莲,终有了绽放的痕迹。 之后,魔主与姬临川,又去了许多地方。 焰夜仙尊和无忧仙尊接连落败的消息,惊动了那些尚且还隐藏在暗中的人。 他们变得谨慎了起来,并没有那么着急寻姬临川的麻烦。 但平静不会持续太久,游鱼之间的争斗,必然随着时间流逝加剧。 很快便有人忍耐不住了。 设计放出风声,将姬临川故人抓住的消息传递过来,是极乐仙宫一名女修。 姬临川去往了妖域尽头,这次出手的人,是妖域一位妖王,号“无边”。 姬临川将之击败后,从炼神壶中放出了那名极乐仙宫女修的魂魄。 那魂魄已经破碎不堪,隐隐可以看出一个柔美娇俏女子的模样。 是凌玥。 破碎的神魂丧失了大部分交流能力,只是怔怔看着他。 “……是……你……” “你……来……救我……了……吗……” 姬临川将她的魂魄小心归拢放至魔主递过来的聚魂瓶中,低声道:“对不起。” 他的能力,还没有办法将这魂魄复原。 只能尽量减少痛苦。 但凌玥的状态,或许放归天地,任其消散对她更好。 但是不该是在这里。 他与魔主去了魔域极乐仙宫的遗址,将聚魂瓶拿出来,打开。 凌玥的魂飘了出来,她已失去了大部分的意识,只是在废墟上蹲下,魂魄不稳地抖动,像是在哭。 地上有一朵盛开的洁白小花。 她指尖从花上穿了过去,落在一地瓦砾上。 她回过头,断断续续道:“你……会帮我……帮我们……报仇……对吧?” 姬临川道:“我会。” “我还会帮你复原这里,让这里的人,都安然无恙。” 那魂魄的抖动止住了。 “我……信……你……” 终究,她说。 魂魄化为光点散于天地间,飞沙般穿过他的手。 姬临川低头道:“我不想再等了。” 这次后,他开始主动出手。 但接连三位大能陨落,其他的“鱼”警惕更慎,将他摆在同等位置,不愿交手,甚至直接以大法力干扰天机,隐藏形迹。 但命运长河向下奔涌,河流愈窄,游鱼的形迹渐渐无从遁形。 又斩杀几名敌手后,剩下的鱼开始四处奔逃。 从仙天到魔域,再到人间,诸天万域,便是魔主掐算,也觉头疼。 这追逃之间,又过千余载。 最后,姬临川感应之中,便只剩下最后一尾鱼了。 其位于魔域,是如今的魔域之主。 魔皇崇淬。 第135章 魔皇的宫殿宏伟连绵。 向上仰视, 不见天日,只有一层浓浓的黑云笼罩。 大门已经敞开,守卫不见, 森森的火焰燃烧在铸铁之上。 姬临川走进去,那大门就在身后缓缓闭合。 像是早已预知了他的到来。 宫殿里也寂然无声。 这并不寻常。 但是这千年以来, 姬临川穿梭诸天万域, 见到的异常诡谲之处无以计数。 并不会这这些东西吓倒。 他身上的气息,也与千年前有了很大不同。 形貌虽是仙人恒久, 一双眼瞳里有白光闪烁, 像是有道则流淌, 又像有混沌之火在里面燃烧。 气息更为疏离冷淡, 提剑走过去的时候,连虚无中看不见的规则也在为他让路。 早已在他吸收了第三尾游鱼的时候, 他便已经到达了“半步踏岸”, 也就是所谓的仙尊之境。 如今更是无限接近于“踏岸”,也就是魔主的境界。 而魔主遗留了神魂躯体在无尽深渊之中, 实力受损,单凭如今的身体, 与姬临川已经胜负未知。 姬临川实力进展得太快了。 魔主踏入这座宫殿中,看着前方黑暗昏沉的路, 有些隐秘的忧心, 终于是沉沉在心底化开。 这是最后一个对手了。 他并不怀疑姬临川敌不过对手。 他只是忧心之后。 忧心长河尽头不可知的未来。 通道已到尽头。 前方忽然变得明亮起来,高座之上, 魔皇静坐那里。 但姬临川没有想到, 当今的魔域之主,居然是小孩模样。 ——不过七八岁身形,一双大大的血红眼眸, 猫儿也似地盯着他。 像是盯着什么稀罕物件。 “你来了。”魔皇说。 姬临川还没有说话,对方又说:“我没有动过你的朋友亲人。” 姬临川:“……” 魔皇又补充道:“也没有追杀过你。” 姬临川道:“是。所以我才最后找你。” 魔皇眯起眼,道:“你不问为什么吗?” 还是没等回答,他就自顾自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想争什么道术传承。我生魔界血池,有成为魔域之主的力量,为什么还要走旁人的道路?要一个魔去学道术,岂不是可笑至极。” “但是作为鱼,却不能不去争。否则,就会落到我如今下场。” “你不想知道我现在为何是孩童的身躯么?” 魔皇嘿嘿笑起来。 “我不愿去传承他的道,不愿成为任何人的鱼,所以自己越来越虚弱,直至如今。” “——直至如今,只剩下我和你。今日,似乎是你我生死之争。” 姬临川握紧了手里的剑,但并未动手。 魔皇又笑了一下,像是恶作剧的小孩。 “其实不然。” “如果我说我能将我的命,完完全全交给你呢?” 姬临川道:“为什么。” 魔皇道:“我要你以天道立誓,答应我一个要求。” 姬临川:“什么要求。” 魔皇道:“若有朝一日超越踏岸之境,必将长河中的我捞出,我不愿成为任何人投影的“鱼”,所以,我要你能让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于这个世间。当然,还是重生为魔最好。如何,你可否做到?” 超脱世间并俯瞰世间,不受规则搅扰,是“踏岸”。 伸入长河之中搅动水花,干涉逆转命运,就是“踏岸”之上的境界。 魔皇奉上性命,就是要这样一个承诺。 他凭何相信他能够到达踏岸之上的境界? 但姬临川没有拒绝的理由。 见姬临川答应下来并且起誓之后,魔皇脸上露出有些愉悦的色彩。 他将头上的冠冕摘下,随手抛在座上,走下台阶。 “我所传承的道术,唤作‘涉运’。即便我不想掌握,许多人的命途,却早已在我眼前注定。” “作为你如此爽快答应的报答,我想,我还是要提个醒。” 魔皇道:“长河之中游鱼相争,但你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我们。” “我们是投影,是鱼,是饵食,是通往无尽高处铺路之石,虽然我并不愿承认这一点。” “而你,你真正的敌人,是你自己。” 他侧头看了一眼旁边包裹在黑袍之中的魔主,微笑了笑,道:“自成魔皇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传说中的魔主。临死之前,也算有幸。” 他蹲下身,将脖颈凑近姬临川的剑,瞳孔里反射着明亮剑刃。 他平静说:“我此一去,只是为遥远后的重生。” 长剑穿颈,鲜血飞溅,魔皇神魂破裂。 一点浮光飞到姬临川掌心。 还未落下,魔主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最后一个了。”魔主说。 姬临川转过身,道:“是。” 魔主凝视了他一会儿,道:“你确定自己还要继续?” 姬临川道:“我既然已经选择了最快的路,自然已经对后果有所预计。” 魔主道:“这些年,虽然我未曾言明但你也已猜到了。临川,你果然敏锐。” 姬临川:“本来只是猜测。但魔皇与方才你所说的话,已经告诉我答案。” “自上界以来,我虽遭遇诸多磨难,却屡屡化险为夷。初为任县,跌落无尽深渊却未死去,反能体悟溯命留下的道则,寻到出去道路;直至挑战仙尊,看破道术七式,未言而明,我对自己本身,也早已生疑。” “如魔皇所说,我在上界遇到诸多敌手,虽然造成我身边惨剧……”姬临川顿了顿,五指微微握紧,还是说了下去,“但。终究是在成就我自己。他们如路上基石,一点一点,补全了一条道路。分明实力高强,却敌不过我……一个自下界而来,修行方数千年之人。” “我曾想过溯命自投于河中,是能够独自身化为鱼,还是需要融合于他那亿万投影之一,才能重归长河?” “以前我不明白。可直到我身至半步踏岸之境,才知,岸上之人,永远不能再回到水中。除非再往前跨一境,亦或,我方才所言方法。” “而我,就是那尾被他选中的鱼。” “所以,魔皇才说,我真正的敌人,是我自己。” 魔主道:“所以你也该知道,你踏岸之时,也就是他苏醒之时。” 姬临川道:“那你觉得那时的我,仍然还是我吗?” 魔主道:“我早已说过,你就是你,并非其他任何人。我认可的也只有你的意志,而非他的意志。我永远都认得出你。” 他走近前来,抬起姬临川下巴,道:“如果那时候你不再是你,我会亲手杀了你。” 魔主语调低沉,尾音难得缱绻温柔。 “我以为你会阻止我。”姬临川道,“培养一个有可能会成为困住你千万年的敌人的人,并非好事。” “我若是阻止,早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已动手。”魔主道,“谁叫我喜欢你,便想一直看着你,陪着你,也学着……去尊重你,尊重你所有意愿与抉择。” 这是魔主第一次这样直白说喜欢。 姬临川愣了一下,耳尖微微红。 其实这些年相处之中,他并不是感觉不到。 魔主这样的强者,为何会一直停留在他身边,虽是维持恰当的距离,却抵不过言谈举动中的爱护。 只是不愿深想。 如今才知……原来如此。 只是现在的他,给不了回答。 魔皇留下的白色光点漂浮在空中。 他后退了一步。 “你先走。”姬临川道。 “我不知踏岸之后,留下的是我还是他。你的神魂躯体一部分还在无尽深渊里,实力未复,留在此地,会受伤。” 魔主道:“我说了,我陪你。” 姬临川抿唇,随后却微微笑了。 他很少笑,一笑便如冰消雪融,万物失色。 他无奈叹息,“你呀。” 却没有再阻止,只是虚空里的浮光抓到掌中,按在眉心。 魔皇宫殿里静悄悄。 不知过了多久,姬临川睁开眼。 那瞳孔已经化作纯白一片,和眼白融为一色。 天际上雷声轰鸣。 是踏岸天劫。 能量似乎已经吸收成功,魔主心却沉了沉。 ——因为那双直视而来的纯白眼瞳,再无一丝熟悉。 踏岸之劫有七重,每一重都有开天辟地的伟力。 这也是为何,自天地诞生之时起,能够达到踏岸之境的修士,就只有太初仙气和太初魔气凝化的溯命与魔主。 血红色的天雷将整个上界天空一分为二,延伸至无尽远处,巨大的雷电还未降下,但每一个观看者,都毫不怀疑天雷有着灭世力量。 上界震动。 恐慌扩散出去,尤其是位于雷劫中心的魔界。 而这一切,姬临川无知无觉。 他正处在一片纯白的空间之中。 空间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他。 另一个,是身着白色仙袍的,上神溯命。 第136章 溯命身姿修长, 长相清俊,容颜如冰雪堆砌,似乎汇聚了整个仙天的灵气。 在无尽深渊之底, 魔主曾幻变出他的模样。 但幻变出来的,到底及不上其本人万一。 姬临川与他对立。 单看形貌, 他们两人其实很相似。 但溯命更加冷淡, 他的眼底,无波无澜, 无欲无情。 溯命道:“你终于将我唤醒。” 姬临川淡淡道:“是你自己设计了自己的苏醒。” 溯命道:“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这中间并无分别。” 姬临川道:“我不是你。” 溯命并不辩论, 但他的目光却仿佛洞彻一切,看清姬临川所有。 “你是我的投影, 受我的传承, 与我合而为一,相辅而生, 一路修行至今。我的执念,也就是你的执念。” “我们都想看到道的终极, 登临仙天之上的唯一。” “修道是我们唯一信念。” 姬临川不语。 溯命道:“千万年前,我自创道术七式, 欲窥天道终极, 被反噬重伤。踏岸之后是何境界,在那之前, 无人得知。” “——但那时我却确确实实, 看到了迷雾之后的路。” “岸上,岸下各自有路。” “岸上的路,为修炼天地道则至圆满之境。我为太初清气化身, 只需吞噬与我相反相成的力量,到达圆满,自可突破下一层境界。为此,我与魔主大战,封印其于无尽深渊之底,欲将其彻底炼化。但那一次,我失败了。天地需要平衡,不允许极端的力量融汇,况且魔主,也非我一人之力可镇压。我为此搭上性命。” “太初清气消散过程中,我只能选择另一条路。” “人立于岸上,留下万千投影,这是时间之河的映照。踏岸者虽脱离命运枷锁,却仍与时间之河有所联系。所以踏岸者永远无法探手于水中,因为在搅乱长河中倒影的同时,也会同时反作用于自身。这就是踏岸者与世间最后连接并得以存在的‘因果’。” “但倘若是,人自投河中,与河下倒影,诸般游鱼尽合为一,再登踏岸,此时河下再无倒影,岸上独我唯一,干涉河流对自身再无影响,这是否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溯命道:“你是最后一尾鱼。只要与我合二为一,我们便能臻至终极——” 溯命无波无澜的瞳孔燃起火灼一样的光芒,那是对道的极致渴望。 姬临川却冷冷道:“可你忘了,人一旦踏岸,便会再次留下倒影。无论多少次,亦是如此。” 溯命抚掌道:“你说得很对,这便是我一开始并不愿选择这条路的原因。” “但是,如果这一次,我欲踏的不是岸呢?” “我创造道术九式,目的非为战斗,而是推衍。天地为混沌开,自生道则,衍世间因果之网,时间长河,轮回之海,由此构建万物。长河奔流不息,人欲踏岸,需经诸般磨难,即便如此,仍难逃因果牵连。但如今,诸般游鱼合一,我再登踏岸。在离岸却未登那一瞬间,身上无因无果,若能藉此契机,穿过因果之网,我的影子,便再不会烙入河中,我手触的,便是那梦寐以求的……” “终极。”姬临川补全了他的话。 溯命露出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淡淡的,有些愉悦。 他说:“不错。我想,你应已动心。我说的话并非无稽。” 姬临川道:“我说过,我不是你。” “若是很久之前,我不问世事,只一心问道修行时,或许会答应你。”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姬临川淡淡道。 “但如今,我修行不只为道,更多的,却是责任二字。” 溯命道:“我知你想要复活亲友,待我们到达终极之境,不过是顺手而为的事情。” 姬临川道:“不止如此。” 还有一个人,在外面等他。 溯命道:“你在意外面那魔物?” 姬临川道:“是。” 溯命道:“我从来没有料过,自己的投影,会和我的敌人搅合到一起。” “更没有想到,你竟会如此愚蠢,道是恒久终极,责任不过俗世凭依,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纯白的空间忽然一阵震荡,姬临川耳边雷声轰轰。 溯命面色一变。 “天劫已至。我们没有时间了。” “七重天劫落完之前,我们必须融为一体。” “踏向终极的机会只有一瞬——”溯命抬起手,手中一柄长剑凝聚,“你分不清,我帮你分清。” 长剑刺了过来。 纯白界外。 血红天雷已经落下。 姬临川似乎仍无意识,纯白的瞳孔空洞一片。 魔主在近处旁观,随时准备出手。 姬临川的状态明显不对。 踏岸天劫本不允许旁人插手,但如果是为了护住姬临川的性命,他不惧代价。 只是如此,天劫未成,踏岸的契机便会浪费,此后一生可能也不会再有。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不会出手。 巨大的天雷逼近了,魔界黑沉沉的天空被撕开一道巨大缝隙,漆黑的空间裂缝暴露出来,血红色的雷光,如同末日降临。 姬临川的手忽然动了。 五指飞快结印,魔主认得,那是道术九式的第一式,“断流”。 自从与焰夜仙尊一战之后,姬临川便自行习得此式,此后千年征战,更是使用过许多次,威力比之焰夜当初,已不知强了多少。 可此时这招“断流”,却比魔主曾见过姬临川施展的,还要强大数倍—— 灭世天雷在虚空停止,陷入断流之境中,天地道则紧绷拉扯,发出不堪重负、常人却听不到的刺耳声音。 这般能够与天地抗衡的伟力,简直就像是当初巅峰时候的溯命在施展—— 天雷被道术缓缓磨灭,只余一丝陷进姬临川体内,让他颤抖了一下。 并没有受到大的伤害。 魔主却感觉不到丝毫宽心,只是紧盯着远处那个身影。 他有些后悔。 当初若是强行把姬临川护在羽翼之下,不让他接触这些争斗,如今便不会有危险。 溯命也不会苏醒。 他可以在这世间横行,溯命已死,他在这世间,便是岸上唯一。 但他没有这样做。 压抑本性,归根到底却是因为贪婪。 他给了姬临川自由尊重,而不是不顾一切将他护在自己怀里,想要的却是更多,更多。 可如果出来的他不再是他。 他会先杀了溯命。 然后将自己放逐于黑暗中,在无尽深渊之底,与那些缠绵不去的记忆,和那人的尸体,相伴相依。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永世不离,不是么? 魔主想。 第137章 天劫已过六重。 劫雷一重强过一重, 即便天道有所克制,魔界仍是被劈出空间缝隙无数。 恐慌的魔修外逃无数,而在虚界河流那一头的仙人, 也心怀恐惧。 ——天雷如此势大,渡劫之人有时魔界中人, 若是能渡过雷劫, 会给仙界带来多少灾祸? 雷劫中心,魔皇宫殿已经化为废墟。 只余两人站立。 一是姬临川, 另一是魔主。 魔主神色不定。 “道术七式……雷劫七重……溯命打得倒是好主意。” “这样久之前便开始了算计, 这便是你所谓, 执于道而无所不为么?” 第七道雷劫已开始酝酿。 这一次酝酿的时间很长, 威压攀升,是之前加起来的雷劫总和不止。 魔主低低叹息:“临川……” 而此时, 纯白意识空间之中。 姬临川手持双剑, 与溯命交战。 他虽修行数千载,但是比之溯命活过千万年岁月, 到底太短,意识被苏醒之后的溯命压制严重。 溯命没有预料到他能够撑这么长的时间。 “竟将神魂与混沌之火融合……” 意识一次有一次被砍碎, 又因混沌之火凝聚,姬临川只觉神魂愈加疲惫虚弱, 但他不能放弃。 “我并非是要将你置于死地。”眼见着天劫即将完毕, 契机将至,溯命也不免焦急, “让你承认你与我同而为一, 就这么难么?” 姬临川道:“我是我,只是我。” “真犟啊。”溯命道,“果然是我。” 姬临川皱起眉, 重复道:“我不是你。” 溯命只是微不可见笑了一下,将剑插进姬临川意识体的胸膛里,姬临川吐出一口血,面色苍白单膝跪地。 然而这次溯命却没有把他的意识体搅碎,他意识到,单纯的痛苦已经无法动摇姬临川心智。 溯命单膝跪下来,捧住姬临川的脸,贴住他额头。 千万年的记忆从眉心灌输进来,姬临川发出一声痛苦低吟,只觉得神魂欲裂。 在这些记忆里,他成了遥远岁月前,纵横仙界的上神溯命。 他由太初清气衍化而生,生来便贴近道则,对至高无上的道无限渴求。 他遵循天地运行,顺天而为,维护世间万物,被众生敬仰,世人传颂他以“上神”之名。 他卡在踏岸之境百万年无所寸进,想要伸手摘星,却始终无法前行一步。 他开始研究天地,寻找空缺,只为一触终极。 又经过漫长岁月,他创道术七式,而后设下禁魔大阵,与魔主大战。 而后散尽清气,自投于时间长河之中,又在千万年后苏醒。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们本为一体,对道的渴求,融于我们无数投影,无尽岁月之中。” “难道你不渴望,那无比遥远,如今触手可及的终极?” 有人轻声道。 姬临川迷迷蒙蒙听着,伸出手在虚空抓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什么都没有抓到。 “我是……” 他开口,那千万年无边散乱的记忆里,浮浮沉沉,如沉于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 却有一幅画面忽然插了进来。 是上玄仙宗尘埃飞扬、沉寂无声的宫殿里。 黑袍的男人拥住他,说。 “在我眼里,你是你,他是他。” “我所陪伴的是你。我所在乎的……也是你。” “人世只有一个姬临川。” …… “我是……”姬临川目光忽然凝聚,“我不是世间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溯命那微微的笑容早已经淡了下来,面无表情看着他。 纯白的空间剧烈抖动着,第七重天劫已经开始降下。 溯命忽然道:“突破的契机只有一瞬。” “你不承认你是我……” 他顿了顿,淡淡道。 “——那便只有我来承认,我是你了。” 他伸手环抱住姬临川,庞大汹涌的能量霎时间融入进来! 溯命的意识体,却开始变得透明。 直到这时,他的目光却很平静。平静,冷淡,深埋其下却有疯狂。 姬临川终于明白,面前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了那不可知的终极,竟然愿意献祭自己。 “我擅长推衍,却忘了魔才最擅算计。他早就料到,你能撑到如今,而我会为时间妥协。” 溯命身影变淡,他眼中执念仍未褪去。 “可是……那又如何?” “我们将一同踏岸,一起触摸终极。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已看见,命运的终点。” 与此同时。 第七道浩瀚劫雷落下,而道术七式最后一式,魔皇崇淬也未曾完整用出过的一式,“涉运”开启。 劫雷落下仿佛碰到看不见的涟漪,碰撞,抖动,而后凝结,变成阶梯模样。 与此同时,有踏岸者的气息慢慢攀升。 是姬临川。 他眼睛闭了起来,再睁开,已经恢复了漆黑自然的颜色。 他迈步,踏着天劫向上走去。 魔主唤住他。 对方回头,魔主见到那人漆黑眼底,陡然浮现无比复杂的东西,对方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他还没有分辨清楚,下一瞬,那人便已经消失在天际。 踏岸者的气息也随之消失。 天空浩然苍茫,雷劫的痕迹也消失无踪。 魔主沉下了脸。 一块巨石悬在了心上。 他不会错认。 天劫过后,走出来的人,是姬临川。 这也是他没有出手的原因。 但是……还是有一些东西,偏离了预计。 天空忽然金光灿灿,上界一片光明,连最晦暗的深渊,也被映照无遗。 有道音轰鸣,无数冰花绽落。 每一瓣冰花之中,都被金光映照出一个身影。 白衣双剑,清俊面容。 一双无波黑眸,映照大道无情。 是万古无一祥瑞之兆。 也是万古无一的证道之景。 天地向众生昭示,有道主诞生。 不必宣告名讳,因为名讳已随世间道则镌刻到每一个修道之人心中。 ——姬临川,姬道主。 而悬于魔主心上的巨石也终于落地。 砸出一片鲜血淋漓、难以言说的痛苦。 第138章 修真界震动。 亿万年未曾出现, 只流传于传说之中的道主之位,如今居然真的有人登临。 冰花绽在魔主的手上。 魔主看着镜面上映照出的人,沉默站在原地。 “临川。” 他低声唤, 他知道对方能够听见。 道主之境拥有能够掌控世间一切因果的伟力,能感应世间任何人唤其名讳的声音。 ——溯命千万年铺就的路, 终究没有白费。 也的的确确, 令这世间的修道者,窥见了终极。 有人站在了他身前, 身形像极了姬临川。 但对方如今身上的气息却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 如云似雾, 朦胧不定, 虽身在此界中,却不在五行内, 看不透, 摸不清。 面容也掩藏在道则幻化的薄雾之中。 那人静静站在那里,不必出手, 天地灵气已有俯首倾覆之势。 魔主也看不穿那层雾。 但他只是低笑了一下,而后却伸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 一张俊美中带着邪异的面容显露出来。 魔主道:“临川。” 这一句呼唤, 语气却截然带了不同的意味,那些曾刻意掩藏的亲昵已经不必再藏匿。 他知道, 自从姬临川突破道主之境那一刻, 所有伪装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下届魔尊顾溟渊与魔主冥渊,本是同一人。 曾经他踏于岸上, 困于深渊囚笼之底, 曾经想方设法想要脱困。 诸般方法尝试无果之后,突破踏岸之境,就是最后的途径。 这些年, 他也早就看穿,突破到终极的路。 溯命的道路,是隐藏在投影之中,等待合适时机的苏醒。 而他的路,却是将自身神魂融于所有投影之中。 自此,所有的投影是他,他也是所有的投影。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唯一”。 也因此,每一个投影的人生,都被他经历。 亿万人生轮转不休,他看着世人,世人看不到他。 魔是天煞孤星,从来难以动情。 即便他已敛去力量和记忆,烙印于灵魂深处的魔性仍然不可消弭。 每一世,他都不可避免走上魔修杀戮之路,孤身一人,血腥遍地,众叛亲离。 从来如此。 他并不觉得孤独亦或残忍,只是因为魔天性如此。 直至到了那一世,他遇见那个人。 一个令他不择手段想要占有,又想小心翼翼去呵护,令他由魔入道途,懂得何为之情的人。 但他并没有抓住他。 第一次没有,而当上天将又一次机会摆在他面前时候,他也没有。 投影消散,记忆恢复那一刻,他震怒。 魔主的神念强行破笼而出,横扫过仙天与人间,困于囚笼的双手,却无法再给魔物包围的那人,哪怕一个拥抱。 即便那人后来化险为夷,安然无恙。 诸天万界,他去融合了更多的投影,他渴盼哪怕有一个投影,能够到达那个人的世界。 但他始终找不到。 投影的融合已到尾声,他知道,只要晋升终极之境,打破溯命用生命设下的禁制,就是翻手之间。 ——他离终极,本也只差一步。 那时的他,无比接近那个境界,更无比知道,摘得道果的结果。 ——大道之主,无情无欲,从此大道是他,他是大道,世间再无人可敌。 他停了下来。 他想。天穹之顶那枚唾手可得的道果看似诱人,其实却如此无趣。相较于此,他更愿意在险崖之上,等一朵冰莲花开。 他终于等来了他所等之人。 界河之水流淌。 一片黑暗中,遍体鳞伤的人被水流冲来。 他拦手截下了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敛去魔性,细细照看。 一步一步耐心靠近。 那朵冰莲,隐隐约约有了开放的痕迹。 而他并不急。 他想,这一次,他想让对方,心甘情愿与他在一起。 无论温柔耐心,尊重呵护,哪怕小心翼翼。 魔从来不择手段。 但为了心中所爱之人,他愿意以真心换真心。 魔主看着眼前人。 那人也在看他。 那轻烟似的雾渐渐散了,露出一张苍白清俊容颜。 对方一双瞳孔已经变作纯白,几乎与眼白融合在一起。 不含情爱,只能窥见不朽。 魔主笑了笑,又喊了一声,“师兄。” 道主终于开口:“是你。” 魔主坦然道:“是我。” 他期望对方还能说些什么,但对方却不再说话了,纯白瞳孔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脚下的大地。 忽然间,仙天一处山河震动。 是分隔仙天和魔界的虚界河流。 斑斓的河水倒灌而起,直飞天上,化为彩缎归于道主手中,其下漆黑的深渊显露出来,道主伸出一指。 一指点下,亿万年的禁制轰然破灭。 自此,道魔两界相通。 一道玄光从底部掠起,受到牵引,没入魔主眉心。 是他脱离囚笼之时,被迫留下的神魂力量。 霎时,他的实力恢复鼎盛,为世间大道之下,唯一的踏岸者。 道主已转身要走。 魔主喊住他:“等等!” 道主回头看他。 魔主敛下情绪,道:“你此前说,若能登临极境,便要掬起长河之水,令死人复生,因果倒退。时至如今,此言可还当真?” 道主沉默了很久。 他纯白眼眸看着天地。大道恒久绵长,因果之轮滚动向前,强自倒退,会搅乱天地秩序,本不应当。 只是…… 他轻阖了一下眼,道:“当真。” 魔主心下微松。 事情还未到最坏境地。 他道:“逆流掬水毕竟危险,纵你如今道境大成,我仍不放心。能否让我在旁一观?就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 对方没有回答。 他已经起手动作。 掌控世间的伟力开始运作,有违天道的举止引起天雷闷响,然而劫云刚聚,便又畏惧地消散。 道则流转间,一道虚幻的长河在他脚下铺开,世间最神秘的河流第一次显于人世。 道主俯下身,黑发垂落,面无表情。 他将手探入水中拨弄。 虚影一般的河流,忽然开始剧烈波动起来,水波翻滚,时幻时真。 魔主目光没有转移, 他知道眼前之人动作虽然轻描淡写,却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因果倒退,死人复生,本来便是只存于传说的幻想。 且不论世间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窥见长河,但是俯身掬水那一刻,因果错乱,一不小心,便会将自身存在也抹灭。 那是真真正正的尸骨无存。 这才是踏岸者根本不敢干涉因果的缘由。 唯有道主与大道恒在,大道不灭,其存在也便不会陨灭——从时间的起始到终点,从因果的源头到尽头。 闷雷声持续不断震响,整个世界都开始微微摇晃,魔主踏于岸上,看见浩荡冲刷的河水显出蜿蜒的形迹,映照世界的倒影错乱扭曲,在行将崩溃的刹那,道主抬手,冷斥一声:“定!” 世间万物在这一声令下骤停,魔主见对方站起身,五指倾泻下银色水花,溅落在沉寂的河流中。 刹那之后,河流重新奔涌向前,世界重新开始运行。 而仿若悄无声息间,因果已经改变,许多不存在的生命焕发出生机。 除了半步踏岸,能窥见长河的强者,无人知晓变更。 魔主知,这个世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他的神念覆向广袤大地。 他见到他与临川曾走过的旧地,那些满目疮痍的伤痕不见踪影,上玄仙宗的宗门所在之地,人声鼎沸,修士穿行。曾在宗门大殿中化为飞灰消散的人们,活生生地重回人间。 他注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在上玄仙宗洞府里盘膝修行,他认得那是姬临川的师弟封扬。 他视线转过,又见到破妄剑宗不再血色覆地,山清水秀的高山之上,剑修们切磋论剑,谈笑风生。 他冷冷看着一个白色长发的剑修匆匆御剑赶到,与山上一对夫妻拥抱在一处,那对夫妻面上神色莫名,却还是笑着宠溺地拍着自己儿子的头顶。 他又去看魔域。 极乐仙宫的废墟不见,诸多魔修女子在宫殿里穿行,纵情声色。其中有一个貌美甜俏女子,扬剑于院中舞。魔主认得,这是下界那个曾痴缠着姬临川的魔修女子,凌玥。 那女子收起剑,笑盈盈往旁边福了福身子,旁边高大男人迈步上前,也笑着抱住她,亲昵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吻。 魔主不再看。 视线落到魔界深处。 被尸骸包围的魔界深处宫殿里,一个黑发血眸的男孩正百无聊赖地在座上摇摆着腿。 似乎觉察到什么,他仰起头,视线与虚无处的魔主对上,片刻后,他唇翘了翘,低下头,右手放于胸口,微行一礼。 ——臭小鬼。 魔主想着,视线投往下界。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天灵界已经完全不是当年模样。上玄仙宗和破妄剑宗倒还是留存,他看到山巅,一座塑像矗立,源源不绝的人们蜿蜒在山道之上,前去朝拜。 塑像面容早已模糊,魔主却知,那是姬临川。 当年天灵界几次大劫,都是姬临川以一己之力抗下,方才顺利渡过。会受此膜拜,自是理所当然。 魔尊不无自豪想。 视线掠过凡间,穿过九幽,混沌之地,拘禁龙的锁链已经消失。混沌之龙所化身的白发道人走出,第一次以真身走入这广袤天地。 魔尊想,姬临川确实是每一份因果,每一句承诺,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否也意味着,他长久经年的陪伴,对方也仍记于心,并未随境界化为虚无? 他这样想着,回过头,却已经不见那人踪影。 长河依旧往前流淌,仿佛亘古长存于此。 魔主望着河流中自己的影子,缓缓阖上了眼睛。 第139章 今日上玄仙宗无比热闹。 千年一度的天界大会在此地举行, 各宗各派的修仙者也因此而汇聚于此。 天界大会的举行,主要是为了给各派年轻弟子一个比拼的平台,并对天界资源进行商议划分。 天界大会原本其实叫做仙门大会, 但因为万年前仙魔两界的壁垒被道主强行破去,仙界魔界曾一度大战不休, 后来不知为何魔界魔皇与仙界数位仙尊握手言和, 仙魔两界便合称为如今天界,而仙门大会也变称为如今天界大会。 因大会将开, 上玄仙宗喧嚣遍地。 半山亭内, 有修士对坐。 有人拎起一壶酒, 叹道:“你们这些新上界的小仙也许不知, 说起这上玄仙宗,堪称是一个传奇。” “如今天界第一大宗, 在万年之前, 不过是玄天界域中一个没落仙门。” “怎会?”年轻飞升的仙人惊讶不解,“万载之时, 于仙界人并不长,宗门积累却是门派修士万世积淀, 上玄仙宗如斯强大,我刚到上界便如雷贯耳, 万载之前, 怎会籍籍无名?” 那人道:“你却是想岔了。底蕴确实是万世积淀,可没有强者, 又怎能护住积淀?天界以实力为尊, 寻常仙门,有半步踏岸者撑腰便可称一流,有仙尊魔君在其中, 便为之顶尖。而站在上玄仙宗背后的,却是我们头顶的——那一位啊。” 年轻仙人本是疑惑,想明后却悚然一惊,结巴道:“我一直以为,上玄仙宗被所有人公认为天界第一大宗,是因为有封宗主、道衍仙尊、还有顾魔君坐镇方如此,我从未想过,原来姬道主也、也……” “咄!”年长仙人出声制止了他的话语,自语道:“小辈年轻,不知礼节,搅扰道主,望道主莫要见怪。”才又瞪他道:“那一位神识通天彻地,你如此说话,那一位自有感应,若是一时心情不虞,断你道途,你又该找谁哭去?” 年轻仙人呐呐道:“可我听闻,修行到那等境界,早已经无情无欲,与道合真,又怎会有闲心理我等蜉蝣之辈……” 年长仙人道:“你想得倒不错。按理说来,也是如此。那一位出手,在这万载以来唯有一次。” 年轻仙人道:“那一位,曾出过手?我从未听闻……是为何?” 年长仙人道:“这件事,当年仙界高层都知。你天资聪颖,我便也说与你知。” “当年仙魔界域破,两界大战,仙界之人因不擅杀生,被魔域逼迫节节败退。也因此两界边缘,生灵涂炭。” 年轻仙人道:“所以那一位出手制止?” 年长仙人无奈笑了笑:“你都说修炼到那等境界之人,无情无欲,又如何会为些许苍生驻足?仙界中人是苍生,魔界中人也是苍生,而弱肉强食,本是亘古之理,未到天地大乱时,那一位,按理而言本是不会出手的。” 年轻仙人道:“但他还是出手了。” 年长仙人道:“是。” “——而且便在这玄天界域,魔界军兵踏足之时。” 说着,年长仙人面露追忆之色,“那时云台界域已失,魔兵长驱入境,三位仙尊围攻魔皇,却依旧败退不敌。兵临城下,人人自危之时,却有一道符召自天降下。” “我无法形容那道符召予我的感觉。就好似天地之间,你只能看得到那一道符召,只能感受并遵从上面传递的意念,无可抗拒,无法退避。” “而后,魔皇俯身三拜,魔兵撤退。再百年,魔皇与各仙尊握手言和,以玄天界域为界,不再向前侵犯。之后顾魔君加入上玄仙宗,处于仙魔交界的上玄仙宗才真正快速发展起来,直至成为如今第一大宗。而那一位究竟为何会在玄天界域出手,我们后来也慢慢猜到了答案。” “根据登仙台记载,约在一万三千四百多年前,有一位姓姬的修士,飞升仙界,而这位修士所属宗门,正是上玄仙宗。而当初那一位登临极境之时,容颜曾被全天界之人目睹,据当年登仙台驻守者言,当年那个修士与那一位,极其相似。” 年轻修士消化许久,才道:“……原来如此。” 两人一时沉默。 泯下一口酒,年轻修士又开口。 “听您所言,顾魔君原是最先加入仙宗的踏岸修士,对仙宗成长有着不可忽视之助益。只是为何,我飞升以来,却甚少听到顾魔君传闻,甚至几乎不见其显于人前?反是封宗主和道衍仙尊名声大噪,我见那些想要加入仙宗之辈,大多是奔着此二人名头而去。” 年长修士道:“顾魔君么……此人性情不定,我等仙界高层,有段时间,对其是头疼得很。那时上玄仙宗位置优越,独占大半仙魔交易之通道,实力却并不够强。我们仙界大宗顾忌那一位,并未出手争夺。但有些中小宗门,却并不知其中忌讳,见上玄仙宗弟子富裕,便伸手抢夺,而顾魔君当年,便一人一剑,搅毁诸多宗门,其中还有一个仙尊坐镇的大宗,可谓不讲道理。魔修本性恣意,只是如此行事,虽护住上玄仙宗一时,对宗门往后名声,到底有所影响。所以后来道衍仙尊也加入仙宗,他也便渐渐淡出人们视野,如今也不知云游何方了。” “原是如此……不过一届魔君,放着魔域不待,却入了仙宗,也算一件奇事。” 年长修士笑着摇了摇头:“魔修想法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有些魔修性子一起,由魔修转道修,我都是见过的。” 忽然一声清越钟鸣响起,远远在山间回荡。 年长修士站起身,“走,大会开始了。今日虽非你抽签到上台比武的轮次,我也带你去见识见识。不知如今天界年轻一辈,又涌现多少英才。” 两人御剑飞天,很快没入满空人流中。 与上玄仙宗四处喧嚣不同,仙宗一处隐秘峡谷中,依然安静宁和。 谷内遍栽桃林,一道山溪自其中流淌而过。 一个黑袍人正在溪边垂钓。 忽有鱼上钩,黑袍人手腕一震,提起鱼竿,修长两指娴熟捏住勾上那尾正活蹦乱跳的游鱼,扔进一旁竹筐中。 之后,他也不急着给鱼竿上饵,而是懒懒转过头,露出一张俊美邪戾容颜。 魔主勾起唇,似嘲非嘲道:“姬映迟,你不去参加大会,反到我这荒郊野地里来作甚?” 白发白袍的道修正站在他身后,闻言,只道:“你还要在仙宗等多久。” 魔主面色微沉,又敛起神色,淡淡道:“自然是等到我要等的人为止。” 道衍仙尊道:“你明知他不会来。” 魔主轻哼了一声,道:“我陪伴他经年岁月,到底是我了解他多一些,还是你了解他多一些?” 道衍仙尊冷冷道:“顾溟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始终为不可得之物着迷,心生妄念。” 魔主道:“不是妄念。你不懂。这世间情之一字,绝非你所想那般简单。” 道衍仙尊道:“我只知大道无情,情爱一词,总是于道途无益。” 魔主冷笑:“——呵,那你就继续去修你见鬼的道去吧。我在这等我的人,你去别处修你的道,又何必多管闲事。” 道衍仙尊道:“冥顽不灵。” 感觉身后之人消失,魔尊心情仍有不虞。 果然,无论是在下界,还是如今,他都不喜欢姬映迟。 即便对方曾是他名义上的“二师兄”。 ——虽然他绝不会叫对方师兄便是了。 没了钓鱼的兴致,他便随手扔下鱼竿,把竹筐连鱼一起扔回水里,在桃林里信步闲游起来。 桃花落纷纷。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顾溟渊,还在太清仙宗修习的时候。 彼时那人还未因天劫陨落,而他还未因此入魔疯狂。 他们之间,还不曾有误会和生死离别。 那一日,那人在林中练剑。 他在树叶缝隙中窥见那人挺拔身影。一招一式,式式都撞入他心里。 于是念动爱生。那人从此成了他追逐的遥不可及。 他走过去,牵住对方衣袖,喊一句,“师兄。” 而那人收剑俯身,摸了摸他的头,道。 ——“顾师弟。” 魔主倏然停住脚步。 他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抬起头,却第一次觉得清晨的阳光刺目。 刺得他看不清那个站在树下逆光的身影。 他快步走过去,急得带起身旁一阵风。 他终于看到了那人黑发白衣,熟悉容颜,仿佛昨日重现。 那人清冷乌黑眼眸看着他,眼瞳里尽是他的倒影。 他怔住了。 “你看我发呆作甚。” 那人忽然开口,嗓音清冷,却柔和了瞳色,清俊面容上,带出一抹淡淡笑意,又唤了一声。 “顾师弟。” 魔主说不出话来。 他只觉得,漫山遍野桃花烂漫,却比不上眼前人一抹笑容惊艳。 他也不去想其他无用之物。 他只知,他多年苦等那株冰莲,终于在这个云销雨霁的晴天,再度回到他眼前。 【正文完】 第140章 尾声 “与溯命融合之后, 我的意识与大道相合,无念无波。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 他所花费千万年所铺设的路,并非不是我要走的路。” “又花费了数千载光阴, 我把道果还给了他, 真正与其互相分离。” “他要当大道之主,便让他当去。我还是我自己。” 姬临川与魔主一同坐于桃树下, 述说着这些年一切, 说至此, 又侧过头, 看着魔主道:“只是我没想到,你还在等我。” 魔主闻言便笑:“我不在此地等你, 又还能去往何处呢?” 姬临川淡淡道:“以你之能, 离终极之境只半步之遥,只要想, 便能登临。” 魔主道:“去再也等不到你的地方吗?可我不愿意。”他说着便顿了顿,看青年的面色, 又道,“你知道魔说话最为恣意凭心。我不会说谎。至少对你如此。” 姬临川道:“我知。” 魔主心下一喜, 忙想追问:“那你——” 你又是如何想的?临川。 姬临川不语, 目光望向远方。 “其实,在你于虚界河流之底, 助我将离渊重铸之时, 我已对自己说,过往一切,已尽皆消弭。” 姬临川顿了顿, 继续道:“我不愿骗你。但万载岁月以来,我还未对哪一个人,生出恋慕之心。或者说,我从来不知,情爱为何物——” 魔主眼神微黯,又很快道:“这无妨,你不懂,我可以教你识得,情爱的滋味,到底如何。” 姬临川安静地看他,道:“若是肉身爱欲,我已知。” 魔主脸色一红。他实在没想到姬临川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来,自然忙是否认:“临川,情爱并不是你所想那般。由爱生欲不假,可我对你,又怎是单纯欲求二字可以说清。” 姬临川道:“那么,在你眼中,情爱是何物?” 魔主想了很久,斟酌又斟酌,才道:“情爱,就是我想和你在一起,长久陪伴,永不分离。” 姬临川道:“我仍是不懂。” 魔主见他认真思索的模样,先时的忐忑却是慢慢褪了,忍不住笑起来,“这些东西,本不是须臾便可明白的。我虽希望你懂,却也未强求你懂。而现在你已回到我身边,你不懂也没有关系——只是,到底给我一个机会,可好?” 姬临川闭了闭眼,忽然撇开话题,道:“我身处终极之境时,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虚无。” “我与世间似乎隔开两头,世间在我脚下,我却感知不到它,还有此世之中,所有生灵的感情,无论快乐或者悲伤。” “我翻手间似乎可以操控毁灭一切,可我却似乎从未拥有,所以也没有理由去操纵和毁灭。” 姬临川顿了顿。 “我曾无比向往道之终极,因为求道是我的信念,道是我一生所热爱之物。” “但热爱与成为,并不是同一种东西。” “我为人,而人生在世,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另一样东西而生的。” “所以我的路与溯命不同。” “道之终极,也并非只是成为道一条路可走。” “这万载以来,我已隐隐约约望见前路。在更高的地方,有一个更大更为辽阔的世界。” 姬临川说着,转头静静看着魔主。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那个世界吗?”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 诸天境 诸天之境,是在仙界非合道方式达到终极后所能前往的世界。 诸天境中人长生不死,与世同存,因此,此地之人除了修炼,便是用各种方法找乐子。 有人会开创一个小世界,自身意识潜入其中,有滋有味观察起世间百态。有人会用无尽岁月,锻造一件法器,并且和其中器灵结成眷侣。有人会对坐在一起论道,任周围万千世界生灭,而亿万年如一瞬。 而姬临川喜欢做的,仍然是修行。 他去触摸虚空之中的大道痕迹,将体悟下来的东西刻在一枚枚玉珏上,像是凡间里那些雕琢塑像的大家。 每当这时,他的双眸盛满混沌,让旁人见了,便觉得难以亲近。 若是论诸天界中谁最无趣,姬临川必然榜上有名。 这一日,姬临川因感悟天道过久,精神疲惫而沉睡过去。 魔主正坐在倚栏上把玩着姬临川所刻的玉珏,侧头望过去,庭院树下白衣仙人已经躺在藤椅上熟睡了。 诸天界里远离凡尘,魔主特意将他们居住的地方修筑成下界模样,也是想让自己捧在心上的仙人,多沾染一些凡尘气息。 姬临川对周围环境没什么要求,自然不会反对。 魔主走过去,半蹲下身看姬临川眉眼。 对方容颜他已经看了许多年。然而仍是看不厌。越看越想拥有于掌心,将其置于方寸之间,只有自己可见。 魔性贪婪,对于这样的念头,他仍是无法控制他们不诞生,只不过,早已学会了克制。 他低头不再看姬临川的脸,而是看着对方在藤椅上长长垂落下来的乌发。 这些年,他们相处已经很熟悉,平日家中,两人都只散发披衣,没有外人那些礼节,倒也相处十分和谐。 魔主看着看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笑了一声,手指灵活地动了起来。 因此,等到姬临川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一头乌发被魔主编成了一条长辫。 姬临川无奈地看向魔主,对方便看着他笑,像是才十七八岁成功捉弄了心上人的少年。 他侧了侧头,长辫子也从肩上垂下,微微叹道:“你呀……” 倒也没有立时用法术去解。 魔主看着他道:“师兄这般模样,也是很好看的。” 姬临川:“顾溟渊,你很无聊么。” 魔主想了想,诚实道:“属实有点。” 姬临川:“那就和我切磋。” 魔主:“不切磋。伤了你可怎么办?” 姬临川:“……” 以他们如今修为,不死不灭,又谈何受伤之说。 不过这么多年,他也懂了,有时候和魔主正经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何况魔主这般日日在诸天界陪着他修炼,也确实是有些无聊。 “那你想做什么。” 魔主思考了一下,道:“我想……换种方式切磋。” “……嗯?” 魔主凑近过来,俊美邪气的脸在姬临川眼前放大。 “之前你说情爱之事你不懂。这些年,我一直想要教你懂。” 不知想到什么,姬临川脸微微红了。 魔主:“六千年,该教的东西也教完了。所以今日,我们不如来切磋切磋,我之前教你的,你到底懂了没。” 姬临川道:“这不叫切磋,你这是……” 魔主接上后面一句:“占便宜。”他厚着脸皮笑,“我想要师兄占我便宜。” 姬临川瞪他。 魔主趁机抓住他的手,指尖在对方掌心触了触。 姬临川颤了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魔主慢慢敛起笑容,神色低落下来。 他其实心中也没有底。 他只是等。 在之前,他也已经等过很久,所以这一时半刻,其实没有什么。 只是心脏仍会发紧,他并没有如他话语里那般玩笑恣意。 忽然微风吹过,一个轻轻的触碰,落在他唇上。 他惊诧抬眸,而对方竟也在看着他,那冷淡眼眸里,带着无奈和些许柔情。 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 他的心脏仿佛砰地炸开,整个世界都是炫目烟火。 他仿佛饿狼啃食一般想要擒住对方的唇,去加深这个难能不易的吻,却又在下一刻,变得小心翼翼,温柔珍惜。 这一吻仿佛很长又很短,还没等他收拾好心绪,便已经结束了。 明明一开始轻佻开玩笑的是他,如今手足无措的人也是他。 好久,他才组织好语言,去开口。 “临川,我是总算……等到你了吗?” 那人听懂了他意思,沉默了会,修长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无奈笑了。 如冰莲花开。 他道:“嗯。”